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by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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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啊,从敦煌回来后,他们……他们就不对劲了。”
“怎么个不对劲法,抛下孩子去娘舅家尽情玩了这么大一圈,还不开心?”绮霞琢磨着,这两人一个双手废了,一个身体虚弱,怎么看都不像能打起来的样子,“吵架还是打架啊?”
“那倒没有,就是……”楚北淮吞吞吐吐,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就是晚上都、都不在一个房间里睡觉了……”
“是吗?”绮霞心道这可是出了大事啊,这对恩爱夫妻居然闹别扭还分房睡,简直比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令她不敢相信。
“那……你等我一下,我回家把东西放下就去看看。”
楚北淮忙不迭点头,正要跟她进门,绮霞却将他一拉,示意他站门口等着,说:“你稍等,我马上出来。”
楚北淮心里有些诧异,绮霞个性大大咧咧,他一向进她家跟自己家似的,今天怎么不许他进门了?
按捺不住好奇心,等她进去后,楚北淮便轻手轻脚地转到墙上窗边,垫块石头隔窗朝里面看去。
只见绮霞穿过小院,推门进入室内。屋门才推开一条缝,绮霞就慌里慌张赶紧掩了门,仿佛做了亏心事似的。
但就在这短短时间内,楚北淮已经看见了油灯昏暗的屋内,盘腿蜷在椅中的一条身影。
门缝中看不见那人的脸,可这瘫在椅子上的姿势太过熟悉,让楚北淮一瞬间差点叫出来——
这不是那个女煞星阿南嘛!
她怎么会在这儿,还偷偷摸摸躲在霞姨家中?
他正在诧异间,不防脚下垫的石头一滑,他一头磕在墙上,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尚未关严实的门被一把推开,阿南从屋内几步冲出,旋身跃上墙头,向下看去。
见她身形利落,黑暗也挡不住射向自己的锐利目光,楚北淮吓得一个激灵,怯怯出声:“南姨……”
阿南见是他,又打量四下无人,才松懈了下来,仰身跃回院内,开了门示意他进来。
绮霞帮楚北淮揉着额头,嗔怪道:“小北你可真不听话!叫你在外面乖乖等着,好嘛,现在都敢偷看了!”
楚北淮顾不上回答,揪住阿南的衣袖急道:“快来我家啊!你肯定知道我爹娘怎么了!今天你要是不把我爹娘劝好了,你……你就对不起我家被你烧掉的后院!”
阿南啼笑皆非:“你爹娘还没和好啊?”
看来楚先生在感情方面真的是块榆木疙瘩,敦煌回应天这一路上居然都没把老婆哄好。
但再一想,她又觉得唏嘘。别说这一路了,二十年了,楚元知也没把自己当年的事情处理好,搞得人生一团糟,堂堂六极雷传人混成那副模样。
“那走吧,快过年了,我也得给楚先生和金姐姐拜个年。”阿南说着,顺手拎了两封红枣桂圆,出门就拐进了楚家。
一进楚家,便看到金璧儿坐在堂上绣着枕套。她用了阿南给的药膏后,如今脸上的疤痕差不多已褪尽,灯光照在她的身上,替她蒙上一层淡淡辉光,依稀映出当年河坊街第一美人的绰约风姿。
楚元知坐在院外井旁捣着硝石,目光一直落在金璧儿身上。
两人在屋内屋外各自做事,却都默默无声,不肯戳破寂静。
“爹,娘,来客人啦!”楚北淮推门跑进来,身后跟着的阿南笑嘻嘻地迈进院子,把手中红封包送上:“楚先生,金姐姐,敦煌一别,有没有想我呀?”
“南姑娘,你怎么来了?”金璧儿惊喜不已,忙拉着她到屋内坐下,自己跑去灶间给她备茶点。
楚元知则感觉不对,给阿南斟了茶水,思忖着问她:“你何时来到杭州府的?殿下呢?”
阿南捧着茶,漫不经心道:“哦,他那边又是皇帝又是国公的,规矩太多了,我一个人游山玩水多自在。”
楚元知明知她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但见她浑若无事的模样,也只能稍稍劝解道:“自你走后,殿下的情绪一直不太好。我们虽是局外人,但也可看出……他心心念念着南姑娘你。”
阿南笑了笑,没有回答,只转着手中茶杯问:“那你呢?你和金姐姐如今怎样了?”
楚元知顿时语塞,迷惘又惶惑地看看厨房,说不出话。
阿南见他如此,便给了他一个“让我来吧”的眼神,放下茶杯进了厨房。
金璧儿正从锅内端出蒸好的定胜糕,粉粉嫩嫩的煞是可爱。阿南这个馋猫“哇”了一声,抄起筷子夹了一块吹了吹,一口咬下。
拌了玫瑰酱的糯米又香又软,里面夹的豆沙馅儿饱满甜糯,让阿南眉开眼笑,烫了舌头都顾不上了:“金姐姐,你的手艺可太好了,楚先生也不知道上辈子积了多少福,才能娶到你!”
金璧儿却只勉强笑了笑,黯然垂眼不说话。
阿南见她这样,便抱着她的手臂坐下,问:“怎么,你还没问他吗?”
“我……我不敢问。”金璧儿喉口哽住,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南姑娘,其实、其实这些年来,我心中一直都有个可怕的猜测,只是我这些年来,一直在做缩头乌龟……直到那日在敦煌,梁鹭喝破了之后,我才终于意识到,我这辈子,不能这样躲藏下去了……”
阿南帮她压小了炉膛内的火,与她一起坐在灶台前:“可那也是早晚的事。”
“是,可……等过了年吧。小北学业还可以,书院的先生说,今年开始小北可以随他住在书院,言传身教,希望能让小北将以前荒废的时间补回来。”金璧儿将脸靠在膝上,茫然听着柴火的噼啪声,声音低弱,“到时无论我与元知发生什么,也总能让孩子少受点影响。”
她素日所有心思都在丈夫与孩子身上,即使面临这般大事,也先想着孩子。
阿南眼中映着星点火光,凝望着她道:“金姐姐,楚先生与你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在这世上,你该是最懂他的人。当年他奉拙巧阁之命而在徐州驿站设下六极雷,谁知却因错估了葛稚雅的能力,意外失控殃及无辜,这二十年来,他时刻生活在追悔中,而且也一直在努力弥补——虽然委屈了你和小北这些年。”
“嗯,我知道……”金璧儿回过头,望着院子内楚元知已经略显伛偻的身躯,却仿佛望着二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眼圈也微微红了,“元知他……他本该有大作为的,如今却舍弃一切守在我这个毁容的废人身旁,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而奔波劳碌……南姑娘,我知道元知绝不会伤害无辜的人,只是我父母毕竟因他而出事,他又欺瞒我二十年,心里这道坎,我……实在无法轻易跨过去。”
阿南轻拍着她的背抚慰她,而金璧儿靠在她的肩上,啜泣道:“南姑娘,我和他的人生走到如今这步田地,罪魁祸首是谁,起因在哪里,我真想知晓个水落石出……”
“何必追究呢?就算楚先生瞒了你二十年,但只要他出发点是好的,我觉得,就算过程中有些欺骗与手段,那也没有什么。毕竟,无论他曾做过什么,这些年来他对你的疼爱与呵护,是毋庸置疑的……”
说到这里,阿南忽然停了下来,望着灶膛中渐灭的火光,心中不由想,那么阿琰呢?
他对她倾心相护的同时,也一直伴随着欺哄瞒骗,他对她所做的一切,她又该如何跨过去?
安慰劝解别人时,她什么都懂,可事情真的临到自己头上,她却先陷入了迷惘。
望着面前竭力忍泪的金璧儿,阿南苦笑摇头,没料到自己竟引火烧身,也黯然神伤起来。
不愿多加感伤,她起身道:“绮霞肯定也爱吃金姐姐这定胜糕,走,咱们端出去给她也尝尝。”
金璧儿擦干眼泪收拾好情绪,细细撒了糖霜在上面,阿南端着盘出去,笑道:“绮霞,快来尝尝……”
话音未落,她一抬头,却看见楚元知正候在门口,院子中已经有数个侍卫进来,一条颀长身影正跨过门槛。
这条身影如此熟悉,阿南只需晃一眼,心口便怦怦跳了起来。
这般雪夜,他怎么会来这里?
放下糕点,阿南立即转身,溜向了后院。
可后方院墙外已传来了人马声,显然护卫们为了确保安全,包围了整座楚宅。
阿南实在不愿与朱聿恒碰面,她恨恨地一咬牙,对绮霞和楚北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钻进了后堂杂物间,将门一把锁上。
两人面面相觑,却见侍卫们已鱼贯进入后院把守,领头的诸葛嘉神情冷肃:“皇太孙殿下降临,按例清巡场地,你等不必慌乱,如常即可。”
皇太孙殿下大驾光临,阿南居然跑了?
绮霞和楚北淮摸不着头脑,瞠目结舌看看对方,一时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本王今日至杭州办事,顺便来看看楚先生与夫人。”朱聿恒说着,示意身后侍卫奉上节礼,“以贺祥年吉庆,岁岁安康。”
楚元知与金璧儿也不敢问怎么入夜来送年礼,忙深深致谢,将他请到正堂上座。
虽然太孙殿下对于饮食并不特别在意,但身边人如今比之前更为谨慎,从宫中带了茶叶过来,又打了水就地煮茶。
楚北淮乖乖蹲在檐下扇炉子,偷偷打量着这位殿下,思忖着他以前和阿南总是形影不离的,为什么现在阿南看见他的影子,跑得比兔子还快?
见他偷看自己,朱聿恒便问:“怎么,小北不认得我了?”
“不……不是。”楚北淮赶紧否认,目光却止不住往后堂看去,心想,我家这破板壁,阿南躲在后面,应该能透过缝隙看到殿下吧?
真是古怪的,阿南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煞星,居然躲起来不敢跟人碰面……
楚北淮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天空,难道是半夜西边出了个绿太阳?
……第190章 寒雨连江(1)
耳听得泉水已经滚开,他赶紧提壶煮茶,给殿下奉上。
朱聿恒吹着浮沫刚啜了一口茶,却听面前的楚北淮偷偷问:“殿下,您……和阿南吵架了?”
他一脸单纯无知,楚元知却已吓了一跳,赶紧将楚北淮一把拉回自己身边,对朱聿恒躬身道:“殿下恕罪,小北年幼,尚不知轻重……”
“无妨,小北也是率真无忌,颇为难得。”朱聿恒却只微微一笑,道,“我和阿南没有吵架,只是我们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而这一段刚好分开了。”
小北迷惘地“哦”了一声,偷偷又看向后堂板壁。
朱聿恒看到了他的目光,却什么也没说,只向廖素亭看了一眼。
廖素亭给楚北淮塞了两个小金馃子,带着他离开,金璧儿见状也赶紧退下了,堂上只剩了朱聿恒与楚元知。
楚元知心下忐忑,却听朱聿恒道:“楚先生,今日我来拜访你,实则是为了一桩异事。”
楚元知忙道:“殿下请说。”
本以为会是阿南的事,没想到朱聿恒却道:“是关于拙巧阁主傅准之事。”
楚元知正茫然间,又听他道:“傅阁主在工部库房,怪异消失了。”
楚元知错愕:“怎会如此?是出什么事了?”
朱聿恒将当日情形详细说了一遍,种种细节清晰明了,让楚元知大为忐忑,心道自己又不是重要的人,为何殿下特地从应天赶来这边,跟他探讨此事呢?
总觉得……这话不应该拿来跟他商量,那切切相商的口吻,倒像应该去找那个女煞星……
朱聿恒将事情来龙去脉详细讲解了一遍,楚元知陷入沉思,安静的堂上,只剩下皇太孙手中茶杯盖拨动杯中浮沫的轻敲声。
“楚先生,你当年曾是拙巧阁的堂主,不知对傅准了解多少?”
“属下离开拙巧阁时,阁主还是傅广露,傅准当时年方八岁,与我自然没有交往,是以我也并不知晓,傅准居然是这般天纵奇才,十三岁便重夺阁主之位,为父母复仇的同时,也清洗了阁中异己——”楚元知抬起自己那双兀自颤抖无力的手,苦笑道,“而我也是其中一个。”
朱聿恒略一沉吟,又问:“二十年前拙巧阁那场动乱因何而起,楚先生可知道?”
楚元知当时是离火堂主,对阁中重大事务自然有记忆,道:“如今想起来,一切似乎都是道衍法师到访之后,才开始一系列动荡的。”
听到“道衍法师”四字,朱聿恒不觉诧异:“他曾去过拙巧阁?”
道衍法师,便是襄助当今圣上靖难的黑衣宰相姚孝广。
他审时度势,料事如神,当年圣上为燕王时,面临削藩覆灭之难,他却表示要送燕王一顶白帽子。王上加白便是皇,此后他出谋划策,一力促成了天下大局,可以说是靖难第一功臣。
“是。他是出家人,因此也是私下到访。我因为久仰其名,所以从附近赶回来,一睹法颜。”楚元知记忆犹新,对道衍法师的印象也是十分深刻,“不过,虽然我久仰法师神通,但先阁主与他交谈时多将我们屏退在外,又因我很快便被阁主遣去葛家取竹笛,因此与道衍法师也只匆匆两面之晤,未曾深谈。”
朱聿恒默然点头,心中思忖着,道衍法师到来不久,楚元知便被派去取那柄与山河社稷图关联甚大的竹笛,又引动拙巧阁巨变,怕是绝非巧合。
他自幼被祖父带在身边抚养,与这位黑衣宰相曾多次见面,年少时听很多人说过法师有神异之能。只是道衍法师去世时,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图未显,又不曾与阿南相识,更未被她带入这个神秘莫测的世界,因此从未将道衍法师与拙巧阁及一应江湖中人联系起来。
“既然他到访拙巧阁,想必也是江湖中人,不知道衍法师精通的,是何术法?”
“拙巧阁当年聚拢了三山五岳的能人,众人皆因研讨技艺而相聚,但道衍法师之能,我平生仅见,他的技法五行决玄妙无比,有搬山填海、挪移乾坤之能。”
朱聿恒微皱眉头,自然想到了竺星河的五行决。
他在海外所继承的轩辕门绝技,为何会与靖难第一功臣道衍法师同出一辙?
道衍法师、拙巧阁、竺星河与号称天雷无妄的诡秘阵法,必定存在重大关联,只是面前迷雾混沌,尚无法追寻到谜底。
目光微侧,在后堂的木板壁上轻轻掠过,他放下茶杯,道:“时候不早,不叨扰楚先生一家了。本王还要赶回应天,这便告辞了。”
楚元知赶紧应了,搁茶起身。
皇太孙殿下沉吟了片刻,忽然迈步向着分隔前后堂的板壁走去。
小门虚掩着,薄薄的木板隔开前后堂,陈旧的木头年久收缩,中间甚至有了细细的缝隙。
朱聿恒抬起手,轻轻地按在了木板之上,静静站了一会儿。
楚元知正在茫然之际,却听殿下低低的声音传来:“楚先生,若你见到阿南的话,请你转告她……”
楚元知心下一紧,心道难道阿南刚刚过来,被殿下发现了?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他还不知道,怎么就要替殿下传话了?
却见朱聿恒站在板壁前,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叮咛:“阿南,你留下的口信我已问过傅准,只是兹事体大,尚未得到答案,傅准便已消失。我们久寻不获的那第八个阵法,傅准说是天雷无妄之阵,无时无地、无影无形,背负于我身,如疽附骨,不可摆脱。我所踏之地、所追索之人,已相继消失,或许……你离开我,也算是件好事。”
楚元知呆站在原地,心说自己都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又怎么记得住、传达得了?
朱聿恒静静地在后堂的板壁前站了片刻,周围始终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回音。
“过往种种,我亏欠你甚多,如今我决意继续前行,此中谜团,我也会拼尽全力一一解除。至少,我绝不允许我所重视的东西,一件件在我面前消失离去。”
按在木壁上的手略略收紧。这薄薄的木板怎能挡得住他的力量,只要他愿意,轻易便能破开。
可,他终于未能破开这层障碍,只是声音更低了半分:“阿南,我知道你也放不下我,不然,我不可能活着从榆木川出来。知道你心里有我,你还愿意舍命护我,这便够了。
“过往种种过错,望你能够宽容……阿南,我知道你要回海上去了,而我不日也要出发前往横断山。此后山高海阔,若今生我们还能有缘再见,此生此世……我绝不再利用你,欺瞒你。我朱聿恒,立此为誓。”
暗夜中寂寂无声,只有风雪过庭的窸窸窣窣声。
楚元知目瞪口呆,脑中一片混乱,不知道这些话要如何传达。
而隔着板壁的那一端黑暗中,朱聿恒仿佛听到一声叹息,但很快便消散了。
她没有回应。
于是,他也慢慢收回了按在板壁上的手,垂下眼转身向外走去,再无任何言语。
楚元知与金璧儿惶惑地送皇太孙出门,看着一行侍卫护送殿下离去,两人正在默然相望之际,却见楚北淮推开后堂的门,从里面拉了一个人出来。
“南姑娘?”金璧儿发现她原来躲在此处,错愕不已。
而楚元知则终于明白,为什么皇太孙殿下会忽然对他讲那些古怪的话语,并让他转告阿南。
他表情复杂地看向被风雪湮没的太孙车驾,心想,现在看来,应该是不需要转告了吧……
行踪既已泄露,阿南与楚元知略谈了谈,立刻回绮霞处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她回归时带的东西并不多,如今辗转三年,手中也不过几件贴身衣物,几个路上练手的物事,几包日常急用的药粉。
唯一与来时不一样的,是那一串青鸾金环。
绮霞摸着这精巧至极的金环,啧啧赞叹:“殿下送给你的呀?”
阿南点头,在灯下转侧着它,让那些流转的光华照在自己身上,就像当初与阿琰携手相伴的璀璨日子还围绕在自己身旁般。
“可能我来陆上走这一趟,失去了很多,但也不是没有收获吧。”阿南抚摸着金环上的青鸾,笑容不无伤感,“至少,我的生命里有了一段独一无二的日子,遇到了举世无双的一个人,还握过了这世上最好看的一双手……”
那双手,曾抱过她、牵过她、与她十指交缠。
手的主人,还曾紧紧抓着她,不顾一切地深深亲吻她。
她轻叹了一口气,竭力将伤感驱出胸臆。
和阿琰在一起欢欢喜喜,那她走的时候,也不许以伤心告终。
“阿南,别走行不行?”绮霞挽着她的手,眼中尽是不舍。
阿南摸了摸她的小腹,说道:“放心吧,干妈这个名额给我留着,我肯定会回来看你和孩子的!”
“那你可得说话算数啊!”绮霞噘着嘴,嘟囔道,“最好、最好是别走,我一个人生孩子,真的有点怕怕的……”
她也已经懂得,江白涟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轻拍着她的背,阿南眼圈终于还是红了:“别担心,金姐姐养孩子有经验,会帮你的。再说了,这孩子这么乖,当初咱们死里逃生时多艰难啊,他都一直好好的,肯定是个省心的好孩子。”
“嗯……大夫们也这样说。”绮霞摸着微凸的肚子,含泪而笑,“哎,阿南你就不能跟我的娃学学,你就不省心,大雪天都要走。”
“我从小在海上生活,没经历过冬天,这三年在这边可冻坏了。”阿南捏着身上厚厚的衣服,苦不堪言。
“可是那边日头大啊!你看你变白了不少呢,在海上晒得黑乎乎的,哪有如今水灵啊!”
阿南抬手看看手背,不由笑了:“真是有得有失。”
“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好?有我有阿晏有小北还有楚先生金姐姐!而且我真觉得,皇太孙殿下心里有你!我在教坊司混了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殿下看你那眼神我一看就懂!他对你,和别人不一样的!”
阿南笑了笑:“一样不一样,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是站在朝堂最高处的人,见过的肮脏手段比我们多千倍万倍。虽然我可以理解他,但我接受不了他将这手段用在我身上,把我当成他随手借用的工具。”
绮霞瞪大眼,不敢置信:“不可能吧?殿下居然……会如此?”
阿南自嘲一笑:“他对圣上亲口坦诚,我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他对皇帝承认,是因为我一身本事,所以他想要驯服我,用来帮他破阵!”
……第191章 寒雨连江(2)
绮霞震惊了:“他……他真的这么说?”
阿南点了点头,将青鸾金环用锦缎包好,压到了包袱最底下。
绮霞呆呆思索着,又猛然按住她的手:“可是阿南!你觉得他对你是假的,难道他对皇帝说的,就是真的了?”
阿南怔了怔:“他对皇帝祖父说的话,还能是假的?”
“就算是真的,可殿下说不定有苦衷呀!之前我听说,朝廷在各地追缉海客,一直担心你因此受牵连,毕竟,在西湖劫走要犯被海捕通缉那个女匪,我一想就是你呀!但朝廷很快就撤掉了你的罪名,你现在过得好好的,还能跟着皇太孙殿下自由行动,你说是为什么?”
为什么……
这些日子以来,阿南也一直想问为什么。
阿琰啊……愿意为她豁出性命的阿琰,想要驯服她为己用的皇太孙,这两个为什么会是同一人呢?
而她又为什么,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割舍情爱,抛却一切回到海上继续做那个一往无前的阿南,可每每午夜梦回,抚摸着自己的旧伤,想象着阿琰身上正一条条侵吞他生机的山河社稷图,她又觉得心口钝痛,万般难舍。
“你想,也许殿下欺骗的,不止是你呢?或许他欺骗的,还有皇帝,还有朝廷,甚至还有……”
他自己。
她是海客,是劫狱的女犯,也是前朝余孽的得力干将。
阿琰究竟是用什么办法、做了多大努力,让朝廷接纳了她,赦免了她所有的罪状,甚至重用她,让她成为破阵的领头队长呢?
甚至,他是怎么说服了暴戾的皇帝,让本来要将所有与皇太孙的病情有关的人——首当其冲就是她,全都要一律清除的皇帝罢手,容忍她留在皇太孙的身边,得到了自由自主的机会?
无数个夜里,她曾因为温暖与冰凉、打击与包容、残酷与温柔的复杂交织,从梦中醒来,久久难以入眠。
而如今,她才释然地呼出胸口那口气:“要是这样,那我可以稍微原谅他了。”
绮霞急道:“所以,你去找他好好问清楚呀!如果你因为误会而一个人远走海外,剩殿下一人在这边,那该多遗憾啊!”
阿南摇了摇头,说道:“他无论对我做什么,我都能算了,但他不应该在调查到我父母身份后,为了更好地控制我,移花接木给我弄了假父母。你说,这事我怎能原谅他?”
绮霞暗吸了一口冷气,心说不愧是皇太孙殿下啊,这种事情居然也能不动声色干得出来?阿南从小就没有了爹娘,她娘更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人,结果他竟然剜了阿南最重要的逆鳞。
“那……我想这其中必定也有理由的,比如说,比如……”绮霞绞尽脑汁,可也无法想出借口替朱聿恒辩解,只能固执道,“哎呀总之,殿下真的喜欢你!只要是见过你与殿下的人,都知道殿下对你的心意!”
见她这急吼吼的模样,阿南不由笑了出来:“是吧,不愧是我,阿琰利用着、利用着,终究还是喜欢上我了!”
绮霞揪住她的包袱:“所以,你会留下来的,对不对?”
“不会。”阿南行云流水般将包袱打好,放到枕边,“你知道刚刚我和楚先生聊了些什么吗?”
绮霞迷惑地摇摇头,阿南朝她神秘一笑,道:“我搞到了一条拙巧阁的秘密通道,虽然二十年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但试一下总没关系的。”
绮霞傻了眼:“什么?你不是回海上,而是去拙巧阁?”
“对呀,傅准那个混蛋,在我身上埋下了些可怕的东西,所以我得趁着他不在,好好去搜寻搜寻,最好能彻查到结果。”
“什么可怕的东西?那个混蛋对你做了什么?”虽然算是救命恩人,但绮霞一想起傅准那阴阳怪气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可是阿南,拙巧阁那边人多势众,你一个人过去会不会有危险啊?要不,还是先找皇太孙殿下商量一下?”
阿南抬手轻抚着自己臂弯的旧伤,默然摇了摇头。
“不用,我现在离他远点比较好。等我把傅准的老巢掀个底朝天,或许我们能有碰头的机会。”
拙巧阁位于长江入海口,比中原要温暖许多,但冬天依旧不可避免地降临到这座海陆交界处的岛屿。
夏日烂漫的野花早已枯萎凋谢,柳树也落尽了树叶,但玉醴泉还在倾泻喷涌,一路的亭台掩映在常青树木之间。
当年的秘密通道,二十年后居然还存在。阿南顺江而下,悄悄在岛后偏僻处寻到路径,顺高大的假山而绕,从婆娑的海桐树阴之中穿过,来到了律风楼东北侧旁挑出的那座小小厢房之前。
这座被她和朱聿恒冲毁的藏宝阁已经整修完毕,外表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谨慎起见,为免像上次一样被困在其中,阿南先在后方窗口处将铁质栅栏动了点手脚,确保自己在需要的时候随时能从中脱出,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困于其中。
寻了两块木头踩在脚下,她小心翼翼地潜入。
毕竟傅准这人心机深沉,在上次出事之后,说不定会专门增设针对她的机关。
然而步步行去,经过轻拂她头顶的帐幔安然缩回卡槽,傅灵焰的画像经过重新装裱修复后依旧挂在后堂帐幔后,除了颜色更显鲜亮之外没有任何改变。
奇怪,难道傅准太忙了,在失踪前还没来得及更改这座密室的机关设置?
还是说,他料定了她以后不可能再来到这边,所以才会安心让这边维持原样?
心下虽然疑惑,但阿南向来不怕事,有问题等出了再随机应变也行。她遇事向来急智,每每能在千变万化的机关之中化险为夷,亦是这行的传奇,三千阶的名号决不仅仅只因她亲手所制的武器及机关之出神入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