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by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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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此时,皇帝身旁的近身侍卫奔来,对朱聿恒传令道:“陛下见士卒冻饿,不耐久候,吩咐殿下即刻回转。”
一无头绪,众人也只能先回到大军近旁。
皇帝正立于车驾之上,一见他们回来,当即对侍立于旁的中军将领们吼道:“传令,大军行进!”
朱聿恒知道大军困在这般境地之中,确实危机重重,更何况皇帝本就性情暴烈,如何能在这儿盘桓太久。
他立即上前,低声劝解皇帝道:“陛下稍安勿躁,此间道路……”
皇帝咆哮着打断他的话:“哪有找不到的道路?用刀子抵着他们走!错一步,杀一个!两个时辰内到不了榆木川,留他们何用,统统杀光!”
朱聿恒抬头看晦暗的天色下,花白的胡子让暴怒的祖父显得憔悴苍老,心下不由暗叹,闭口不再说话。
皇帝又抬手示意他:“聿儿,你进来,朕有话问你。”
车马辘辘,大军再度启程。
有了前次教训,中军重甲披挂,齐聚于御驾旁,谨慎围护。车驾平稳,翻过平原,上了山脊,车身只是微微起伏而已。
朱聿恒陪着皇帝坐于车内,只是目光一直透过车窗雨雪,注视前方动静。
交加的雨雪严重阻碍了视线,即使他目力极好,可见的范围亦不过一二十丈。
油绢衣挡不住横飞的雨雪,他通身早已湿透。幸好车内宽敞,皇帝嘱咐他擦干头脸,在火盆边烤烤火,让冻僵的身子恢复过来。
朱聿恒依言坐下,将自己的手拢在火炉上,让僵直通红的手逐渐恢复成原本灵活有力的状态。
他下意识地举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端详着,神情略带恍惚。
却听祖父道:“聿儿,自那个阿南走后,朕看你整个人都变了。你是我朝国本,日后当延我国祚,安我天下,切不可有自暴自弃的念头,更不可为区区一个女人,而心生颓丧!”
朱聿恒应道:“是孙儿对前途患得患失,与阿南无关。”
然而,看他的神情,皇帝知道他并未将生死置于心上。
这个他一日日带在身边,悉心教导、亲手抚养的孩子,即将在风雨中毁于一旦。
“聿儿,此次回去后,你陪朕一同南下,去祭拜□□陵墓吧。”皇帝叹了口气,道,“明年三月便是□□二十四年忌辰,朕也老了,该回去看看了。”
又或许,人生至此,他终于明白了当年先帝的心境与考量,懂得了他做一切决策的原因。
朱聿恒应了,皇帝拍着他的手背,想说什么却一时难以出口。
前方队伍已经下了山脊,车驾周围重甲护卫,兵马拥簇,正要护着皇帝翻越山脊之际,猛听得轰然声响,周围大地剧烈动荡。
御驾车身一沉,猛然向着下方塌陷。
车身顿时颠倒侧转,向下摔去,坐于车上的皇帝身子陡然失控,肩膀重重撞向车壁。
朱聿恒飞身扑向祖父,将其护住。
就在此时,破空声忽响,锐声震得人耳膜发颤,四下倏忽一暗,车驾猛然震荡倒地,顿时被挤得变形。
剧烈晃动中,朱聿恒抱住祖父,心知车驾已经坠入陷阱。
这陷阱应该是早已设下,之前大军两次进退,因为下方的支撑力量,并未发现任何异样。而如今因为众多人马全副武装重甲护卫,因为压力骤增,顿时陷于埋伏之中。
他护住祖父,身体倒转,足后跟向上急踹,狠劈向车壁与车顶相接处。
漆木断裂声中,车顶霍然裂开大洞。
他立即将皇帝托起,让他踩住自己肩膀,从裂隙处爬上去。
皇帝虽已有了年纪,但常年征战身强体健,踏着他的肩翻身而起,趴住车顶蹬上去之际,立即回身伸手给他:“聿儿,走!”
朱聿恒牢牢握住他的手,正要翻身而上,却见皇帝身后异状闪现,巨大的黑影随着风声骤然笼罩而下。
“小心!”惊呼脱口而出,朱聿恒日月猛然出手,向那黑影袭去。
然而出手之际他才看清,这黑影并不是活物,而是一截粗大的断木——
而他的日月是机巧之物,如何能抵挡这倾轧而下的巨力?
他身躯在车壁上一点,狠命向上扑去,要以自己的身体将那倒下的巨木抵住。
上头的侍卫们亦飞扑而来,企图将巨木拦住。
可已经来不及了。
巨木重击于皇帝的背上,猛冲而上的朱聿恒死死抵住断木之际,一口温热的血喷在了他的肩颈间,祖父的头垂了下来。
朱聿恒只觉大脑嗡的一声,整个世界骤然暗了下来。
第185章 朔风吹雪(4)
垮塌下的巨木将他破开的缺口严实封住,车驾内顿时陷入黑暗。他意识一片空白,摔坐在车内,只来得及紧抱住跌下来的祖父。
模糊中他听到上方的急促声响,是众人正在齐力清理陷阱,马车也在救援中震动不已。
顾不上其他,朱聿恒迅速扯开祖父的衣服查看伤势。
阴暗中辨不清晰,只依稀可见皇帝的后背迅速肿胀青紫。
朱聿恒以颤抖的手轻按试探。幸好,他当时的冲击替祖父卸掉了大部分的重击力量,至少他脊椎骨与肩胛骨都无大碍。
只是颈项受击后,皇帝神智晕眩,眼前的黑暗与耳畔的轰鸣让他靠在朱聿恒怀中,呼吸艰难。
朱聿恒扶住他,嗓音微颤:“陛下,您怎么样?”
“聿儿……朕怕是不行了……”
他声音断续,气息已然接续不上。
“陛下养精蓄锐,切莫说这种丧气话!”朱聿恒打断他的话,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仓皇道,“孙儿查看过了,陛下虽有伤势,但并未伤及筋骨。您一向身康体健,只要及时救助,必无大碍!”
皇帝喘息甚急,眼前金星乱冒,让他意识模糊,再难出声。
上方的人奋力抢险,斜插进断口的木头被合力起出,天光透了进来。
众人急切地围于陷阱旁,悬下缚辇。
朱聿恒小心地托举着祖父,将他平放于缚辇之上。
仿佛此时他才察觉,在他记忆中威严雄壮的祖父,如今已确是个老人了。满是血污的鬓发与面容击碎了他一贯的强硬威仪,他虚弱无力地倚靠在已届盛年的孙儿身上,如风中之烛。
朱聿恒示意上面的人将祖父拉上去,命他们务必小心谨慎,勿使筋骨挪位。
他护着祖父,让缚辇安然稳妥地缓缓抬上地面。
就在抬升出地面之际,御驾车身陡然一震,无数锋锐亮光骤然自四下射来。
御驾实陷,周围的埋伏趁机发动,弓箭齐射,向着被围拢在正中的皇帝而去。
侍卫们立即防护,然而对方用的是重箭,箭头以铅制成,比一般的羽箭要重许多,弓手将其高射向空中,箭身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越过四周防护的士卒们,随即,下垂的箭头直冲向了包围中的皇帝。
在惊呼声中,日月蓬然飞射,飞旋之际早将皇帝周身护得严严实实,设下了密不可透的防卫。
锋利绚烂的光彩在缚辇周围飞转,如彩彻区明,无论箭头以何种刁钻角度射来,都被日月的气流卷袭裹挟,混乱零散地撞击于一起,在嘈杂的叮叮当当声中纷纷坠落。
而气流翻卷间,所有悬系缚辇的绳索又被完美避过,毫发无损。
待重箭落尽,朱聿恒手中日月乍收。众人尚未松一口气,埋伏的乱军放完了暗箭之后,已纷纷跃出藏身之处,向着大军围剿过来。
数万大军排成长队行军,正处于两座山脊之间,前后兵力被埋伏截断,中间顿时陷入包围。
随行御驾的都是弓马谙熟的将领,眼见中军陷进了埋伏,当下迅捷发号,后方士兵立即赶上,意图翻越山脊反包围陷阱。
然而乱军有备而来,山脊之上早设了陷阱,士兵们尚未来得及反应,前锋已在一轮震荡中被迅速击溃。
在混乱声中,脚下大地陡然剧震。上方救援的人立足不稳,缚辇骤然松脱倾覆,安放于其上的皇帝眼看着便从上方坠落下来。
在惊呼声中,马车在震荡中再度下坠,四面断木从车外挤压扎入,眼看着皇帝和太孙都要硬生生被挤成肉泥。
朱聿恒立即伸臂,将祖父护在怀中,紧紧护住。
撞在车壁上的后背传来剧痛——是断口锋利的木刺与折断的铜铁,深深扎进了他的脊背。
温热的血迅速涌出,可情势紧急,已经容不得他细加思索。他强行直起自己的身躯,不顾后背淋漓的鲜血与剧痛,竭力将祖父托起。
他颤抖的身躯让重伤的皇帝都察觉到了。皇帝勉强动了动唇,只是气力衰竭无法出声也无法动弹,只用手指勾了勾他的手臂。
朱聿恒向他点了一下头,声音嘶哑:“皇爷爷,别担心。”
自受封为皇太孙后,他已有十来年未曾这样称呼过祖父。但此时危境之中,他脱口而出,而皇帝也未觉得不妥,只收紧了握着他的手。
只听得咔嚓声响,承重的车架将下方的木头又压断了两根。摇摇欲坠间眼看马车又要向下陷落。
“杭之!”听到朱聿恒的呼唤,韦杭之会意,立即命人将缚辇展开,摆好兜住皇帝的姿势。
紧急之中,朱聿恒双脚重重踩在下方车座上,携着祖父向上猛然跃起。
轰隆声中,车驾再度下落。而他终于将祖父堪堪抵到了韦杭之的面前,落在他展开的缚辇中。
随即,他自己也终于抓住了诸葛嘉的手,借力一个翻身跃出了陷阱。
外围的敌军也已经杀到了他们面前。
对方马上功夫了得,个个彪悍无比,显然与北元脱不了干系。
三大营中,皇帝近身护卫是神机营。然而雨雪之中,□□濡湿无法发射,诸葛嘉唯有一声令下,众人以火铳替代短棍,结阵拒敌。但这般情况下突遇强敌,亦只能勉强抵挡。
前后军队均已被阻断,如今他们被困于两条山脊的谷底,左右钳制,四面无援。
众人都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决心奋力拼杀以死报国。
朱聿恒不顾自己背后的伤口,脱去已满是血污的外衣,抓过韦杭之递来的披风遮住自己的伤口,仓促道:“诸葛嘉!”
诸葛嘉立即上前,听候他的吩咐。
“率领神机营士兵封锁北谷口,阻断后方攻势。八阵图结成后牢不可破,你务必阻住一段时间!”
八阵图专擅围剿防守,进击确是稍弱。如今听说只负责把守谷口,诸葛嘉当即道:“属下誓当全力拒敌,绝不让他们进击半步!”
“廖素亭,你率一队人上山脊,搜寻陷阱通道,尽快引入大军助力!”
“是!”
“杭之,清点人手,随我往前方突击破围。”
韦杭之虽然应了,但望着朱聿恒带伤艰难起身的模样,心下不由捏了一把汗:“殿下,您身上的伤……”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示意他立即整顿队伍,向前方出口迎战。
背后伤势传来抽痛,但他已无暇顾及。敌军已经杀到面前,所幸后方诸葛嘉不辱使命,挡住了背后来袭的那一波,让他们只需撕破前方攻击。
命精锐护卫好皇帝所卧的缚辇,朱聿恒飞身上马,当先在前杀出重围。
背后伤口崩裂,流下来的血在这般雨雪交加的天气中显得格外热烫,温热的生命力仿佛正点点流失。
但此时此刻,他早已顾不上这些。日月光华暴起,纷繁迅捷的光芒直刺对方眼目。
对面的敌人正在冲杀之中,哪能顾及他的突袭,只听得惨叫声与落马声相继响起,砰砰不断中,对方当先数人纷纷坠马,捂着眼睛惨叫出来。
后方赶到的敌军无法看到前面的情景,收势不及,马腿在冲击中有绊到前方人马的、也有及时拨马避开而乱了阵型的,原本坚不可摧的进击之势顿时崩溃。
趁着对方阵脚不稳,韦杭之立即率人冲杀。
刀剑交鸣,冰冷的雪与温热的血交错,韦杭之身上也添了数道伤口,但硬生生将对方的包围撕开了一条口子。
朱聿恒坐于马上,紧抓着马缰,护卫着皇帝的缚辇。
后方的诸葛嘉忠实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八阵图紧紧封住了谷口,未曾让后方增兵来援。
最擅长机关漏隙的廖素亭,也已经找到了翻越山脊的路线,大军即将在指引下突入。
只要前方的攻势崩溃,他们便能冲杀出这片埋伏。
然而就在这胜负将决之刻,斜刺里忽然传来异常骚乱,原本步步推进的队形突被遏制,进击混乱。
朱聿恒知道必定是出了什么事,而韦杭之身先士卒,早已冲到前方。
他是皇帝于万军之中挑选出来护卫皇太孙的,身手自然极为出众,即使局势混乱,依旧几下便冲到了骚乱中心。
正待他稳定己方阵容之时,忽听得周围士卒惊呼声响起,风雪中血花迸射,如同六瓣花朵。
银白色的光华穿透人群,在鲜血之花的簇拥中,直取被围于中心的皇帝。
尽管来人身上穿着厚重布甲,头盔也遮住了大半个面庞,但仅凭这春风与六瓣血花,朱聿恒立即便知道了这个仅凭一己之力冲破了他们阵脚的人是谁。
竺星河。
一直隐在幕后的他,终于在此地此刻现身,正面向他们袭击。
朱聿恒看见了竺星河冰冷的目光,向着他转来,两人目光交汇之际,彼此都绷紧了神经,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日月。春风。
出自一人之手的两柄杀器,却令这段恩怨愈发激烈,终究走到生死相搏的这一刻。
事到如今,他们再没有避让的可能,两人不约而同地越过厮杀的战场与呼啸的雨雪,向着对方扑击。
局势紧急,无暇多顾。两匹烈马越来越近之际,他们都向着彼此奋力发出全力一击。
日月是远程且多点攻击的武器,在直面相击之时本该占据上风,可面前雨雪劲急,背后的伤势剧痛,朱聿恒的手僵硬脱力,一时竟无法如常掌控手中那六十四道光点。
冰冷迅疾的寒风令日月的攻势变得虚软,而就在它即将接近竺星河之际,只听得一阵清空匀和的声音响起——
是春风。风从它管身上的镂空穿过,发出类似笙箫管笛的乐声。在这杀戮血海之中,显得格外缠绵诡异。
春风来势急遽,与凛冽寒风相合,气流在山谷间呼啸回旋。
利用应声而扩展攻击的日月,此时颓然失去了相和扩散之力,别说准确攻向竺星河,就连控制都显得吃力。
而竺星河则仗着自己那惊世骇俗的身法,拨马迅速穿过面前混乱的日月辉光与局势,在两匹马高高跃起擦身而过之际,春风穿透日月光华,直刺向朱聿恒的胸口。
眼看那细如苇管的武器就要刺入朱聿恒的胸前,开出殷红的六瓣花朵时,斜刺里一条身影冲出,横挡在春风之前。
随即,如芦苇般细长莹白的春风已经刺穿了他的身躯,六瓣血花盛绽于朱聿恒与竺星河之间。
在千钧一发之际,替朱聿恒争取了最后一瞬机会的,是韦杭之。
急促喷涌的鲜血迅速带走了他的意识,他眼前世界颠倒旋转,重重扑倒于地。
但只凭这一瞬间的阻隔,朱聿恒的日月已急速回转,笼罩了竺星河的背心。
尽管日月攻势凌乱,但后背受袭,竺星河不得不救,身形一闪而过,冲出了日月的笼罩。
而朱聿恒也趁着这一瞬间的机会,向前疾仰,春风在朱聿恒胸前劈过,锋利的气劲将披风系带一划而断。
溅落在朱聿恒脸颊上的血滴尚且温热,这是属于韦杭之的鲜血。
刹那间的交错,只是短短一瞬间,却已是生死一个轮回。
竺星河脱离了日月,朱聿恒避过了春风。
玄黑色的披风坠落,显露出朱聿恒背后鲜血淋漓的伤口。
而竺星河目的明确,已向着缚辇上的皇帝扑去。
众人立即上前围护,即使对面敌人来势凶猛异常,依旧用身躯铸出铁桶阵营,誓死护卫皇帝。
但,血花飞溅中,面前人纷纷倒下,竺星河的面容上却并无快意,只有目光中闪着冰冷恨意。
二十年血仇,千万人头落地,在父母去世那一日、他于悬崖上撕心裂肺所发的誓言,这一刻终究得以实现。
这漫长的复仇之路,走到如今,不可谓不艰难。但,他终究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一瞬。
在这漫天风雪中,他将自己一路的艰辛灌注于春风之上,只需要一朵血花迸绽的时间,便能以血洗血,彻底了结这段血海深仇,从缠缚了他二十年的噩梦中挣脱。
然而,就在他的春风落下之际,眼前却忽然有万千辉光骤然闪出。
日月横斜交织,数枚弧形弯月嵌入管身的镂空处,将它牢牢扣住,让他那必中的一击,竟被遏住了去势,无法再进一寸。
是朱聿恒回马,在千钧一发之际,阻止了他刺向皇帝的必杀一击。
背后伤口在猛烈动作下被牵动,痛彻骨髓。但明知自己的伤势严重,朱聿恒依旧死死困住了春风,不肯放开。
竺星河见他如此情况下居然还能阻挡自己的杀伐,脸上寒意更盛。春风斜挥绞缠,日月是玉石薄脆之物,只听得金石相击之声尖厉,珠玉薄片顿时被振飞,气流紊乱间散乱而不可收拾。
“中路防守,左翼迎击,防御西南方来袭!”
背后的疼痛让朱聿恒呼吸凌乱,但寒风暴雪与紧急局势却让他心海更为清明,指挥下令的声音依旧沉稳有力。
十指收束混乱的日月,散乱纠缠的光点被他操控,于半空中松解紊乱路线,六十四个光点穿插回旋,日月再度飞回精铜底座,等待下一场杀戮。
听到殿下的命令,侍卫们立即结阵,护住皇帝身侧。
而正如他所料,竺星河的身形自西南方而来,正向着缚辇上的皇帝杀去,几乎是撞向了防卫最为坚实之处。
饶是他身法飘忽如神,但面对密集的刀丛,也只能勉强跃出,以避锋芒。
“西北半丈开外,围剿!”
未等他的身形落下,朱聿恒的声音已再度响起。
五行决最擅借助山形地势而施展,竺星河借此身形变幻,神出鬼没,往往在众人最难预料的地方纵横来去,不可捉摸。
但,朱聿恒的棋九步,却最擅长审时度势、预断后手。
凭着对竺星河动作的捕捉与拆解,朱聿恒当即便喝破了他的下一步应变。
话音未落,侍卫们的刀锋已齐齐围击向西北半丈处,竺星河在下落的途中早知不妙,但他的身形已老,又如何能再度转折,竟直接冲进了包围圈之中。
他身形疾闪,但终究避免不了刀尖在身上划过,擦擦声中,白衣上血痕陡现,已受了数道刀伤。
春风迅疾,在森冷刀尖上急拨,剧烈的颤动与尖利的声音让众人虎口发麻,手中武器差点撤手。
众人不约而同握紧刀柄,下意识后仰以免脱手,竺星河的身旁瞬间空出一圈缝隙来。
朱聿恒却似早已料到这场景,日月凌空,疾风骤雨般补上了侍卫们退开的空档。
竺星河随意拨开进袭到自己身旁的几片薄刃,不管日月的凌厉攻势,猛扑向了皇帝所在的缚辇,显然是拼却自己遍体鳞伤,也要先夺了皇帝的性命。
见他这副豁出一切的模样,朱聿恒正在错愕,耳听得山脊上的呼吼声,抬头一看,是廖素亭已经引领大军穿越了陷阱机关,向下边扑来。
难怪竺星河不顾自身,也要对皇帝下手,因为时间稍纵即逝,这已是他必须要抓住的仅剩机会了。
“护驾,结阵!”他立即发令,身随语动,率先向着竺星河扑了过去,手中日月随之笼罩对方的身影。
竺星河的身法早已尽在他的计算中,而人的动作再快也快不过日月的飞速弹射,在他的春风刺向皇帝之际,日月已经封锁了他的周身,在清空的相击声中,光点收紧,眼看便要将他捆缚住。
竺星河周身杀意弥漫,回身春风斜劈,乐声诡谲,直抵日月。
六十四片薄刃本就因为朱聿恒的伤势而无法达到最劲急的力度,此时在这阵凌厉的风声之中,顿时飘摇歪斜,再度陷入散乱。
但也因为这一瞬间的阻滞,竺星河的攻势被打断,缚辇周边的人早已重新组好了阵容,拥上前来,将皇帝紧紧包围。
山脊之上,忽然传来巨大的声响。
是陷阱已暴然发作,廖素亭率领解围的队伍身后,出现了围拢的刺客乱军,前有陷阱后有追杀,眼看即将聚拢于皇帝身边的防卫再度崩溃,局势瞬间颠倒。
唯一欣慰的是,谷口的诸葛嘉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八阵图死死护住了入口。
而竺星河见事不可为,已经弃了皇帝,向着朱聿恒袭来。
冰凉的雪花飘飞于朱聿恒的脸颊之上,而比冰雪更为寒冷的,是一点春风的寒光,直刺向了他的心口。
日月飞速回旋,却已经来不及救护他。
六瓣血花与星星点点的日月光华在昏暗雨雪之中同时绽放。
竺星河来不及理会袭击自己的日月,只一意要将春风刺入他的心脏,不死不休。
朱聿恒也没有顾及刺入心口的春风,只执着地要以日月摧毁他的力量,保住祖父最后的生机。
日月飞旋过竺星河的手足关节,锐痛中他再也握不紧春风,那刺在朱聿恒心口的力道,也骤然间脱了力,只一划而过。
但,气劲已经冲破了朱聿恒的衣服与肌肤,飞溅的鲜血开出一朵歪斜的六瓣花,随即,他的身体向后坠落,从马上重重摔下。
身后便是坍塌的陷阱,里面的御驾早已扭曲破碎。
他坠落于下方的剧烈震荡中,砸在车驾之上,在轰然倒塌声中,向着下方黑暗重重跌落。
在铺天盖地的轰然声响中,黑暗淹没了下方一切。
剧烈震动中,车驾撞到了底部,跳撞了两下后便再无动静。
朱聿恒已无法控制自己负伤的身躯,他奄奄一息地蜷在黑暗中,辨不出自己身在何处。
上方隐约的厮杀声还在继续,但局势太过紧急,一时未能迅速探入陷阱营救。
黑暗中,朱聿恒握紧手中日月,夜明珠的幽光淡淡,蒙在周身。
全身的血脉都在突突跳动,那血脉深处的痛楚让他身体猛然抽搐,恍惚间想起傅准所说的一切。
天雷无妄……
无声无息间陷入的迷阵,无从寻觅的第八个阵法,真的这般诡秘莫测,竟会随着他的行动而随时发作,不分时间、不分地点,突如其来地降临?
可,如果这也是傅灵焰所设的阵法,她又如何设置、如何发动?
阿南说过,纵然才智绝顶,可这世上,毕竟没人拥有这般鬼怪神魔之力,就算是九玄门不世出的天女傅灵焰,也绝不可能。
黑暗中,想到阿南,他将手中的日月又握紧了一分,仿佛抓紧了它,阿南的气息便永远不会离开。
他听到士卒们跃下搜寻他的声音,但他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发出声响呼唤他们到来。
但他可以听出,下来寻他的人并不多,看来,上面的局势堪忧。
再拖下去,祖父怕是没有生还希望,数万大军亦将陷入动乱。
既然如此……若傅准猜测是真,那么这世上,他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彻底扭转战局——
他的肩背之上,那条关系着天雷无妄之阵的督脉。
那里,隐藏着一枚毒刺,足以引动阵芯中的母刺,继而启动阵法。
届时,面前这迷失方向的鬼打墙阵法会被突破,大军终能走出这片雨雪绝境,大军与皇爷爷终能安全凯旋。
所付出的代价,不过是他再损毁一条血脉,又有何不可。
他颤抖着抬起左手,摸向自己后背跳动的血脉,右手执起了日月。
黑暗恍惚中,仅存的意识也开始散逸。
若人生确实已走到最后时刻,在这个绝境里,他真想再抱一抱阿南,亲一亲她的双唇。
可惜,或许今生今世,他们的缘分,只到此为止了。
黑暗中,他反手弹出日月,便要控制它划开自己的后背,付出损毁督脉的代价,剜出毒刺。
就在刃尖扎入他的后脊之际,身处的马车忽然剧震。
车壁豁然被人破开一个大洞,黑暗中垮塌声不断,断木碎石不断下坠。
耳后风声响起,从后方扑来的人将他的手腕一把握住,利落地一拧,让他手中的日月脱手。
随即,对方一把拉起他,带着他向外扑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了朱聿恒剜经脉破阵的举动。他下意识甩开对方的手,哑声喝问:“谁?”
对方没有回答,只再度拉住他的胳膊,将虚弱的他架起,向外走去。
他察觉到对方的手上戴着一双薄薄的皮手套,入手柔软微凉。黑暗中不可视物,但狭窄的陷阱中,突然冒出一个人来,这诡异的感觉令他下意识缩手防护。
然而刚一动作,背后的伤口便剧烈作痛,肌肉痉挛抽搐。他的身躯不由自主地颤动着,倒向了面前的人。
那人默不作声地将他揽住,艰难地拖他出了已经被挤扁的马车,绕过木桩,钻进了旁边木头的夹缝中。
他这才发现,这山脊下是很大的空洞,下方架着木梁防止坍塌。这么大的一个阵法工程,显然要动用不少人工。
一种怪异的感觉便涌上朱聿恒的心头——
这阵法不可能是傅灵焰当年所设。
他可以闻到地下还有新鲜松木的味道,这说明,这阵法绝没有六十年,而是不久之前,刚刚设置的。
只是,既然他们已经准确计算好了御驾坠落的力道,本该在陷阱之处多动手脚,又何须多费人力,设置如此大的地下架构?
尚未等他理出头绪,对方已停下了脚步。
那人放开了他的手,随即在黑暗中捡起石块,迅速敲击下方横七竖八的木桩,似在寻找出路。
朱聿恒靠在木桩上,背后的血将衣服糊在了肌肤上,疼痛渐转麻木,从尖锐的抽痛变成了大片的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