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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by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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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中香气扑鼻而来。
“哇,好香,这大雁炖得不寻常啊。”阿南跟只馋猫似的,翕动着鼻翼就寻到了灶间。
只见唐月娘正在灶头忙碌,而金璧儿已摘了帷帽,正在灶下帮忙烧火。
她脸上抹了这些天的药膏,已经恢复了不少,虽然疤痕还未彻底消退,但凹凸红紫的可怕伤疤已淡去,显露出了清秀的轮廓。
“梁舅母,金姐姐,我来蹭饭啦!”阿南迈进厨房,将手中提的两小坛酒搁在桌上,就去帮金璧儿抱柴火。
“哎呀,你这孩子,说你太客气呢,还是不客气呢!”唐月娘忙去拦她,“带东西就太见外了,帮忙烧火也太不见外了!”
阿南和金璧儿都笑了。
阿南在灶上帮唐月娘料理配菜,耳听得哒哒声连响,抬眼看见唐月娘手中的菜刀爽利起落,洗净的青萝卜被切成大小均匀的滚刀块,块块落入锅中,令炖到滚沸的大块雁肉又平添一股清香。
阿南的目光,在她的手上顿了片刻。
一双做惯了家务的手,皮肤因常年劳作而显得粗糙,但她握刀极有力度,下切与提拉都控制得分毫不差,那把刀在她手中如她延伸出的手指般掌控自如,游刃有余。
这么贤惠能干的女人,居然会与外面的男人有私情吗……
那个男人是谁,梁辉和梁垒要是知道了,又会是什么反应?
唐月娘说着笑,目光不在砧板上,手下却毫无阻滞,擦擦擦几下切完了萝卜,往锅里一拨,利落地盖上锅盖。
“舅妈这手艺真是一绝啊!”阿南闻着香味,脸上写满垂涎欲滴。
“姑娘想吃尽管日日来,只是我们乡野人家,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贵客。”唐月娘脸上堆满笑容,又指指外面院中的朱聿恒,询问地看向阿南,“对了南姑娘,那位是?”
“真不好意思啊,我不光自己来蹭饭,还带了阿琰来了。”阿南挥挥手示意朱聿恒自己去树荫下休息,笑道,“我朋友,金姐姐和楚大哥也认识的。”
“这是好事,来的都是客,我再添个菜。”
阿南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取了檐下挂着的竹篮便说:“我看园中菜蔬长得挺好,我去拔两棵?”
“好好,都是我平时种的,你看到可心的,随便摘!”
阿南朝朱聿恒一招手,带着他就进了菜园子。
梁母是能干的女人,菜园子一畦畦打理得整整齐齐。前段时间下过一场小雪,阿南见菘菜叶子已软,显见甜烂口感,便双手揽住及膝高的菜干脆利落便是一扭,转眼断了它的根,抱起就走。
两棵菘菜就装了一篮子,阿南却不回厨房,提着篮子神秘兮兮地招呼朱聿恒去旁边柴房。
果不其然,朱聿恒看见那间整齐得过分的工具房,目光在列队似的斧、凿、锛、锯上滑过,也露出了赞叹神情。
“还有下面呢,你看。”阿南抬手抚过柜中各式矿石,啧啧称赞,“收拾得真好,简直完美。”
朱聿恒仔细打量着,说道:“回去后,咱们也弄一间相同的。”
“咱们”,阿南似笑非笑斜他一眼,因为他这随意又亲昵的语气,心道,真是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
她才走一步,他就走了九十九步,自顾自把距离拉到了这么近。
可……她忽然又想,公子这么多年来,一步也未曾朝她走过。
不愿被莫名的感伤笼罩,她别开头,说道:“算了吧,我这四海为家的人,就算有,又该放在哪儿呢?”
“那也很巧,刚好天下人都说,我是要让四海承平的人。”朱聿恒缓缓道,“或许无论你怎么走,我都放得下。”
阿南心口微动,朝他一笑:“好呀,遇到阿琰你,我真是捡大便宜了。”
口中说着,她手上已经打开柜门,催促朱聿恒查构造,她查里面物事。
朱聿恒四下观察着,抬头望向上方的翻板,问:“那是什么?”
阿南抄起立在墙角的杆子,敲了敲翻板,猜测道:“里面应该是沙子。这样一旦下方有什么爆燃爆炸的动静,一拉翻板沙子便可倾泻而下,彻底覆盖阻燃。”
听她这般说,朱聿恒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与她见面时,她曾在暗室中拉下翻板,用水浇了他一头。
现在想来,那应该就是她布置在上方以备发生事故时使用的。南方多水,北方多沙,因此他们用来应对的东西,也并不相同。
“但既有这种陈设,这便说明了,这边常有易燃易爆的事儿啊,他一个铜矿工头,似无必要吧……”阿南丢开杆子,压低声音,“看看桌面痕迹。”
朱聿恒观察着桌面缝隙,屈起手指轻敲,让里面碎屑跳出来,妥善收集到纸上包好。
“像是石灰沙土。”阿南闻了闻。
朱聿恒确定道:“王女身上,也有这样的沙土。”
阿南示意他放好:“带回去让楚元知瞧瞧。”
说着,她目光掠过柜子下方,看到里面是一块块摆放整齐的矿石。
“水晶、云母、孔雀石……咦?”她拿起一块青黑色的暗沉石头,对着窗口看了看。
这石头略呈椭圆,微有光泽,表面满是微小的圆形坑洼,如一个个小泡沫聚集。但翻过来看侧面,却又是菊花状的一条条丝状线痕。
暗沉沉的一块黑石头,在她掌心并不起眼,阿南自言自语:“是黑曜石吗?不像……天然的黑曜石没有这样的纹理。”
朱聿恒道:“这东西我见过,叫雷公墨。”
“雷公墨?”阿南玩弄着这块石头,让它顺着自己手指一根根翻过又爬回来,“与雷有关吗?”
“以前梧州进贡过,说是某日天雷暴击所结,因那一块光泽极好近乎玻璃,被当成稀罕物事上供进京。”
阿南赞叹:“你记性真好,这么点事都记得住?”
“本来是记不住的。”朱聿恒轻咳了一声,略带尴尬道,“因为,不久后有人弹劾梧州知州,说这东西又称‘星屎’,不是什么好东西。”
阿南顿时笑了出来,将手中雷公墨抛了抛,道:“原来是这玩意儿!师父跟我提过的,是在星辰坠落之地,融化了周围砂石凝结而成,与雷击并无关系,星屎倒是正确点。”
朱聿恒点头,又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星辰坠落之地……”
“融化了周围砂石凝结而成……”阿南随他说到这里,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脱口而出,“自天而降的青莲?”
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二人立即住了嘴。
出现在门口的正是梁鹭,审视他们的目光颇有些寒意:“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她回家穿得朴素,一身青布衣裙,头发也只用一条手绢系好,但金钗布裙难掩艳丽之色,与这个普通的家格格不入。
阿南将雷公墨放回原处,拎起地上的篮子对着她一晃:“你娘让我随便摘,我就拔了两棵菜。”
梁鹭的目光在朱聿恒的身上扫了扫,语气总算放缓了些:“那怎么拔到柴房来了?”
“我看这柴房没关门,又见你娘整理东西井井有条,就进来看看。”阿南笑吟吟道,“你看,东西还是这么齐整,我也没弄乱呀。”
梁鹭扫了屋内一眼,虽没看到什么乱翻痕迹,口气还是硬邦邦的:“那赶紧把菜拿过来吧。”
被她堵截面斥了,阿南只能随她从柴房出来,无法再赖在其中。
雁肉已经炖得香酥熟烂,满屋飘香。
阿南接了水在檐下洗菘菜,而金璧儿见外面天色阴下来了,便去院中收了衣服,抱到在檐下一件件细致折好。
她叠衣服平整顺直,将衣袖拢在衣襟前,门襟朝下折好,背面朝上,整齐方正的布面一件件叠在一起,看着无比舒适。
“表妹,这是你的衣服。”抬头看见梁鹭,金璧儿笑着将叠好的衣服递给她。
谁知梁鹭一看见这几件叠得齐整的衣服,脸色顿时大变,抬手便将她手中的衣服打落在地,质问:“你干什么?”
金璧儿被她突然的暴怒吓到,看看地上的衣服又看看失控的梁鹭,一时呆住了。
阿南将地上衣服捡起丢给梁鹭,道:“金姐姐帮你收衣服呢,你不谢也就算了,这么大声干嘛?”
梁鹭的声音却更尖锐了:“谁要你们替我叠衣服!叠什么叠?”
金璧儿被她这暴怒的神情吓到,紧紧抱住阿南的胳膊,眼圈都红了。而阿南对梁鹭这匪夷所思的举动也是无语,只能轻拍着金璧儿的背抚慰她。
唐月娘听到外边动静,赶紧从屋内出来,一把拉住梁鹭,小声训斥她:“鹭儿,怎么跟你表姐说话呢?她是好意帮你叠衣服……”
梁鹭脱口而出:“好意?衣服是这样叠的?她们是在咒我!”
唐月娘眼睛微眯,飞快地横了她一眼。
梁鹭被她这一扫,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但她的性子素来嚣张,从不对人服软道歉,只是一咬牙,匆匆将衣襟朝上衣袖反折,胡乱叠了两下,抱着一团糟的衣服转身就走。
唐月娘叹了一口气,回头对她们赔笑:“真是对不住,这孩子从小不在身边,性子有些古怪。”
何止古怪啊,简直是不可理喻。
阿南看着梁鹭的背影,心道这嚣张的性子,哪像个乐伎啊,简直是公主娘娘了,真是伺候不起。
因为梁鹭的搅局,一顿团圆宴终究食不知味。
阿南喝完酒吃了几块雁肉,便与朱聿恒赶紧走人。
韦杭之已从城中调了马车过来,也送来了急件。
“阿琰你好忙啊。”阿南跟他上了车,见他在颠簸马车内还要审阅公文,又同情又佩服。
“这公文,你也会有兴趣的。”朱聿恒说着,将它展示在她面前,“敦煌这边的来往信件全部调查过了,你看。”
阿南目光一扫,顿时愕然,失声问:“诅咒卓寿惨死、并且预言他会天打雷劈的信,居然是……苗永望寄来的?”
朱聿恒确定道:“是他没错。”
“可卓寿死的时候,苗永望已经在应天被方碧眠杀害了啊!当时还把绮霞卷入冤狱,差点没命呢!”阿南又看了许久,才肯定道,“看来,苗永望确实知晓了青莲宗内部大事,所以他们连绮霞都不放过,就是怕苗永望生前对她透露过一星半点的内容。”
“嗯,而卓寿很可能也是死于相同的原因之下——因为他看到了苗永望生前给他写的信,那信里,吐露了一些极为重要的事情。”
阿南郁闷道:“可惜啊,信已经被卓寿烧了……真是的,这么重要的东西,他怎么不好好保存,把证据留下来?”
朱聿恒无奈摇头,铺开案上那本手札:“目前来看,我们需要详查三处青莲找出阵法,而关窍处,得着落在青莲宗身上。”
“对,当年傅灵焰既然在西北这边有出没,那么青莲宗该有线索。”阿南抬起手,做了个紧握的手势,“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揪紧梁家人。这家人不但与青莲宗关系匪浅,而且每个人都古古怪怪的!”
马车微微颠簸,朱聿恒的声音也带上了波动:“每个人?”
“梁垒是青莲宗的人,梁辉被刘五的妻子指认为凶手,唐月娘在外面有男人……”
朱聿恒无奈瞧着她:“这也能算嫌疑?”
“马马虎虎先算吧,至于梁鹭……你当时和楚元知在里屋,所以没看到她发疯。”阿南说着,提起收衣服时的情形,还有些郁闷,“简直不可理喻!”
朱聿恒抿唇点头,默然沉思。
“不过还好咱们今天也有收获,这顿饭没白吃,在梁家找到了线索。你看,傅灵焰当年在大漠中寻找过从天而降的青莲,又用罗盘定位……”
“嗯,看到雷公墨时,我亦有这个想法。”朱聿恒自然与她心意相通,“从天而降,又用罗盘寻找,那么我们是否可以猜测,她要找的,或许是颗陨星?”
“错不了,罗盘就是我本家呀,司南。”阿南笑着,施施然道,“万磁拜北斗,金铁司南极。若有自天而降的陨星,不管周边地势如何,都会影响到附近的罗盘与磁铁。所以六十年前傅灵焰手持罗盘寻找的,很有可能是一颗从天而降的陨星!”
朱聿恒默然颔首,又看着手札上“青莲”二字,思忖道:“而这青莲盛绽的意思,难道是指陨星自天降落之时,冲击融化周围沙土,所以它的周围遍布雷公墨,就如青莲一般拱卫周边?”
“那这青莲岂不是矮墩墩陷在地里?和之前两朵比也太逊色了。”
探讨没有结果,马车内一时陷入沉默。
阿南揉着手,朱聿恒解着岐中易。金属撞击的轻微声音与辚辚碌碌的车轮声混合,在车内的似有若无的冷香中,不约而同的,他们二人同时开口,吐出三个字——
“魔鬼城!”
阿南握住了双手,朱聿恒停下了岐中易,两人相视一笑。
“肯定是魔鬼城!这附近的沙漠之中,唯有那边怪石嶙峋林立,才可能让当年那块陨星坠落之际,将周围一圈石头瞬间烧成青莲模样!”
朱聿恒赞同:“传说魔鬼城内日夜厉声呼啸,鬼怪横行,无人敢进内探看。所以,这么多年未曾有人察觉里面隐藏的青莲,也属合理。”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难道我们之前寻找到的两朵青莲,都是假的吗?我总觉得,这三朵青莲都弄得那么古怪,不像只是拿来虚晃一枪的东西。”阿南目光灿亮,道,“就算是障眼法,这也定是熟悉山河社稷图、知晓青莲盛绽处的人才能弄出来的法门,咱们就从这三朵青莲同时推进侦查,赶在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发作之前,把它给破了,我倒要看看,没有了青蚨玉的应声振动,你身上的毒瘿怎么发作!”
她如此开心,喜悦也仿佛染上了朱聿恒的心头,让他垂眼望着她,唇角微扬:“若真能云破日出,也不枉你这一路来辛劳探索。”
“不敢不敢,大家都很努力。”阿南笑道。
前方驿馆已到。阿南跳下马车,抬头看向天边。
日色西斜,暮云沉沉,看起来十分普通的一个冬日黄昏。
面前无数事情千头万绪,阿南却转头朝朱聿恒眨眨眼,说:“阿琰,帮我找只鹰吧。”
朱聿恒略觉诧异:“鹰?”
“雕也可以。”阿南笑道,“我要去打个猎,夜猎。”

第153章 玄黄错跱(3)
朱聿恒将梁家桌面缝隙中撮出的灰土交给楚元知,让他仔细查验,又命人寻了只剽壮的猎鹰,亲自给阿南送去。
阿南已收拾了深色紧身短打,换好快靴。
朱聿恒便教她这只鹰的口令,用皮套上的哨子即可吹出长短不一的控制哨声。
阿南一边记着,一边利落挽好头发,将黑色臂环上金色的花纹与绚丽的宝石遮住,一身青黑似要融入窗外渐沉的黑暗中。
他打量她的装扮,又看看外面只剩了最后一丝余光的落日,问:“不如明日我陪你去?”
“你身上血脉刚发作,今晚好好休息吧。”阿南扎紧袖口,戴上皮套,抬手揽过那只鹰,“再说了,你这个大忙人,陪我一次便要多抽时间忙碌挤压的事务,我哪儿忍心呢。”
“可你昨日也刚手脚旧伤复发,不如还是休息吧。”
“我就痛了那一下,早就好啦。再说了,一个人才有利于隐藏身形,两个人牵牵扯扯的麻烦多了。”
隐藏身形,朱聿恒一听便知道她今夜必定有大事:“据我所知,这种鹰的夜视能力并不太好,不如换一只更适合夜猎的?”
“不必,我需要的不是它的眼睛,它飞得低点更好。”
朱聿恒忍不住问:“此番夜猎,猎物是什么?”
“你猜?”阿南笑着抬手,轻弹臂上老鹰的喙,被它嫌弃地啄了一下。
她飞快缩手,避过一劫,哈哈笑出来:“和咱们在岛上养的那只虎头海雕还真像。”
“不需要夜视的话,难道是要利用它的嗅觉?”朱聿恒略一思忖,当即想到了司鹫那瓶味道怪异的解药,顿时了然,“方碧眠被司鹫那几支带麻药的钢针射伤后,自然要敷那种怪味的药在身上。”
“而鸟类对那种味道最是敏感,尤其是鹰隼。”阿南笑道,“不然的话,你以为我怎么会轻易放过她?毕竟,咱们的马随时可以换,可方碧眠不能换条胳膊呀,你说对不对?”
朱聿恒察觉到了阿南狡黠笑容背后的意味:“你确定他们今晚会有动静?”
“梁家人聚得这么齐,梁鹭都跑回来了,再加上方碧眠也赶到了此处,我估摸着,青莲宗肯定是有什么大事要做。”阿南朝他眨眨眼,捋捋臂上傲然站立的鹰,“阿琰,你派去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跟踪不成,这下,就算对方组织再怎么严密,行踪再怎么诡谲,我也非得摸它个清清楚楚不可!”
听她这般说,朱聿恒也知道自己拦不住她,便取了一卷地图,在她面前摊开。
这是一张敦煌及周边的地图。朱聿恒的手划过敦煌,指向城外一片起伏的丘陵沙丘。
“这是二十年前圣上登基之初的地图。沙漠少人行经,我估计地势虽有变化,但绝对不会太多。以目前侦察来看,城西沙丘处是青莲宗众经常出没消失的地方。”
“好,天亮之前我就回来。”阿南收好地图,朝他一笑,扬起臂上苍鹰,“明早我想喝南瓜小米粥,加点枸杞加点红枣,要热热的刚好入口那种。”
天色暗了下来,空中遍布阴翳,天光黯淡。
阿南出了城,绕过梁家居住的村落,挥臂让鹰飞入空中,在下风之处闻嗅气息。
在她低低的哨声中,鹰飞得极低,斜斜掠过黑暗的荒原,一路向丘陵中间而去。
黄土干燥硬实,茫茫荒漠之中无水无木,城外百姓常于丘陵之上挖土成洞,以供居住,称之为窑洞。
阿南一路随鹰而去,想起大家说敦煌不远处有千佛洞,便是人们依山凿窟,在其间雕塑彩绘,供奉神佛,看来与此地民风倒是相洽。
借着微光对照地图,只见周围丘陵盘踞,正如万兽拱卫,中间是不小的一片平地。
以黑暗遮掩自己的身形,她潜向平地深处。
地面硬实,黄土显露,在这块平地一角,显露出下沉的方形院围。院落四周的土壁之上,开出整齐的高大门洞。
阿南轻轻吹一吹哨子,示意臂上的鹰飞往高空,自己潜近这个地下院落。
院落的通道开在地面上,入口处亮着灯,将进出之人的面容照得清楚。
阿南一眼便看见了方碧眠,她骑马而来,这边的人显然都与她熟悉,立马迎了上去。
随即,阿南一眼扫到了与她一同前来的人,心口不觉一震。
竺星河。
他竟会亲自陪方碧眠来青莲宗,甚至,还带了几个最得力的兄弟来。
刚拒绝了回到海客中间,她居然在此处猝不及防与他们碰面。
竺星河从不屑隐在黑暗中,因此依旧穿着惯常的白衣,从马上跃下,如云气初起水面,姿态优雅利落。
黑暗中的阿南心口微乱。是回去,还是继续呆在这里?
但见海客们已经被迎入通道,她咬一咬唇,借着众人注意力被引走之时,流光勾住上端砖沿,身躯疾翻,在黑暗中无声无息便跃入了下沉的方院。
青莲宗内机关自然严密,她不敢落地,半空中身形一荡,扑向窑洞砖砌的门框上方,身形贴住土墙,借着突出墙面的小小砖头,蜷于其上。
她一身青黑,隐藏在檐下黑暗角落中,纵然有人向上打望,也很难察觉到这块黑暗中存在不一样的颜色。
竺星河与方碧眠在众人的指引下缓步进入这个庭院。他们被迎入前方正屋,虽举目扫了周围一眼,却根本未曾注意到离他们不到五尺的墙上,贴着一条身影。
一群人进内,只听得屋内话语隐隐,气氛热络。等了不久,大约是要谈正事了,屋内人陆续退出,带上了门,在院中静静守候。
阿南极轻微地在门洞上方挪动身体,向着中间的正屋挪去。
幸好众人为了防护,个个面朝院中而立,并无任何人关注后方墙上。
她挪到正屋门洞之上,将耳朵贴在上面,可惜土壁厚实,她竟什么也没听到。
她不动声色,从臂环中弹出一柄小刀,嵌进了门洞砖缝内。按住上面的花纹,轻微的咔一声,小刀脱离了臂环,一动不动扎在土层之中。
阿南别过头,用牙齿衔住小刀。
轻微的震动从刀尖上传来,声响直接叩击她的齿骨,传递到她的耳中,将窑洞内的声音极为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届时若那人到敦煌,我们该如何处理?若不来的话,又如何安排为好?”
阿南听到这声音,不觉眉头微皱——这人声音古怪,既听不出男女,也辨不出老幼,机械古板一字一顿,尤其她顺着刀尖直接振动耳鼓而听,更是令人感觉难受不已。
还没等她思索他们所说的“那人”是谁,只听方碧眠轻轻柔柔道:“依我看来,对方率兵或以十万计,咱们绝无正面对抗的能力,如今唯一可用之计,只有出奇制胜,擒贼擒王,才有机会。”
那难听声音欣慰道:“你在外历练一番,确实长进不少,不知竺公子这边,是何打算?”
竺星河声音清冷一如往常,由刀尖传递到阿南耳中,更显出一份冷意:“方姑娘此话亦甚合吾意。此番山东举事不成,我等退避至此,正是朝廷力量薄弱处,相信联手刺杀那人,绝非难事。”
阿南胸口犹疑不定,听出他们在商议的,应当是谋刺一个大人物——
而即将巡视西北的大人物,则非当今皇帝莫属了。
方碧眠含恨道:“可惜当日蓟公公功亏一篑,未能在奉天殿将那人烧死,否则朝廷大乱,正是咱们的大好机会,何至于让朝廷剿得兄弟们七零八落,撤退至此!”
那难听声音道:“不妨,局势虽不尽如人意,但我们主力兄弟还在,只要保住根本,何必计较一时一地得失?”
“宗主说的是。”方碧眠应了,然后又道,“不过咱们撤到这边也非坏事。肃州正是朝廷势力薄弱处,如今我们已有莫大助力,青莲宗直上青云之日可期了!”
阿南凝注精神,正想听听青莲宗逃窜至此,还能有什么莫大助力,却听青莲宗主那难听的声音嘿然冷笑,打断了方碧眠的话:“先不提那些。竺公子,我只问你,我宗在山东蛰伏经营二十年,终于趁黄河大灾之机,杀官员煽动民变、劫灾粮充作粮饷,才攻下了莒州、即墨两地。可朝廷势大,我们近万教众仅守了月余便被击溃。而你们海客势力主要在海上,几批人陆续回归总数也不过千儿八百。如今朝廷还在大力查封你们的永泰行,不知有何底气,敢教乾坤换主?”
“我们公子爷的身份,你们不必知晓。”竺星河没有回答,而他身边的魏乐安代为答道,“但只要那人驾崩了,朝野自会有许多人拥戴公子爷上位。”
安静的窑洞中,有个女孩子笑了出来,那声音阿南却熟悉,正是梁鹭:“开什么玩笑,你以为自己是皇太孙?”
方碧眠轻轻笑了笑,窑洞内其他人也都不说话。
梁鹭不知,但青莲宗主显然一下便知道了竺星河的身份。片刻,那难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那我也得知道,你们有多少筹码?”
魏乐安道:“足以起事。”
“听说公子在海外是四海之主,想必富可敌国。只是前段时间永泰似乎被查封了,折损够大吗?能撑多久军饷?”
竺星河声音冷淡道:“只要一击即中,并不需要长期。”
“好,那便再说说兵马之事。山东加上我们西北这边一群兄弟,你觉得足以匹敌西巡的队伍?”
“这个大可以放心,届时北边自有人拖住西巡部队。”竺星河貌似随意道,“青莲宗的助力,未必不是我的助力。”
竺星河这淡淡话语,却让阿南胸口陡震——
所以,他们与北元那边亦有了联络。
等到皇帝西巡之日,北元与青莲宗内应外合,只要皇帝一死,西北群龙无首,而朝中邯王必然与太子相争,自然也顾不上此处了。
届时天下动荡,无论最后是太子还是邯王继位,朝中人心都会不稳,而此时,他的机会便出现了。
只要局势许可,公子便能据西北而笼络旧臣,正式竖起复辟大旗,出师有名。
可是……这一切的基础,建立在邀请北元挥戈南下,践踏中原大地之上。
被当今圣上五度击溃的北元,如今受困沙漠,状如困兽。一旦得到这般机会,自然大肆侵虐,不但边关百姓,怕是连中原、甚至南方,都会遭到铁蹄血洗。
而公子,将会借由这沦落的半壁江山,踏着血光迎来他复仇的希望,登上本应属于他的那个宝座,实现当年在悬崖之上声嘶力竭发下的誓愿。
许是沙漠昼夜温差太大,刺骨的夜风让她打了个冷战,只觉骨髓中冒出森森寒气。
窑洞内的人,也都沉默了下来。许久,青莲宗主才道:“若是如此,我们又有何好处呢?”
魏乐安慢悠悠道:“你身为宗主,如何连这点长远眼光都没有?贵宗在山东被朝廷剿得七零八落,只能退避到西北朝廷力量薄弱处,早已岌岌可危。可一旦有了从龙之功,那可是千年万代荫庇子孙。当年追随□□皇帝的许多兄弟,在乱世中都是走投无路的穷人,只因跟对了主子,如今封公封侯,永世享爵的有多少!”
“真没想到,我们一伙穷弟兄,竟然能做当年吕不韦的生意了!”青莲宗主嘶哑笑道,“既然如此,不瞒你们说,我这边正有几个安排,足以为你们的大事添砖加瓦。”
见他如此提议,魏乐安又是一笑:“哦?难道说你们也有所筹策?”
梁鹭冷笑了一声,缓缓道:“总之,比你们的筹划更深远些,准备更充足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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