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by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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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心下了然,看看后方蒙着面纱依旧略显紧张的金璧儿,说道:“刚好我要出城,那便一起走吧,我先送金姐姐去梁家,然后咱们去看看出事的地方。”
梁家人早已接到消息,知道外甥女过来探亲,阿南刚出城,就看见梁垒候在道旁等他们。
一见阿南,他脸色就有些不好:“你……怎么是你?”
“感谢我吧,要不是我跟干姐提起你,你还没这么快见到你表姐呢。”阿南笑吟吟道。
梁垒好奇的目光在蒙面的金璧儿身上转了转,然后看见了后方的卓晏。
只一眼,他的神情便僵住了,那目光在卓晏身上扫过后,假装不经意,又转回来,偷偷再打量了他一眼。
可他毕竟年少,涉世未深,那难耐偷瞄的模样,虽竭力掩饰,依旧让阿南一下便看出了他对卓晏的浓厚关注。
卓晏并不认识他,见是个大眼睛的乡下质朴少年,便向他点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了。
他现在遭逢巨变,心事重重,哪有心情去关注一个少年的异样目光。
而梁垒早已别过头去,一声不吭埋头向前走,那脚步不停的模样,像是身后有什么在追赶似的,甚至带着一丝慌乱无措。
阿南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卓晏。
父亲去世不久,卓晏今天披麻戴孝地出门,看起来确实怪了点,但也不至于把这个胆大包天的少年吓到吧……
心怀疑窦的阿南,快步追上了前面的梁垒,道:“梁小哥,你慢点啊,你表姐身体弱,跟不上你的步伐。”
梁垒这才如梦初醒,应了一声放缓了脚步。
阿南饶有兴致地打量他,问:“你认识卓少?”
“卓……卓少?”梁垒迟疑了一下,仿佛才意识到什么,回头迅速地又瞥了卓晏一眼,问,“原来他姓卓,叫卓少?”
阿南哑然失笑:“不是,他以前是个大少爷,所以大家这么叫他,其实他叫卓晏。”
“哦……”梁垒埋下头,勉强道,“我又不认识他,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阿南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而他竭力让自己脸色如常:“就是……觉得他穿成这样出门,怪怪的……”
阿南瞥着这个埋头快走的少年,又看看后方的卓晏,眼前忽然闪过卞存安虚弱哭泣的模样。
她口中不由下意识地喃喃:“不会吧……”
这种事儿不会有家学渊源吧?
梁家院门口,昨天的妇人早已与一个长相敦厚的男人站在门口等候着,一见他们过来,立时迎了上来。
金璧儿脸上蒙着面纱,男人一时不敢问,但金璧儿却一下子便认出了他,拉着楚元知跪在青石板上,声音哽咽地拜了下去:“舅舅,我是璧儿啊!”
“璧儿,二十年没见,你怎么……”舅舅梁辉赶紧扶住她,上下打量,透过面纱隐约也看到了她脸上的疤痕,不由大惊。
“二十年前我到外婆家中,您当时尚未娶亲,见我水土不服脸上长了痘子,还从外面买了梨子给我熬梨膏喝……舅舅您还记得吗?”
梁辉顿时老泪纵横,拍着她的背哽咽道:“记得记得,仿佛还在昨天似的,可一转眼怎么就这把岁数了,咱们亲人怎么到现在才再见面哪……”
舅妈在旁边安慰道:“外甥女、娃他爹,亲人重逢是喜事,别哭别哭。咱家现在的梨也挺好,这两天再摘几个,你们舅甥俩还能熬梨膏糖喝!”
一番话让正在哭的两人都破涕为笑,场面顿时热闹欢喜起来。
梁辉给金璧儿介绍了家中情况。舅妈名叫唐月娘,他们膝下儿女双全,儿子便是梁垒,还有个双胞胎姐姐梁鹭。只是她如今正在月牙泉那边,金璧儿寻亲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告知她,因此没能赶回来。
唐月娘热情好客,忙前忙后给他们布置下点心,一转头看见站在院外的阿南,赶忙招呼道:“姑娘,你可是我家团聚的大恩人,来来,赶紧来喝杯茶!”
阿南笑道:“不了,今日你们亲人重逢,必定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我改日再来叨扰,到时候说不定刚好喝上梨膏呢。”
告别了这个热闹门庭,阿南拐出村落。披麻戴孝的卓晏不便在人家团聚之日打扰,只站在村口等待。
阿南与他一起骑马向前,往城南而去。
荒野之上,冬日平原一片寂寥。黄沙之中零星的荒草吃不到水肥,早早枯黄,触目所及尽是苍凉。
阿南向前望去,下意识问:“这么大片荒野,怎么也没个亭子什么的?”
“这边一年四季下不了几场雨,哪需要亭子?”卓晏说着,又想起难得下一场雨,居然还是雷雨,而他的父亲更是在这场难逢的大雷雨中殒身,不由悲从中来,肩膀又耷拉了下来。
阿南哪会看不出他的心思,打马过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说:“这不是更蹊跷了吗?所以我们非得解开这个谜不可!”
两人催马行了十余里,前方遥遥看到一个小土丘,根脚处挖了几个土窑子,供行路人歇息。
卓晏抬手一指中间那个土窑子,道:“我之前便是来这里,将我爹……尸身带回去的。”
阿南跃下马,快步走到土窑子面前一看,荒漠贫瘠,附近村民在土丘上挖了几个洞,聊供行人经过时遮阴歇脚。里面一无所有,只在墙上挖了几个小洞,勉强可坐。
阿南目光在土窑子内扫了一圈,一下便看到了洞口外沿有几抹火烧的焦黑痕迹。她走到痕迹边蹲下来看了看,抬手轻刮这新鲜的熏燎灰迹,回头看卓晏,问:“这是……?”
卓晏哑声道:“我爹当时……被雷击后,全身起火,仓皇奔进土窑子避雷,但在洞口这边……便倒下了。”
阿南心道果然如此。她仔细地查看那烟熏痕迹,还原卓父当时的方位,一边听卓晏述说当时的情形。
原来那日洞内有几个过路的村民在此处避雨,正谈天说地之际,只听得远远雷声传来,夹杂着惨叫哀嚎,令人毛骨悚然。
众人惊得跳起来,立即到洞口朝外面看去,只见雨幕中一人身上正熊熊燃烧。
卓寿毕竟是行伍出身,身体壮健,意志刚强,虽扑倒在地全身起火,却依旧还残留着意识。
歇脚的乡民中,有人认出了他,立即喊道:“卓司仓,快在地上打滚灭火啊!”
其实不需他说出口,卓寿也早已支撑不住,整个人扑倒在地打滚,希望能扑灭火焰。
但他全身的衣服都已在燃烧,而且身上的雷火怪异至极,众人明明看到雨水在下落,可他身上的火却越烧越剧烈,甚至烟焰外冒,火烧刺眼……
阿南听到这里,不觉想起了当初萍娘之死,心中一凛,心想,难道,卓寿也是死于那种从骨殖中提取的“即燃蜡”么?
但……即燃蜡最是怕热,要保存于冷水之中,才能阻止燃烧。而卓寿却是在雷雨中起火,与即燃蜡的机制,似乎截然不同。
阿南思忖着,听卓寿又含泪道:“就这样,众人眼睁睁看着我爹被雷火烧死……民间传说,雷击之人不可救护,否则会殃及他人,是以大家都只在这里边看着,不敢出去……”
阿南皱眉思忖:“你爹刚到敦煌,当时又全身起火在地上打滚,那些乡民眼神怎么那么好,一下子便认出他来了?”
卓晏呆了呆,倒是没想过这一茬,脸上变色喃喃道:“这么说的话……那几人对我的描述,大有可疑啊!”
“岂止可疑,我得找他们详细问问当日情形,还有众多细节需要盘问呢。”
这土窑子是附近村民所挖,当时在里面避雨的也全是乡里人,阿南与卓晏问到那几个人都在矿上打杂工,便立即策马寻了过去。
正是梁辉所在的矿上,他们过去时,见里面忙得热火朝天。一队队精壮汉子,有的扛大杠、有的运泥土,更多的是扛着一根根木头的,正往矿洞里面而去。
敦煌是军镇,一应事务都由将军府差遣,矿上也不例外。管事的素知将军马允知与卓家不对付,看见卓晏过来,阴阳怪气便问:“哟,卓兄弟,你这披麻戴孝的来我们矿上,怕是不太吉利吧?待会儿我们兄弟怕是得多给土地公烧两炷香了。”
卓晏当了十几年的侯府世子,天天在花丛中被人捧着,哪见过这样的小人,顿时气得脸色发青。
阿南拍拍他的手臂示意别和这种人置气,一边掏出三大营令信在管事的面前一晃:“少废话,神机营执行公务,难道你们这边不肯配合?”
管事的瞪大眼看看令信,又看看她的模样,迟疑又怀疑:“这……神机营哪里的女子?你怕不是偷来的令信吧?”
阿南一声冷笑,把令信往他脸上拍去:“偷来的?你倒是去哪儿偷一个给我看看啊?”
管事的被拍得嗷嗷叫,只能一脸晦气地带着他们往矿区走去。
矿区在黄沙弥漫的荒野之中,大地上数个斜斜向下的洞口,上面搭了破烂的简易棚子聊做遮蔽,仿佛荒漠中生出了数个疮痍。
阿南打量那些将木头抬进矿洞的矿工们,问:“怎么回事?矿下需要这么多木头?”
马管事苦着一张脸,道:“嗐,咱也不知道捅了哪条老地龙的窝,矿下如今整日漏水。前儿好歹填埋修补好,梁工头怕其他矿洞被浸泡坍塌,因此提议要将所有矿道加固一遍。”
“梁工头?”阿南料想便是金璧儿的舅父了,“是山东调来的那位匠户梁辉吗?”
“是,姑娘您也知道啊?他之前在山东一个矿上的,因那边矿脉采完了,这边则新发现了个好大铜矿,还伴生云母,因此从全国调集匠户过来。梁工头做事确实稳妥老道,我们将军亲口夸过的。”
在矿场边的芦棚内等了许久,那些乡民才陆陆续续上来了。地下黑暗,个个都蹭得一身泥水,显然下方矿洞漏水严重。
听说是询问卓寿出事那日的情形,其中一个黝黑精壮的汉子抹了把脸,率先道:“那日我们下工回来,遇到雷雨便在洞中歇雨,后来听到叫声便到洞口去看了,正逢卓司仓全身起火,面目焦黑……”
阿南打断他的话,问:“既然全身起火,你又如何一眼认出他便是卓司仓呢?”
“因为事发当日,卓司仓刚好押送草料到我们矿上,他身材高大,与我们矿上其他人都截然不同,这谁能认不出来?”
阿南诧异问:“卓司仓是押运草料来的?”
卓晏对于父亲如今的职责自然有所了解,当即道:“那我爹不可能是一个人来的吧?而且他身为司仓,理应清点完草料,交割后再走,为何却孤身一人回去呢?”
众人都摇头道:“这我们就不知道了,你得问刘五。不过他是管物资的,如今应该下矿清点木材去了吧……”
话音未落,外面忽然一片乱哄哄的叫嚷声爆发开来,随即,沉闷的轰隆声自地下传来,让他们脚下的大地都在隐隐震动。
阿南脸色大变,将茶杯往桌上一搁,霍然站起身冲出芦棚。
满目疮痍的大地早已变了模样,无数水花自地下喷涌而出,一股股碧水齐齐狂涌向半空,直冲云霄达数丈之高,又同时落下,坠落于地四下飞散。
那些水花长短错落,规模又十分齐整,围成一圈同时自地下迸射而出,竟似苍黄大地上绽开了一朵巨大的水花,在瞬间开谢。
随即,整片大地骤然空塌,沉闷的声响中,面前的土地肉眼可见地向下低矮了尺余,整个大地顿时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疮瘢。
阿南愕然睁大眼,不敢置信地望着这朵在天穹下刹那开谢的水花,呆站了许久,仿佛连脚下的震动都感觉不到了。
“这……这地下矿脉里怎么这么多水啊,而且冲出来的力道还这么大!”卓晏虽也被那些喷涌的水吓了一跳,但他于机关学见识不深,以为只是地下矿脉的水涌出来了。
矿场的人惊呼着,四下逃窜。
也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矿下还有兄弟!被埋了,他们都被埋了!”
可如今整片大地都坍塌了,显然下面的矿洞终究没能撑住,已经被涌出来的水花彻底冲垮。
卓晏惊魂未定,转头看见阿南脸色极为难看。
“阿南,你……你说,咱们要找的那个刘五,是不是……”
“阿晏……”阿南已经顾不上刘五了。她死死盯着那片方圆数十丈、依旧还湿漉漉的地方,低低问,“你觉得,那像什么?”
“什么?什么像什么?”
“地下涌出来的,这些水……”
卓晏不解地转头看着被冲毁后颜色变得深暗的大地,回忆着刚刚那惊魂一刻,心有余悸道:“像……像朵花吧?”
阿南点头,缓缓道:“莲花……一朵自地下冒出来的,在苍穹之下绽放的青莲。”
第143章 青莲盛绽(2)
灰黄沙漠飘起了细雪,敦煌城外胡杨林落光了叶子,一棵棵虬曲树干立于阴暗天色中,更显萧瑟。
阿南紧了紧身上的赤狐裘,纵马驰出大片树林。哗啦啦声中,卷起万千细雪如云,在她身后一路飞扬。
按照瀚泓所指的方向,鸣沙山以西、月牙泉之外,滚滚黄沙中,一片绿洲依稀呈现在她面前。
所谓绿洲,其实只是沙漠中一片草木比较密集的地方而已。沙棘树、骆驼刺、沙蒿互相错落地生长着,缺水的茎秆多是棕褐色的,上面长着些稀疏的灰绿色叶片,在雪中更不起眼。
从马上跃下,阿南正掸去身上的碎雪,一把伞遮在了她的头上。
阿南抬头,正是朱聿恒。
“你怎么知道我过来啦?”
朱聿恒握伞替她遮住雨雪,道:“我刚看到你一路驰来。”
凝望着她微微喘息的侧面,朱聿恒想起适才一抬头时,看见她纵马自沙漠彼端而来,令他胸口瞬间悸动。
她鲜衣怒马,携着身后那万千碎雪,就如滚滚红尘一瞬降临至他的世界。
那一日,她曾一袭红衣冲破西湖碧波,而如今这条身影抛却了前尘过往为他而来,这算不算是他这一路走来最大的成就。
“我正要回去,你怎么赶来了?”
“我听瀚泓说,你来这边调查北元王女之死,所以跑来找你。”阿南着急赶来,自然是要跟他说矿区之中青莲的事情,但看这边人多耳杂,便拉他到一旁,压低声音问,“你不是说王女之死关系重大吗?怎么不私下机密调查,反而这么劳师动众地来了?”
朱聿恒与她一起走向绿洲中心无人处,低道:“王女出事之时,出现了青莲迹象。”
“怎么回事?”阿南错愕地睁大眼睛,没想到这边也会出现青莲的痕迹,“带我去看看。”
“来。”二人往绿洲之中而去,几个侍卫正抖擞精神守卫在一个凹处,面朝外背朝内把守着。
阿南朝凹地看了看,枯草丛中赫然有一个烧焦的人形印迹,虽然上面燃烧的东西早已不在,但依旧可以看出那是一具趴在地上、四肢扭曲痛苦不堪的人形。
阿南仔细审视那焦痕,随即发觉不对,拉着朱聿恒往后退了两步,踮起脚尖俯瞰整片洼地。
洼地在绿洲的中心,大略是个圆形,而这不太规则的圆形之中,零零落落地生长着些生命力顽强的草木。它们当中有一部分如沙冬青,长得格外茂盛,与绿洲中其他萎败凋零的灰褐色植物不同,呈现出稀疏的灰绿色。
而,这些灰绿的植物,在这枯黄的沙漠绿洲之中蔓延生长,以黄沙和其他干旱植物为背景,组成了一朵巨大的青莲图案,呈现于苍茫大地之上。
长空之下,沙漠之中,阿南与朱聿恒长久凝望这黯淡的绿洲青莲。它的正中心,正是王女殒身之处。那扭曲的身影痛苦趴伏于花蕊莲房之上,宛如献祭。
望着这诡异的场景,阿南不由喃喃:“青莲盛绽处……”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说道:“这就是北元王女被烧死的地方,你觉得……与所谓青莲盛放,是否有关联?”
“没关联的话,你怎么会特地来这边跑一趟?”阿南说着,贴近了他低低道,“可是阿琰,我在矿区那边,也遇到了青莲盛放的怪相,我这急匆匆跑来,正是要告诉你这件事的。”
朱聿恒难免一怔,立即问:“怎么回事?”
阿南便将自己与卓晏如何寻到矿场、如何看到青莲自地下涌出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朱聿恒沉吟片刻,问:“依你看来,这两处青莲,哪一处比较接近傅灵焰的手札所记?”
阿南毫不犹豫道:“既然咱们人手够,那当然全都查一查!”
朱聿恒点头,召了韦杭之过来,命他立即去敦煌卫所调集人手救护地下矿工,同时嘱咐详加查探地下情形。
等韦杭之奉命离去,他才带着她,往洼地的那朵巨大青莲走去。
身处这朵由植株构成的青莲边缘,比在外面看得更为清楚。明明是相同的两蓬沙冬青,相距不到两尺,可一株在青莲范围内,便是葱茏鲜绿,而不在青莲内的那株则明显要枯槁焦萎,与另一棵天差地别,明显有异。
两人穿过组成青莲的繁盛植被,来到这片诡异绿丛的最中心。在那里,王女被焚烧的焦痕至今犹在。
阿南蹲下来仔细查看,那扭曲痛苦、惨不忍睹的人形痕迹,她却看得分外认真,甚至还抬手比划着焦黑边缘。
朱聿恒甚至怀疑,若是旁边没人,她可能还要扑到焦痕中,自己摆出那个姿势试试看。
朱聿恒走到她身后,俯身看向焦痕,问:“怎么样?”
“你肯定也看出来了吧?简直有点诡异。”阿南折了根树枝,比划着痕迹,那烧焦的痕迹,明显是一个人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挣扎的模样,“咱们在雷峰塔时,曾把雷引下来劈过葛稚雅。按照常理来说,人被雷劈之后,会立即昏厥、丧失意识,就算身上没有燃烧,也该是抽搐昏迷。但王女的死状……很值得玩味啊。”
“对,空中雷击,必定殛其头、背部较高处,可王女保护的,却是自己的喉部……岂不是咄咄怪事?”朱聿恒俯身与她一起端详地上痕迹,眉头微皱。
“这场雷、这个地方,很有问题。”阿南将手中树枝一丢,站起身问道,“要不,去查验一下尸身吧,王女的尸体现在何处?”
“秘密收殓在义庄,你要看的话,待会儿我陪你过去。”
阿南诧异朝他挑眉:“什么,皇太孙殿下这尊贵的身子,居然要踏足那种地方?”
“到了这儿,你该叫我提督大人。”朱聿恒正色道。
毕竟,他如今身处地方上,用一个官场上正式的身份,总比皇太孙这个身份合适。
阿南望着他俊美无俦的面容,心想,诸葛嘉都被人误会是太监呢,你长这么好看,就不怕这回又有人把你当成是朝廷下派的宦官内臣?
想着自己一开始对他的误会,阿南忍不住笑了出来,即使这个地方诡秘异常,实在不适合她灿烂的笑颜:“好吧提督大人,去义庄,咱们看尸体去!”
敦煌是军镇,一切都以屯田驻军为首务,军中生死是常事,因此义庄的规模也非寻常可比。它坐落于城西通衢处,院落虽低矮,但屋舍打理得十分齐整。
楚元知如今是官府中人,朝廷有需要,他只能先行辞别舅丈一家,赶到了义庄。
阿南早已在门口等他,一见面便问:“怎么样,和舅舅一家见面,情况如何?”
“都好、都好。”楚元知擦擦额头的汗,对朱聿恒见了礼,才对她道,“还好璧儿精神不错,我一开始还担心她过于激动,不然我也难以放心一个人先回来。”
阿南对他们这老夫老妻如此恩爱而啧啧称羡:“别担心金姐姐啦,先进来看看这具尸身,这次的雷火可诡异得紧。”
守义庄的老头没见过世面,阿南这个女子进来验尸,显然是他生平仅见,不由咋舌:“姑娘,是你要看尸身?”
阿南点头:“那具尸身在哪儿?”
“那具尸首……委实有点不好看。”老头说着,再看看后头一派尊贵模样的朱聿恒,更是震惊,“这位公子也……?”
阿南忍不住笑了:“有什么好惊讶的,这位公子在战场上见过的尸体,说不定比你这辈子见过的还多呢。”
等进内看到王女的尸身,他们才发现真的不好看。
烧焦的女身呈现一种扭曲蜷缩的模样,与他们根据焦痕推测的结果一样,她的双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喉咙,显然极为痛苦。
三人蒙上面罩,楚元知戴上仵作那边拿的手套开始翻尸体。阿南则取过旁边的登记册子,将上面关于女尸的记载念了出来:“死者身长约莫五尺,年可十七八上下,牙齿细密整洁,全身骨骼无残无缺。内外衣着均为北元华服,脖、臂金珠首饰尚存,贴身衣上织蓝红犄纹……”
楚元知一边听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王女捂在颈部的手掰开来:“这尸身,烧得很脆啊……”
只听得“喀嚓”一声脆响,王女被烧焦的手臂顿时被他拉出了一条裂痕。
他下意识便道:“抱歉……”
一抬头正对上尸体的面容,它被烧得焦黑狰狞,整个五官扭曲剥落,连长什么样都看不出来了。
楚元知不由叹息,问:“这姑娘是谁?怎么落得如此之惨?”
阿南看向坐在旁边的朱聿恒,他开口道:“北元王女。”
楚元知顿时愕然,声音也不由紧了紧:“北元王女死在我朝疆域?这……这怕是……”
他没说下去,只忍不住摇了摇头。
阿南看着这具尸身,也觉得她挺惨的。被父亲当成牺牲品送到异国,连自己过来后会被许配给谁都还不知道,就被杀死在了他乡,还死得这么诡异痛苦。
如今,因为她的身份,更要闹一场血雨腥风。
楚元知心怀怜悯,尽量放轻动作,小心翼翼地将王女的手慢慢挪开,查看她掌下的痕迹。
她全身都被烧得焦黑,但颈部与手掌却尤显恐怖,几乎已经被烧穿,轻轻一敲便有焦炭状的碎屑混合着沙土掉下来,可见当时灼烧的雷火有多炽烈。
楚元知指着颈部与锁骨相接处,肯定道:“这是雷火的中心点,也是最为剧烈的地方。”
阿南赞成,但又道:“楚先生你见多识广,可有见过雷火劈在人咽喉处的吗?”
楚元知摇头:“未曾见过。”
“所以,我也怀疑这并不是天降雷火,楚先生你说,有没有可能,这是人造的?”
楚元知家传六极雷,最擅长便是驱雷掣电,他仔细审视王女身上的伤痕,迟疑道:“火确实是从她锁骨正中心开始燃烧无疑,而且是极为猛烈的火焰,在瞬间烧穿了她的咽喉,导致她未来得及反抗便倒下,痛苦死去——但依照气味和迹象来看,绝非属于火药硝石之类的物事,与我家的六极雷更是迥异。”
阿南便问:“那,可能是当初葛稚雅的即燃蜡之类吗?”
“即燃蜡燃烧后有剧毒灰□□末,她身上可没有……唔,伤口附着了一些沙土状的东西。”楚元知捻了捻,说道,“貌似就是烧焦的砂石。看她的衣料皱巴巴的,还沾了沙土,难道事发时在下雨?”
“对,下雨,一场敦煌多年难遇的雷雨。”阿南说着靠近了王女的尸身仔细端详,问,“她身上的衣服居然还没烧完?”
“腋窝、双股及其他肢体紧贴处尚残留着一点。”
阿南打量楚元知神情,问:“难道你认为,她确实是死于天降雷电之下?”
“初步看来是这样的,毕竟……雷雨之中,又断非火药等造成,我看这位王女死于雷击的可能性确实存在。”楚元知琢磨推敲着,“若是如此,这姑娘当时究竟是何种姿势,才会让雷电击中此处呢?”
阿南仰头向后,比划了个姿势:“难道说,她在雨中仰头看天,所以咽喉锁骨处暴露了?”
“南姑娘,你可别开玩笑了。”楚元知啼笑皆非,“你说当时还在下雨,她抬头看的岂不是伞了?”
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朱聿恒,此时开口道:“待会儿将当时在场的人叫来问问即可。”
“对,这个伤大大不合常理,我倒要看看王女临死前到底在做什么。”
验完王女的焦尸,众人洁手完毕出了义庄,回到驿站。
驿站已候着几个男女,有身着北元服饰的王女侍从,也有中原服饰的,那是当地去迎接王女的队伍。
他们都是亲眼目睹王女出事的一干人等,如今因为朝廷对王女之死秘而不宣,所以这些时日都被带到此处不许与外人接触,人人心中都很忐忑。
阿南问:“你们当中,哪位是贴身服侍王女的?”
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妇人指了指身旁几人,强抑悲声:“我们几个婆子便是。王女这一路都是我等服侍的,也……一起亲眼看见了王女惨遭天雷焚烧。”
阿南微微颔首,问:“那日既然有雷雨,王女为何要冒雨跑到洼地去?”
“此事说来诡异,全是因为王女这一路上梦魇缠身……”那婆子擤了一把鼻涕,鼻音浓重,“自离了王都之后,王女便时常夜半从噩梦中惊醒,她说……说梦见自己葬身于火海之中……”
阿南与朱聿恒不由对望了一眼,没想到,卓寿生前被人预言天打雷劈,王女居然也梦到死于火中。
“奴婢们自然一直劝慰,但王女夜夜噩梦,怎能听得进去,精神也一日差过一日。她在马车上日日昏睡,总不下车,奴婢们都是忧心忡忡,直到那日经过绿洲之时,瑙日布忽然跟我们说,王女让我们将车停下,如今正在下雨,应无火烧之虞,要下去走一走。”
“瑙日布是谁?”阿南问。
“是从小跟随王女的侍女。我们都是临出发时被择取来伺候王女的,她却不同,仗着自己与王女亲近,开口闭口王爷王女的,盛气凌人,倒显得她才是主子似的……”
婆子一肚子怨气,说事细碎繁杂,絮絮叨叨。阿南却一点也不急,甚至还从果点盘中摸了把瓜子,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