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by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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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她说自己不介意她所有过往,企图潜移默化将她驯服;
骗她说找到了她的爹娘,他们都只是普通人……
若不是这一路而来堆积的谎言与欺骗,他根本没有办法接近她、打动她,与她走到现在。
见他在这般境况下依旧执意维护阿南,皇帝不满地训斥道:“你身为皇太孙,有些事情不便告知她又如何?此女性子如此骄纵,走了也罢!”
见皇帝对阿南如此不满,朱聿恒终究道:“陛下与我在地图洞室中商议破阵之时,阿南可能正好沿着地道,过来帮我们破阵。”
地道中,黑暗里。在某一时刻,他与祖父曾经挥退了所有人,在那个陈设地图的洞室内,讲了一些不适宜被人听到的话。
关于破阵的设置、关于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关于他们对阿南的利用,关于她父母的真相……
皇帝显然也是想起了当时他们所说的事情,恍然记起自己曾说过,若是此阵不利,便将阿南等有嫌疑的人全部杀掉的话。
思忖片刻,他道:“你若要寻回阿南,朕可以替你安排。”
朱聿恒默然摇了摇头,道:“不必了。”
阿南。她来的时候,如烈焰般席卷而来,纵万千人也挡不住;她走的时候,如逝水般决绝而去,即使他舍命相随,也无法挽留。
他一路依靠着她、强行拖着她,才终于走到这里。
如今她既已下决心离开他,他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挽回,让她继续以性命、以伤痛,为他牺牲付出?
龙勒水边积雪绵延,旷野中呼啸的寒风似从他全身的骨缝间钻了进去,冰凉透骨。
见他一动不动,一直盯着自己的手,韦杭之正不知所措,忽见前方来了一行人,忙打马上前,对朱聿恒禀报:“殿下,墨先生来了。”
墨长泽一身褐衣,上面溅满了泥点,正带着弟子们背着几捆芦苇沿河而上。
“殿下这么早便来视察河道,身体痊愈了?”墨长泽关切慰问。
朱聿恒伸手轻抚胸口,朝他一点头:“好多了,多谢墨先生关心。”
见他的目光落在芦苇上,墨长泽便道:“我们准备在这里建一个过山龙,筑堤引水,整治河道。南姑娘之前给我们出过图纸,只是仓促之间不是很详尽,因此我们还需探讨数处细节关窍。”
过山龙,朱聿恒知道这东西。
在他们潜入拙巧阁寻找地图线索时,他曾为了阿南而陷身于天平机关。彼时阿南便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调转了拙巧阁玉醴泉的引灌水龙,将机关一举冲毁。
当时她站在夏末艳阳中,丢开龙头对他扬头一笑,说“阿琰,我们走”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她牵着他的手,在迷失了前路的芦苇丛中狂奔向前,与他一起踏平所有障碍,一往无前。
葱翠如碧海的芦苇丛在眼前摇曳,转瞬成了苍白。她留给他的已经只有这荒漠风雪,残山剩水。
他跳下马,拿过阿南手绘的图纸,看着上面熟悉的线条与潦草标注,只觉得心口又隐约抽动,痛不可遏。
“是哪部分不明白?”
“殿下您看,这边是圆筒打通去节,但这里所标注的圆圈与三角,我们揣摩着,尚不知是何意思……”
朱聿恒不假思索道:“这是阿南习惯的标记符号,圆可表为雌,三角表雄;若圆圈为阴,则三角为阳;圆表凹则角表凸。这既是过山龙,你们将标三角的机括置于内,标圆处置为外,榫卯使其内外紧接即可。”
见他如此熟稔,墨长泽大喜,赶紧又问了几处不解之处,朱聿恒一一解答,仿佛那图是出自他的手中。
墨长泽赞叹道:“殿下真是博闻广识,居然对我们这行也这般了如指掌。”
朱聿恒将手中图纸递还给他,沉默了片刻,才道:“不,我只是……了解阿南而已。”
疑惑得解,墨长泽带着弟子编织捆扎芦苇。
后面有人制备好了胶泥,提过来与他商议薄厚,是否适合裹上芦苇烧制。
他开口说话时,朱聿恒才发现,这个浑身上下糊满泥巴的人,赫然竟是卓晏。
“阿晏,你怎么会在这儿?”
卓晏忙见过了他,说道:“之前,墨先生与我探讨过胶泥烧制渴乌的事情,这些时日我与墨先生和各位师兄弟一起研讨,墨先生觉得我在这方面有点天赋……”
墨长泽笑道:“何止有点,卓少天资聪颖,之前只是没有将心思放在正事上而已。如今他已拜入墨门,是我门下弟子了。”
朱聿恒倒是没想到,当初那个凭着祖荫在神机营混日子的花花公子,不久之前尚是倚红偎翠的浪荡生涯,如今却滚得像个泥猴,在这西北苦寒之地,为改造河道而耗尽心力。
他抬手拍了拍卓晏溅满泥巴的肩,问:“那你以后,不回江南了?”
“不回了,我在这里,已经找到今后要走的路了。”卓晏说着,朝向后方示意,说,“卞叔现在有了我弟,也精神好多了。我们想在这边好好过下去。”
朱聿恒回头看去,卞存安左手拎着食盒,右手牵着一个瘦猴似的孩子,正朝这边走来送饭。
他看着那个陌生孩子,认出正是当日入敦煌之时,被士兵们抽鞭驱赶的孩子,便问:“你弟?”
“他娘去世了,他如今在这世上,也是无依无靠的孤儿了。”卓晏说着,双眼带了湿润,默然道,“虽然他还小,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不过此心安处是吾乡,以后我们就在这里安家了。”
朱聿恒紧紧地按了按他的肩,说道:“好,阿晏,相信你定能干出一番实绩,为敦煌百姓造福。”
“嗯,我与阿南也谈过。我这般消沉下去也并无意义,还是得做点什么,至少,对得起我这有用之身。”
朱聿恒默默点头,遥望玉门关的方向,看见绵延起伏的皑皑白雪,晦暗的云朵低低压在荒丘之上。
“是,人活于世,我们都得肩负起自己的责任。”
即使阿南已经离他而去,可身为皇太孙,背负山河社稷图,他有自己必须要走的路、必须要前进的方向。
无论面前是万千人,抑或是空无一人,他都得走下去。
告别了卓晏与墨先生,浩渺长空中,雪又纷纷下了起来。
龙勒水浩浩荡荡,曲折向前,回程中的朱聿恒听到空中鹰唳声,抬头望去。
一只苍鹰自上而落,将一只灰兔丢向下方的主人,再度振翼飞起,斜掠过了长空。
正是当初阿南曾借去夜探青莲宗总坛的那一只苍鹰。
他的目光随着它的身影而向前,投向那遥不可知、但一定存在的远方,仿佛看到了关山万重之外,那条刻在他心口、永难磨灭的身影。
阿南,她如今在哪里,身上的伤还好吗?她留下的三个字,是否揭示了傅准与山河社稷图的关系?
如今,他得奋力振作,一个人独自面对这更显严峻的局势了。
被抹去了痕迹的那一个阵法、傅准口中只剩下四个月生命的他、一向对他关爱有加的祖父暗暗维护傅准,不允许他探询真相……
他的手探入怀中,握住那已经残破的“初辟鸿蒙”。它薄软而明亮地躺在他的掌中,尚带着体温,熨烫他的手心。
虽然已经破损,但他提挈中心点,还是勉强可以让它内里相撑,形成一个圆球,托在自己的掌上。
这六面勾连的岐中易,牵一环而所有部件受控,无论如何转换,它们都环环相连,不可分离。
他松手让它再度缩成小小一片,紧紧地握着这个岐中易,仿佛握住阿南仅留的最后一线温存,哪怕刺痛了手心,滴出了血珠,也不肯松开半分。
她说过,等回去后,会帮他修复。
万水千山,他定要踏破傅灵焰的阵法,击溃山河社稷图的毒咒,然后,扫除一切艰难险阻,寻回她。
岐中易,总会有恢复完整之时,他和她,也总有相聚的那一刻。
视野最远处,那头苍鹰的翅翼,正从高耸的峰顶一掠而过,直冲向湛蓝刺目的天空。
妄图驯鹰的人,终究被那只举世无双的鹰隼所驯服。
那么,在她振翅飞去之时,他也定要肋生双翅,与她疾驰万里,生死相随,永不问归期。
无论多么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总会有产生分歧的时刻。
比如说,淡马锡(注1:新加坡)的螃蟹和落坑(注2:缅甸仰光)的虾酱,到底哪个比较好吃;冬天应该去官屿(注3:马尔代夫马累)的沙滩晒太阳还是回神州看雪;阿南的手恢复到三千阶后与棋九步朱聿恒到底谁更胜一筹……
尤其是最后这一条,在海上所有人的心中成了不解之谜。
就连两人在归仁(注4:越南新洲港)酒馆中时,都听到有几个酒鬼嚷着开盘赌注,赌司南与朱聿恒谁更厉害。
不过最后赌局不了了之。因为虽然大家都喝多了,但谁也不敢相信自己能在挑战了这对雌雄双煞中的一个人后,还能撑着站到第二个人面前。
于是,阿南捏着酒杯,笑嘻嘻问朱聿恒:“要不,咱俩比比?”
朱聿恒与她碰杯:“赌注是什么?”
“你输了的话,站在港口高台大声唱一整首‘你事事村,我般般丑’,唱完后对所有人宣布这首歌以后只在我耳边唱。”
“我赢了的话,你去爪哇亲手淘金再亲手做个牌子,上面刻着‘心悦阿琰’,挂在脖子上见人就展示一遍,为期一年。”
“看不出来阿琰你这么狠啊!”
“彼此彼此!”
赌赛很快开始,赛制三局两胜。
第一局,比钓鱼,阿南轻松夺魁。
第二局,比骨牌,朱聿恒略胜一筹。
“不对啊,谁要看你们两人比这些?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跟你们比最短时间收帆,然后宣布碾压你们?”
“就是,那我还可以比吃马哈音(注5:印度孟买)咖喱鱼,南姑娘一吃这个就咳嗽流涕,我稳赢无疑!”
旁观的船员们纷纷发出抗议。
毕竟苍茫海上,晴空无浪,四海早已升平,他们所有人都闲得发慌,唯恐天下不乱。
听着众人的起哄声,阿南斜睨着朱聿恒而笑:“看来,不出动我的绝活是不行了?”
朱聿恒抱臂施施然:“好巧,那刚好也是我的绝活。”
他们互不相让,旁观众人兴奋不已:“这对雌雄双煞真的要分个上下了?会痛痛快快打一架吗?”
“打起来,打起来~”
当然,打架是不可能打架的,要打跑到床上去打(不是,×)。
既然大家要看的是他们谁的技艺更高超,天下能准确验证这一点的,自然非拙巧阁莫属。
“听说拙巧阁最近正在招收新弟子,无数年轻人踊跃报名。他们招人看资质、看技术,要考试、要分等,最后还要评选一个最优秀的作为最佳新弟子,当众公示的那种。”
“看来他们的最佳弟子人选有了。”阿南一扬下巴:“走,出发!”
两人都在拙巧阁闹过事,更何况拙巧阁绝不可能招他们入阁当弟子,于是两人一起易了个容,一个扮成渔村小姑娘,一个装成乡下小伙子,一前一后去报名。
拙巧阁如今与朝廷合作紧密,地位更为显赫。从长江入海口而入,尚未接近那个垂柳依依的码头,前方已传来一片喧闹。
东海瀛洲外,纷纷攘攘足有百十条船,船上众人拥在码头外翘首企盼。
拙巧阁的弟子们穿着一式的服制,在码头分出十个点,大声吆喝:“不要挤,一个一个来,领牌子报名后才能参试!”
船上人忙跳下来,潮水般向他们涌去。
“哎哎哎,你们别挤啊,让一让……”阿南旁边有个身材瘦小的少年被挤得摔了个大马趴,差点没掉下水去。
朱聿恒眼疾手快将他的衣领揪住,提了上来。
那少年向他仓促道了声谢,跳起来又拼命往里面挤,口中大喊:“大哥大叔大爷!我学手艺十年了,我要成为拙巧阁的弟子,我要赶超女魔头司南……”
可惜没人理他。所有人都在拼命往前头挤,少年就像是条没赶上潮水的鱼,再次趴在了地上。
“急什么啊,又不是比谁跑得快。”女魔头阿南抱臂笑嘻嘻地看着他,“放心吧,拙巧阁很好考的,当弟子肯定没问题。就是赶超司南么……可能你还要努力。”
说着,她回头朝朱聿恒招招手,笑道:“来吧,为了公平起见,我把拙巧阁的考题门道给你说一说。”
少年立即揪住她的衣袖,挂着一脸谄媚的笑容:“姐姐,好姐姐,求您带带小弟吧!有什么秘诀,给我也透露一点呗,弟弟一定铭记在心,感恩不尽……”
朱聿恒站在阿南身旁,瞄了这个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少年一眼,见他身材矮小貌不惊人,目光便又下移到少年的手上。
手如其人,这少年个子小小的,手也显得纤小,细细尖尖,跟老鼠爪子似的,看着十分灵活。
阿南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一挺胸膛:“我叫熊大威!”
“挺好挺好。”看着他的小身板,阿南噗一声笑了出来,“那你们仔细听着啊,拙巧阁的考题,一般是拆解与组装两种,其中又以常用的武器为多。这么多人考试么,肯定是考比较小巧的东西,我敢保证,十之八九就是弩机——因为所有小巧便携的武器中,近年只有这个没有考过了。”
朱聿恒仔细听着,熊大威则眼睛亮亮地问:“那么姐,组装这东西,可有什么诀窍么?”
“有。第一靠熟练度。”
“这……我见都没见过什么弩机,哪有熟练度啊?”
“就算见过也没用,拙巧阁的弩机与普通外边的不一样,里面机括十分复杂。不过傅灵焰当年为了标准化制造弩机,让新弟子们也能快速上手,便将步骤浓缩成了两句口诀,你们记住就行。”阿南看着旁边的人潮,压低声音说,“逢单则提,遇双则压。”
熊大威目瞪口呆:“什么鬼,听不懂啊!”
阿南转头看向朱聿恒,嘴角一扬:“公平吧?”
朱聿恒给了她一个“你完了”的眼神:“这规则简直是替我量身定做的,赶紧练习淘金吧。”
“哼,我的本事你想象不到,还是快点练唱歌吧。”
预料落空,拙巧阁考察的第一关,居然是摸骨。
负责看手的老供奉年纪挺大了,一副老眼昏花的模样,面无表情地捏着前面几个人的手,惜字如金,口中只有寥寥几个“无异”、“寻常”、“不错”之类的词。
直到朱聿恒站在他的面前,将自己的手搁在他面前的桌上,老供奉那双半张半阖的眼睛终于瞪大了。
“这骨骼,这筋络,这力度……”激动地抓着他的手看了又看,老供奉如梦初醒,转头朝里面大喊,“滢堂主,滢堂主!”
“怎么了?”里面有个清冷的女声传来,薛滢光高挑纤细的身影从隔断后面转出。
她目光先在朱聿恒的脸上转了转,清丽紧绷的面容毫无表情,等目光下移,看向了朱聿恒的手,脸色顿时变了:“你……?”
朱聿恒站着没动,只以目光示意了一下旁边的阿南。
虽然他们易容十分成功,但薛滢光惯能看手认人,一瞥就知道,这对煞星玩情趣,又玩到他们拙巧阁头上来了。
她恨恨磨牙,凑到阿南身边,附耳低声道:“南姑娘,求你了,你们每次来都搞得岛上房倒屋塌,这次要还这样,我们就去向朝廷索赔了,三倍那种!”
“不会不会,我们这次来绝无恶意,滢堂主只当没看到就行。”
薛滢光翻他们一个白眼,对老供奉示意:“让他们进吧,评分么……中下!”
“终究还是被公报私仇了。”阿南抓着朱聿恒的手,郁闷不已,“中下,阿琰的手评分居然是中下,那薛滢光只能算长了双爪子!”
没等她发完牢骚,那边已经摸手完毕。剔除了一大批人后,按照他们领的牌子报数,引到阁内最大的空地上。
青砖平铺的广场上,陈设着百来张小方桌,每张桌上,都放着一堆铁木零件,看那模样,应该是弓.弩。
侥幸过了第一关的熊大威,强压惊喜,低声对阿南说:“哇,真的是弩机!不过那个口诀……我好像有点记不住了,什么单……什么双来着?”
“逢单则提,遇双则压。”
话音未落,上方通知传来:“诸生安静,有请坎水阁澄堂主!”
薛澄光依旧是清雅俊逸、笑容和煦的模样,扫向众人的流转目光比他妹妹更像秋波。
抬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薛澄光含笑道:“恭喜各位通过初试,此次复核很简单,就是看一下诸位的手速和灵活度,同时考察记忆和眼手的协调性。那么接下来,请大家注意看我如何拆解与安装这具弩机。此次录取的标准,一看准确,二看速度,安装失败者没有补试机会。”
说着,他拿起自己面前桌上那具弩机,向众人示意,然后平举在胸前,将上面牛筋所制的弓弦拆掉,再将望山卸下,拆解掉后方挂弦牙,推出箭匣,再撤匣中拨机、垫机、照门、钢键,最后只剩一具硬木弓身,被他轻搁在桌上。
薛澄光的手速并不快,为了让众人看清他动作,甚至还着意放慢了。
拆卸下来的零散构件,也被他从右至左一一摆放在桌面上,纹丝不乱。
他抬起手,向众人示意:“诸位请开始吧。组装完毕后贴上姓名条子,封存上交即可。”
话音刚落,众考生立即抢起各自面前的零件,急着开始组装。
熊大威有些无措,偷眼一看旁边的阿南,发现她速度骇人,他一愣神的工夫,她已装了一小半,那双手快得几乎有了虚影。
他倒吸一口冷气,再转头去看朱聿恒,他就正常多了,不紧不慢地拿起硬木弩身,提钢键、压照门、提垫机、压拨机、提箭匣、压弦牙……
几提几压之间,各个机括如行云流水般组装得整整齐齐,纹丝不乱。明明他应该是第一次拼接这种弩机,却令人意外地显出气定神闲的从容姿态,比薛澄光演示时的更为流畅。
熊大威恍然大悟,原来逢单则提、遇双则压的意思,是指组装顺序。遇一三五之类的单数步骤则上提,二四六之类的双数步骤则下压。
他依样画葫芦,全盘照搬朱聿恒的动作,虽然没有朱聿恒那般异常灵活的手,但紧赶慢赶,也算把自己手中的弩机勉强给组装好了。
那边阿南已经率先上前交弩机,顺便给了朱聿恒一个胜利的眼神。
朱聿恒则还她一个“拭目以待”的目光。
薛澄光将阿南的弩机丢在一旁,看也不看:“不合格,按例取分垫底。”
阿南不敢置信:“我不合格?我垫底?我明明装得又快又好!”
薛澄光冷笑一声:“我早就说过了,本次考校的是新弟子的手眼与记忆能力。你虽然将这具弩机装好了,但我刚刚早已注意到,你装搭时为了追求更快的手速,根本没有按照我的规范顺序来,甚至投机取巧,将一应提拉的构件先行组合同时放入,然后才调整其他机括插入,等于十来个步骤在瞬间完成了。快确实很快,但稍有差池,所有构件会一起弹跳伤人,严重的话,旁边的人都可能遭殃!”
阿南不服道:“可我控制住了,没有差池。”
“那是你运气好。这世上有把握控制住的,只有傅阁主、司南等寥寥数人,你以为你是谁,也敢用这种手法?”薛澄光冷笑一声,“倒数第一,没有补试机会。”
阿南气急败坏,有心想大吼一声我就是司南,就算不尊赌约也要找回场子。
可朱聿恒已经越过她交了自己的弩机,还低低在她耳边丢下一句:“愿赌服输。”
气死了!
阿南唯有郁闷地把头转向一边。
随即,薛澄光拿起了第二个上交的、朱聿恒的那具弩机。
一看之下,他顿时面露欣赏之色:“咦,这个装搭得很出色,快速,稳固,也牢靠。”
说着,他取过弩机拉弦开匣,对准不远处的箭靶凝神静气瞄准,然后按下了拨机。
弩.箭呼啸射出,既劲且急。
只听这弩.箭发射的声音,阿南便已经听出,这具弩机构造咬合严密,各处机构都搭配得无懈可击。
阿南不由得暗吸冷气,想着接下来一年的丢脸日子可怎么办。
不过,当她抬眼,跟随着箭身飞行的方向看去,才发现弩.箭从箭靶擦过,又往前飞了约有十余丈,斜坠入了草丛之中。
在周围一片沉默中,阿南“噗嗤”一声笑出来,显得格外响亮:“哈哈哈,这么好的弩机,这么近的距离,居然还有人能脱靶!”
薛澄光脸色难看,他悻悻地转头看朱聿恒,问:“你调整了钢键与弦牙?”
朱聿恒随口道:“是,稍加处理,弩机有效射程便能多出二十步,并且力道更为迅猛。”
“然而,这样也会增加后坐力,这世上有多少人能有这般稳定的手,精准控制住这样的弩机?”
朱聿恒举起了手:“我。”
薛澄光的脸色从难看转为了铁青:“擅改教具,倒数第一!”
阿南又笑了出来,一把抱住朱聿恒的手:“哈哈哈哈听到没有,你垫底啦!倒数第一是你。”
朱聿恒不服气:“明明你才是倒数第一,实操都没进。我的弩机进入试射了,至少是倒数第二。”
“不对不对,你才是,因为我先第一了,你是后面的倒数第一,你后来居下了!”
两个倒数第一互不相让——毕竟,输了后果很严重。
站在船头对着所有船员和港口万千人唱“你事事村,我般般丑”的压力,朱聿恒真的承受不住。
而逢人就翻开随身携带的金牌宣布自己对夫君爱意这种丢脸的事情,司南也担当不起。
“好呀,反正都到这一步了,赢一名也是赢,我倒要看看咱们究竟谁胜谁负。”
阿南朝向薛澄光,大声问:“澄堂主,你给我们个准话,我们两个人中,究竟谁才是那个倒数第一?”
“别争了,明明白白告诉你们,”正在检查各种搭得奇形怪状乱七八糟弓.弩的薛澄光不耐烦地挥手,用大仇得报的神情瞪了他们一眼,“此次比试,最佳弟子熊大威,而你们两人,并列倒数第一!”
所以,九州四海那个谜团,终究未能解开。
关于司南与朱聿恒究竟谁更强悍一些,也是至今争论不休。
“放心吧,虽然不当众宣布,但是你什么时候想听,我就什么时候给你唱……”离开拙巧阁的船上,朱聿恒在阿南耳边轻唱了那首歌。
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
就像当初流落荒岛,他在昏沉的阿南耳畔唱过的一样,有点生疏,不过——
“以后会唱熟的,越唱越好那种。”
“嗯,现在就很好听了。”阿南笑着抱住他的手,与他一起靠在船舷边,开心地听他唱完。
然后,她将自己的臂环解下,给他看了看臂环里面。
在漆黑的臂环内侧,早已用金丝新錾上了四个字——心悦阿琰。
所以雌雄双煞谁更强?
看来应该是,两个人都输了,也是两个人都赢了。
冷月斜照于屋檐之上,雪后的敦煌城,一片寂静寒凉。
耳边传来一声低弱猫叫,朱聿恒从御驾兵巡布防图上抬起头。屋内烧的炭炉有点热,他推开窗户,看向外面绵延的房屋。
敦煌是军镇,屋宇一板一眼,原本显得太过严整肃穆。但此时在积雪的覆盖下,它却消弭掉了太过冷硬的轮廓,显出了流畅温柔的线条来。
对面屋顶雪中,一只黑色的小猫正瑟瑟发抖,看着他发出“喵喵”两声轻叫,在这雪后清寂中听得清楚分明。
猫,一只突如其来闯进这个冷清世界的小黑猫。
月光和碎雪掩去了野猫乱七八糟的毛发,只映得它的眼睛湛然灼亮,比世间万物都要明亮夺目。
朱聿恒默然望了许久,眼前又浮现出与黑猫异常相似的那一双眼睛。
初见那一夜,黑暗中,火光跳动在她粲然的双眸中。
划着金线的蜻蜓在她周身流转飞旋,当时的他未曾察觉,可如今想来起那个瞬间,却时心旌摇曳,无法自抑。
阿南,她如今身在何处?
她是否也像这只猫一样,在某一个地方的某一场雪中,正以格外明亮灼眼的目光,打量这个冰冷无瑕的世界?
耳听得谯鼓二点,夜已深了。
他收敛了杂乱心绪,起身活动肩背,拿起几上一块奶酥掰开放在窗外,向对面的小黑猫示意。
小猫警惕地看着他,见他回了桌前整理书札,才小心翼翼地跃到屋檐下,跳上栏杆,一路踩着梅花脚印,慢慢走到了窗前。
用鼻子嗅了嗅奶酥,小猫明亮的琥珀色瞳眸抬起,谨慎地看了看他,见他并未接近,才尝试着咬了咬奶酥。
香甜的味道让小猫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舌头一卷,叼起了奶酥立即回身,窜上对面屋脊,在起伏的雪色中跳跃,随即于皑皑白雪之中消失了踪迹。
这头也不回弃他而去的模样,可真像阿南啊……
身后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得了回应后,韦杭之疾步进内。抬眼见他目送小猫咪的神情,只觉心口略沉。
自从阿南走后,殿下虽表面如常,却瞒不过他这个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人。
也说不好具体是改变了什么,只是这一路的苦苦追寻,最终尽付惘然,好像一切都空落落的。
不知怎么的,他想到在地道中阿南与殿下的亲密举止,然后又不动声色决绝离去的身影,便觉得又恼怒又悲哀——
他心中一直奉为神明的殿下,这是被始乱终弃了吗……
见他不说话,朱聿恒瞥了他一眼:“怎么?”
韦杭之忙收敛心神,道:“之前,玉门关出事那口穿井上,有一块盖在井口的石板,殿下曾命人带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