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by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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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显然都在揣摩她的话中之意,而青莲宗主慢悠悠开了口,问:“你们可知道,说话这位是谁?”
梁辉的女儿,梁垒的双生姐姐,月牙阁的歌伎呀。
阿南在心里这样想着,但屋内却只见一片寂静,不知他们是在看什么东西,许久不见动静。
看来,这个梁家从小被送出去的女儿,似乎没有那么普通呢……
阿南正思索着,听到里面青莲宗主怪异的声音再度响起:“诸位,皇帝西巡这般大事,有心人谁能不关注?实不相瞒,当年青莲宗的杰出人物关先生,还选中了玉门关沙海中一个要害之处,设下了绝灭阵法。如今一甲子之期将至,只要一经启动,西北边防将化为乌有。届时别说西巡北伐,朝廷想控制西北便难如登天了。”
阿南自然知道他所说的这个阵法,便是山河社稷图上青莲盛放之处。
耳听得众人窸窸窣窣站起身,青莲宗主道:“走,带你们去瞧瞧。”
阿南静静贴在壁上,垂眼看他们出了正屋,走入侧面一间窑洞。
他们在里面许久,她也不急躁,一直静等着。
过了足有一刻左右,一行人才重又走了出来。
灯光下公子依旧沉静似水,而方碧眠笑意浅浅,掩不住的春风得意。
最后出来的,应该便是那个声音古怪的西北宗主。他身材中等,披着一件臃肿的土布衫子,斗篷罩住了他的面容,只有横长的头发和胡茬子显露在外面,仿佛站在这衣服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怪兽。
今晚一番详谈,青莲宗与海客双方显然都推心置腹,谈妥了大事要务。一干人等殷勤致意,将竺星河、方碧眠及他们随行的诸人送上地面。
阿南看向人群中的司鹫与其他海客们,心里忽然想,他们也知道吗?
知道公子的计划,知道他将要踏破这锦绣山河,以怎么样的手段实现自己的愿望吗?
如果现在,自己还在他的身边,那自己是否也是追随他而来的一个,又是否会坚定不移地护在他的左右,帮助他实现理想,实现他对父亲……不,先皇的承诺吗?
还未等她从紊乱情绪中挣脱,院落中已恢复安静。
青莲宗对此处显然极为谨慎,等所有人退出后,站在入口处的弟子熄灭了灯火,扳下了入口处的一个扳手。
阿南一动不动地贴在壁上,只听得头上轧轧声响,原本便阴暗的夜色之中,一层更深的黑暗笼罩过来。
她抬眼上望,原来这下沉庭院的地板竟是活动的,此时徐徐上升,与上方土地齐平,彻底遮蔽住了下方。
难怪此地二十年来无人发现,阿琰遣了好几批人跟踪也未能寻到。这窑洞都藏在土地下面,大概平时就算有人过来,也只能看见一片平整荒地,无法发现任何痕迹吧。
阿南在彻底闭锁的黑暗中静静等了一会儿。机括停止,周边并无任何声响。
她打开了自己的火折子,照亮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翻到上方,检查了一下。
这是木箱夯土一块块拼搭而成,以减轻下方的活动支撑,虽然很厚实,但阿南一看这种上下机括心中便有了底。
她放心地落地,踏着下方的支撑木条而行,很快便到了他们后来进入的那个窑洞之前。
大门紧闭,但阿南这个贼祖宗,天底下哪有挡得住她的锁。
臂环内的小勾子探进锁芯,她的指尖感受着上面传来的细微震颤,缓缓调整着勾子的深浅力道。
直到轻微的“咔哒”一声响起,手下的锁应声而落,被她一把抓住,握在掌中。
她侧过身子,将门缓缓推开,以防备里面的暗器机关。
并无任何动静。于是她将手中的锁贴在地上,一路向前滚去,再侧耳倾听。
黑暗中声音清晰响起,砖地下面没有东西被触动。
流光牵着火折子直射入内,在室内转了一圈,瞬间照出了里面的样子。
看来是一间书房模样,空间不大,陈设颇为整洁。贴墙放着储物架,后面是书案和供桌,桌上甚至还陈设着一束绢制青莲,供在砖墙之前。
阿南将飞回的火折子抓住,握在手中,闪身进内,向着砖墙谨慎走去。
那砖墙磨得平整,以各式珠贝螺钿镶嵌,在整面墙拼出一朵巨大的青莲,在火折映照之下,珠光辉煌,迷人眼目。
阿南只瞧了一眼,便低头看向脚下。
只见脚下青砖也拼成了一朵青莲,这图案让她想到了沉在渤海和东海水底的水城房屋,那些屋子的地面砖块,也俱如这般拼成青莲模样。
随即,她抬眼看向供在桌上的青莲,眼前似又忽然闪过北元王女殒身的那个绿洲。
她被烧焦于青莲之中,就如遭天火所焚的罪人。
而她如今,也正踩在青莲之中,不偏不倚,正要踏向正中间那一处。
长年累月生活在危机之中的本能,让她向前的脚步立即一偏,随即,身体下意识地拔地而起,足尖一点,身影落在了供桌之上。
青莲晃晃悠悠震颤了一下。
由地砖拼凑成的青莲,那些原本严密合拢排列的青砖,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绽放,砖缝挪移,下面一层青烟蔓延开来。
阿南捂住口鼻立于供桌之上,查看下方那层毒烟。
幸好它们沉滞凝重,虽然随着室内气流而缓缓涤荡,但短时间内,应该并不会向上蒸腾。
阿南知道这是混合了朱砂银汞的毒雾,若她此时还在地上,它们便会粘附于她的身上,从毛孔中钻入,过不了几日,她的双脚皮肤将寸寸溃烂破裂,血肉消融,直至最后烂得只剩森森白骨。
而现在,她不能在室内多活动了。
因为,她行动的气流必将带动沉在下方的这些毒烟,它们会随着她的动作向上升腾飞卷,只要气流中掺杂了一丝毒气,都将如疽附骨,缓慢地侵袭至她的全身,直至最后将她全身血肉彻底吞噬。
阿南放缓了呼吸,也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慢一些,徐徐在供桌上蹲下,然后竭力弹跳向对面书桌。
气流翻涌,下面的毒烟骤然如潮水般在桌下翻滚起来。
所幸供桌与书桌尚高,那些涌动的毒烟并未触及到站在上面的她。
但,毒烟消融蔓延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在飞快增加,那毒烟的颜色渐渐与上方透明的空气交融,就如涨潮的水,在不断向上侵蚀。
阿南知道这些毒烟怕什么——丹砂银汞都是怕火的东西,只需要一把火,她便能将它们付之一炬。
可是,这屋内藏着山河社稷图的秘密,他们一直孜孜以求的青莲盛绽之处,应该就在其中。
距离阿琰身上第五条血脉发作已经迫在眉睫,而阵法具体所在又实在毫无头绪。如果现在便将这间书房付之一炬,那他们又要去哪儿寻找阵法所在之处,拔除阿琰身上的毒刺呢?
她低头看了看那不断上涌的毒烟,咬一咬牙,俯身趴在书桌上,尽量轻缓地拉开抽屉。
里面果然是一札纸,阿南大喜,抬手将其抓起一看,却又有些失望。
这是几封陈旧的信件,纸张黄脆,一碰便散落了些许纸屑,近期没有动过的痕迹。
很显然,这并不是那个西北宗主邀请竺星河与方碧眠看的东西。
但阿南瞥到上面火焰青莲标记,还是下意识将它揣进了怀中,再翻下一个抽屉。
下个抽屉中,放的是一些账目册子,多是教中捐献数目与支出账目,清晰板正,整整齐齐,甚至让阿南觉得有些熟悉。
但她此时心急如焚,也顾不上细看了,见这书桌抽屉中并无他物,便站起身看向对面的柜子。
这间窑洞并不大,除了书桌抽屉,能储物的就是那个柜子。此时柜子下部的腿已经全部浸在了毒烟之中,阿南估算了一下自己与柜子之间,尚有丈余距离,而柜子上方是光秃秃的窑洞顶,并无任何依凭,流光根本无处借力。
地下满是毒烟,她自然不能自寻死路,从毒烟中趟过去。
目光打量旁边的储物架,阿南估算着将它拉过来垫脚的可能性。
但,拖拉架子倒下,固然可以垫脚,那倒下的巨大气流也会高高激起,到时候必然一室毒气紊乱,她必死无疑。
阿南低头看看正在不断上涌的毒烟,感觉自己后背一片微凉——是冷汗已经渗了出来。
她深吸两口气,强自镇定下来。
抬手勾住储物架一角,她定了定神,然后手猛然一勾一放,那贴墙而立的架子往外挪了六七寸之后,正要向外倾倒,但那力道又陡然松脱,它晃了两晃,反而因为惯性而向后仰倒过去,斜斜靠在了墙壁之上。
这一下虽然有些许动静,但毕竟几寸的挪移,毒烟并未被过多激起,架子下方的毒烟只缓缓一漾,便也就恢复了平静。
阿南缓缓松了口气,流光再度扎入毒烟之中,勾住了储物架的腿,将它缓缓地往前拖拽。
上头斜靠住墙壁的储物架,在她的拉扯下,缓缓地顺墙滑下,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抵在墙上向下滑倒。
洞壁被架子上端的棱角刮出一道深深的划痕,而架子也顺着土壁,在她的尽力拉扯之下,寸寸挪移着。
在刺耳的木头与地砖的悠长刮擦声中,最终,储物架与地面越来越近,直至最终一下,彻底躺平,倒在了毒雾之中。
幸好,为了防止东西从另一边掉落,架子的后方严严实实钉了一层木板。不然的话,上面的东西掉落,必然激起毒雾蔓延,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阿南来不及嘘一口气,眼看毒雾已堪堪要淹没储物架,若再犹豫片刻,她可能连这个下脚处也没了,便立即控制身体,尽量以最轻最缓的姿势,落在架子上,然后慢慢踩着它,走向柜子。
时间紧迫,她抬手在柜子上迅速叩击,确定了机括之后,也没功夫慢慢破解了,臂环上小刀弹出,直接从柜门外用力捅入,卡住机括,然后一手肘砸向柜门拼接处。
砰然声中,柜门榫接处被破坏,整扇门掉了下来。
柜门带动里面的机括咔咔转着,但机括中心早已被她破坏,徒劳运转着。
阿南飞快击溃最脆弱的杠杆相接处,卸了机关,然后高举火折,看向柜子内部。
如她所料,里面是文书档案,一封封堆叠,类目繁多,但整齐得令人咋舌,几乎每一张册页都叠得严丝合缝,不会有分毫区别。
阿南一眼扫过,试图寻找那里面刚刚被人翻动过的痕迹。
但没有。那个宗主一丝不苟得可怕,即使刚刚用过的东西,他也原封不动归类排列,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下方的毒烟蔓延,渐渐已经没过了储物架。
阿南抓起上面一堆册页,垫在自己的脚下,继续在柜子内搜寻。
手飞快地翻过一页页装订好的册子,历年来去的人物、青莲宗势力的变化、与各地来往联络的依凭……
这是按照年份归类的卷宗。她立即越过了所有卷宗,手指迅速挪移到最下面,将最下面的东西翻出。
看起来很普通的一本小册子,封面空无一物,只是纸张与她踹在怀中的信件一般古旧。
脚下垫的册页太多,已经摇摇欲坠。而毒烟漫上来,就要舔舐她的脚底。
阿南已来及不及细看,只匆匆翻了一翻。
里面的墨迹早已黯淡,只有某一处覆盖着灰黄的痕迹,她指甲一刮,尚有残存粉迹。
这熟悉的灰黄胭脂,是傅灵焰之前曾在几处地图上留下过的痕迹。
她将它塞进怀中,然后抓起柜子中几本书,用火折点燃,丢向脚下毒雾。
艳红火苗舔舐之处,那青绿色的毒雾顿时被火苗卷进去,轰然爆燃。
火势弥漫,地上的储物架、册页、乃至柜子四脚,全都轰然起火。
火光弥漫于地面,映照得一室亮堂如昼。
阿南按住蒙面巾,堵住口鼻,盯着下方大火。直等下面那幽青的颜色被彻底被火焰席卷洗涤,焰色变为橙红,她才吁了一口气,利落地从柜子中钻出,直跃向地上正在燃烧的储物架。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被火烧透了构件的架子哪经得起她这半空跃下的踩踏,顿时破裂。
阿南才不管地上的火苗,流光勾住门框上方突出的砖檐,身形如燕疾点而出。
耳听得哗啦一声,她身后的柜子因为她跃出的势头,向着地上重重倾倒,里面所有一切顿时被火舌迅速舔舐,化为乌有。
阿南钻出门洞,向前急扑,踩着支撑地面的柱子立即窜到了最上方。
窑洞内的火舌轰然蔓延,仿佛追逐着她一般,向着前方喷出,席卷了下方支撑地面的木柱。
那活动的地面全靠木柱支撑,柱子虽然经过防腐处理,却怎能防得住如此大火,只听得哔剥声响,重重结构、四面八方穿插交错的木头飞快被火焰吞噬,转眼已经开始起火。
下方的火苗向上飞窜,阿南心中暗暗叫苦,只能尽力往方院斜对面挪去,在交错的木柱之间匆忙钻到离火苗最远的地方,然后立即向上贴近机关,查看相接处。
她之前所料没错,这些厚实的地面由杠杆错构而成,只要寻找到连接所有部件的中心点,将其一举击破,所有支撑力便会于瞬间消解,地面将会整片垮塌。
火势汹涌,已直向她这边涌来。阿南正在加紧摸索查看之际,忽听得轰然声动,地面隐约一震。
原来是上面把守的人听到了下方动静,急急地打开了通道,冲进来查看火势。
阿南立即将身贴附在角落之中,等待他们将地面下降。
果然,一看见院中全是火焰,有人顿时大喊:“快把地面降下来,火焰被隔绝封闭后,火势自然会灭掉!”
几个人有惊叫的有提桶的,更有冲去揿扳机关的,大火之中嚷成一团。
只听得“轧轧”声响,地面微微一震,显然是有人扳动了机关,地面正要缓缓下降。
然后,才下降了数寸,忽听有人厉声道:“不许降,升上去!”
那声音古板死硬,正是青莲宗主赶到了。
青莲宗众愣了愣,立即听命,反手拉上了扳手。
阿南眼睁睁看着那原本已经下降打开了一条缝隙的地面,又徐徐上升,将她逃生之路堵死。
她郁闷地将身体贴在角落中,耳听得宗主脚步声直冲那个充作书房的窑洞而去,在门口略一瞧,便大声道:“封锁通道,守好机关!敢闯进这里,就算对方是只老鼠,也绝跑不掉!”
阿南心下冷哼,暗道,你困得住老鼠,可困不住你姑奶奶呀~
一回头,她的手便搭上了那些木柱,目光在各处纵横相接的杠杆中逡巡游移,迅速扫过一个个机窍。
火焰猎猎燃烧。荒漠之中缺水,但沙土并不缺,青莲众弟子以水桶麻袋从上方迅速运送沙土下来,扑于火上。
沙尘与火焰在不大的方院中逼迫相争,书房的火焰此时已经被扑灭,而火焰正沿着支撑柱子及构件,向着阿南藏身处渐渐蔓延。
后方的弟子们铲起沙土,向着烈火扬去,离她越来越近。
阿南不管不顾,仿佛并没有察觉到身处烈火与青莲宗的包围之中。她伏在纵横的支柱之中,手指顺着一根根交错的杠杆滑过。
扑火的青莲宗众越来越近,火势被逼到了最角落,直至贴得太近,烟尘之中,阿南只觉得肩上陡然一动,是一锹飞扬的沙土簌簌落在了她身上。
她回头瞥了一眼,烟尘的另一边,隐约出现了一个挥锹的青莲宗弟子身影,已经离她不足十尺。
她仿佛毫无所觉,径自回过头去,手下重重一握,已经按住了众杠汇总的那一节。
她以臂环在上面重重一击,精钢相击声立即传遍了整个地下,令所有都立即注意向了这边。
青莲宗主最为敏锐,毫不迟疑,一手抓过一名弟子手中的长刀,大步向着这边而来。
阿南却毫不理会,只略一思忖,设计机关的人也知道这里是最重要的关窍,自然会用最坚硬的东西来制造,绝不会让人有可趁之机。
不过,纵然对方用的是精钢,那又如何,这杠杆不过指头粗细,再怎么千锤百炼,终究还是抗不下重力一击。
往后瞥了一眼,阿南看见那个宗主已经持刀大步而来。
她已经贴在了最角落之中,没有地方更没时间躲避,于是便不加理会,身子径自后仰,抓住后方一根横柱,腰身一挺,纵身跃起,双足狠狠向着那根精钢杠杆蹬去。
再强韧的精钢,也在这猛然的撞击下扭曲变形。所有连接的横梁竖柱瞬间因为这正中间的受力点崩溃而轰然倒下。
柱子歪斜,沉重的地面失去支撑,沙沙作响中,上面的沙土不停渗漏而下。
一击奏效,阿南立即加重脚下力量,迅速狠命连踹。
持刀向她冲来的青莲宗主眼见地面剧震,自己无法在片刻之间接近对方,当机立断将手中厚背刀向她狠掷过去。
阿南的右脚正在猛击杠杆处,只听“咔”的一声闷响传来,中心关节已被卸掉。
可此时那柄重刀已穿过纵横的杠杆,直抵她的胸口。她的身体被后方一根横杆顶住,避无可避,唯有抬起右臂,将臂环挡在自己的面前,硬生生挡下这一击。
“当”的一声,她手臂剧震,精钢的臂环虽未被击毁,可毕竟无法消弭那凶猛力道,整条右臂顿时剧痛酸麻。
后方青莲宗弟子大呼“宗主小心!”,上方沉重的地面彻底坍塌,轰然声响中,向着下方扑头盖脸倒塌下来。
阿南抬手抓住头顶横杠,却第一次未能将自己提纵起来——她的右臂已经失去了力量。
狠狠吸一口气,她左臂发力,勉强上跃前扑,让自己紧贴在门洞之上,以头上的屋檐遮蔽自己的身体。
被撑住的地面彻底垮塌,最后一瞬,阿南只看见青莲宗主的身影被扬起的巨大尘沙瞬间淹没。
不过她已没时间也没力气幸灾乐祸了。地面下塌,混乱之中上方天空显露,虽然外面依旧是黑夜,但那些微天光也让她感觉比困在下方火光烟尘中要好上千百倍。
她从藏身处跃出,踩着坍塌堆叠的土箱直扑地面。右臂虽然酸麻,但她以双足左臂配合,终于拼命跃出了这个下沉院落,向着山谷之外狂奔而去。
把守谷口的弟子听到下面巨响,又看到有人冲出,立即上前阻拦。
阿南手中流光倏忽来去,惨叫声中人影跌落。
面前一片黑暗,她的手臂又无法控制,也不知道自己伤到了多少人,只知道迅猛冲出一条血路,抢过一匹离自己最近的马,翻身而上,向外疾驰。
今夜正是月底,天空无星无月,一片阴翳。
她勉力向前驰骋出足有一二里,后方陡遭突变的青莲宗众才仓促集结,纵马向她追来。
她催促马匹,不管不顾只是前冲。
后方风声疾响,有人放了箭矢,向她背心而来。
阿南一拨马头,迅速转变了方向,以免被对方瞄准。
箭尖擦过她的肩头,落向了前方,深深扎入沙地之中。
沙丘平原,黑暗之中,阿南身体刚一偏,却听到耳边风声响起,一缕极为熟悉的风声在她的耳畔微震。
随即,一抹淡淡的银白幽光,如同月光般在她眼角余光中渲染开,笼罩了她的左肩。
她无比熟悉的银色蒹葭,只因这是她亲手替他所制。
第155章 故国旧梦(1)
形似芦苇的管身之上,透漏雕镂出无数诡奇的空洞,与血脉的行走正好可以形成六瓣对冲。
在春风入体之际,被带进去的气流会在瞬间将对方体内的鲜血压迫爆裂,绽开朵朵六瓣血花,就如春风催趁百花盛开,任其开谢。
那时她将自己亲手制作的这个利器送给他,心里想着,这世上,没有人比公子更适合它了,因为他与它都是这般温润而美丽。
而他也将它取名为“春风”,并且以它震慑了四海众匪。
春风伴流光,光华映海月。
如今却在这荒漠风沙之中,无际暗夜之刻,他的春风袭向她的心口,转瞬便要在她的身上,开出最为凄厉的殷红花朵。
这仓促交错的一瞬间,阿南猛然挥臂,臂环中的小钩子陡然弹出,在春风上一滑而过。
钩子插入春风上的镂雕,在她折腰挥臂之际,将他那必中的一刺带得略略偏了一寸。
仅只一寸,但已足够她避开。
春风刺入她的衣襟,划破她胸前肌肤,在她心口留下了一道血痕,并未如他所料刺入她的心脏,成为致命一击。
她的小钩子迅疾缩回,松开了他的春风。
他的春风也因为这一瞬缓滞,再无第二次出手的机会。
电光石火生死交错,无星无月的黑暗之中,她没有出声,他亦没有追赶。
马蹄声起落,转瞬间她已越过海客们,奔赴遥遥前方。
众人似是不敢相信公子居然会有一击落空的时候,怔了怔后,庄叔才哼了一声,怒道:“他奶奶的!”拍马便要追上去。
“庄叔,”竺星河略略提高了声音,声音冷漠,“别追了,我们走。”
司鹫嘟囔道:“对啊,反正人家是冲着青莲宗来的,关我们什么事……”
方碧眠在旁边道:“司鹫你这话就欠妥啦,咱们现在是一家人了。这人鬼鬼祟祟,不知道窥探到什么,就这样逃掉了,后患无穷呀!”
司鹫听她这么一说,顿时心下一惊,忙问:“那……公子,您看?”
竺星河没说话,只看着那黑影远去的方向沉默片刻。
后方已经传来急促蹄声,是青莲宗众已经追了上去。
他顿了顿,手中春风缓缓收回扳指中:“过去瞧瞧。”
后方马蹄声起落急促,阿南□□这匹马并不神骏,也不耐久驰,耳听得身后追兵越来越近,她无奈紧了紧马缰绳,狠狠一拍马身,催促它再快一些。
天边一线浅青,黎明将至,远方即将翻出鱼肚白。
后方追兵即将追上,已呈现扇形之势散开,要对她形成包抄之势。
心口被春风刺伤之处传来微痒的刺痛,伤口不深,却让阿南越生凶悍之意。
她冷笑一声,心道来吧来吧,你们知不知道这个阵势,正适合我的流光圆转使力,一波带走?
可惜,甩手之际,她才想起自己的右臂已经无法使力,更别提准确操控了。
紧了紧手上臂环,她自马上转身回头,却看见了跟随在青莲宗后方的另一拨人。
当中的人一身莹白锦衣,坐于马上的身形颀长清隽,在黑暗中隐约显现。
阿南自然知道他们如今已是一条船上的同伙,可心下还是难免一恸,原本打算力战的那口气便泄了。
纵然她可以扛下青莲宗众的攻击,可她没有信心在此时此刻,力抗春风。
狠狠一咬牙,她拨转马头,继续向前驰去。
耳边风声急乱,冬日凌晨的风既狂且冷,自她脸畔迅疾擦过,如同乱刀。
前方已近郊区农庄,她的马已彻底力竭。她再度催趁之际,只听得一声悲嘶,后方的箭矢已经深深扎入马臀。
原本便已精疲力竭的马匹因为伤痛而陡然人立起来,马上的阿南当机立断地纵身跃起,脱离了马身。
乱箭齐发,马匹轰然倒下,身后青莲宗众纵马直冲而上,向着她围攻。
阿南在地上打了个滚站起身,以马匹遮蔽住箭矢,盯着当先向自己跃来的那个骑手,目光在黑暗中似发着兽类般的亮光。
转瞬之间,铁蹄已经贴近,向着她重重踏下。
而阿南将身一矮,手中流光疾射,从马上骑手眼前划过。
哀鸣声顿时在荒野上响彻,那骑手捂住淌血的眼睛,因为双眼剧痛而惨叫。
阿南揪住马辔头,纵身斜飞而上,一脚将他狠狠从马上蹬下。
可惜她的右臂在紧要时刻失了力,让她横踢的脚差了毫厘,那骑手身体虽摔下,脚却还卡在马镫之上,被惊马在地上倒挂拖行,惨叫声更甚。
两个人的体重大大拖慢了马匹速度,阿南臂环中小刀弹出,抬手斩了马镫,任由那人掉落于地,纵马拼命前奔。
谁知马匹跑了两步,便趔趄倒地。原来那人十分凶悍,在坠马之际,便将手中的刀直插入了自己马匹的腹中。
阿南无奈之下,只能再度弃马。可这一回她再想要抢夺马匹,已经来不及了。
后方的众人已经围拢上来,甚至连一直紧随于后的海客们也已经到来,将她包围于其中。
阿南拨转马头,目光在逐渐收缩的包围圈上扫过,寻找着突围之处。
天空忽有长长的鹰唳传来,依稀朦胧的晨光中,她看见俾飞于野的那只苍鹰。
她立即撮口而呼,招呼它下来。
苍鹰直扑而下,遥遥向她飞来。
周围的人不知她要干什么,但料想有只老鹰过来肯定棘手,当下不再迟疑,所有马匹向着她围拢奔来,手中弓箭上弦,眼看便要乱箭齐发。
阿南举起臂环,竭力控制自己手臂麻木的颤抖,环顾周围那些即将将她圈拢抵杀的骑手们,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这个时候,阿琰的日月,可比她的流光好用多了。
一线流光,究竟能不能杀灭这数十全力进击的虎狼之众呢?
就在她扬眉振手,臂环中的流光要激射而出之际,黑暗的荒野之上,忽然绽放开盛大的光华。
日月照临,不可逼视。
那光华自阿南的身后而来。第一层光华先行抵达,那射向她的乱箭在微光牵引下全部失了准头,散乱地钉于地上。
随即,第二波光华直射而出,围攻她的所有人瞬间落于马下。
解决了箭矢的第一波光华再度催趁,化为第三波光华,气流嗡嗡振动间,原本斩杀了一轮之后已经受到阻碍而跌宕的第二波利刃被气流裹挟,再度协同共振飞旋,绕着阿南的身躯旋转飞舞,只听得哀叫声连连,外围搭弓的十数人亦坠落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