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风月—— by随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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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前血宗之祸,琅音仙尊散尽花叶拯救苍生,只余下最后一瓣心花,种在这小小的药园里,受潋月道尊心血灌溉,静待花开。
这人世间唯一能撼动厄难之力的,便是他身上的三分混沌之气。
蓝色的封页轻轻一震,一阵香风吹过,像一只手轻轻掀起了书页,霎时间无数凄厉的哀嚎涌入众人脑海之中,摧残人心神智。
潋月道尊似乎早有防备,抬起右手将三人护在了身后。
“众生之怨……”她低叹一声,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往事。
那股怨毒凶煞的力量几乎欲冲破雪白的书页伸出鬼手将一切生灵拖入其中,那样恐怖的力量,只是看着也会让人心生颤栗,然而晏霄却没有一丝犹豫,大步向着厄难书走去。
“尊主!”拾瑛带着哭腔喊了一句。
那个背影没有停滞,她将手按在了冰冷的书页上,任由那股力量将自己吞没其中。
“那是真正的无间地狱……”黎缨不忍地闭上眼。
潋月道尊看着那道消逝的身影,轻轻说道:“真正的地狱,在人心之中。”
晏霄这一世生在无间,折磨、利用、欺骗,都未曾磨灭过她心中的光。
她不曾见过日月,却将日月藏进了心里。
这充斥着恶意与怨毒的厄难之境,于他人是地狱,于她却是希望。
厄难书吞噬的不是神魂,而是恶业。恶业如暴雪厉风充塞了整个幽暗无际的空间,嘶吼着咆哮着涌向晏霄。
每一片雪花都如一盏冥灯,幽幽亮着,走马流转那人一生中最沉重的罪业。
晏霄耳中灌入凄厉的喧嚣,混杂了稚子的啼哭,妇人的哀嚎,老者的悲鸣,男子的呜咽,众生悲苦,如浪潮将她淹没,胸腔之内痛如撕心裂肺,那些迷浊想要乱她心志,将她拖入绝望的深渊,沉沦于无边的苦海。
可她本自苦海而来,二十三年间,阅尽世间悲苦离散,生死两难。她痛过、恨过、迷茫过,也曾想过沉寂于黑暗,却终究还是挣扎着脱离了苦海。
有的人自甘堕于苦海,有的人生于苦海,却想见一见海上的日月。
那些暴雪似的冥灯无法阻拦她的脚步,愤怒地化为尖牙利爪,摧折她的神魂。
怨毒的诅咒噬咬她的身体,它们无形无质,却无法抵挡,晏霄如双目失明的孩童赤身行于雪地,无助地任由霜刃凌迟肉身。
鲜血顺着指尖滴落,锐气划过脸庞,清亮的眼眸染上猩红,血泪自眼中滚落,狂风拖曳她的袖袍与脚步,不让她前进一步。
剧痛缠身,却又似曾相识,她早已习惯。
玄冥幽暗,她却能看见前路,因为她便是光。
视线里的一切都像晕染开的血墨,一点点渗透她的神魂,她扬起凌厉的眉眼,沉声厉喝:“让开!”
风雪为之一滞,它们似乎亦震慑于这凛冽的气息。
晏霄忍受着业力摧目的剧痛睁大双眼,任由血泪滑落脸庞,她维持着灵台一缕清明,在那里有公仪徵留给她的一缕心血,是他们之间斩不断的因果,于幽冥之间指引着她方向。
这些漫天的风雪冥灯里,流转着人世间种种苦难与不甘,唯有一盏,属于公仪徵。
她要在这十万冥灯里找到公仪徵的神识,将他带回人世。
厄难书内只有因果没有时间,她亦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道自己寻找了多久,只是执着地于风雪之中穿梭,直到一身青衣尽化为血色。
心口忽有震颤,她抬起眼,望向了翩然旋舞于空中的一点幽光,伸出手去将他握在掌心,神识探入其中,下一刻便感受到灵魂被拉扯的失重感,她坠入了那段因果之中。
兰台香溢,华光流转,舞乐升平。华服锦衣的贵族男女觥筹交错,带着酒意与笑意看着场中少女曼妙的舞姿。她蒙着面,于寒冬的夜里穿着单薄的纱衣,露出一截细腻莹白的腰,柔韧如劲竹,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下一刻,她捏住自己缠发的缎带,用力一抽,三千青丝如瀑垂落,她纤细的手腕一抖,那看似柔软无害的缎带化为利剑,刺向了高座之上的主君。
四座响起凄厉的尖叫,酒盏落地,宫灯骤熄。
一个身影如鬼魅般出现,挡在了主君身前,抵住了缎剑,剑气刺穿他身上的软甲,在胸膛之上留下了血痕。
“护驾!护驾!”主君仓惶后退,脸色惨白。
将军握住缎剑,与刺客缠斗起来。
为这一剑,她习武二十年,亦习舞二十年,国仇家恨凝于眼中,化为凌厉的寒芒。
周围亮起了火把与弓箭,她知道这是一个诱她出手的陷阱,但也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拼着两败俱伤,逼退了敌国的将军,将一小截银针射进主君的心脏——那是藏于耳洞内的银针。那个耽于享乐,暴虐无道,又好猜疑的主君,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在一根耳针之下。
背后中掌,她跪倒在地,脸上却露出畅快的笑意。
四周纷乱地响起哭声、骂声、求救声,就像她国破家亡的那一日。
她倒在冰冷的夜里,将军来到她身前,揭开了她蒙面的纱。
英俊的面容有一瞬的失神与恍惚。
“将军!二公子带兵包围了四周,意图夺权!”
那些本是对准她的箭矢掉转了方向,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的仇恨,也只是别人的一颗棋子。
年轻的将军似乎没有听见那些喧嚣,他的双眸被眼前的女子填满,他伸出手,将她从寒冷的雪地抽离,抱进怀里。
远处传来冷厉的声音:“上将军勾结刺客,杀害主君,诛!”
箭矢如雨,他抱着她于雨中穿行,翻过了高墙,踏着月光,将她带离了那片纷乱与污浊。
他将她放在宁静的河畔,她迷茫地看着他幽深的眼,还有他背后的箭。
“快走吧……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淬了毒的箭逐渐麻痹他的身躯和意志,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温柔地凝视她。
“为什么救我?”她戒备地退后,并不相信他,“你有什么居心?”
“我不知道……”他轻咳两声,背后的箭洞穿了胸肺,让鲜血不断自喉头涌出,声音低哑,“我想你……好好活着……”
她蹙着眉心,知道他已受了致命伤,无力回天了,但她始终不明白,他为何会在最后舍命救她。
远处的追兵声音渐渐逼近,她支起身退后,疑惑不解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独自离开。
那个修挺的身影孤独地跪立于河畔,成为她余生无法忘怀的一幕。
晏霄的神识从幻境中抽离,失神地看向自己掌心的雪花。
那不是公仪徵的记忆,为何这有公仪徵的气息?
便在这时,她猛然抬起头看向纷落而至的片片雪花,愕然发现,每一片都萦绕着属于公仪徵的气息。
三百?五百?
根本数不清,这几百片散发着幽光流转着记忆的雪花迷惑了她的感知,究竟哪一片才真正藏有公仪徵的神识?
晏霄颤抖地伸出手,指尖触摸到其中一片。
又一段记忆将她淹没。
年轻的书生垂首立于街旁,豪华的马车自身前而过,多情的春风掀起轻薄的纱帘,女子低眉垂眸,淡漠的目光掠过他俊秀的容颜。
他似有所感,微微抬眸,目光在春风中交会,一触而逝。
“帝姬果真如传说中那般国色天香。”叹息声在他身旁响起,他的目光追随着远去的马车,怅然若失,“可惜,此去和亲,生死难料……”
他忽地从人群中越出,向着车队离去的方向狂奔。
马车行过溅起了尘埃,迷了双眼与方向。
卫兵无情地拦住去路,他眼睁睁看着马车远走。
“他是今科状元,你们不得无礼!”身旁的人喝止了粗鲁的卫兵,将他救了下来,又压低了声音,戏谑调侃道,“你怎地这般失态,可是对帝姬一见倾心了?”
友人们善意地调笑,坊间渐有传言,今科状元对帝姬一见钟情,竟舍了翰林院的清贵身份,去了苦寒边境。
陛下竟也允了他荒唐的请求,只是他尚未出京,便有噩耗传来——番邦假借迎亲之名出兵,帝姬提剑上阵,斩杀百人力竭,自刎于阵前。
消息传来,举国悲恸,群情激奋,国君兴兵,亲率三十万大军,剿灭番邦贼子,迎回帝姬尸身。
君王凯旋,名垂青史,无人记得帝姬之死。
她以自身为诱饵,引敌军入局,以自刎燃起兵民心中的血性,换来百年安定。
那一日游街而过,她轻抚膝上的宝剑,眼眸映着冰冷的剑芒,不经意间掠过道旁那青柳玉竹似的容颜。
她不知道在他在她身后追了多远,也不知道在她孤独的墓前,有人为她洒扫百年,写下传世的诗篇。
一场地震让乐土化为废墟,老旧的古寺里,挤满了老弱妇孺,悬天寺的行者们忙碌着搭棚施粥,安置灾民。
数十个身怀六甲的妇人被安置厢房内待产,一日之内便有数次啼哭响起,那都是生的希望。
一个枯瘦疲惫的身影走进寺内,背后跟随的弟子们将救回的伤者安置在廊下。他刚刚才从废墟中救出了数十人,灵力近乎耗竭,却没有给自己喘息的功夫,便又强撑着为伤者疗伤。
“师父,你休息一下吧。”弟子不忍地红了眼眶,扶住他虚弱而踉跄的身体。
众人也急忙说道:“是啊,大师,你已经七日没有合眼了,就算是修士也熬不住啊!”
他淡淡一笑,眼角的皱纹深了一些,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却未磨灭他眼中的光辉,清瘦的面容清晰可见年少时的俊美。
他本是世族王公,应该享尽荣华富贵,却在十八岁那年遁入空门,落发为行者,修行百年,得成金丹,庇佑一方百姓,深得百姓敬仰。
那一年正是春暖香浓之时,他来到这里,端坐于菩提之下,目含秋月,心怀慈悲。
“愿将此身此生,奉于天下万民。”俊秀的青年双目明澈沉静,从容淡然。
年迈的行者却说:“你心有缺憾,修道一生,难得圆满。”
他亦知晓心中缺憾,似乎那处空了一块,寻寻觅觅,不得其满。他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寻觅的又是什么,或许修道会告诉他答案。
一转眼,便是一百八十年,回首人间,已是黄昏,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剩余,能多救一人,便是一人。
他的心未曾圆满,但他的道已经无憾。
他的灵力与生命如春雨洒向人间,滋润干涸的万物。
一声清脆的啼哭照亮了黎明前的黑暗。
“师父师父,又有一个孩子平安出世了!”弟子欣喜若狂地向他回报,“她的母亲恳求您为这个孩子祈福。”
他微笑点头,走向那个襁褓中的婴儿。
她被温暖与柔软包裹着,抽噎着停下了啼哭,睁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向了笼罩住自己的阴影。
初生的双眼看不清面容,更记不住所见。
他似乎驻足看了许久,才伸出温暖的手,覆在她的眉心,灵力丝丝缕缕地涌入她的身躯,蓬勃她的生机。
那无人察觉的轻颤,是他逐渐溃散的一生。
“愿你此生安乐,离怖离忧。”
他陨落在一百八十岁那一年,生命的最后一刻,将最后的光与热都给了她。
十八年后,她又回到了这里,听到行者说起当年之事,脑海中却一片模糊。
只是偶尔也会在梦中看见一片清瘦的阴影,还有自眉间涌向心口一点暖意。
晏霄在一段又一段的记忆里浮沉,她不知自己看过了多少悲欢离合,阴差阳错。她不是当事之人,却因他人的悲怆和绝望感受到窒息般的痛苦。
她看着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自己面前上演着无数悲剧,几乎要迷失在那苦海之中。
原来心上的绝望,远远超越肉身的疼痛。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些记忆淹没之时,她终于看到了公仪徵的面容,还有他眼中清亮的一弯新月。
王宫被血泊淹没,伴随着一声声惨叫,生命被无情地收割。
东胜国不敬神明,被降下天谴,举国灭亡。
清隽明秀的青年端坐于几案之前,抬起温润的双眸,看向敞开的大门。
一个修长的身影凌空立于门外,她的背后映着一弯清冷的新月,锐利如镰刀,无情地掠过人间,便有数不清的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她朝他伸出一指,月光一亮,寒芒便已到了眼前,拂散他额前的发,照亮他黑沉平静的双眸。
寒芒骤然停下,月光中的神明轻轻开口:“你不怕死?”
他早已准备好坦然接受死亡,却没想到会听见神明的声音。
他知道她的尊名——杀神凌霄,执掌杀戮的权柄,象征死亡的神明,代行天谴,威慑人间。
神明降于人间,无法被窥视,他只能看到被月光勾勒的轮廓,但却又能感受到被凝视的威压。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他淡淡一笑,凝于眼前的那点寒芒随时可以夺走他的性命,却夺不走他眼中的光辉。
她高高在上,垂眸凝视从容淡然的凡人男子。
“是你怂恿东胜国人背弃神明,你告诉他们人定胜天,你让他们放下了信仰。”凌霄清冷的声音带着余音于他耳中回响。
“是我。”他抬起眼,无畏地直视冷月的寒光。
凌霄漠然道:“是神明带给人间生机与希望。”
“不。”他断然否认,冷然道,“是神族带来了死亡与灾厄。”
凌霄微微一怔。
男子凄然一笑,眼中流露出愤怒与悲哀:“神族一怒,大旱三年,饿殍千里。人族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为求风调雨顺,仍要日日供奉,甚至献祭童男童女。以杀戮制造畏惧,以畏惧压制人心,这样神族不值得信仰。人族的生机是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奴颜婢膝向神族乞讨!”
凌霄垂眸看着他的眼睛,男人的衣衫陈旧却干净,面容清瘦却有神,直面死亡却岿然无惧。
她代行天命,杀人无数,见过唯有恐惧,却从无一人如他这般……
她向他迫近,俯身直视他的眼眸。
“你叫什么名字?”
他看不清神明的面容,却感觉到冷冽的气息拂过自己的面颊。
他看着那团光晕说出自己的名字:“天珩。”
“天珩……”她低喃一声,“你难道不知道背弃神明,会被降下天罚?”
“天罚?”他皱了下修挺的眉,不屑一笑,“混沌分阴阳,天道生万物,人族亦在天道之中,神族凭什么代天行罚?你们只是以力量来树立信仰,以信仰汲取力量,但阴阳有序,天道不会永远站在神族这边。”
“大不敬,我必须杀你。”凌霄轻轻摇头,抬起手便要收割他的性命。
他仰面直视残月,眼里的光亮得慑人。
“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他漠然地说道,“我会在轮回里看到神族陨落。”
她扬起的手蹲在了半空,不知自己的心被什么触动。
她是象征死亡与杀戮的杀神,奉行神族旨意,于人间散播恐惧,建立稳固的信仰。人族畏惧她,敬而远之,她不受香火供奉,却因畏惧而存在。
而眼前这人,不怕她。
他的心里没有一丝敬畏,他与世间之人都不相同。
凌霄放下了手,静静凝视天珩:“我不能杀你。”
天珩眼眸微动,光晕在他眼中沉浮。
凌霄说:“但我要囚禁你。”
凌霄将天珩带走,困在天柱之下。
天柱是盘古的脊梁,支撑着天地的平衡,其上为神界,其下为人界。
神界清气浩然,神族不死不灭。
太阴玄素在天柱之下找到凌霄时,她正与天珩在一起。
“听苍宸说,你偷偷藏了个人,我原不相信,没想到是真的。”玄素声音轻柔悦耳,如仙音袅袅。
她是主掌生机的神明,与主掌草木春生的青帝苍宸都是深受众生尊崇的吉神,而凌霄则被认为是凶神。凌霄性情冷漠,与其他神族往来不多,只有玄素与她较为亲近,而苍宸与玄素则是万年的好友。苍宸的容貌在神界也是最为出众,但因为他那张近乎刻薄的嘴,愿意与他交好的神实在不多,他的所有秘密便只能和玄素说。
“他是东胜国的人,应该死于天罚,你违背神族指令留下了他,若被知晓,你也会受罚的。”玄素面露忧色。
凌霄说道:“他不畏惧死亡,对我没有信仰,我杀不了他。”
玄素闻言一怔。
凌霄与玄素飞于云端,俯视人间,一切都那么渺小。
“人族不知道,但你我都明白,神族是因信仰而生,信仰若不存在,神族便会灭亡。”
信则有,不信则无,这便是神族存在的本质,也是不能被人族知晓的天机。
“天珩心中没有一丝对神族的信仰与尊崇,他只相信人族自身的力量。”凌霄微微皱眉,“所以我杀不了他,只能将他囚禁。”
众神分吉凶,吉凶定恩威,逆则雷霆,顺则雨露,神族以此来掌控人心,树立信仰,以保神族永存不灭。
“这世上真有人不畏惧死亡,不信仰神明吗?”玄素不解地蹙眉。
“我们因人心而存在……”凌霄微微一顿,眼中漫上了迷雾,“我却从来不懂人心。”
她想起玄素来前天珩与她说过的话——
天珩:“神族与人族生而不同,神族不知人族的悲苦,便不会心生怜悯,心无怜悯,便只有威压与掠夺。神女听得见人族的声音吗?”
凌霄点了点头。
天珩笑了:“不,你听不见。”他转头指向田间的草木,“人族亦听不见草木的悲鸣,虫豸的哀嚎,草木凋零枯萎,虫豸亦有生灭,难道他们不会痛吗?草木虫豸之于人族,就像人族之于神族,我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一天一地,太过遥远。听不见悲鸣,便不会心生悲悯,神族只是将人族当成了力量的源泉。”
眼前这个凡人一眼看穿了神族存在的本质,寥落青衫立在寒风里,双目明澈,没有一丝迷障。
天珩问:“神女杀人无数,心中可曾有过波澜?”
她摇了摇头,却又顿住——在杀天珩时,是曾有过波澜。
她没说出来,天珩也不知道。
他转过头,用那双沉静幽深的眼眸看向她,哪怕他并不能看清:“神族不老不死,因此神女不明白生命的意义。于神族而言,生命是存在,于人族而言,生命是活着。”
“活着?”凌霄恍惚地念道。她忽然觉得天珩说的有道理,她确实听不见人族的声音。
“神女愿意‘活’一世吗?”他向她伸出了手,“我带神女去听人世的声音。”
天珩告诉她,东胜国有一种灵花,名为长生莲。长生莲下长生藕,可塑肉身,容纳神魂。
凌霄摘下长生藕,按照自己的相貌塑了一个人族的肉身。
那是天珩第一次见到神女的容貌。
神族的存在是一团凝而不散的清气,人族的双眼无法看穿那团清气,神明在世人眼中是模糊而神秘的,也正是这一份不容直视的权威,让祂们更加尊贵。
天珩是人族中第一个亲眼见到,甚至碰触到神明的人。
她像极了杀神身后的那弯残月,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凌厉之美,瞳色幽深如暗夜,眉眼明艳又淡漠无情,唇瓣却如薄樱,是她脸上唯一温柔的颜色。
“神女……”他轻声开口,却被她打断。
“叫我凌霄。”她说。
他低敛双眸,温声叫她的名字:“凌霄。”
人活一世,不过悲欢离合,生老病死,那都是神族未曾有过的体验。
天珩带着凌霄行走八荒,让她亲历人间疾苦,听见苍生的悲鸣。
人的一生,在自己的哭声中来,在他人的哭声中去,而这中间几十年,填满了爱恨痴嗔、喜怒哀乐。
凌霄在一个蛮荒的部落里见证了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孕母于屋内哭嚎,两天两夜胎儿未能落地。巫师在屋外戴着面具祝祷,忽然变了脸色,说那胎中之子是为不祥,为神明所不容,所以才生不出来,杀神下达天意,得将胎儿斩杀于腹中,否则必遭大难。
杀神本神便在一旁听着,缓缓皱起了眉头。
有人提着刀便闯进了屋,想要杀死不祥的胎儿,孕母苦苦哀求,声嘶力竭。
凌霄轻轻挥袖,将那些人都赶出了屋外。
她冰冷的手抚上孕母浑圆的肚皮,感受到生命的跳动。
神族没有生育,她不知原来人族生育是如此痛苦之事,延续的代价竟如此之大。
“你的生机快断了。”凌霄认真说,“孩子若生下来,你会死去。”
孕母哭红了眼:“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你不怕死吗?”凌霄疑惑地问道。
“求求你,救救他……”她好像丧失了神智,根本没有听清凌霄的问题。或者说,她的话,也已经回答了她的问题。
她垂下眼眸,在肚皮轻轻一按,须臾间,屋内便响起了婴儿清亮的啼哭。
凌霄只手抱着沾着血污的婴儿,用床单将他裹起,交到母亲的手中。
她贴着孩子柔嫩的脸颊,眼中盛满了浓烈的爱意。
一边是蓬勃的生机,一边却已即将油尽灯枯。
外面有人包围了草屋,将武器对准了凌霄。
“此人胆敢违抗神意,引不祥降世,杀了她!”
火把扔进了屋子,很快便燃起了大火,凌霄看了一眼断气的女子,将啼哭不止的婴儿抱在怀里,飞出了火海。
她救出了被打伤的天珩,离开了那个部落,却带走了一个孩子。
“你为何出手救下这个孩子?”天珩问她。
凌霄说:“那人假借神族的名义杀人。”
天珩笑了笑:“神族又何尝不是假借天道的名义杀人?”
凌霄语窒,垂眸看向怀中婴儿。
她不会照顾孩子,那个孩子更多时候是天珩在照顾,只有孩子吃饱餍足的时候,凌霄才会抱一抱这个柔软的小生命。
火光中的她看起来眉眼温暖了许多,霜雪似的肤色也染上了淡淡的粉意。
“人族的生命真是脆弱。”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婴儿的脸颊,比新生的花瓣还要娇嫩,还有一层细细的软毛。
婴儿歪了歪小嘴,噙住了她的指尖吮吸。
“但是却沉重。”天珩静静看着眼前一幕,火光与人影皆在他眼中晃动,“每个生命诞生之初,就承载了太多的感情与希望,你为他付出的一切,让生命变得更加珍贵。如此珍贵的生命……不该被毫无意义地剥夺,成为神明的祭品。”
孩子吮吸无果,皱着眉头啼哭了起来。
天珩从她手中接过婴儿,将早已热好的牛乳慢慢哺入婴儿口中。
他能感受到凌霄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接着便是一抹微凉的触感落在眼角。
“你受伤了。”她的指腹摩挲他眼角的淤青。
是被巫师带人打伤的,眼角颧骨,乃至身上都有挫伤。
“我只是个普通的凡人,自然是会受伤,会衰老,会死亡。”他淡淡一笑,丝毫没有将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生老病死……”凌霄喃喃念道,“天道对凡人何其残忍,脆弱短暂的一生,却要承载那么多的灾厄,为何凡人多苦,还要贪生?”
“因为只要活着便有希望。”天珩转过头,温润的眼眸映着她清冷的面孔,“凡人一世,须臾百年,但真正快乐的,也只有零星的时光。而为了这零星的欢愉,凡人愿意承受这些辛劳与苦难。凌霄,神族长生不灭,可曾有过一日欢愉?”
她被问得愣住了神,久久答不上话。
天边渐渐泛出鱼肚白,他的目光看向她身后的天,眼眸也在晨光中亮起。
“蒙昧的黑夜终会过去,苦难都在身后,人族会迎来属于自己的日出。”他眼中的光温暖而坚定,“人族如今缺少的,只是一簇火苗。”
晨光里的天珩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晕,俊秀的面容添了几分圣洁,烙印在凌霄的眼中与心上。
后来,他领着她看过悲苦,也尝过欢愉,在丰收的田野,在自由的林间,她像一个凡人一样活着,在偷来的时光里体验了喜怒哀乐,在莲藕的七窍里生出了七情。
天珩让她听到了人族的声音,在她心中种下了悲悯。
在南荒时,她被一群野蛮的人蒙住了头面带走,她心中好奇,因为没有感受到敌意,她没有反抗,直到来到一座山寨,她被掀开了头帘,才看清了周围的景象。
山寨里到处挂满了染红的绸布,周围一片喜气洋洋,从他们的交谈声中,凌霄才弄明白自己是被“抢婚”了,而那个高大魁梧的男子满脸通红地看着她,请求她留下来与他成婚。
“是要和你生孩子吗?”凌霄认真地问。
男子脸上顿时更红了,周围一片笑声,气氛快活极了。
男子点了点头。
凌霄却摇了摇头:“那不行,我不能生孩子。”
她是神族,哪怕用长生藕捏了人身,看似与凡人无异,她也无法与人族生育,因为她本就只是一团清气。
众人听了她的话,顿时愣住了。
“长得这么美,该不会是个男的吧……”
“还是个傻的!”
“脱了衣服看看就知道了。”
当下便有人要来扒她的衣服。
凌霄眉头一皱,一声冷哼,荡开的气息便将众人掀翻。
天珩赶到之时,山寨里已经没有一个能站起来的人了。
凌霄手上捏着一块红色的绸布,皱着眉头踏出山寨,对天珩解释了一句:“他说想和我生孩子。”
抱着伤腿哎呦乱叫的男人抬头看了一眼天珩,苦着脸道:“原来你已经有男人了,早说我就不抢了。”
天珩微微一怔,有些哭笑不得。
回去的路上,天珩告诉她这是南荒的习俗,部落里的男人会趁着夜色将看中的女子抢回去当新娘,被抢的女子头上盖着红布,是为了防止她们记住回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