司南—— by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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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天气,匠所却是热气扑面。匠人们在熊熊火炉边将水晶砂烧融,浇于各不相同的构件模具之中,使各色琉璃附着于砖瓦之上,蓝黄绿紫,绚丽夺目。
她问炉边老工头:“阿叔,请问你们烧制一件琉璃出炉,大概要多久?”
工头见她是官府的人毕恭毕敬送进来的,忙答道:“按流程下来,最快得十五日。”
“半个月啊……怕是等不了。”阿南皱一皱眉,问,“有什么尽快烧制的方法吗?”
“姑娘要是急用,那就把他们摔打好的坩子土先拿来用,上三作直接上手,稳作制模、装烧出窑、施釉烧彩,最快七天。”
阿南皱眉问:“还能更快吗?”
“没有了。窑里动火、起热、控温,咱们就是按这个节奏来的,太急了里面冷热控制不住,东西不是烧不出来,就是会烧毁。”工头说到这儿,又补了一句,“当然了,就算控好了,也不一定就能烧出好东西来,好琉璃也是靠运气的……”
“就是说,你们要用七天时间摸索着将火势慢慢上升,稳定在需要的程度?”阿南一扬眉,问,“那如果我能找到办法,让窑里的火候很快到达需要的程度,是不是就能及早烧出来了?”
工头挠头:“这么大本事的人,我们这边可没有。”
“我去找,你只管准备好坩子土就行。”阿南转身急急向外走,刚跨出大门,一抬头便见前方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马上人个个锦衣鲜明,年少英俊,可最引人瞩目的还是居于正中、被他们拱卫而来的朱聿恒。
他在海岛晒黑了些,沉稳中更显威仪凛冽,纵然身后五彩琉璃塔华光万道,也尽成他的陪衬,难夺他半分风华。
阿南一时恍惚,难以想象这样的阿琰在短短数天之前,还在她的耳畔,轻轻唱着那不正经的俚曲,哄她入睡。
怎么办,可能阿琰再也无法在她面前当高高在上的殿下了,因为她曾见过他所有不为人知的模样。
不由自主地,她便仰头朝着他笑了出来。
他看到了她目光中的揶揄与戏谑,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幽深的眸子含满了笑意,无奈而纵容。
朱聿恒自马上俯下身,与她贴近了,声音也自然低了一些:“不是说来琉璃厂制灯吗?怎么又去神机营?”
“我去找几个熟悉火性的人,帮我一把。”她说着,飞身上了系在旁边的马匹,朝他一挥手,“去去就来。”
朱聿恒朝身后人中扫了一眼,指了一个少年道:“你陪阿南走一趟吧。”
那少年应了一声,催马向阿南追去。
龙骧卫的马自然是一等一的,少年片刻便追上了阿南,朝她打了个招呼:“南姑娘。”
阿南并未放慢速度,只朝他看了一眼:“认识我?”
“听卓晏提起过,早已心向往之。”少年脸上写满了“谁能不认识你”的笑意,自我介绍道,“龙骧卫指挥佥事廖素亭。”
能随侍皇太孙的,自然都是世家中千挑万选的好苗子,身段好,相貌好,骑术也出众。
阿南欣赏地打量着他:“你和阿晏相熟?”
“还好,他当初被我揍过好几顿。”明明是他揍人,可面上却满是郁闷委屈。
阿南赶紧追问,他支吾着,终于悻悻道:“你知道阿晏他,怎么称呼诸葛提督的?”
“嘉嘉嘛……”阿南说着脑中一转,顿时笑了出来,“喔,那他叫你素素,还是亭亭?”
廖素亭涨红了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是不会说的!”
阿南哈哈大笑出来,差点连马缰都松脱了。
人与人之间投契有时就是如此简单,从报恩寺到神机营这一路上,廖素亭陪阿南说说笑笑,赫然已经相熟。
神机营众人哪知道他带来的这个姑娘就是上次把他们折腾得人仰马翻的那位女匪,见她一个姑娘家骑马身姿潇洒,眼神都不自觉地往阿南身上瞟。
诸葛嘉一见这个女煞星,眉心顿时狂跳,说话也没好气:“军营重地,岂是你乱闯之处?”
“什么乱闯啊,我这是身负重任。”阿南狐假虎威,笑嘻嘻地往椅子上一歪,“殿下指名委派的重任,你不会不听调遣吧,嘉嘉?”
诸葛嘉额头的青筋条条爆跳起来。
廖素亭赶紧抢救场面:“提督大人,南姑娘奉殿下之命前来贵营,不知今日是否有擅长控火的匠人在?”
听到“殿下”二字,诸葛嘉才悻悻对身边人道:“把楚元知找来。”
阿南诧异问:“楚先生在应天?”
“我调他过来试制新火铳的,他比营中司枪和匠人能干多了。就有一点,一个大男人成天想着老婆孩子,没出息!”大龄单身汉诸葛嘉恨铁不成钢,只想把楚元知剥削到地老天荒,“这几日新铳刚完工,他就跟我说要陪妻子探亲,告两个月的假,我还没批呢。”
阿南诧异问:“去哪儿啊,要探亲两个月?”
“敦煌。”
“这可巧了……”阿南自言自语。
诸葛嘉郁闷道:“可不是么,全凑一块儿了,连卓晏他爹也在那边出事。”
阿南更诧异了:“卓寿?他出什么事了?”
“死了。”
诸葛嘉简单两个字,让阿南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流放西北的前应天府都指挥使卓寿,于日前因雷电轰击,暴亡于敦煌。”
“不可能!西北一地本就少雷雨,如今已是十月天气,那边怕是都下雪了,又怎么会有雷电,更何况还雷击致死?”
诸葛嘉声音比眉眼更为清冷:“这个你得去敦煌问,我只听到这点消息。”
阿南正在心乱之际,转头见楚元知来了,劈头便问:“楚先生,你觉得西北干旱之处,十月雷击致人死亡,可能吗?”
楚元知不知前情,茫然道:“一般来说不太可能,但六月尚有飞雪,世间万事都很难说……”
阿南单刀直入问:“葛稚雅……或者说,你,做得到吗?”
楚元知回忆葛稚雅当初操控雷电杀人的案子,迟疑道:“或许吧,具体还要看现场情况如何。”
“反正你也要去敦煌,到时候咱们一起去看看。”阿南说着,想着卓晏这半年来际遇的起伏,心下唏嘘不已。
谁能想到,那个锦衣华服的花花公子,短短时间内从小侯爷变成了白身。如今他母亲不是母亲、父亲惨死异乡,也不知这接踵而至的巨大打击,他是否能承受得住。
正事要紧,她挥开思绪,将调控琉璃火一事对楚元知讲了一遍。
楚元知不假思索道:“控温控火,这是小事,我这便过去看看。”
把面如锅底的诸葛嘉抛在后头,阿南带着楚元知往琉璃厂而去,问起探亲事宜
“自我落魄后,多年不与外界通消息,如今有了正当营生,璧儿才给舅家写了信,知道他举家迁往敦煌,如今在那边落了户。所谓娘亲舅大,璧儿在世上只有这一个亲人了,实在想去看看。”
“那,小北呢?”
“小北之前耽误了学业,如今要专心念书,我们将他托给绮霞姑娘了。”
听她提起绮霞,阿南不由诧异,待知道他们居然已成了邻居,不由得心花怒放,道:“那敢情好呀!绮霞身子还好吧?”
“还不错。之前她害喜吃不下饭,小北就照着自己在酒楼学的手艺,常给她做酸汤喝。现在她胃口好了,气色看着不错。”
“厉害啊,看不出小北有这好手艺,下次我也尝尝!”
正说着,经过了一家胭脂铺,楚元知又下马去买了些面脂手药,迎着阿南与廖素亭好奇的目光,有些羞赧道:“西北气候干冷,我担心璧儿皮肤被吹裂口子。”
“楚先生真是好男人!”阿南笑道,又问,“听起来,楚先生很熟悉那边的气候?”
楚元知有些讪讪,压低声音道:“之前去过几趟,徐州那次火灾中有两个死者便是边镇的,丢下了家中老小无人供养……”
阿南知道他这十几年来散尽资财,一直在暗地补偿当年受害者,才落到如今家徒四壁的困窘。
不便在廖素亭面前提及此事,阿南只道:“等金姐姐来了,我和她一起出去逛逛,买些厚衣服过去。”
说到衣服,楚元知打量她身上的装饰打扮,诧异道:“南姑娘最近韬光养晦了,少见你穿这般素淡的衣服。”
“你当我想啊,我这辈子就爱穿艳色,骑快马,吃美食,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阿南扯扯身上的霁色宫装,懊恼地打马向前,“可现在身无分文,只能有啥穿啥了。”
以前她纵横海上,回归后用钱就去永泰行尽情支取,天下什么好东西没有?可如今她与公子决裂,永泰又被朱聿恒给抄了。虽然他悉心安排她的生活起居,可总有不自在的地方,比如宫中流行的雅淡衣饰,她就不太爱穿。
可惜啊……她想想阿琰那一心扑在朝政上的模样,真感觉自己郁闷无处诉。
一路说着话,三人打马而回。
朱聿恒已给稳作匠头绘制好了三十六盏琉璃灯的图样,匠人们研究着图纸,他们随窑作去查看温度。
琉璃窑热浪滚滚,不一会儿阿南鬓发俱湿。朱聿恒便带她走到外间院子,先喝一盅冰镇梅子汤。
阿南脸颊与脖子的汗水滚落下来,唇瓣染上梅子汤的津泽,显出樱桃般浓艳的颜色。
许是琉璃窑的风太热了,他只觉得心口似有团火顺着胸口蔓延而下,目光不由自主便落在了她红润的唇角上。
那是他曾经触碰过的秘密,在不清醒的状态下,至今想来依旧像是个梦境。
“阿琰,咱们去敦煌时,带楚先生和金姐姐一程吧,他们正好要去敦煌探亲。”他听到阿南的声音,将他的神智从那短暂的迷乱中拉了出来。
朱聿恒自然应了,阿南又道:“另外,我估计琉璃灯明天还弄不出来,先忙里偷闲,去钓个鱼。”
“钓鱼?”朱聿恒倒有些诧异。
她笑道:“明日休沐,神机营一群人找龙骧卫约赛燕子矶钓鱼,看起来很热闹的样子,廖素亭听说我常在海上钓鱼,已经帮我交了份子,让我帮他们横扫神机营!”
朱聿恒无奈而笑,说:“你喜欢便去,这边我让楚元知盯着。”
“另外,”阿南捧着梅子汤,沉吟问,“你知道卓寿的事儿吗?”
“刚听说了,我觉得其中必有内幕,怕是不简单,也不知阿晏如今情况如何了。”朱聿恒说着,眉目间也染上了一丝忧虑,“敦煌此行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们得多加留心。”
阿南点了点头,慢慢喝完酸梅汤,听朱聿恒将刘化乳娘的事情说了一遍,又接过荷包看里面的拆线痕迹。
“怕是个蓟字……蓟承明?”
朱聿恒点头:“我也觉得是这个字。若他是一切幕后的黑手,倒是也可以说得过去。”
“因为他效忠于当时的朝廷,将靖难之变报复在你身上?”阿南翻来覆去地查看这个旧锦囊,思忖道,“可我听说,当时邯王跟随靖难,立下赫赫战功,民间都说要不是有你这个好圣孙,太子之位落谁头上还难说呢,他怎么这么准确便找上了你?”
她当面谈论他的父祖之事,已是逾矩,但朱聿恒只淡淡道:“历来战事以粮草辎重为首要,圣上当时孤军南下,一路穿插深入,极难保障,我父王多方筹措,始终坚实支撑住前后方局面,方才有了如今天下。因此圣上虽然欣赏我二皇叔的武功胆识,但亦深知我父王才是治国理政的人选,再三斟酌后,终究英明决断,立为了太子。”
说起自己的父亲,他目光中不觉流露出崇敬钦慕。阿南心中微动,心想,这便是孩子与父亲的感情吗?
她是遗腹子,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一时之间竟有些伤感,轻出了口气才道:“扯远啦,所以蓟承明又不能未卜先知,哪会早早知道靖难之役的结果、知道世子会成为太子殿下、又知道你会成为皇太孙,从而在二十年前决定你的命运?”
“怕是连他师父姚孝广(注1)都没有这样的本事。”朱聿恒赞同道,“另外,刘化之死也绝不简单。他既然已经将当年事情都讲出来了,又为何要拼死自尽?”
“两个可能。”阿南伸出两根手指道,“一是,他说谎并且以死来遮盖谎言;二么,就是在场有人杀人灭口,要让那个秘密永远不会显露于世。”
“那便表示,刘化有更为可怖的幕后主使,甚至,连蓟承明都可能只是他的棋子,或者是放出来的迷雾?”
两人头碰头探讨了一下这事件背后隐藏着的东西,都感觉有些空落,短时间怕是无法摸到那深不可见的底。
“不过,”阿南又宽慰他道,“至少我们如今查明了,你确是于幼时被人种下这山河社稷图无疑,身边也随时潜伏着一个准备下手的人。查人查事这方面天底下肯定没人如你,我便等你消息了。”
天色不早,琉璃烧制进展缓慢。阿南见自己也插不上手,跟朱聿恒说了一声便要先走。
朱聿恒示意她停步,让外间人捧了个盒子进来,递到她面前。
阿南打开瞧了瞧,见第一层是个青铜令信,上面錾刻错金纹样,正面五军、三千、神机三大营的字样赫然在上,背面则是上十二卫。
“这是三大营及十二卫的令信,不过它并非兵符,只可调遣动用钱粮资源。各地营卫无论大小,你有需要尽可去支取。”
刚刚还在抱怨自己没钱的阿南,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外间廖素亭身上转了转,但又想回来后他还没进来过,哪有时间打小报告?
看来,阿琰还是把自己的事儿放在心上了。
将令信在手中掂了掂,阿南笑望着他:“这意思是,我可以去天下所有的卫所打秋风,一切由朝廷会账?”
“差不多。若有他们无法提供的,你可以来找我。”
阿南笑吟吟地打量着他:“要是……我向他们要火油呢?”
“都可以,你拿着这个,就如我过去一样。”朱聿恒神情如常。
被他这么一说,阿南感觉自己要是再动什么手脚,还真对不起他了。
“好,那我以后要钱要物就专门去神机营,谁叫诸葛嘉老是给我摆张臭脸,我要薅秃他。”阿南笑嘻嘻地放着狠话,又拉开屉子,看了看第二层的东西。
里面猩红绒衬上,只躺着一个小玉盒,盒身光华莹润,打开来一看,里面是润泽膏脂,浅白一汪。
“这是宫里送来的。当年圣上额角为流矢所伤,天庭有损,于国不利。太医院费了十数年工夫配置了这药膏,终于消除了圣容伤痕。如今全天下只得这么一盒,以后再想要配,还得费十年时间。”朱聿恒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轻声道,“你手足的伤痕,若能用它消除掉,或许能逐渐淡忘过往,也可舒心些。”
阿南随手将玉盒抛了抛:“可我实在是个记仇的人,也乐于留下伤疤,好时刻提醒自己惨痛教训。再说这东西又不能让我的手足恢复如常,用在我身上浪费了吧?”
朱聿恒道:“总有好处的。”
阿南斜睨着他心想,你既然都从宫中拿东西了,为什么不把我的蜻蜓拿回来还给我?
但事到如今,她又觉得蜻蜓拿回来也已无意义,便将玉盒揣入了怀中,又打开了第三层盒子。
满眼晶亮灿烂,臂钏钗环全套精巧首饰,镶满珍珠玉石宝光璀璨。阿南在海上是见过大世面的,但这么好的东西也是少见。
她抓起几样首饰看了看,目光转向朱聿恒。
朱聿恒显然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过来看了看,说道:“这应该是母妃替你备下的。”
阿南松开指缝,任由它们跌回盒中:“我整日在外乱逛,戴这么华贵的首饰怕是不合适。”
“宫中送来的,没有原封不动退回去的道理。”朱聿恒拨了拨那些首饰,伸手取了一串金环给她,问,“你看这个如何?”
这金环由三个赤金活扣相连,那活扣设计精巧,可以随心变化各种形状,无需他人侍候便能挽出颇为复杂的发髻,出行所用极为方便。
而赤金的环身之上,停栖着三只由绚烂宝石镶嵌而成的青鸾。青鸾的翅膀与尾羽是活动的,不用底座而用花丝编缀,在日光下略略一动便飞旋流转,光彩离合。
阿南将它接过来,在心里琢磨着收这种价值连城的东西到底行不行。目光落在其中一个金环的内侧时,她眉头微挑,发现了刻在绞丝纹内壁的小标记。
像是一团跳动的火焰,又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
朱聿恒察觉到她的异常,俯头与她一起看向它,迟疑问:“傅灵焰?”
“嗯。”阿南将自己的头发打散,一手挽起头发一手拿起金环,在发髻上稍微寻了个角度,将三个活扣固定扣住。
一个蓬松袅娜的随云髻便立即呈现,三只光彩灿烂的青鸾在她鬓鬟上环绕飞舞,映衬得她本就明艳的面容更为迷人眼目。
朱聿恒心口微跳,连声音也低了一分:“这是应天宫中传下来的,近些年赐了东宫一批。既然傅灵焰曾是龙凤朝的姬贵妃,她的首饰在本朝宫中流传下来也算是传承有序。”
“那,既然是傅灵焰的东西,就给了我吧。”阿南抬手轻抚头上翔鸾,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反正,就当朝廷查抄了永泰后,指缝间给她漏了点东西当补偿吧,所以她收这金环,也是理直气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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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对,就是姚孝广,不是历史上那个姚广孝(掩耳盗铃)
阿南实在是个招摇的人。
拥有青鸾金环的下一刻,她就冲入一家成衣铺子,挑了几件合衬的衣裳,回去后连夜修改。
第二日,她便兴冲冲戴上了青鸾,穿上改了修腰窄袖的雪青挖银云衫子,淡匀脂粉,光彩照人地出门了。
廖素亭按照约定带了一匹快马在门口等她,看见她便眼前一亮,赞道:“南姑娘今日真是精神!”
阿南抬手扣紧发上金环,以免在途中颠散了头发,随即跃上马朝他一扬下巴:“走,上哪儿钓鱼?”
“燕子矶。”
燕子矶位于应天以北,下临大江,如燕子凌空飞渡,直击万里波涛。
神机营与龙骧卫呼朋结伴来此斗赛钓鱼,还请了附近酒楼的厨子,在阴凉处搭好锅碗灶台,钓上来的鱼现烧现吃。
阿南与廖素亭到来时,营中众人已经钓了一堆小杂鱼,虽然只能拿来炖鱼汤,倒也香气扑鼻。
见廖素亭把昨日那个姑娘带来了,众人鱼都不钓了,丢下竿子围拢上来和他打招呼,醉翁之意全在阿南身上。
诸葛嘉正与神机营南直隶提督戴耘说话,一抬头看到阿南,差点把钓竿给捏爆——
好好一场聚会,怎么这个女煞星也来了?
戴耘早见殿下对阿南非比寻常,满脸堆笑过去表示欢迎,还奉上自己的竿子,让阿南挑根趁手的。
阿南笑吟吟谢了他,拣了根钩线最粗大的,又寻到水面开阔的地儿,捏了点饼饵,随意便抛下去了。
戴耘暗自摇头,心道这姑娘一看就是新手,又想钓大鱼,又没这技术。
但皇太孙的面子不可不给,回头见诸葛嘉黑着脸看阿南钓鱼,便凑过去低声问:“诸葛提督,你看……要不要叫旁边渔民下水赶一赶,把鱼群赶过去方便南姑娘钓?”
诸葛嘉嘴角一抽,问:“你觉得她会钓不到?”
戴耘瞥着那毫无波澜的水面,道:“这摆明就不可能钓到的,你看那线一动不动的……”
话音未落,水面上的鹅毛浮标忽的一动,涟漪荡开。
“哟,这吃口,这动静,大鱼啊!”众人都是一惊,立即朝阿南这边围拢。
阿南却并不着急,身子在旁边树上借力,持竿的手依旧稳稳的,直等那下坠后扯的势头确定了,她才往回拉竿。
她拉竿的手势十分刁钻,水下的鱼在左冲右突,她便就着鱼的势头任它乱转,看似随意拉扯,水下的鱼却因持续挣扎而精疲力竭,不知不觉离江岸越来越近。
“冒头了冒头了,哇,好大一条青鱼!”
眼看水下那条鱼已经显了身影,又肥又壮,足有四尺长。岸上顿时有人咋舌有人惊呼,还有人估计阿南的鱼线必定承受不住这百斤的大鱼,几个年轻人跳下江,涉着齐腰的水连拉带抱,将鱼拖了上来。
围拢过来接鱼的厨子们,一看见这鱼的大小,顿时惊呆了:“好家伙,这么大的鱼,我们带来的锅可炖不下!”
阿南拍着鱼头笑问:“这也算大?”
“这还不大?江里的鱼祖宗都被你钓上来了!”众人抬着鱼便在旁边一块巨石上比了比。
石头上已有众多长长短短的痕迹,最长的一条痕迹涂了金漆,但也只有四尺不到。
众人拿刀刻了痕迹,依依不舍将青鱼放回水中。戴耘指着那条金漆线道:“这是二十年前李景龙驻军于此,在燕子矶钓到的大鱼,他当时十分得意,特地在这块石头上刻下长短炫耀,后人钓到大鱼也常在石上刻记,没料到南姑娘今日居然一举超越了所有人,真是壮哉!”
李景龙,阿南倒是听过他名字。
李景龙靖难之时受封征虏大将军,奉命率五十万重兵镇守应天,本是简文帝和朝廷寄予厚望的屏障,谁知却败给了燕王区区数万之众,后来更是打开城门率众投降,是公子的大仇之一。
“这敢情好啊,给我画条红漆,我要力压所有人!”阿南换了个小点的鱼钩,开玩笑道。
“安排上,旁边再刻个南字!”
阿南今天风头正盛,连连上竿,廖素亭干脆丢了自己的竿子,过来专门帮她解鱼上饵,忙得不亦乐乎。
秋末初冬,江水浩荡辽阔,日光照在他们身上,温暖又清爽。
阿南一边钓着,一边与廖素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那个李景龙,当年在这边驻军?”
“是啊,二十年前靖难之役,今上便是于此一战扭转乾坤。”廖素亭道,“自古以来南北划江对峙者,北方势力多于采石矶渡江,而南方势力多借燕子矶防卫。当年陈霸先便在此处大破北齐,宋军大败金兀术也是在此。”
“确实是好地势,这燕子矶怎么看都是切向北方的一柄尖刀,不愧为长江天险。”阿南望着旁边惊涛乱拍的石矶,纵目远眺对面的风景,指着江中沙洲,问,“那是哪里?”
“那是草鞋洲,旧称黄天荡。”
“草鞋洲?”阿南随口问。
“是啊,听说那沙洲以前狭长如草鞋,但靖难一役后,江水忽然改道,本来像草鞋的沙洲,现在越冲越圆了。诸葛提督还说,这分明变成了一个八卦形状,干脆改叫八卦洲得了。”
“那敢情好啊,八卦洲上用他的八阵图,岂不是天时地利人和。”阿南正说笑着,忽然间想起阿琰跟她说过的话,怔了一怔后,立即将钓竿丢给廖素亭,疾步走向燕子矶,“我去看看风景,你帮我照料下。”
燕子矶高达十数丈,阿南走到最高处,看对面沙洲果然是个椭圆鸡蛋形状,再看江水流势,估算着它之前的模样。
身后传来清咳声,是同在这边看沙洲的诸葛嘉,见她神情有异,又不肯与她搭话,只出了点声响。
阿南一指沙洲,与诸葛嘉搭话:“看来,以后真的会如诸葛提督所言,是个八卦形状呢。”
诸葛嘉瞥了她一眼,冷冷道:“南姑娘与其关心这个,不如想想如何为殿下分忧吧。”
阿南抱臂一笑:“殿下英明神武神通广大,需要我分忧?”
诸葛嘉口气鄙薄道:“若不是你有可用之处,朝廷怎会容许你这种女海匪待在殿下身边?之前你陪殿下破解各处危机,是以殿下对你也高看一眼。如今圣上已广召天下能人异士,各个身手不凡,你以后还是低调行事吧,再如此嚣张,没好果子吃。”
“小心眼,不就是赢了你几次嘛,乖乖认输有那么难?”阿南笑嘻嘻地眺望面前的辽阔水天,问,“圣上召集那么多人,有没有说要去干什么?”
“明知故问。”诸葛嘉嗓音清冷,一如江风,“一甲子前,九玄门留在神州大地上的阵法如今已届发动之期,你和殿下不是已经破解了几处吗?圣上不愿殿下再冒奇险,因此搜罗人才,共卫山河。”
阿南一笑,也不说透。她就知道朝廷纵然说明是去破阵的,也不可能将朱聿恒身上的山河社稷图给讲出来。
“来的都有谁啊,有没有特别厉害的?”
“此次前往西北,找到了北地江湖门派第一人,墨门钜子墨长泽。”
阿南笑道:“墨大爷啊……他人挺好的。”
她这口气,诸葛嘉哪还听不出来:“你们交过手?”
“切磋过,我师父挺推崇墨门功夫的。只是墨门前辈当年抗击北元之时,折损了太多能人,导致门派凋敝,真是令人叹息。”
这意思,诸葛嘉如何听不出来。他悻悻道:“任你如何自大,终究逃不出傅阁主的掌心。此次傅阁主为领队,相信他的本事就算不能令你心服口服,也令你四肢折服吧?”
阿南“哼”了一声,郁闷道:“诸葛提督嘴巴上的功夫,不输你家传的八阵图啊。”
诸葛嘉沉声道:“我只希望南姑娘不要再妄为行事,伤害殿下。毕竟,你当初所做的事情,我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难以忘却。”
阿南想奚落他一下,说当初西湖上的事情,你们殿下都不在意了,你却还揪着不放。
但见诸葛嘉神情郑重,瞧着她的目光中不乏警惕戒备,她的心口倏忽触动,胸臆泛出淡淡酸涩来。
阿琰身边的人,都敬他爱他,一力维护他,是以才难以原谅当初在暴风雨中狠狠伤害了殿下的她。
而阿琰呢?为什么他竟是所有人中,第一个原谅了她的人。
她一瞬间怔忡,所有反唇相讥的话语便都难再出口。许久,她朝着诸葛嘉一点头,道:“诸葛提督放心,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