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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by侧侧轻寒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7-30

她身上的旧伤,果然会牵动阿琰的山河社稷图。
如今想来,除了顺天第一次之外,第二次黄河决堤,她因为手脚旧伤发作而破阵失败的同时,视察堤坝的阿琰也因山河社稷图而坠河遇险。
第三次钱塘大风雨时,阿琰发作的同时,她亦沉入痛苦昏迷中,只是当时她以为,这是遭遇了玄霜的剧烈反噬。
第四次渤海之下,她提前将他的毒刺剜出后,便被卷入了旋涡失去意识,破阵后又在海岛昏迷,对于自己手脚的旧伤隐痛更是未曾追究。
所以……她一直企图揪出来的,那个长期潜伏在阿琰身边的黑手,就是她自己。
如巨大的惊雷炸在脑中,这突如其来的真相,让阿南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
可,她狠狠一咬牙,强忍住腘弯的疼痛,一手按住朱聿恒的手臂,另一只手扯开他胸前的衣襟。
只见他胸前纵横交错的淤紫血脉之上,一条脉络狰狞凸起,从小腹劈向胸口,直冲咽喉,正在突突跳动。
幸好的是,它的颜色还未变。
陡然被剧痛从幻境中扯出,若不是朱聿恒向来意志坚定,此时怕是早已失去意识。但他的手,也已失控痉挛着,差点被青鸾绞进去,只被阿南死死按住,不许他动弹。
他呼吸急促颤抖,胸腹之间的冲脉正在蠕蠕而动,如一条夭矫的巨龙要冲破心口飞出。
心房之上,赫然是一处最为剧烈的震颤。那是被母玉吸引而即将发作的子玉,眼看便要碎裂于他的心口处。
但剧痛,也终于唤回了他的神智,让他明白发生了什么。
“阿南,朝这里!”她听到他颤抖的声音,不顾一切的决绝。
他们二人一向心意相通,一瞬间,她便立即知道了他想做什么——
他要以自己体内的子玉为反振,引动母玉碎裂,阻止莲房上的机括被启动!
她不敢置信的目光,从他的面容转移到心口,她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
“别犹豫,不然……来不及了!”
洞内的机括,发出繁杂混乱的怪响。
一池的莲花已摇摇欲坠,云母轻薄脆弱,只见无数花瓣在剧烈摇晃中破碎纷飞,如一池花落,竞相坠于下方迷蒙雾气之中。
阿南仓促扫过朱聿恒心口那狰狞跳动的子玉,又看向青鸾口中那枚尖锐的母玉——它与莲台越靠越近,眼看便要探入莲子上那微小的开口。
她狠狠咬住下唇,抬起手中锋利无比的凤翥,一刀向着朱聿恒的心口刺了下去。
刀尖破开表皮肌肤,她的手立即回转,刀口斜跳挑起,刃尖上正是那颗血色毒瘿。
顾不上他心口的血流,阿南抬手抓住毒瘿,以刀尖将它狠狠扎在云母莲花之上。
微不可闻的破裂声传来,在她手中子玉碎裂的刹那,青鸾口衔的母玉亦应声而碎,散成晶莹的粉末,被水风卷入,瞬间化为无形。
心口的剧痛驱散了朱聿恒面前的幻境,他在疼痛中强行控制指尖前探,立即触碰到了刚刚拈过的天蚕丝。
在这云母溶洞的震荡中,青鸾双翼被机关牵动,开始缓慢招展,似乎要向天宫而去。
而他的手指险险掠过已飞速运转的体内机括,指尖轻颤,擦过一根根交错碾压的杠杆、钮钉、天蚕丝,牵住了青鸾心脏与喉舌的两根丝线。
母玉已碎,他也不再顾忌,五指狠狠一收,将天蚕丝扯断,随后中指卷着极短的那两根天蚕丝在食指上一捻一转——
这是她在海岛上强迫他一再练习的手势,他如今已经熟悉得如同与生俱来,足以将两根最短的线紧紧连接。
喉口与心脏被反向重新联结,在所有机括一卡一顿然后全部反向旋转之际,他将自己的手迅速收回。
阿南一把抱住了他,扶着虚弱的他猛然后退。
青鸾体内的机括扭转绞缠着,浑身发出怪声,那凌悬于莲房之上的身躯往空中缓缓退却,晶灿绚丽的云母毛羽承受不住逆转的力道,顿时片片散落,散成半空一片晶莹。
而下方的莲台,那些由云母精雕细镂而成的花瓣也仿佛逆转了时间,从盛开的状态缓缓闭拢,渐渐收合为一枝巨大的菡萏,向着下方缓缓沉去。
菡萏下陷的力量太过巨大,伴随着洞中的震动,耀目的水帘忽然加大,而莲池花瓣与青鸾飞舞的羽片在剧烈的震动中更是片片乱飞。
炫目的光彩中,他们脚下所踩的莲池剧烈震荡,开始缓缓下沉。
“快走!”阿南看见朝外面延伸的莲叶路径也在振动中摇摇欲坠,立即拉起朱聿恒,向外跑去。
她一瘸一拐,朱聿恒心口流血剧痛昏沉,两个伤患在此时的混乱局面之中,只觉得眼前一片昏暗,只能彼此倚靠着,勉强踩着荷叶往来时的洞窟奔去。
就在阿南跃向最后一片荷叶的刹那,她的四肢旧伤处忽然剧痛袭来。
半空中她那口气一泄,整个身子一歪,脚下的荷叶倾倒,带着她一起坠向下方。
汹涌毒水如翻腾的巨浪,眼看便要将她的身体吞噬。
就在阿南要闭眼的一刻,日月光华映着火光,紧紧束住了她的腰身与四肢。
她抬头看去,阿琰一手紧按着胸口,一手死死拉住她。
按在胸口的手已尽成殷红,指缝间鲜血滴滴坠落。他本就整条冲脉都受了损伤,如今想必是拉住她的力道太过凶猛,以至于伤口撕裂,血流如注。
而他本就山河社稷图发作,正值剧痛缠身之际,此时紧抓住下坠的阿南,身体终于承受不住,被她的力道带得跌跪于地,整个人扑在了地上。
但即使胸腹与双膝的剧痛袭来,他依旧未肯放开阿南,只死死地抓着她,咬紧牙关放开了自己的胸口,紧攥着日月,一寸一寸狠命将她拉上来。
阿南尽力缩起身躯,不让下方的毒水沾染自己。
她仰头看上方的朱聿恒,在洞内这一番出生入死,他面色惨白,鬓发凌乱,早已到了绝境。
但他脸上并无任何迟疑。周围地动剧烈,水帘如注,眼看便要倾覆,可他却仿佛毫无感觉,只竭尽全力,固执地将她拼命拉出下方的绝境。
阿南只觉得眼睛灼热,又觉得脸颊上一温。
她抬手擦去,一看指尖,才发现是阿琰心口的血,滴落在了她的脸庞之上。
她用尽全力,强忍腘弯剧痛,抬脚狠狠蹬在池中的荷叶梗上,在它倾覆的同时,用力上跃,紧紧抓住了朱聿恒的手。
……第179章 乾坤万象(5)
他死死握住她的手,将她从下方狠命拉出。
两人都是受伤严重,跌跌撞撞向着洞窟而去。
后方的坍塌,扬起了巨大的水雾,可面前的洞窟,还有漫长曲折的道路。
可之前他们可以配合无间,顺利进来,如今他们都身受重伤,而且一个伤在胸腹,一个在脚上,又都是呼吸凌乱的情况,能再度配合顺利出洞的机会,已经极其渺茫。
但,呆在阵眼中已经只有被活埋一条路了,他们不得不踏上照影归途。
相对望一眼,他们放开了彼此的手,勉强站上了第一块青莲石。
两人都是双脚虚浮,而洞中的水雾也在瞬间喷洒了一丝,差点触及他们身躯。
阿南立即调整重心,勉强压住自己足下青莲。
就在二人竭力调试着气息,要一起跃向下一朵青莲石之际,洞外彼端忽传来了裂帛般的羌笛声,直穿过曲折洞穴,传入他们的耳中。
正是一曲《折杨柳》。
外面吹笛之人,显然将这笛曲做了改动,笛声的高低起落极为明显,引得他们紊乱的呼吸不由自主与其相合,形成了一致。
他们相对望一眼,顿时明白了,那是外面的人,在吹笛给他们指引归路。
再不迟疑,他们朝着彼此一点头,后方剧烈震动坍塌的同时,在相对蜿蜒的洞穴之中,他们向前尽最大的力量跃起,踏着青莲石冲出这片瑰丽诡异的绝境。
笛声起落,呜咽转侧,洞内的转折与落脚,隐隐竟是按照这曲折杨柳的节拍所设。
在他们竭力拔足之时,正是笛曲高昂之刻,在他们气息随笛曲松懈之时,正是洞窟转折之际。
他们渐行渐远,又渐贴渐近。这一缕笛声,指引着他们的呼吸、他们的脚步,配合无间。
在最后一个转弯口,他们看见了云母洞壁透漏出的对方身影。那一刻,胸臆似被笛声所引而剧烈颤抖,因为死里逃生的庆幸,也因为再度看见对方的强烈依恋。
他们踏过最后几朵青莲,扑出这片机关重重的洞窟。
随即,身后的坍塌声接续而来,地动山摇间,后方尘土如巨大的浪潮滚滚而来,推送他们向前面趔趄狂奔,洞中所有一切都恍惚起来。
他们看见了持笛吹奏引路的傅准,也看见了亲自站在洞口翘首期盼的皇帝,还看见了满脸紧张狂喜迎接他们的韦杭之、墨长泽、诸葛嘉……
两人奔出洞窟,一起支撑不住,摔于迎接他们的搀扶怀抱中。
剧烈的振动中,后方照影洞窟彻底坍塌掩埋,洞内灰土弥漫,连同入口石门也在振动中受损倒下,临时炸出来的通道被土石堰塞。
幸好经过勘探,石门后堵塞的通道不到一丈,侍卫们清理一时半刻,确定便可通行。
朱聿恒被众人搀扶到洞内开阔处,解下衣服,包扎伤口。
皇帝亲自喂他喝水吃食,见他精神尚好,才放下心来,慢慢询问着洞内的情形。
阿南靠在壁上坐着,慢慢喝了几口水,正包扎好自己腘弯伤口,抬头便看见了面前似笑非笑的傅准。
“南姑娘受伤了?这番破阵劳苦功高,真是受惊了。”
阿南有气无力地翻他一个白眼,看看他手中的羌笛:“哪比得上傅阁主,不用劳累也立一大功。”
他捂胸轻咳,语带幽怨:“这就是南姑娘对救命恩人的态度?”
阿南没回答,只指了指自己被血染红的腘弯处,冷冷问:“是指这个恩情吗?”
傅准苍白的脸上浮起莫测高深的笑容,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别担心,会影响到的人,又不是你。”
阿南一扬眉,正要抬手揪住他的衣襟,他却早已直起腰,朝着她笑了一笑,轻拂下摆:“既然能逃脱出这一番劫难,相信南姑娘也早已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了吧?”
阿南没吭声,任由他离开。
她喝着水,撕了一块馕塞进嘴巴里,抬头看照影双洞已经淤塞,洞壁上傅灵焰所刻的字碎裂残损,只剩下“知我”二字。
鬓发凌乱,她抬手将青鸾金环解下来,抚摸着上面簌簌飞动光彩离合的宝石鸾鸟,阵心中的幻觉又再度涌到眼前。
她目光茫然地转向不远处的朱聿恒。
眼前幽暗的火光下,她看见他与皇帝低低说着话,祖孙俩如此和谐融洽。
两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坐在一处,火光簇拥着他们,众人敬仰着他们,而黑暗与算计,利用与驯养,全都只属于她这种卑微低贱的海匪。
恍惚中一切景物全部消失了,只剩下傅灵焰徘徊于山洞的身影,在她的眼前久久不散。
如隔水的一枝花影,如云母朦胧的荧光,扭曲波动,烙印.心间。
呵……今日方知我是我。
她忽然笑了,用傅灵焰的首饰紧束自己的青丝,扶壁站了起来,取过身旁一支火把,慢慢向着后方的谜窟地道走去。
曲折纷乱的分岔,黑暗逼仄的地道,疲惫伤痛的身躯。
阿南走走停停,一直走到了铜板所在的地方,慢慢爬下洞口,盯着下方石柱上的“羌笛何须怨杨柳”一句看了许久。
上头的火光忽然明亮起来,她听到朱聿恒沙哑疲惫的声音,问:“阿南,你不好好休息,到这里来干什么?”
阿南抬头看去,朱聿恒竟也穿过地道,寻着她到了这里。
他已包扎好了伤口,净了脸梳了头,只是身上衣服尚且破烂蒙尘。身后跟随着韦杭之,他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烧。
她仰头望着他,橘红的火光将他照得明亮通彻,掩去了他的疲惫伤痛,使他动人心魄的面容越显灿烂。
即使在这般压抑逼仄的地下洞中,他依然是矫矫不群凛然超卓的皇太孙。
也是她心中,最好看的那个人。
她的声音轻轻慢慢的,略带着些恍惚:“哦,我想起自己从玉门关入口进来,廖素亭还帮我守在外面呢,我得……过去那边,跟他说一声。”
朱聿恒俯身伸出手,示意她上来:“好好休息吧,这点小事,我叫个人去就行。”
“没事呀,我只不过受点小伤而已,早就没事了。而且坐在山洞里等着多闷呀,去玉门关不比这边强?”
她语气平静地说着,目光下移,看向他伸向自己的手。
火光给他的手镀上了一半灼眼的光,又给了一半阴影的暗。
这双让她一眼沦陷的手,为她破过困楼,解过牵机,也曾结下罗网企图阻拦她离去,亦曾为她而皮开肉绽割出道道血痕。
暮春初夏那一日,隔着镂雕屏风看见它的那一刻,她怎么能想到,后来这双手,牵过她,握过她,也紧紧拥抱过她,给了她一生中,无数刻骨铭心的痕迹。
她忽然仰头,朝朱聿恒笑了一笑,那双比常人都要明亮许多的眼睛,此时里面跳动着焱焱火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上方洞口的他,轻声说:“阿琰,我有话跟你说。”
朱聿恒胸腹的冲脉尚在疼痛,不便爬下洞口,便单膝跪了下来,俯身将身体放低,专注地望着她:“怎么啦?”
而阿南踮起脚尖,微微笑着看他。
他们靠得很近,近得几乎呼吸可感,心跳可闻。
她与他身上都尤带着尘土,鬓发凌乱,也只够用侍卫带进来的水擦干净脸和手。
阿南定定地,睁大眼睛看着朱聿恒。黑暗挡不住他那比象牙更为光泽的面容,浓长的睫毛也遮不住他那寒星般的眸光,他直直地盯着她,像是要将她淹没在他的目光中。
这样的面容,这样的眼睛,这样的阿琰……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她的心中忽然掠过激荡灼热的血潮,仿佛被那种绝望感冲昏了头,突如其来的,她抬起手捧住了他的脸,在他的颊上亲了一下。
她的唇灼热而柔软,酥酪般的甜蜜与温暖,却只在他的颊边一触即收,如风中误触旅人的蜻蜓翅翼,擦过他的耳畔便立即收了回去,羞赧于自己的失态,再也不肯泄露自己的情意。
从未有过的紧张与惶惑涌上心头,她不自然地抿了抿唇,眼睫也垂了下来:“那……我走了。”
就在她要转身逃离之际,朱聿恒已经跪俯下身躯,一把抓住了她的肩,狠狠将她扯回自己面前,攫住了她的唇。
阿南身体一颤,下意识的抬手想要推开他。他却更用力地托住她的后脑,辗转吮吻她的双唇,让她几乎窒息在他掠夺般的侵占中,连呼吸都跟着他一起急促凌乱起来。
韦杭之惊呆了,立即转身急步退到洞内,不敢出声。
直到她被他吻得无法呼吸,双脚都几乎支撑不住时,他才终于舍得放开她的唇。
他的手却不肯松开她,始终贪恋地钳制着她的肩,心跳越发剧烈,胸腹的疼痛夹杂着巨大的欢喜,令他意识都有些恍惚。
他微微喘息着,双眼紧紧盯着她,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可以恣意亲吻她,分辨不出面前这幽暗又动荡的一切是否真实存在。
他望着离自己咫尺之遥的阿南,心头忽然闪过一阵恐慌,害怕自己依旧沉在照影幻境之中,害怕下一刻便是梦境破灭,生死永诀的刹那。
他以颤抖的手紧紧抓着她,不肯放开,望着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又一声:“阿南,阿南……”
“我听到了。”阿南不敢再看他的目光,别过头去,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你赶紧回去吧,免得伤口又裂开。”
“那……我在这里等你,你快点回来。”
“嗯。”阿南应着,走了两步又回头,指了指他所在的洞内,说,“那朵青莲的花蕊很危险,你按一四七的顺序将它关闭,免得伤到人。”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盯着她离去的背影,目光定在她的身上不舍移开。
而阿南手持着火把,沿着洞穴往外走去,被火光照亮的身影,在拐弯处消融于黑暗中。
她抬手捂住脸,抚过灼热的双唇,也擦去那些正扑簌簌掉落的眼泪。
她听到了阿琰按照她的指点,去关闭青莲的声音。
于是她也加快了脚步,以免在地道切换时,自己来不及走出这即将闭锁的黑暗循环,来不及赶上地道转换的那一刻,来不及抓住阿琰为自己创造的、最好的离去机会。

一场雪下过,敦煌城与周围的荒漠沙丘,全都罩上了白茫茫一片。
雪霁初晴,日光遍照苍茫起伏的大地。朱聿恒率众出城,百余骑快马沿着龙勒水而行,查看河流情况。
龙勒水依旧潺潺流淌在荒野之上。近岸的水结了冰,但河中心的水流与平时相比,未见太大增减。
朱聿恒站在河边,静静地驻马看了一会儿。
距离他与阿南破解照影阵法已过了三天。目前看来,敦煌周边的地势与水脉并无任何异状,这六十年前设下的死阵,应该是已经安全破解了。
胸腹之间的隐痛依然存在。当时在洞中,毒刺已经发作,尽管被阿南在最后时刻剜出,冲脉也不可避免显出了淡红的血迹。
但与之前各条狰狞血脉相比,这点痕迹已是不值一提。他的身体也未受到太大影响,不会再缠绵病榻十数天无法起身。
旷野风大,雪后严寒,韦杭之打马靠近皇太孙殿下,请他不要在此多加逗留,尽早回去歇息。
“圣上明日便要拔营返程,殿下亦要南下,接下来又是一番旅途劳累。您前两日刚刚破阵受伤,务必爱惜自身,不要太过操劳了。”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望着面前被大雪覆盖的苍茫荒野,仿佛想要穷尽自己的目光,将隐藏在其中的那条身影给挖出来,不顾一切将她拉回怀中,再度亲吻那千遍万遍萦绕于魂梦中的面容。
“阿南……有消息了吗?”
韦杭之迟疑一瞬,回道:“没有。不过陛下已下令,将她的图像传到沿途各州府和重要路段隘口。只要南姑娘一出现,必定有消息火速报给殿下。”
朱聿恒听着,心中却未升起任何希望,只拨马沿着龙勒水而行。
一开始,他还能控制住自己打马的速度,可心口的隐痛仿佛点燃了他深埋的郁积躁乱,他马蹄加快,仿佛发泄一般地纵马向前狂奔,一贯的沉静端严消失殆尽,只想疯狂地大声呼喊,将堵在心口的那个名字大吼出来。
他拼尽了全力,费尽了心机,终于让她放飞了属于竺星河的蜻蜓,让他有资格拥她入怀;他豁命相随,生死相依,终于换得她在幽暗地下,贴在他颊上的轻颤双唇,湿濡双眼……
可,属于他的极乐欢喜,唯有那短短一刻。
她引诱他旋转了地道,抛下了被幸福冲昏了头的他,消失于玉门关。
而那个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未来在握,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她,以为心心念念一路渴求终有了圆满结果,却没想到,一旦她冷漠抽身,他便是万劫不复。
冷厉如刀的雪风在他耳畔擦过,令他握着缰绳的双手僵直麻木。
他终于停下了这疯狂的奔驰,将自己的手举到面前,死死地盯着看了许久。
日光在他的手上镀了一层金光,显得它更为强韧有力,似乎拥有足以掌握世间万物的力量。
这双她最喜欢的手,有时她会以迷恋的神情细细审视它,让他无法控制地生出一种类似于嫉妒的古怪情绪。
可,再有力的手,也无法将她把握住,留在身边。
阿南,她是天底下最自由的人。她想来就来,当她要离开时,没有任何人可以挽留。
那一日,他在地道等待她返回,等了很久很久。
直到圣上亲自派人来催他,说石门已经清理完毕重新开启,让他立即返回地上。
那时,他才忽然如梦初醒,忍着伤痛抄起火把跃下地道,率领侍卫沿着地道一路寻找阿南而去。
可,地道已经转成了死循环,他在里面绕着圈,始终寻不到跟随阿南的路径。
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他只能将青莲再度调试,终于打开了前往玉门关的通道。
他不敢相信是阿南骗他截断道路,心口的狂乱执妄几乎要淹没了他的理智。
怎么可能,他们刚刚出生入死,怎么可能在携手同归的下一刻,她便如此狠绝地抛下了他?
甚至……在离开之前,她还与他热切相拥,缠绵亲吻。
她看着他的目光,比跳动的火光还要缱绻热切……那该是他以后能永远拥有的欢喜,怎么可能只这一瞬便失去!
他不顾任何人劝阻,拖着身上伤势,打着火把在地道中强撑到玉门关出口。
从枯水道中追出来,他只看到了神情错愕站在面前的卓晏。
因为地下的黑暗窒息,也因为心口的焦虑,朱聿恒喘息沉重,胸口的伤口似有崩裂,染得绷带渗出血迹来。
“阿南呢?”
卓晏显然没见过殿下这副模样,慌忙一指身后,迟疑道:“她一出来,便上了马,向那边去了……大概有大半个时辰了。”
朱聿恒脸色苍白晦暗,死死盯着她消失的地方,厉声问:“其他人呢?为什么不拦住她?”
“之前……之前有几个海客和青莲宗的人也从这边脱逃,所以廖素亭他们追击去了,至今还未回来。我一个人在这边,看到南姑娘从枯水道出来……她脸色不太好看,拉过马便要走。”卓晏犹豫着,似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后面的话,“我当时跑去拦她,问她一个人要去哪儿。她却抬手挥开了我,跟我说……”
他关注着朱聿恒的神情,小心翼翼复述道:“她说,阿琰骗了我,所以,我要走了。”
骗了她。
心头似被这句话灼烧,朱聿恒的伤处骤然袭来剧痛,让他捂住嘴猛烈喘息着,喉头一甜,血腥味便在口中弥漫开来。
见他神情如此灰败,卓晏声音更低了:“我当时看南姑娘脸色不好,也不敢去阻拦,她翻身上马,在要走的时候却又回头,跟我说……若是遇见了殿下,提醒您找傅准问三个字。”
朱聿恒声音微僵,问:“哪三个字?”
“四个月。”
只这一句话,阿南便再也没有其他的话,纵马飞驰而去。
大漠残阳如血,风沙凄厉如刀。她冲向苍黄大地的彼端,未曾回过一次头。
四个月……
这没头没尾的话,连朱聿恒都没有头绪,更何况卓晏了。
而朱聿恒望着阿南远去的方向,捂着心口缓缓倒了下来。
韦杭之忙抢上前去,将他一把扶住,听到殿下口中,喃喃地似在说着什么。
他扶着殿下,迟疑着将耳朵贴到他口边,听到他低若不闻的声音:“也好……至少阿南……是自己离开,不是在地道中遇险……”
陷入昏迷的皇太孙被送到敦煌,皇帝亲自带了随行御医过来为他诊治。
可身体上的伤势尚且可医,心中的焦灼与煎熬,他们看在眼里,却无任何人能劝慰帮助。
皇帝与他商议,时值严寒,昆仑山阙冰封万里,又在北元控制之下,这般情况纵然去了,破阵也是机会不大。更何况若是去了昆仑山阙再回转,两个月时间赶到横断山脉怕是十分紧迫,不如及早回转南下,专心对抗四个月后的那一处阵法。
如今这局势下,这番打算属于不得已,但也是最好的选择。
商议既定,皇帝查看过他的伤势,叮嘱他好好休养。朱聿恒目光看向他身后,道:“孙儿有句话,想要问傅先生。”
傅准神情平淡,等皇帝屏退屋内所有人后,他才走到床榻前,对他一施礼:“殿下?”
“傅先生,阿南临走前嘱咐我,要问你三个字,还请为我解疑答惑。”
傅准微微一笑:“请说。”
朱聿恒审视着他的神情,道:“四个月。”
傅准略略一怔,微眯起眼睛瞧了他片刻,未曾开口,却先将目光转向了皇帝。
皇帝淡淡道:“这般没头没脑的问话,理她作甚。”
朱聿恒道:“孙儿觉得,阿南既然留下此话,想必此事对孙儿至关重要,不可忽视。”
傅准掩唇轻咳,斟酌着开口:“南姑娘所指的,想必关于山河社稷图。那日她诱使我带她找到照影阵,在阵前逼我吐露内幕,因我对山河社稷图所知有限,因此口误说了四个月。可南姑娘似乎很介意此事,即使走了,还不忘告诉殿下么?”
朱聿恒虽然身带伤势,但他思绪通明,立即问:“所以这四个月的意思,是说我剩下的时间,不是六个月,而是……”
“傅先生是口误,聿儿,你不必多心。”皇帝却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一贯威严的语调因为急促发声,竟显出一丝波动。
朱聿恒微微一怔,垂下了眼,应了一声“是”。
惊觉自己失态,皇帝拍了拍他搁在床沿的手,语调中满是对阿南不满:“朕的意思是,你被那女匪影响太多了。她若真的关心你,绝不会丢下你,如此消失掉!”
朱聿恒默然摇头,道:“是孙儿对不起她在先。流落海岛之时,孙儿曾答应她,永不欺骗她,永不伤害她……”
“可是阿琰,你不许骗我,不许伤害我。我想走的时候,就能自由地走。”
那时她握着回头箭,对他所说的话言犹在耳。
这世上所有人,包括阿南,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了留下她,他故意让海雕抓伤了背,泡在海水中吹了一夜冷风。他忍着伤口剧痛为她制作了那支回头箭,才让她打消去意,得到这一句许诺。
可事实是,他一直在骗她。
骗她说自己是宋言纪,与她达成了一年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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