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风月—— by随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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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吃五桌。”拾瑛欢快地摇尾巴。
尊主就是这么点菜的!
西洲之地,有十万连绵雪山,而拥雪城便位于群山之巅,苦寒之地。
剑修们向来坚信,宝剑锋从磨砺出,越是千磨万击,剑锋越是凌厉,剑心越是纯粹。
历代的拥雪城城主都是当世第一剑修,但并不是所有的第一剑修都能被称为剑神。三百年前,谢枕流受人点拨,入世磨砺剑心,终于用六十年时间磨炼出了被称为“剑神一剑”的“万物生”。
剑为百器之王,肃杀凌厉,唯有“万物生”是唯一的慈悲剑。
重剑锋芒,伤人伤己,尤其是第一剑修的剑,唯有悟出了慈悲剑的剑修,方能称为剑神,因为他有了藏锋的剑鞘。
公仪徵领着晏霄进入拥雪城时,受到了不少剑修的欢迎与问候。公仪徵为人端方谦和,庄重自持,生得又俊美修挺,在道盟七宗中有口皆碑,多有仰慕者,即便是以清心寡欲著称的剑修也不例外。有心人也早听说公仪徵有道侣之事,见他身边有美同行,便也心领神会,收敛了不该有的心思。
——男人哪有练剑重要。
“公仪道友!晏道友!”
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公仪徵和晏霄顿住了脚步,远远便看到一个白衣剑修朝这个方向本来。
“谢道友。”公仪徵过目不忘,虽然只见过一次,却还是认出对方的身份,这是云梦城明鉴法阵的轮值修士谢执玉,晏霄对他也有印象,一开始她和天柱门的修士诛杀邪修,便是这个剑修突然出现盘问她的身份,她不想大开杀戒,才编出个“公仪徵的未亡人”这个身份,以至于要将谎言贯彻到底……
谢执玉向两人行了个礼,微笑着道:“多日不见,两位道友安好。”
谢执玉面色未变,心中已是大骇。他只是个金丹修士,感觉不出来晏霄的修为境界,心里思忖着应该也就是元婴吧,但今日一见,她的气息比之前凝实许多,带来的压迫感竟似法相尊者一般。
难道她之前就是有意隐藏自己的修为,还是短短几日就已破境?
谢执玉不由更加恭敬了几分:“在下奉城主之令,在此恭候二位,请随我来。”
公仪徵随谢执玉进了藏锋楼,远远便看到一个白衣身影负手立于堂下,虽说拥雪城的剑修皆爱着白,但这世上没有两瓣相同的雪花,同样的白衣穿在微生明棠身上,显得俊秀矜贵,而在谢枕流身上,却是一种仙鹤般的孤高,雪松似的苍劲,让人望而生畏。
早在几人进楼之前,谢枕流便已感知到他们的到来,此时也不疾不徐地转过身,看向公仪徵与晏霄。
“晚辈拜见剑尊。”公仪徵抱拳行礼。
谢枕流颔首虚扶:“不必多礼。”
公仪徵的师尊明霄法尊和破月剑尊是同辈,公仪徵在谢枕流面前便只能以晚辈见礼。
晏霄却不随着公仪徵一同行礼,她腰背挺得笔直,一双清亮的凤眸灼灼有神,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盯着谢枕流。听说谢枕流问道已有五百多年,外貌看来不过三十左右,面容清俊,眸光沉静,宛如藏锋的重剑,不露锋芒,却有威压。
谢枕流称尊数百年,还是第一次被这么无礼地审视,他微微皱起眉头,倒也没有发怒,只是觉得有些新奇,但他道心纯粹,不怎么为外物所扰,既不会在意晏霄的态度,便也不会多问她一句,自顾对公仪徵说起正事:“法尊说,你手中已有四枚引凤箫。”
公仪徵将四枚引凤箫碎片取出,谢枕流扫了一眼,便知道是真,他没有接过,反而将自己手中的另外两枚交给了公仪徵。
“这些东西你收着吧。”谢枕流道,“凤凰冢之事,我本不欲干涉,道尊也说了,七宝失窃,也不必执着于追回,天下宝物,有德者居之,有能者居之,只要不为非作歹,也就随他去了。”
公仪徵拢起右手,将六枚碎片收入囊中,微笑道:“正是因为剑尊不欲干涉,才是最适合干涉之人。神启教主应该也能料到,道盟七宗会让剑尊出面交涉谈判。”
“我今日已令弟子递了拜帖,约定三日后午时于离恨天会晤。”谢枕流道。
“以剑尊对截天教的了解,他们可能会提出什么要求?”公仪徵问道。
截天教自从三十年前被排挤出道盟,便与七宗往来甚少,也只在西洲之地活动,因此公仪徵对截天教了解有限,只能向谢枕流求教。
谢枕流道:“截天教前教主危刑天有雄心壮志,想令截天教成为天下第一宗门,不过二十年前,危刑天陨落,传位于离恨天首座神启。现教主神启只是个武痴,醉心修道,一心想突破法相之上的境界,对扩大宗门势力并无兴趣,我也想不出他会有什么要求。”
神启与谢枕流也算是同道中人,都是醉心修行的武痴,无心俗务。事实证明,修为最强之人未必适合当掌教,只是往往只有修为最强之人才能服众,被推上掌教之位。
晏霄始终对谢枕流心存疑心,自踏入藏锋楼,便一直在观察对方。那一日的雾影黑袍模糊了自己的身形,遮掩了面孔,无法从外形上判断对方的身份,唯有剑气。每个人的剑气都是独一无二的,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模仿的。
晏霄心中落定,便盯着谢枕流冷峻的面孔,扬声道:“听说你是当世第一剑修,七宗掌教,以你最强,我能否借剑一看?”
谢枕流被问得愣了一下,当即看向公仪徵,公仪徵解围道:“这是晚辈的道侣晏霄。晏霄乃是海外散修,从未踏足内陆,对道盟七宗不了解,若有得罪,还望剑尊海涵。”
谢枕流藏锋多年,心境已臻化境,自然不会轻易被外界扰动悲喜痴嗔,晏霄的无礼,他也不放在心上。晏霄在观察他,他又何尝不是在审视对方。
——看不出修为深浅,恐怕也在法相之境,观气势肃然凌厉,颇有剑修风范……
谢枕流忍不住问道:“道友可曾修过剑?现修什么道……”????
晏霄愣了一下,转头看公仪徵。
公仪徵苦笑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对谢枕流道:“剑尊前辈,晏霄未曾修过剑。”
谢枕流轻叹一声:“这么好的剑胆,可惜了,你可愿意随我学剑?”
公仪徵虽是天生道骨,聪明绝顶,但是剑道之上有大成者,却往往不是聪明人,而是内心澄澈之人。聪明人思虑太多,心思太重,便难有纯粹,而且修行其他功法于他们而言也太过容易,便不会耐心日复一日磨砺剑心。他与晏霄虽只是乍见一面,但已从晏霄眼中看出唯有千磨万砺过后才会有的剑胆,便不禁生出几分爱才之心。
这世人听来无异于恩赐的剑神青睐,落在晏霄耳中却是一种嘲讽。晏霄不由哧笑一声,戏谑道:“跟你学剑?拥雪城的剑道,是当真不凡,还是自命不凡?剑尊便自觉能胜过其他几位掌教,胜过我?”
面对晏霄的无礼,谢枕流也不愠怒,正色答道:“我的剑心,不是与人争胜负,而是与天地论高低。这位道友修为不俗,不过你锋芒太露,还未找到你的剑鞘,怕是会伤人伤己。我劝你学剑,实则是让你寻鞘。”
谢枕流寡言少语,但往往言必有物,他一生践道,清心寡欲,唯对剑道情有独钟,也只在论剑论道之上愿意多讲几句。他从晏霄的目光中看到了她的锋芒,察觉她拥有剑胆,心生惜才之意,才出言点醒。
晏霄自称阎尊以来,只知道展露锋芒,震慑宵小,从未想过藏锋于鞘,今日听谢枕流高屋建瓴之言,心中忽有所感。她师从枯山五鬼,但枯山五鬼教她又岂会心存善意,不过是将她炼成一把杀人的利器。晏霄得益于天资,修为虽高,但根基不稳,能有今日,靠的是悟性,来日如何,却是一片混沌。
晏霄掩眸细思,忽又抬起眼来,灼然盯着谢枕流,轻笑道:“剑尊所言,闻所未闻,我没有剑鞘,锋芒毕露,一样可以一往无前。既然剑尊让我寻鞘,那今日我便向剑尊借鞘一观!”
谢枕流修行剑道五百年,有无数人想见他的剑,却还是第一次有人想看他的剑鞘。
——有点意思。
谢枕流眼中难得浮现兴味,点头应战。
破月剑似乎感应到了剑主的战意,于鞘中发出嗡鸣。
两道身影掠过天际,向苍茫雪山飞掠而去,宛如两道星芒于白日亮起。
谢执玉站在城主府外,闻到谢枕流的气息向十万雪山飞去,不禁面露讶然。
“那是城主的身影?”
“是谁挑战剑尊大人?”
“难道是公仪徵?”
“法修与剑修有什么可战的啊?更何况还差着一个大境界呢……”
见此情形,城中修士不由议论纷纷。谢枕流两百年前悟出“万物生”后,便极少再亮剑了,究竟是何人能勾起他的战意,让破月剑再亮锋芒?
众人虽好奇,却无一人敢上前偷看,法相之战,可不是常人受得住余波的。
西洲雪峰连绵,重峦叠嶂,一片苍茫。
空中两道身影已然撞在一起,灵力激荡,卷起千堆雪,模糊了激战中的人影。
这并非生死搏斗,双方都未召出身外法相,只以灵力和法器对决。
晏霄想见的是谢枕流的剑气,便将销魂链凝聚成剑,一把如红如烙铁的赤色长剑横于手中,劲风过处,冰雪消融。
坚不可摧的破月剑,号称一剑破万法。千变万化的销魂链,可攻可守,亦柔亦刚。晏霄如今有涌灵珠,可发挥出十成的力量,就连剑尊也不得不承认,她的修为即使在法相之中,也在前列,不容小觑。
而她应该还非常年轻,只有年轻人,才会有这种近乎莽撞蛮横的打法,不顾一切,玉石俱焚。
漫天风雪中,剑气纵横,红光如霞,步步紧逼,一时之间竟占据了上风,压制住了谢枕流的剑气。
谢枕流醉心剑道五百年,一眼便看出晏霄虽然执剑,所使的却根本不是剑道,徒有其形而无其神。但不可否认,她的强悍超出他的意料。
谢枕流眉头渐锁,以气观人,他察觉出晏霄攻势中的狠辣,非正道风范。
“守而不攻,鞘当真能胜过剑,又真能护住自己吗?”风雪中传来晏霄不屑的轻笑,“还是剑尊瞧不起我,觉得我不配见你的破月剑?”
说话间,一道红色劲气向谢枕流扑面而来,其势气吞山河,竟将一座山头劈成两半!
谢枕流握剑朝前,剑未出鞘,剑气却如大地一般苍沉凝实,生生顶住了那霸道至极的劲气。
晏霄手执销魂剑,自上而下地施压,俯身凝视谢枕流沉静清亮的眼眸。
忽然,晏霄勾唇一笑,眼底涌上猩红之色,销魂剑陡然一变,化剑为链,赤红的链身紧紧缠上剑鞘。谢枕流眉头微皱,只见晏霄的身影如鬼魅般欺身上前,向自己迫近,眼中的疯狂与杀意清晰可见。
谢枕流剑在鞘中,被销魂链牢牢缚住,见晏霄强攻过来,他眼神一凛,威压如有实质,直冲晏霄面门,想要将她逼退。
晏霄闷哼一声,唇角溢血,却毫无退意。
谢枕流若要抵挡晏霄的攻势,唯有亮剑。
他若不出剑,便只有退让。
他若出剑,晏霄必伤。
谢枕流愕然看着晏霄凤眸中涌动的疯狂与狠绝,那含义不言而喻——我或许会死,但你必须要输!
却在此时,一道法阵屏障凭空出现,挡住了晏霄的攻势。
春秋扇展开如屏,遮天蔽日,法阵悠悠运转,顷刻间,天地静默,风雪凝滞。
晏霄一个愣神,周遭景象已然变幻,自己落进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而谢枕流已在数十丈外。
晏霄仰头看到公仪徵深锁的眉心,还有眼中的忧虑。
“你为何阻挠我和他之间的战斗?”晏霄不满地皱起眉头,轻咳了一声,咽下喉头腥甜,又扭头看向不远处的谢枕流,扬眉放声道,“若不是公仪徵插手,你已经输了!”
谢枕流想起那双锐利而疯狂的凤眸,不禁摇了摇头,定神凝视晏霄,沉声问道:“在你看来,输赢比生死重要吗?”
“我未必会死,你一定会输,以不确定换确定,这很重要。”晏霄倨傲噙笑道,“事实证明,你错了,剑鞘只会束缚自己,强者不需要束缚。”
谢枕流闭目沉思,片刻后方道:“其实公仪徵即便不出手,我也不会出剑,我无谓输赢,即便被你逼退落败,那也无妨,你伤不了我。我不愿伤人,而你不惜伤己。我虽败无憾,你赌命求胜,输不起的人,是你。”
晏霄闻言,肩膀微微一颤,眉头紧皱,思索谢枕流的话。
谢枕流转头看向公仪徵:“法尊有你这样的弟子真是神霄派之幸,年纪轻轻已经能发挥出春秋扇九成之力了,你若能堪破迷障,成就法相,只怕同境界难有敌手。”
公仪徵向谢枕流颔首致意,谦声道:“斗胆出手,打断了这场战斗,还请剑尊见谅。”
“我没有责怪之意。”谢枕流轻轻摇头,又对晏霄道,“你借口向我约战,真实目的恐怕不只是论道吧。”
晏霄的真实目的,自然是想看谢枕流的破月剑气。据说他练剑四百年,一日不辍,自悟万物生,却又封剑百年,一剑不出。与晏霄对敌之时,他只以剑鞘相抵,气势如海纳百川,有着吞没一切的力量,却藏起了所有锋芒。
谢枕流的隐忍,更加激起了晏霄的战意。他那番话也是她从未深思过的领域,到了最后,究竟是问剑,还是论道,她心里也模糊了意图,唯有一个想法压过了一切——打败他,不惜一切!
这样的意志,便是剑道之中一往无前的剑胆。
想到这点,谢枕流心头又浮上几许遗憾——不修剑道真是可惜了。
晏霄此时也冷静了下来,眼中战意消退,审视着谢枕流,近乎质问道:“你为何不拔剑?”
谢枕流轻叹一声:“因为我在养剑,亦是养心。”
晏霄不懂剑道,公仪徵却有所明悟。“听闻悬天寺有闭口禅,百年不发一言,一言可惊天下。剑尊封剑百年,想必是同理。”
谢枕流微笑颔首:“剑道一途,百年学剑,百年练剑,百年养剑,一生悟道。我资质驽钝,三百年方触摸到剑道第二层。剑乃凶器,不可轻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唯有慈悲,方能证道。”
天下第一的剑神说自己资质驽钝,旁人听了只会觉得他在炫耀,但公仪徵听出谢枕流这番话字字诚恳,似乎是在有意点拨晏霄。
谢枕流徐徐落到两人面前,目光凝在晏霄右手之上,此时销魂链散了杀气,看上去仿佛只是一条精致而无害的手链,垂落在白皙的手背上,缠绕着纤细的五指。
“我不知道你修炼的是何功法,但是能感受到,你的力量来源并非纯粹的灵力。”谢枕流收回目光,看着晏霄道,“旁人或许察觉不到,但我曾见过这种力量,这是业力。”
晏霄指尖一动,缓缓握紧了双手。她与生死簿休戚与共,既从它身上得到了力量,自然也要承受相应的代价。她以为这世上无人知晓业力,却没想到被谢枕流一眼看穿。
“你年纪轻轻,却有如此力量,定然要承受极重的业果。”谢枕流看到晏霄眼中的戒备与怀疑,轻叹一声道,“我并无恶意,只是想提醒你一句,业力皆孽,非凡人所能承受,望你好自为之。”
谢枕流说罢转身离去。
见谢枕流身影远去,晏霄才收回目光,卸下了防备。
公仪徵扶着晏霄在崖边坐下,她先前为逼谢枕流出剑,不惜以身犯险,以至于气血激荡,白皙的面容泛着浅浅的胭脂色,凤眸却因一场激战而愈加明亮,毫无惫意。
“谢枕流果然不凡。”晏霄舒了口气,眼中露出几分欣赏,“不过我未用生死簿,他未出破月剑,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公仪徵说不出心头什么滋味,见晏霄双眸之中只装着另一个人,哪怕无关情爱,只有战意,他也觉得有几分酸涩。
呵……是他站得还不够高了。
晏霄迟钝地没有察觉到公仪徵的异常,她心中仍思忖着谢枕流最后那几句话——关于业力,谢枕流究竟知道多少。
一抹温热贴上了唇角,晏霄讶然抬眸,只见公仪徵正以指腹轻拭她唇畔的鲜血,神情专注,幽黑的双眸隐隐映着一点猩红的血光。
晏霄下意识抿了抿唇,尝到了一丝腥甜。她凝视公仪徵问道:“你刚才为何出手阻拦!”
“他虽未出剑,但你应该也清楚了,剑尊不可能是雾影黑袍。他以心养剑,若有杀人心,便养不出慈悲剑。”公仪徵轻叹口气,抹去了指尖的鲜红,“你又何必拼着重伤去挫败他?”
晏霄微微一怔,随即冷声道:“因为他一派胡言!他要养他的慈悲剑,选择封剑入鞘,那是他的事,却妄图乱我道心,让我约束自己,我必须挫败他,证明他说的都是错的!”
公仪徵屈膝半蹲在她身侧,将她冰凉的指尖拢在掌心,一点点暖化。“锋芒尽露,伤人伤己,剑尊说的没有错。”
晏霄心头一紧,却仍是坚决道:“我能活到今日,靠的不是剑鞘。”
“自我见你第一天起,你便一直置身于绝境之中。”公仪徵轻叹一声,凝视晏霄的眼眸,看到细碎的雪粒落在浓密的睫羽上,融成了温润的水光,“跳炼狱火海,进悲灵血阵,入天眼死穴,一次次让自己遍体鳞伤,命悬一线。求生是每一个生命无须思考的本能,所以你能活到今日,然而一切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你都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你将自己的性命当成了一种筹码,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晏霄,你对自己太过无情。”
公仪徵的话搅乱了晏霄的心神,几乎推翻了她二十年来认定的一切,清亮的凤眸仿佛蒙上了一层迷雾,让她看起来失神而茫然。
她抿了抿唇角,喃喃念了一句:“但是我赌赢了,我没错。”
不像在说服公仪徵,倒像是在说服自己。
“你不是赢了,你只是侥幸活下来了。”公仪徵摩挲着她逐渐有了暖意的双手,沉声说道,“枯山五鬼只是想你训练成没有感情的杀人利剑,但你不是没有知觉的剑,你是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会怕会痛,而无间的折磨麻木了你对痛的知觉,也麻木了你对死亡的恐惧。”
“剑有双刃,当你将最锋利的那一面对着敌人,那同样锋利的另一面便是对着你自己。你不惜伤己,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你珍重自身。”
她怔怔看着公仪徵,缓缓地皱起了眉头,似乎是在斟酌这话中的意味。
公仪徵几句话点破了她从未意识到的一点,就是她内心深处疯狂的自毁冲动。求生是本能,自毁是疯狂,自有记忆起,伴随着她的便只有疼痛,她也习惯了。
“重伤也会痊愈,剧痛我也能忍。”晏霄轻嘲一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晏霄,你很珍贵,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你伤害自己来交换。”公仪徵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如一阵和煦的暖风,冲散了风雪的包围,轻抚过晏霄微冷的身躯。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她很珍贵,也不会有人让她爱惜自身。她的自保只是出于不假思索的本能,她的一切算计都是理智而疯狂,反正无人在意,她也不在意。
她想起那日公仪徵为她挡了剑气,昏迷之际无意识地一句低喃——可是,我在乎……
那样轻的一句话,却在她心上重重一刺,带来阵阵酸痛。
他真的在乎吗?
真的有人在乎她吗?
“那你呢。”晏霄凝视着公仪徵幽深的双眸,轻笑着问道,“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你伤害自己来交换的?”她的右手攀上公仪徵的左肩,轻轻按住愈合不久的伤口,“你才是真正金尊玉贵的仙门首座,为我这种人挡伤,未免不值。”
“值得。”
公仪徵话语与眼神中透出的坚定,让晏霄瞬间失神。
他松开了她已经被捂热的手,却又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单薄而微凉的身体落进了温暖的怀抱,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晏霄,我愿是你的剑鞘。”
晏霄喉头一哽,哑声道:“你想约束我?”
公仪徵轻轻一笑,道:“我想保护你。”
晏霄想说,你未免自不量力……
但嘴唇微动,却没有说出来。
听说这世上最伤人的不是利器,而是言语,她如今方才明白。否则怎么受过这么多伤也未曾流过泪的她,此刻怎会因为几句话而眼眶发酸。
“我不需要你保护。”晏霄的声音有些暗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她轻轻推开了公仪徵,侧过头凝视他的眼眸,“我……”话到了嘴边,化成了一声叹息,凤眸中浮上了轻浅的笑意,“我会保护好我自己。”
嗯,她很珍贵——这句话她喜欢听。
能让晏霄意识珍重自身,公仪徵觉得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暗自舒了口气,唇角扬起愉悦的弧度。
猝不及防,他的下巴被人挑起,一个吻落在了他的唇上,如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赏你的。”
令世人闻风丧胆的十殿阎尊此刻微扬着下巴,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带着三分倨傲与七分愉悦俯视他,就像神明对她最虔诚的信徒给予了一点恩赐。
“你不是喜欢吗?”晏霄轻捏着公仪徵的下巴,满意地聆听他骤然加速的心跳。
她知道他喜欢什么,也愿意给予。
公仪徵眼中的笑意愈加浓烈而深沉。
然而此时却又听晏霄说道: “不过我还是要和谢枕流再战一场,这次你不许插手!我会有分寸的!”
公仪徵:“……”
晏霄刚要起身,便又公仪徵拉了回来,他的手覆着她的后背,将人抵在了雪松下,炙热的吻强势地落下,将她的怒斥堵在了喉间,化成一声甜腻的惊喘。灼烫的噬吻带着一丝不满的控诉,向来温柔的眼眸翻涌着晦暗的欲念,半迫着她仰起头承受他潜藏的妒火。
晏霄的手高高地举起,本欲逼他退开,落下之时却鬼使神差地撤去了所有力道,轻如一片雪花,攀着他紧致坚实的背,深入柔顺的发间。潮热的舌尖从推拒变成勾颤,炙热的吐息一顿,按在她后腰处的手便骤然加重了力道,让她的身体和他贴得更近,柔软的衣料摩挲着,燃烫欲着,又泛起了海浪似的褶皱,堆叠着拍打着坚硬的礁石。
雪花无声无息消融,化为春水,打湿了薄衫,她却未感到一丝凉意,自心口翻涌而出的情潮如炼狱火一样,烧得她浑身发烫。
大脑变得昏沉,思绪也变得迟缓,“公仪徵……你放肆……”微颤的声音伴着急促的喘息溢出,唇色红得鲜艳,仿佛被朝露润湿的花瓣,凤眸染了水光,愠怒也显得迷离。
她并不抗拒他的亲近,只是唇上微微的刺痛让她感受到了以下犯上的侵犯,习惯了公仪徵的温柔,这样突如其来的掠夺让她有些失措。
公仪徵轻啄着对方微肿的唇瓣,缠绵而温柔,声音带着低哑的笑意:“不是说赏我?那一点点,可不够。”
晏霄无言以对,呼吸久久无法平复,半靠着树干被公仪徵圈在怀里,混混沌沌的,也忘了自己方才想要做什么。
公仪徵的手臂箍着她柔韧的腰肢,半是真诚半是诱哄地低声说道:“你已成法相,剑道不适合你,与剑修论道,对你益处不大。你天资聪颖,不如我教你法阵。”
“嗯?”晏霄闻不出其中酸意,惊讶又狐疑地看着公仪徵,“未经许可,私自将法阵传授外人,这不会违反神霄派的门规吗?”
公仪徵眼中泛起笑意:“你担心我违反门规吗?”
晏霄愣了一下——她是在为他担忧吗?
还没等她想明白,便听到公仪徵温声道:“我可以从最基础的阵符开始教你,这不违反门规。”
“那高深的法阵呢?我也能学吗?”
晏霄想起春秋扇,她见识过春秋扇的造化之力,只有那种力量才能称为半刻神明。
“你如果想学,我也有办法教你。”公仪徵微笑说道。
晏霄轻抚着公仪徵俊美的脸庞,心头一片柔软,却又有几分不解——只是几分的心动,便足以让他如此付出吗?
晏霄自忖,她无法如公仪徵这般温柔,她若是心动了,应该也不愿付出——她只会掠夺和占有。
“近些日子啊,几位长老都在闭关呢。”
拥雪城的道场上,谢执玉正在盯着年轻弟子练剑,听晏霄问起宗门之事,他虽心有疑窦,却不敢不答。
以他这个境界,能知道的也多不是什么秘密,晏霄是公仪徵的道侣,也算是道盟中人,又是法相境的尊者,身份尊贵,他更是不敢怠慢,当下便一五一十地和晏霄说了起来。
“二十五年前,道盟七宝失窃,我们拥雪城的那一缕剑魂也丢了,所以这些年来,几位长老都闭关不出,想养出第二个剑魂。”谢执玉说着面露惋惜与心疼,沉沉叹了口气,“其他宗门的人不知道,养剑魂十分不易,短则五百年,长则千年,数不清的纵横剑气才能滋养出一缕剑魂。这剑魂对我们剑修来说是无上至宝,剑魂入体,便有如一夕之间增加了万人万年的修为,就算是一块朽木也能被点化,更别说是我辈剑修了。当年掌教之所以拿出剑魂作为天都论道的彩头,也是想在年轻一代中找出最适合吸收剑魂的人,培养下一代的掌教。”
听谢执玉说得玄乎,晏霄却不感兴趣。她本意是打探拥雪城其他强者的身份与下落,但谢执玉言辞凿凿地肯定,所有法相境的剑修都在闭关滋养剑魂。这些人互相可作为人证,但凡有一人离开,都会引起其他人的警觉。
“除了拥雪城,天底下就没有其他法相境的剑修了吗?”晏霄有些怀疑。
谢执玉却一脸骄傲地说道:“自然是没有了。虽说东海之外也有法相境的散修,但不是所有使用剑器的修士都可称为剑修,没有剑心与剑胆,都是徒有其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