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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by侧侧轻寒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7-30

王女既然要下去散心,侍卫们肯定不敢怠慢,把绿洲内扫荡了一圈,见毫无异状,才围住了绿洲。
所谓绿洲,只是草皮略为丰茂些而已,有几棵稀疏的树,但也无法遮住王女和帮她打伞的瑙日布身影。
王女与瑙日布走了一圈,看见下方绿洲中间的洼地,忽然咦了一声,似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两人打着伞,便向下走去,
洼地下陷,足以遮蔽他们大半的视野,但并不能掩盖全身。站在绿洲外围的众人始终可以遥遥看见那把露在上方的伞,伞一直撑在她们上头,没有收起或者倒下过。
只过了数息时间,天空忽然一阵雷声响过。嬷嬷们有些担心,想着这天气毕竟不能让王女在外面多呆,便赶紧往绿洲中间走。
谁知,就在他们向内走去时,只听得啊的一声惊叫,雷声之中,那把伞骤然冒出火光,烧了起来。
伞面的雨水顶不住下方冒出的那团火焰,嘭然散开,带着火花四下飞溅。
众人大惊失色,个个拔足向洼地急奔去。
在尖叫声中,众人便看到瑙日布连滚带爬地向他们跑来,口中不住地大叫:“救命,王女烧起来了……快救救王女啊!”

第144章 青莲盛绽(3)
众人顾不得扑打她身上的火苗,抬头便看见王女全身起火,趴在洼地中间只是抽搐,早已没了站起来的力气。
大家一哄而上,赶紧扯下旁边的树枝,拼命拍打她身上的火苗。
可她身上的火早已遍及全身,连皮肤也灼烧了起来,极难扑灭。天空那点雨水和他们手上这些树叶稀少的枝条,在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奏效。等火苗终于熄灭时,王女也早已咽了气,全身焦黑,死状惨不忍睹。
说到这里,那婆子早已老泪纵横,其他人也是个个抹泪。毕竟,王女在路上出事,他们身为随行人员,个个逃不了责任,等待他们的不知是何等凄惨下场。
而负责去玉门关外迎接王女的使者们,也是个个叹息,同时点头表示婆子所说属实,没有虚言。
阿南琢磨着他们的述说,问:“王女在凹地里呆了多久?”
“没多久,大概就十几息时间吧。”
十几息,那就是十几次呼吸而已,这么短的时间,除了一个雷劈下来外,旁人能做什么事情?
阿南思忖着,见楚元知在旁边欲言又止,示意他先别说,又问婆子:“那个侍女瑙日布,如今身在何处?”
“她……她畏罪自尽了!”婆子哽咽道。
阿南倒是不意外,问:“怎么死的?”
婆子目光落在一个中年妇人身上,道:“你把东西拿出来,给诸位大人瞧瞧。”
那妇人慌忙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战战兢兢道:“王女出事后,奴婢与瑙日布同住,发现她半夜偷偷去藏东西,我把它取出来给大家一看,就是这封信!”
阿南接过来,拆开看了看,上面写的赫然竟是汉文。只是写字者应是初学,寥寥数字在纸上歪歪扭扭。
“事已毕,求释放吾家小弟,。”
“看起来,好像是有人以她的弟弟作为要挟,让她去干什么事情?”而且,收信方应该还是汉人。
妇人头如捣蒜:“奴婢们也是这么想的,于是便立即盘问她。结果瑙日布无可抵赖下,居然畏罪跳井了!”
“跳井?哪口井?”
“就是那些个穿井啊!”
所谓穿井,后世也叫坎儿井。沙漠之中流水珍贵,露在外面很快会被沙土吸走、被日晒蒸发,因此无法引流明渠。当地百姓便将龙勒水引到掏挖出来的地下暗渠之中,在地下形成一条条水道。为了取水方便,暗渠上头每隔一段距离会凿一眼竖井,人们可以从井中取水灌溉饮用,因此名为穿井。
若没有穿井,敦煌周边百姓便无水可喝,更不可能屯田造林,世代繁衍于此。
“那穿井口子极小,下方连通暗渠,水流湍急。瑙日布跳下去之后,我们拉不住她,眼看着她就被下方的水流冲走了!”妇人虽然梗着脖子觉得自己没有大错,但想起瑙日布跳下去的那一幕,还是心悸不已。
那领头的婆子也叹气道:“那地下河沟纵横交错,穿井又直上直下根本不可能爬得上去,这……必死无疑了!”
打发走这一群人,阿南问楚元知:“楚先生,我看你刚刚听到他们说了现场状况后,似乎想说什么?”
楚元知点了点头,道:“按理说,雷劈的必是高处之物,而且伞若被淋湿了,亦是导引雷电之物。”
阿南顿时就理解了,说:“可不是么,结果撑伞的侍女没被雷击,反倒是伞下的王女被击中而死。”
“可惜,那个侍女瑙日布已经自尽了,她本应是个重大的突破口。”
“她是王女死前唯一在场的人,说不定我们所有的疑问,都可以从她那儿得到解答。可如今这条线已经断了,我们若要寻找突破口,除非……”阿南思索着,朝着楚元知露出诡秘的神情,“楚先生,一具尸体也是验,两具尸体也是查,要不……咱们再去验一个和王女死得差不多的人?”
旁边的朱聿恒一听便知道她打得什么主意,不由对她皱了皱眉。
单纯无知的楚元知则诧异问:“什么?敦煌这边,还有一个死在雷雨中的人?”
“不但有,而且,他们的死因、死状甚至时间都是一模一样。我相信,其中必有关联——就算没有关联,应该也能为此案提供重要线索。”
在楚元知迷惑的眼神中,朱聿恒终于对阿南皱起了眉,开口道:“但自古以来,盖棺定论,入土为安。你觉得……阿晏会同意你们对他爹开棺验尸吗?”
楚元知顿时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阿南前一刻还卓晏称兄道弟,下一刻就想把他爹的棺材盖给掀了。
“是啊……这事可难搞。”阿南这种厚脸皮,也终于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色,“所以,我想看看能不能和楚先生一起偷偷地把这事儿给办了。”
楚元知埋头一声不吭,显然并不想跟她偷偷摸摸干这种损事。
“但是,阿晏父亲之死,真的很可疑,尤其是和王女的案子联系起来,确实值得一查!”阿南屈起手指,给他们点数,“第一,卓寿也是在那场雨中被雷电所击;第二,他在众目睽睽下全身着火,而且火势一起便很剧烈,雨水仿佛还加强了火力;第三,王女去世时身旁唯一的侍女瑙日布死了,而唯一知道卓寿为何孤身冒雨离开矿场的目击人刘五,也在我和阿晏过去探访时,被活埋在了突发事故的矿下;第四,卓寿生前接到信件、王女生前做梦,似乎都知道自己要死于雷火之下。”
楚元知这个老实人,也被她列出来的疑点给打动了,脸上现出“确实值得一验”的神情。
但还没等他点头答应,驿站外头传来伙计热情的招呼声。天色不早,金璧儿已经被梁家人护送回家了。
楚元知赶紧出去迎接妻子,看见送她回家的正是梁垒。
阿南和金璧儿打招呼,一边笑着问梁垒:“梁小弟吃过了吗?留下来一起吃饭吧。”
梁垒上次与官兵动手的把柄还握在阿南手中呢,哪敢应她,赶紧摇了摇头,告别了楚元知和金璧儿,转身就走。
“这么怕我啊?我还想从你身上挖点什么出来呢……”见他们都走了,阿南抱臂望着他的背影,一脸笑嘻嘻。
朱聿恒淡淡道:“别为难这小兄弟了,青莲宗我已遣人暗查,不日定会有消息的。”
“不单只为青莲宗的事,这小弟弟身上,肯定有什么问题。”阿南凑近他,悄悄和他咬耳朵,把之前他看到卓晏的奇怪表现给绘声绘色地形容了一番,“我觉得他啊,绝对有问题!”
“瞎操心。”朱聿恒哪会不知道她的意思,肯定是指梁垒对卓晏有异常情愫。
“哎,万一阿晏家学渊源,也有断袖之癖,那……你说卞存安会赞成还是反对?”
朱聿恒哪会搭理她这种见风就是雨的臆想,转身就走。
阿南追了上去,又问:“如果不是我猜测的这样,那你说,原因是什么?”
朱聿恒脚步不停,只道:“无论是什么,我们在这儿猜测有什么用?查一查不就行了?”
“哎,真无趣啊,猜猜未知的事情,探索未知的地域,这是人生一大乐事呀。”阿南跟在他身后,道,“我就很乐观。我觉得,如果梁垒对阿晏不是那种心态的话,鉴于他根本不认识阿晏,那么他或许与卓寿有关,而梁垒又与九玄门有关、九玄门与青莲宗有关、青莲宗与关先生有关、关先生与山河社稷图有关……所以兜了一圈,这小弟弟啊,说不定和一切都有关!”
朱聿恒脚步略停了停:“我会加派人手去查。”
“就是嘛,这么大一个突破口,不得好好查查?”阿南满意地笑了,又想起一件事,忙道,“对了,还有卓寿生前收到的最后那封诅咒信,查到是谁写的了吗?”
朱聿恒道:“这个倒很简单。卓寿是被流放的,而敦煌又是军镇,寄给军中司仓的信,驿站必有登记造册的,稍等一等吧,很快就能有结果了。”
都说胡天八月即飞雪,但玉门关今年地气倒是暖和,前几日一场小雪下过,很快又是晴好天气。
玉门关遥遥在望,周围一片荒凉,风吹起沙子如流水般涌来。
阿南赶紧背过身去,拉起纱巾蒙在头上。
道旁草木已彻底绝迹,眼前再也没有任何绿色,天地只剩下苍茫黄沙,令阿南想起被关先生刻在阵法中的那千古名句——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蓦的,一只金碧色的孔雀在灰黄沙漠的半空翱翔而过,那鲜明亮眼的色彩,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犹如神鸟降临。
驼队一行人都因为这亮眼的孔雀而精神一振,以为是神迹。唯有阿南抬眼看了看,目光随之转向孔雀下方的玉门关。
连天相接的黄沙平原中,玉门关残存的方形城墙之下,傅准正一身黑衣站在日光的背后,静静等待她到来。
他的肌肤苍白得发光,在衣服又是纯黑,站在苍黄的背景之前,天地灰黄,而他如一幅水墨画,温润而诡异,与这个衰败的世界格格不入。
那双比常人要幽深许多的黑瞳,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微微眯起,露出攫人的光彩。
阿南从马上跃下,将蒙在头上的纱巾一把掀开,透了口气。
在这无遮无掩的沙漠上,唯一可以挡风沙的地方,只有傅准所处那片残垣背后。
但阿南可不敢往他旁边站,只抱臂靠在墙边,宁可吹点风沙。
傅准抬手让吉祥天落回到自己肩上,似笑非笑地捋着吉祥天的尾羽,斜睨着她:“如此千辛万苦来找我,我一时倒有些感动了。”
“哼,谁找你?”阿南翻他一个白眼,“要不是看在殿下的面子上,你以为我愿意来这儿奔波?”
“口口声声殿下,啧……一门心思只有他,明明我认识你的时间可比他早多了。”傅准捂胸轻咳,有点幽怨道,“可怜我拖着这副残躯,劳心劳力孤苦伶仃在这儿办事,结果你连个好脸色都不肯给我,我心中这委屈也不知道该与何人说……”
“少给我装模作样,赶紧带我看看玉门关这边的情况。”阿南看见他这模样就来气,“祸害遗千年,区区沙漠,能奈你何?”
说着,她拉上头巾遮住日头,抬脚向着方形的小城内走去。
当年宏伟的玉门关,如今已只剩了残垣断壁。千百年前沙土夯筑的城墙依旧伫立在风沙之间,残破不堪,不再有人驻守。
登上城门,阿南朝四下望去,只见长风呼啸中,黄沙漫漫。天地相接处唯见昏黄起伏,尽是沙漠。
明知道青莲盛放就在玉门关百里方圆,可一时要找到,谈何容易。
“此次西来人手充足,这几日我们便以这玉门关为中心,四面八方每日向外梳篦辐照,寻找阵法痕迹。不过目前尚未有什么发现。”傅准抚着吉祥天的翅膀,问,“你不是一向与殿下形影不离的吗?怎么今日一人大驾光临?”
“他要去祭奠前几次北伐时牺牲的烈士,我不便跟随,左右无事,先过来了。”阿南手扶城墙,四下张望,“毕竟这里是地图上明确标记的方位,很可能是一个突破口。”
“南姑娘说什么,我们就遵照你的意愿行事吧。”傅准微微笑着,慢条斯理道,“毕竟,你与殿下关系可不一般,别说我这种挂个虚名的,就算是韦杭之诸葛嘉这种正经官身,也得听你的。”
阿南揉着自己的手肘伤处,觉得它依然在隐隐作痛:“怎么,殿下看重我,傅阁主不开心?”
傅准云淡风轻道:“怎会,世间种种自有因果,各取所需而已。”
阿南冷哼一声,想说阿琰与她关系非比一般,可话未出口,心下忽然一跳,升起了一丝疑窦。
阿琰素日如此谨慎自持,为何竟能将三大营的令信交予她这个女海匪?他在顺天才将此物送给她,说明是得到皇帝许可了的。他所做一切的背后,应该是得到了皇帝的支持。
可……若说阿琰可以为她不顾一切,那么皇帝又是为什么而首肯呢?
抬头看见傅准似笑非笑的神情,阿南又察觉他如此发问肯定没安什么好心,哼了一声便将隐约的不安抛诸脑后,只指着周边荒漠中依稀呈现的一痕村落,问,“那边有人居住?”
傅准眯眼看了看:“有数十户人家住在那儿,靠山后绿洲活下来的。”
“有人就好。”阿南喝了两口水,转身便往下走,“我过去看看。”
傅准见她蒙好面巾,骑上骆驼便向那边出发,他追了上来,问:“难道说,因为地上的实物难寻,你们想找找那些看不到的痕迹?”
“若真是土阵法,那么很可能会藏在地下,我们在这片荒漠之上,如何才能定位?”阿南眼望前方,随口问,“你带人在这儿搜寻好多天了,还不是一无所获?”
傅准无奈望她一眼,正要诉苦,她已经“哼”了一声,道:“我看,就算你有发现,也不会告诉我们的。”
“南姑娘怎么可以冤枉我这般赤胆忠心为国为民的人?你知道这些天,我这虚弱的身子是怎么在沙漠中熬下来的吗?”
阿南一拍骆驼,懒得搭理他。
傅准又问:“所以,你们想找的,是人,而不是物?”
“六十年一甲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当年关先生在这边设置阵法,若有年轻人目击,未必不可能记到现在。”
“有道理,果然是冰雪聪明的南姑娘。”傅准拊掌,皮笑肉不笑道,“只是,这茫茫沙漠,活着就不容易,要活到七老八十的,那就更难了吧?”
“那也比你在这儿无所事事消磨时间好!”
到了村子中,阿南惊喜地发现,原来村子翻过两座沙丘就有片绿洲,甚至拜穿井所赐,村后平原还能垦出几块麦地,是以村中人能一直在此繁衍生息,如今有七八十户人家,年逾古稀的也有五六个人。
排除了两个五十多年前嫁来此处的老婆婆,村长请来了三个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问起六十年前附近有没有异常所见所闻,众人都是摇头。
“那么,附近有没有什么花,或者像花的景色之类的?尤其是像莲花的。”
阿南细细询问,可惜一无所获。她只能起身请村长送几位老人回去。
其中落在最后的一个老头,伛偻着背走了几步,停下了脚步,又慢慢走了回来,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旱烟,欲言又止。
阿南记得这老人是村里一个羊倌,如今已经七十有三。他饱经风霜,脸皮皱得跟老树根似的,倒是精神矍铄。
阿南看他这模样,忙问:“老人家是想起了什么吗?”
他坐回阿南面前,迟疑道:“小娃儿,俺活了七十三咧,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可俺心里有件事儿啊,记了六十四年,怕是到了阎罗殿,俺也忘不了嘞。”
阿南一听,这老头话里似乎有戏,当即追问:“难道说,您小时候见过什么怪事?”
“要说怪,倒也不怪,只是恁说到花儿朵儿的,俺就想起来了。”老头说着,把旱烟杆在桌上磕了磕,叹道,“哎呀,俺在这活了老久嘞,这沙漠啊,俺有时候也挺咬牙。昨儿风沙,把俺的羊跑没了两头,那可是今年开春刚出的两头羔羊,长得壮壮实实……”
阿南啼笑皆非,道:“行,只要您想起的事儿确实与我们要寻的有关,我必定叫人给您把羊找回来,就算找不到,也给您牵两头去。”
老头登时咧嘴乐了,说:“恁这女娃儿真像俺当年遇到的仙女,一样漂亮一样良善,唔……就是恁比她黑点!”
本以为是关先生线索的阿南,顿时有些诧异:“仙女?”
“是嘞……”老头眯眼想了想,然后才抽着旱烟道,“老头姓秦,打小住这块,从记事起就放羊,最远只去过敦煌。八九岁那年青黄不接时候,俺娘饿得躺在床上下不来,俺那时年纪小不知怕,半夜偷偷摸到人家地里,想薅几把未熟的麦穗,给俺娘弄点青麦嗦儿救命……”
……第145章 龙战于野(1)
初夏的后半夜,促织、蝈蝈、蟪蛄不停在暗夜中叫唤。天空阴云笼罩,迷迷蒙蒙透着几分月色。
他摸黑走到村边,又担心被人发觉,于是拐了个大弯,从村后贴着沙丘往田里走,听听四下僻静无人,便弯下腰去抓住了那些刚灌浆的麦子。
就在他慌里慌张捋了几把麦穗之时,忽听到一阵清风过耳的声音,随即,急促而轻微的铃声在暗夜低低响起。
他心惊胆战又疑惑万分,正侧耳倾听之际,突然有无数银亮丝纶从后头射出,就像蜘蛛丝一样缠缚住了他的手脚,倏忽之间天旋地转,他便被拖出了麦地,重重撞在石头上。
脸上火辣辣的痛,他抬手一抹,摸了一把血,吓得放声大哭,拼命挣扎。
旁边忽然有人扑哧一声笑出来,说:“原来是个小弟弟啊,你深更半夜的跑我阵中干嘛?”
他听出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又清又脆,和越过自己耳边的铃声一样轻灵。随即,她抬手一招,缠住他腿脚臂膊的银丝便全部缩回了她手中一朵莲花菡萏中。
她打量他掉在地上的青麦穗,问:“大半夜的,你一个人摸到这边偷麦子,不怕被人抓住了,把你吊起来抽鞭子?”
月光下他看见那女子,和他见过的十里八乡的姑娘家都不一样,皮肤白白的,在月光下泛着光,眼睛清清亮亮,在黑暗中像井水一样荡啊荡。
只是他当时年幼,哪懂得这般月下美人的风华,只瞅着她手里那银亮亮的丝线,想着不会是蜘蛛精晚上出来吃人吧,因此吓得不敢抬头,只哭道:“俺娘……俺娘饿得起不来了,恁把俺吊起来打吧,可、可别把这麦穗拿走……”
“哟,还是个孝顺娃儿。”那姑娘捏捏他脏兮兮的脸颊,大概是瘦巴巴的手感不好,便转而揉了揉他的头发,问,“让你一个小娃儿出来偷东西,你家大人呢?”
“都死了……俺爹放羊遇上官兵,他们要把羊拉走当军粮,俺爹不肯给就被打死了……”小孩梗着脖子,啪嗒啪嗒掉眼泪,“后来朝廷说要打仗,把俺爷押去做工了,再也没回来。秋后村长还上俺家要钱,说是浇……浇水……”
那姑娘说:“交赋税。”
他也不懂,就点头道:“反正,俺家准备过冬的粮食都给抢走了。奶□□天跟俺说,家里这点存粮,不够咱们祖孙三个人活下去嘞,第二天,她就吊死在村口那棵树上了……”
那姑娘听着,叹了口气,拍拍他的头道:“你还是赶紧走吧,得亏我在旁边,不然你今晚就没命了!记着,不许跟任何人说你在这儿见过我,不然我就跟人说你偷青麦的事!”
小孩应了一声,慌里慌张拢好地上的麦穗,转身就跑。
没跑出多远,他听到那个姑娘又追上来了。她看起来是个身材纤细的姑娘,可身形赶上来,比他撒丫子跑得还快。
她手中甚至还有一只正在挣扎的半大黄羊,丢给他说:“带回去吧,我出来没带银钱,你跟你娘一起吃点肉。”
他大喜过望,死死拖着这只有他半人高的黄羊,跌跌撞撞跑回家去。
看到儿子半夜带着一只黄羊回来,饿得奄奄一息的母亲也不知从哪儿来了力气,也不问哪来的,撑着起来便烧水割肉。
羊肉在锅中咕咚咕咚炖着,香气勾得母子二人一边烧火一边急不可耐地掀锅,频频查看肉是不是熟了。
等一碗羊肉带汤水下了肚,他们才缓过一口气来。母亲盘算着明日把剩下的羊肉拿到集市去卖了,换点粗粮慢慢挨到新麦出的时候,怀着幸福的笑意睡去。
而他等母亲睡着后,揣着一块煮好的羊肉,又偷偷摸摸回去了。
在起伏的黄沙荒原中,他看见那个姑娘正站在月光下,转动一个罗盘,似乎在寻找什么。
他跑过去的声响惊动了她,回头看见是他,她皱着眉收起了罗盘,问他:“你又回来干什么?”
他忙从怀中掏出那块羊肉,递到她面前,说:“俺娘把肉炖好了,很香的,俺……俺知道饿肚子不好受,恁是不是也没吃东西?”
那姑娘笑了,却没接他手中的羊肉,说:“真是个好娃娃,你自己吃吧,我可不饿。”
他有些讪讪,见她在月光下端着罗盘走了一圈,又走一圈,便问:“你在找什么吗?”
“我在找花开的地方。”她指着广袤无边的沙漠,道,“找一个天女散花、地涌金莲之处,设下一个禁锢,让这里从此再也没有征战争夺的必要,一切归于静寂。”
他手捧已经冷掉的羊肉,呆呆听着,问:“这沙漠里,会开什么花呢?”
她笑了一笑,仰头望着天空那轮西斜的月亮,说:“青莲。”
六十多年前的旧事,即使深深烙印在年少的孩童心中,如今想来也已经有些模糊,似真似幻。
大爷一口当地土话,又因为记忆而将那夜的事讲得磕磕巴巴的,但是最后那姑娘说“青莲”二字,却让阿南的眉心微微跳了一下。
“后来俺便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姑娘了。要不是俺娘第二天拿羊肉去集市换了粮食,让俺们母子二人终于活了下来,俺真觉得那是在做梦咧……”秦老汉呵呵笑着,指着面前大片黄沙道,“估摸着那仙女也没寻到莲花,反正老头在这儿活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沙漠里开出莲花来,更没见过附近啥时候出了什么怪事,那女娃讲的话儿啊,一句都没实现嘞。”
阿南问:“老人家你别是记忆出错了?她说的真是青莲?”
“保准是咧!俺后来跟俺娘去赶集,还问镇上说书先生啥是青莲,他脸色大变,连声让俺不许多问。俺后来才知道,敢情那时候韩宋军队已经打过来,听说龙凤皇帝麾下的青莲宗有排山倒海之能,打得北元节节败退,最后被赶回了大漠。所以要是别的花花俺肯定也忘记了,但青莲俺是绝对忘不了,没记错!”
阿南深皱眉头,问:“大爷,你再仔细想想,那个姑娘,是不是额头有一朵花钿?”
秦老汉手中的旱烟杆顿了顿,一拍大腿道:“女娃儿,恁咋晓得嘞?年岁太久了,老头都有点记不住了,不错不错,俺记得她眉心正中有朵火焰,蓝汪汪的色儿!”
秦老汉把自己当年的记忆抖搂了个干净,满意地牵着两头羊离开了。
阿南回头看向傅准,却见他慢悠悠地揣起手,感慨万千地望着老头离去的方向:“真想不到啊,在这种地方,居然能听到我祖母当年的仙姿传说。”
阿南鄙夷地看着他,期望他能提供点突破,他却只无辜地看着她,脸上挂着薄薄的笑意。
阿南不得不开口问:“傅阁主,这事情是不是有点儿不对劲?”
“是吗?哪儿不对?是我祖母不应该救济那对可怜的孤儿寡母吗?”
“我们都知道,设下这山河社稷图的人是关先生,他当年为了对抗北元朝廷,才在大江南北设下这些惊世阵法。而且在出发的时候我们也看到了,玉门关这个阵法,正处于青莲盛绽处——”阿南若有所思地瞧着他,道,“可按照这位秦大爷的记忆,当年在这里设阵的人,似乎是你的祖母?”
“可不是么,我也是大惑不解,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傅准脸上的疑惑比她还要深浓,习惯性捂着胸口咳嗽,“难道说我祖母和关先生当年同为九玄门中流砥柱,所以互相帮助,抽空帮他干点活?”
这阴阳怪气的态度,让阿南满怀恶气堵在喉口,简直想狠狠呸他一口。
“行了,我看这边也只能问出这些了。”她揪住骆驼飞身而上,拢好头巾挡住寒冷风沙,一催骆驼,向着玉门关返回。
面前风沙弥漫,阿南心绪紊乱,难以轻易理顺。
一开始以为无法找寻的青莲盛绽,结果现在短短时间一下子出现了三处线索,反而令她陷入了更大的谜团。
尤其是,这三处青莲似乎都符合那本手札的记录,如何甄选实在是个难题。
但她着急也没用,骆驼依旧是那个步伐节奏,穿过沙漠翻过沙丘,只是比其他骆驼稍微快了一点。
玉门关就在眼前,她抬头看见在空中翱翔的吉祥天,转头回去,看见傅准在她不远处,而其他人却落在了后面,尚未翻过沙丘来。
傅准催促骆驼赶上来,问:“难道说,南姑娘真的打算在这里寻找花开之地?”
“你的祖母既然能找到,我又如何会找不到?”
“出谜容易解谜难啊,再说了,你这位三千阶出自公输一脉,对地势山川可并无优势。”他指着四面八方的茫茫沙漠,说,“你看,你从敦煌来到这边,骑骆驼走了大概有大半天吧?可惜啊,尚未走完这片沙漠的百分之一。如今时间紧迫,你准备如何在这苍茫大漠之中搜寻那个地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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