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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间风月—— by随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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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霄仿佛是个清醒的局外人,又被迫着一次次拉入水中沉沦,身体的知觉太过敏锐,眼前的一切也十分清晰,唯有听觉被剥夺了,她看到对方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他说了什么。
为避免炼化涌灵丹之时外溢的灵力引发异象,公仪徵撑开结界隔绝外界感知。他神色凝重,紧紧盯着晏霄的脸庞。
那一团炙热如明日的气息没入她神窍之中,眉峰便不自觉地聚拢,隐隐有痛苦之色。许久之后,她终于舒了口气,舒展了眉眼,似乎驯服了那团烈火。然而片刻之后,她的眉心又凝出褶皱,呼吸也变得粗重凌乱起来,白如玉雪的肌肤浮上了淡淡的胭脂色。
“晏霄?”公仪徵靠上前去,轻唤了一声。
微生明棠不在身侧,他也不知道炼化涌灵丹时会有什么异象,但是看晏霄神色有异,他也有些紧张,伸出手去覆住她的神窍,想要查探她的情况,却被掌心的温度惊了一下,皱起眉头。
她脸上很烫,不自然的发烫。
难道是涌灵丹出了意外?难道是那个未曾露面的神秘人在涌灵丹上动了手脚?
公仪徵担心晏霄出了意外,分出一缕神识探入晏霄神窍识海之中,此举对双方而言都十分危险,但他不得不冒险。
然而就在神识刚要侵入晏霄神窍之时,他的手腕猛地被晏霄钳住,公仪徵讶然低头,便撞进了一双幽暗的眼眸。
漆黑幽深的凤眸氤氲着水雾,似有疑惑与迷茫,还藏着七分悸动与颤栗。
——走火入魔?
公仪徵心头刚转过此念,晏霄便已松开了手,垂下眼睫,紊乱的呼吸也逐渐恢复了平稳。
“刚才可是出了什么意外?”公仪徵温声问道。
晏霄没有抬眼看公仪徵,生怕自己不自觉想起方才梦中所见所感。她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垂着眼道:“没事。”
她只是进了一个幻境,做了一场梦,也许是因为昨夜无意识的温存,他说的那些话在她心上烙下印记,才会让她做了一个绮丽的梦。
若不是梦,还能是什么呢?
晏霄晃了晃脑袋,下意识地想把那些画面甩出脑海——与那种肢体交缠相较而言,更可怕的是她的心也不受控制地浮沉。
那会让她变得软弱且不堪一击,她必须克制这种不该存在的情愫。
公仪徵不知她那场荒唐的梦,以为她只是不适应涌灵丹的灵力。
“我方才担心你出了意外,才想分出神识查探,不知道有没有伤到你?”
晏霄暗自舒了口气——原来打断那场梦的是公仪徵,还好,不然再继续下去……
晏霄强作镇定,淡淡笑道:“我没事,涌灵丹已经炼化好了。”
晏霄微阖双目,感受着重新充盈神窍与经络的灵气,深吸一口气,双手一握,凤眸一睁,一股雄浑浩瀚的灵气瞬间喷薄而出,盈荡于袖,墨发飞扬。
单是这股力量足以与七宗掌教匹敌,更别说她还握着法则神器生死簿。这便是道盟监视了她十年的原因,这样的人若出阴墟,若入人间,若心存不轨,那于这世间便是一场浩劫。
可是公仪徵很清楚,晏霄不是传闻中那样残忍嗜杀的鬼王,在这样完全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力量面前,他没有露出畏惧与忌惮,唯有欣赏与欢喜。
晏霄感受到源源不竭的力量,面上终于露出笑容,凤眸灼然有神,她噙着笑看公仪徵:“为何这样看我,你不怕吗?”
“为何要怕?”公仪徵轻笑一声,“我求之不得。”
——这样便不会有人能伤到她了。
公仪徵心中默念。
晏霄一想也是,这涌灵珠本就是他费尽心力为她求来的,看着公仪徵的眼神便也柔和了几分。
“好,你等着……”晏霄凝视公仪徵,缓缓说道,“伤你之人,我定让他十倍偿还!”
微生明棠在药园中焦虑地等了一天一夜,彻夜难安,稍有风吹草动便出门张望,终于等到过了午时,才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御风而至,降落在药园之中。
微生明棠急忙跑上前去,刚想问拾瑛在哪,便看到晏霄怀中奄奄一息昏迷不醒的红毛小猫。
微生明棠大惊失色,焦急问道:“拾瑛怎么了?”
晏霄没有回答,径自越过微生明棠走进了屋里,微生明棠忙跟了上去,公仪徵落后一步,将事情经过告诉了微生明棠。
“法相尊者打伤了拾瑛?”微生明棠眉心紧锁,忧心忡忡,“可是伤了妖丹?”
“嗯。”公仪徵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我已设法稳住了她的气息,但是要治好妖丹的伤,还需要吸食更多的妖气。”
微生明棠眼睛一亮:“我有办法!”
“我知道你有办法。”公仪徵笑了笑,“所以才把拾瑛带回来交给你。”
微生明棠匆匆走到药园一角,伸手在一片蒲扇似的绿叶轻轻抚摸几下,那绿叶轻颤了一下,拍拍微生明棠的手背,似乎是在回应他。
“花兄,我的朋友妖丹受了重伤,需要吸食妖气,能不能借你的果实一用?”微生明棠恳切相求。
那绿叶似乎在犹豫,左右摆了摆,扇起一阵微风。
公仪徵看着稀奇,似乎只有微生明棠能听懂这些尚未化形的灵花异草在说什么,他对着绿叶说道:“当然是很重要的朋友,和你们是一样的。”
绿叶又斟酌了片刻,终于舒展了开来,紧随其后的无数绿叶也向外展开,露出了被层层保护起来的玫红果实。那果实只有龙眼大小,缀着一串像葡萄似的,却散发出极为浓郁的甜香,若不是被绿叶层层覆盖,恐怕这异香会吸引来无数妖兽的抢夺。
微生明棠面露喜色,感激道:“多谢花兄忍痛割爱了,我一定多找些妖心来弥补你们。”
微生明棠说着便上前轻轻摘下一颗。
微生明棠摘完果实,那绿叶又缓缓合拢,将果实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
晏霄将拾瑛放在微生明棠的床上,用寝被做了个小窝,拾瑛便陷在温暖而柔软的寝被之中。晏霄的掌心贴着拾瑛的小脑袋,灵力温和地朝她体内涌去,小猫耳尖轻轻颤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猫瞳看着晏霄,轻轻喵呜了一声。
晏霄听懂了拾瑛的话,她的声音虚弱却是欣喜的——恭迎尊主归位!
她感受到晏霄一如往昔强盛的力量。
晏霄失笑,凤眸却柔软了几分——拾瑛自己受这么重的伤,心里倒想的都是她。
“拾瑛,你好好养伤,尊主帮你报仇。”晏霄温声说道。
这时微生明棠双手捧着朱果步履匆匆地跑了进来,跑到床前见拾瑛睁开了眼,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忙道:“这是五浊花妖的果实,可以修复妖丹之上的创伤。”
晏霄对花草之道并不了解,而公仪徵是略懂七八分,只有微生明棠不但精通,还很会种。
公仪徵在来之前便有和晏霄提过,五浊花妖以妖兽的心脏为食,根系吸食妖心中的恶浊之气,开出食肉的花,最后结成的却是最无瑕的无浊圣果。无论是金丹还是妖丹的伤,只要不是彻底粉碎,它都能修补裂痕,使其痊愈。
微生明棠这株五浊花妖也不知是从哪个深山角落里找来的了,因为山中缺乏营养而始终长不大,微生明棠便将它移栽到了药园之中,给它最好的灵壤,重金求购恶妖的妖心,将它养得生机勃勃,终于结出了一串果实。
这花妖虽然还没有化形,却已经有了灵智,只是无法开口,也只有微生明棠能与它沟通。之前因为误伤了微生明蕤养的猫,险些要被微生垚烧掉,还是微生明棠拼死保护了它。草木无心也有情,这满园花草都将微生明棠当成了好友,微生明棠要几颗果实,它们虽然不舍,却也不会推辞。
晏霄见微生明棠神情急切不似作伪,也相信公仪徵的话,便让出了位子,把拾瑛交给了微生明棠。
微生明棠侧坐在床畔,小心地抬起小猫的脑袋,把氤氲着华光的果实轻轻推入小猫口中。
小猫舔舔嘴角,眯了眯眼,一脸的回味无穷,意犹未尽。
那颗圣果入了腹,隔着皮毛也能看到光华,只见小猫微微起伏的肚皮隐隐有光,伴随着呼吸一明一暗,身上黯淡的毛发也渐渐有了些许光彩。
待圣果的灵力被彻底吸收,床上的小猫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化为人形的拾瑛。
拾瑛巴掌大的小脸依然虚弱而憔悴,红唇也失了血色,只有琥珀色的猫瞳还有一些光彩,直直看着晏霄道:“尊主,那人是个剑修,很厉害,您一定要小心。”
“果然是那个雾影黑袍。”晏霄眼中涌起森森杀意,攥紧双手,指节发白,“藏头露尾的鼠辈,若不是他逃得快,昨日便该死在生死簿下。”
微生明棠看着拾瑛失了生气的脸庞,不禁有些心疼,嘟囔了一句:“你自己伤成这样,还担心别人……”
拾瑛这才想起来微生明棠,她舔舔嘴唇,想到那颗甜滋滋的果子,感觉口中又生了津液。
“微生明棠,刚才那颗果子好好吃啊,你还有没有?”拾瑛眼睛亮亮地看着微生明棠。
微生明棠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算是明白了,这只猫只有在看晏霄和美食的时候眼里才有光。
“无浊圣果每日只能吃一颗,吃多了你身体也消受不了。”微生明棠抬手覆上拾瑛的眉心,只觉触手微凉,没有了往日热意与活力,“你的妖丹伤得厉害,只怕要连服七日圣果,才能修复损伤。”
“那你摘七个给我带走吧!”拾瑛也不知道那圣果是什么东西,心里觉得也就是果子而已,摘几颗也没什么,“尊主力量恢复了,我们可以去截天教救七傻了!”
微生明棠闻言,不禁嘀咕了一句:“那个七煞和你什么关系,你这么紧张他?”
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无常使吗?
公仪徵见过七煞,便解释道:“七煞救过拾瑛的性命。”
当初拾瑛受尽凌虐,命垂一线,是七煞冒死求晏霄救下拾瑛的性命,两人的感情自然是非比寻常。
微生明棠未曾见过七煞,但听公仪徵这么一说,顿时生出几分敌意,酸溜溜低喃了一句:“尊主不是说,他暂时不会死吗?”
拾瑛没留意微生明棠的小心思,一双琥珀色的猫眼巴巴望着晏霄。
晏霄却摇了摇头:“拾瑛,你留下养伤,待伤好了,再与我会和。我和公仪徵要先上拥雪城。”
微生明棠也道:“是啊,无浊圣果不能沾染浊物,摘下之后必须在半刻钟内服下,否则便会失去效用,你还是先留在这里养好伤,否则跟着去了也帮不上忙,还要你家尊主分心保护你。”
拾瑛委屈地低下头,却也不得承认微生明棠说的是事实。
微生明棠那点卑劣的私心,公仪徵看得一清二楚,他忍着笑摇头叹息。
公仪徵道:“昨日师门传音,令我这两日奔赴拥雪城,与破月剑尊会和,如今道盟的两枚引凤箫都在剑尊手中。”
道盟七宗延续最久的门派,除却悬天寺,便属拥雪城。悬天寺胜在传道久远,信徒无数,而拥雪城虽然人少,却势强,虽清贫,却纯粹,一人一剑一心,足以开天破月,所向披靡。当今拥雪城城主,天下第一剑修,便是破月剑尊谢枕流。他任掌教之位已有四百年,但是和历任城主一样,最强的剑修未必是最好的掌教,他可以一剑破月,却疏于对门中的管理,也不通俗务。因此三百年来,道盟七宗都在各谋门路壮大己身,唯有拥雪城抱剑守旧,坚守苦寒。
其他地方的百姓都受惠于各大宗门发展而过上了富庶的生活,西洲却没有这份福气,心中不免有些怨怼。截天教便是在这个时候开始传教,一点点侵蚀了拥雪城的地盘,在西洲收纳信徒,壮大势力范围。待拥雪城回过神来之时,截天教已经在西洲拥有了庞大的信众基础。
彼时截天教的教义虽有争论,行事却也十分光明磊落,剑修修的多是诛邪剑,惩恶诛邪自有一手,而截天教便补上了拥雪城忽略的空缺,他们施恩于百姓,为病患医治,为稚子启蒙,令生者安乐,令亡者安息。
道盟认定截天教是名门正派,且与拥雪城也无利益之争,又能给西洲百姓带来实质的好处,因此截天教的势力便更加迅速地扩张开来,一路向东,将手伸到了北地,乃至触及悬天寺的势力范围。
截天教与悬天寺教义相左,截天教认为活在当世,及时行乐,唯有自在,方能离恨。悬天寺却宣扬生而悲苦,往生极乐,行善积德,来世无忧。双方信徒爆发了多次教义之争,甚至流血斗殴,截天教信徒嘲笑悬天寺行者画地为牢,自讨苦吃,悬天寺行者叱骂截天教信徒行事悖逆,无法无天。
一方认为天道无道,可截而代之,一方认为天道悬而难测,当顺天而为。双方闹得不可收拾,悬天寺万年基业甚至出现了动摇,门中许多弟子开始怀疑自己的信仰是否有错,不得已,悬天寺掌教恳请潋月道尊主持公道,召开道盟议会,要将截天教定性为邪教,逐出道盟正宗。
潋月道尊百年不露面,也被迫现了一次身,来去匆匆只笑着说了一句:“本座也不知道什么是天道,只知道经不住辩的道是邪道,不让辩的道是霸道。”
悬天寺掌教闻言如遭当头棒喝,双手合十,黯然低头。
截天教如受鼓舞,自认是正道,想要成为道盟第八宗。悬天寺虽然无法将截天教定为邪教,但悬天寺根基稳固,万年来行善无数,赢得了十四州百姓的拥护,也有其余六宗掌教的支持,因此截天教还是被拦在了道盟议事团之外。而其余各州的悬天寺行者也行动起来,以各种手段阻挠截天教传教收徒。截天教的势力最终被限制在了西洲和北地的部分范围内,与道盟的关系也正式交恶。
本该与截天教起正面冲突的拥雪城反而与截天教关系不错,因为这些剑修想法真是纯粹得可爱,那些道统教义之争只会让他们皱眉——好烦啊,不要打扰我练剑!
截天教帮拥雪城把自己做不到的事做了,拥雪城的剑修们就可以专心练剑了,他们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赶人呢……
这种匪夷所思的和睦,让拥雪城成了截天教唯一认可的友好宗门。
因此在与截天教教主交涉引凤箫之事上,道盟七宗认为,拥雪城掌教谢枕流是最合适的人选。潋月道尊若肯开口,那应该是更好不过,但是道尊一心闭门养花,别说一片引凤箫碎片了,当年七宝丢失,她都不上心,又有谁能请动她去开这个尊口。剑尊谢枕流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这桩烂差事。
“你手中有四枚碎片,师门是想让你交给剑尊。”晏霄望向公仪徵,。
公仪徵看到晏霄眼中隐隐的敌意与杀意,叹道:“我知道,你怀疑剑尊与雾影黑袍有关。但是我见过剑尊,他心思极为纯粹,除了剑心,别无他念。”
“那样的剑气,除了破月剑尊谢枕流,还能有谁?”晏霄不以为然,“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见多了画皮恶鬼,人心诡谲,那人是不是谢枕流,我们一看剑气便知。”
公仪徵也不与她争辩,只是道:“这次我奉师门之命前往拥雪城,是为协助剑尊,完成与截天教的交涉,取回最后一段引凤箫。”
晏霄道:“以你公仪徵的口才,剑尊的面子,想要说动截天教教主,应该不难。”
公仪徵笑道:“尊主谬赞了,我也未曾见过截天教教主,听说此人性情乖戾,喜怒无常,不易相与。”
微生明棠嘟囔了一句:“还能比阎尊难相与?”
拾瑛扬起眉抬起手,打了微生明棠一下,却因为受了重伤,这一巴掌软绵绵的,倒像撒娇似的落在微生明棠手臂上。
拾瑛瞪着猫眼怒视微生明棠:“你不要以为我不是你爹就不会打你。”
微生明棠:“……”
——他说一万句好话拾瑛都听不进心里,说晏霄一句难听的就像踩了她尾巴一样……????

第三十三章
明净斋内,公仪徵向公仪乾辞行,听说公仪徵受师门之命要前往拥雪城,公仪乾虽然不舍,却也只能接受。
“每年都是这样来去匆匆,在家里待不了几日。”公仪乾叹息了一声,转身打开了身后的柜子,取出了一个芥子袋。“不过我也早就料到了,东西也都给你准备好了。”
公仪乾将芥子袋往前推了推,示意公仪徵收下。
“父亲……”公仪徵心领神会,却又有些哭笑不得,“不必如此。”
“收着吧,不是给你的,给你师尊还有同门的。”公仪乾缓缓坐下,倒了杯热茶,“这二十几年来,你在家中待的日子加起来,怕也不过两三个月吧,我知道,在你心里,是将神霄派当成了自己的家。但是你终究我们公仪家的人,同门师长对你关爱有加,我们也不能失了礼数。既然回来一趟,总要带些礼物回去的,不论贵贱,总是你一番心意。”
“父亲教诲的是。”公仪徵虚心接纳,微笑道,“不过前些日子我去了云梦一趟,已经给他们准备好了礼物。”
公仪乾微微点头:“你心思玲珑,这些事你都想到了,倒是我多操心了。”
“父亲言重了。”公仪徵收起了芥子袋,“我知道父亲用心良苦,都是为了我在神霄派不受人欺凌。”
公仪徵自在襁褓之中便被送上了神霄派,为了护他一条性命,公仪乾虽然不舍,也只能让他拜明霄法尊为师,父子分离,聚少离多。公仪淳对外宣称难产离世,公仪乾便成了家主,玉京诸多大事都需要他操心决断,他也只能每年抽上几天时间,带着不菲的礼物上山打点,上至掌教长老,下至洒扫的奴仆,每个人都受过公仪乾的恩惠。公仪徵在神霄派受尽关爱,虽有自身聪颖之故,也离不开公仪乾这番周到打点。
公仪乾语重心长道:“神霄派虽是世外仙门,但修道者再如何超凡脱俗,终究也还是尘世之人。明霄法尊是个仁厚之人,他怜你体弱,又幼小离家,若格外关照,只怕其他人会有不平。而你天生道骨,资质出众,又会惹来同门的嫉妒。人心总有晦暗之处,再光明磊落之人,也有私心私欲。我尽力而为,也只是希望你在神霄派的日子能好过点……”
公仪徵心中一暖,温声道:“我在神霄派过得很好,师兄师姐们都对我十分关照。”
自然,就如公仪乾所说,人心阴暗,他如此卓然不凡,总会惹来某些人的嫉妒与针对。幼小之时,他还会以为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让某些人憎恨他。但稍大一点他便明白了一个道理,你不必让所有人都喜欢,这世上值得你在意的人,也就那么几个。
“我本以为,你这次带了道侣回来,是打算在家中与她举办结契大礼。”公仪乾深深看着公仪徵,“是时间来不及,还是另有原因搁置了?”
公仪徵与晏霄本就是假道侣,如今他若对晏霄提出真结契,她怕是根本不会答应。公仪徵不便明说,便道:“师门急令,我只能先解决手头要紧之事,再与她行结契之礼。”
公仪乾点了点头,儒雅英俊的面容却露出了几分凝重与悲哀,他叹道:“我还以为,你也是担心那条祖训。你的母亲,微生明棠的母亲,相继遭遇不幸……”
公仪家与微生家一样,有着隐居避世的祖训。
“父亲相信祖训吗?”公仪徵沉声问道。
“我不知道。”公仪乾惆怅叹息,“我出自公仪家的旁支,算起来身上也没有多少公仪家的血脉了。族中传言,那祖训只针对本家之人,当年你母亲招我入赘,也是迫于祖训,她对我……大概也没有多少感情。”
公仪乾不怕将当年之事据实相告,这些事,他不说出来,公仪徵也能查到几分。
“她出事之后,我也曾想过是否与违背祖训有关,心中是有几分惶恐。但是那时候我更担心的,是你的安危。”公仪乾徐徐说道,“你那时候受了那么重的伤,又那样幼小,除了神霄派,我也想不出能找到谁来保住你的性命。若不将你送到神霄派,只怕你已活不了几日,又哪里管得了什么祖训之事了。这二十几年来,明霄法尊将你教得极好,我便觉得自己当年的决定没有错。”
公仪徵道:“祖训之事,多半是牵强附会,父亲无须理会,我也不会放在心上,不可能为了无稽之谈,而伤了我与晏霄的感情。”
公仪乾笑了笑:“你向来聪明,十窍玲珑,万事自有决断,我也不会干涉你什么。我虽不知道晏霄是何来历,但只要是你认定的人,那便足够了。来日你是要在神霄派与她结契,还是回来玉京,也都由你决定,只需要告知家里一声便可,一应事物,我都给你备齐了。”
公仪徵心中熨烫,站起身来向公仪乾行了个大礼。
晏霄说得对,他虽自幼无母,但拥有的,已经超过世间绝大多数人了。
微生明棠看着失了半条魂魄呆呆看着门口的拾瑛,忍不住开口道:“拾瑛,你不必担心尊主,等过几日你妖丹复原了,我便陪你去截天教寻她。”
拾瑛的目光懒懒地向他投去,带着不解和淡淡的鄙夷,悠悠道:“你去做什么,你身娇体弱的,强者过招,一个不小心扇到你,你骨灰都剩不下。”
微生明棠被噎了一下,却又忍不住想——拾瑛是在关心他吧?
服下无浊圣果后,拾瑛虽然可以化为人形了,但还是虚弱得很。公仪徵临走前在屋内结了个聚灵法阵,让灵气可以源源不断滋养拾瑛的体魄,至于灵石,自然是从微生明棠的芥子袋里拿了。
微生明棠私底下拉着公仪徵偷偷问道:“道侣太强,身为男子,不会有压迫感吗?”
恢复了全盛实力的晏霄,不经意间露出的一点杀意与寒芒便让他心生惧意,他修为差了太多境界,强撑着发软的膝弯才能站直了不至于跪下。公仪徵虽然是半步法相,但终究还是与晏霄有着差距,世间男子大多有些大男子主义,总是希望自己比妻子强,得到对方的仰慕与敬畏。
“我不明白,你费尽心力帮她恢复力量,对你有什么好处?”微生明棠皱着眉头低声道。
“于我需要什么好处呢?”公仪徵握着春秋扇,淡然而从容地笑了笑,“于她有好处便行了。灵气不支,对她来说是极大的隐患,我们即便形影不离,若对上真正的强者,我也未必能护她周全。更何况,我喜欢的便是她的锋芒与桀骜,又怎么忍心看她断了爪牙,被迫温顺?”
微生明棠惊愕地看着公仪徵:“在我面前,你也不必伪装至此……我原以为你是虚情假意想诱她动心,现在看来只怕是你自己泥足深陷,不可自拔了。”
“也未必只有我一个人……”公仪徵眼中掠过一丝笑意。
“我就佩服你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微生明棠皱着眉头愤愤不平,“偏偏你还从未失算过——哦不对,你在尊主身上失算过一次。我明白了,你就是这二十几年过得太过顺遂,一切都在尽在掌握,才会迷恋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喜欢比自己更强的女人。”
公仪徵不由失笑,折扇轻敲微生明棠的肩头:“微生明棠,太强不是她的问题,太弱才是我的问题——也是你的问题。”
公仪徵那话委实扎心了,微生明棠不得不承认,与拾瑛比起来,他确实是太弱了。以前他对修行提不起劲,靠着灵花异草的滋养,这具身躯才勉强筑基,也只是比寻常人强壮一些罢了,他觉得这样也就够了。这世上还有不少可以增加寿元的仙果,他也有足够长的时间去栽培去寻找,总能多活百来年。
可看到拾瑛重伤萎靡,奄奄一息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弱……若遇上强敌,他非但没有办法保护拾瑛,甚至保不住自己。
拾瑛见微生明棠低落的神情,以为自己那话说得重了,伤了他的心,她脑袋往前一凑,琥珀色的大眼睛骤然出现,猛地吓了微生明棠一跳,他身子往后一退,一时没坐稳,便要跌到床下去。
拾瑛眼明手快,立刻抓住了微生明棠的手,却忘了自己此时虚软无力,哪里抓得住微生明棠,反而被他拉着往床下跌去。
拾瑛半边身子趴在微生明棠怀里,额角磕到了床沿,发出一声惊呼。
微生明棠急忙坐了起来,将拾瑛扶回床上,紧张地查看她的伤势:“伤到哪里了?”
拾瑛揉了揉眉尾,那里被磕了一下,有些许疼痛,但对她而言倒无大碍,喊出声不过是因为受到了一丝惊吓。
微生明棠却放在了心上,拉下她的手仔细地查看她眉骨。妖兽的身躯哪有那么容易磕伤,微生明棠看不到哪里有伤,只见细腻如粉雪的肌肤,吹弹可破,睫羽微颤,一双猫眼儿瞪得圆圆的,直勾勾看着他。
微生明棠在那双清澈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面容,不自觉呼吸一顿,心口猛地攥了一下。
“微生明棠。”拾瑛的神情意外的认真,她的手定定地望着微生明棠,一字一句道,“其实,你也挺好的。”
微生明棠只觉得心上有几根弦被拨动了,轻轻一颤,余音袅袅。他无意识地吞咽,莫名觉得口干舌燥:“我……哪里好?”
拾瑛皱起眉——她就是安慰一下他,他干嘛还要追根究底啊!
好人真难做。
拾瑛烦恼地动起脑子——这件事她真不太擅长。
“你……家的果子好吃。”拾瑛顿了顿,见微生明棠神色不太对劲,她急忙补充道,“你家厨子做的菜也好吃。”
微生明棠:“……”
“喂?微生明棠?你没事吧?”拾瑛扯了扯他的袖子,抿了抿唇角,她觉得微生明棠看起来怪怪的。
微生明棠长长叹了口气。“我没事。”
拾瑛松了口气,展颜一笑:“我肚子饿了。”
微生明棠摸摸她的脑袋:“想吃什么?”
拾瑛刚想说她的脑袋只有尊主能摸,但吃人嘴软,把这话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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