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风月—— by随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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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鬼不紧不慢地观察着,将她濒死的一口气一次次拉了回来。
公仪徵不禁想起那日在酒馆,她笑着说——日日饮毒,习惯罢了。
当时他以为晏霄口中的日日饮毒,是指日日饮酒,直到此时才明白,为何断红尘的毒性对她毫无影响,因为她的身体早已习惯了更加猛烈的毒性。
甚至,她也习惯了那些生不如死的剧痛,寻常修士难以忍受的剧痛,对她来说不过是每日必经之事。她可以无惧炼狱火海一跃而下,手骨寸断也面不改色,毒性肆虐也谈笑风生,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她习以为常。
哪有什么力量可以不付出代价便能得到,只是有些代价过于惨痛。
光芒于指间骤闪,映出了阵眼所在。
便在晏霄眉眼之间。
公仪徵失神地看着她黯淡的双眸。
所以……晏霄最恐惧的,不是枯山五鬼,而是她自己?
公仪徵心中一紧——她恐惧的,是活着本身。
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在那段最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她最渴望的事,就是能无知无觉地死去,不必睁眼便是地狱,闭眼仍是噩梦。
公仪徵本可以花费更多的时间去唤醒回忆中的晏霄,可是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没有必要。
何必让她清醒地回忆过去,不如就这样结束这场噩梦,而她醒来也不会记得梦中发生的一切。至于将会受到的创伤,他会为她治愈。
他缓缓伸出手去,抚上了女孩眉心的神窍,成全了那段日子里她最渴望的那件事——死亡。
晏霄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阴墟无日夜,而她这一眠竟无梦,只是觉得似乎十分漫长。
公仪徵察觉到她呼吸的变化,一转头便对上了她黑亮的双眸。
“我昏迷了多久?”晏霄问道,“天眼还有多久会开?”
公仪徵掐指一算:“天眼十日一开,距离下一次应该还有两个时辰。”
晏霄轻咳了两声:“我睡了这么久……”
“强行破阵伤了元神,昏迷时间才会长了一些。”公仪徵上前扶着她坐起。
晏霄发现肩上的血污已经不见了,只是撕裂仍在,露出正在结痂的伤口,想必是公仪徵用了浣衣咒清除了血污。
“你新伤旧患不少,恐怕想复原又要拖些时日。”公仪徵面色凝重说道。
“无妨,只是要道长多费心照顾了。”晏霄戏谑道,“一会儿天眼之中要是遇到什么危险,你可得挡在我身前。”
晏霄看玩笑似的说起,公仪徵却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晏霄眉梢微挑,察觉到公仪徵神色有异,不禁往前一凑,险些撞上他的鼻尖。
温热的呼吸拂过公仪徵的脸庞,他微微一怔,抬眼便看到晏霄探究的眼神。
“我昏迷时,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晏霄狐疑地蹙眉,“怎么觉得你有些心虚?”
公仪徵干咳一声,别过脸回避她的目光,心头却不自觉轻颤了一下。
“洞穴之中……有劳尊主为贫道挡了血虫。”公仪徵温声说道。
“就为此事?”晏霄诧异,随即失笑道,“区区血虫而已,还不是担心你受了伤拖了本座后腿,连一个宋千山都杀不了,未免堕了法尊亲传的威名。如今引凤箫应该在你手中了吧,可问出宋千山勾结之人了?”
“他应该也不知道,只是从他身上得了神霄派的信物。”公仪徵道。
“呵呵。”晏霄冷冷一笑,“阴墟之中不缺道盟七宗的叛徒,下至外门弟子,上至七宗长老,人总是有私心私欲,欲念起心魔生,不容于道盟,便落到阴墟来了。不只是宋千山,四夷门的方寒,万棘宫的柳蓉生,也都得到了指令要夺引凤箫。这阴墟啊,就是藏污纳垢之处,没有好人。”
“这些人是自己选择了邪道,而有些人没得选。”公仪徵凝视着晏霄,想起了那洞窟中遍体鳞伤的女孩,还有无数和她一样,却早早夭折的鬼奴。他们比晏霄幸运的事,或许是更早地以死亡的形式逃离了这座炼狱。
晏霄靠着石壁,好奇地审视公仪徵,失笑道:“道长是在说鬼奴阴兵吗?他们生在阴墟是没得选,但是能在阴墟活下来的,就不会有好人,只会更恶,更狠。好人……”她嗤笑一声,“只会早早被撕碎吃了。”
“必死之地亦有一线生机,极恶之人亦存一丝善意。”公仪徵定定望着晏霄。
晏霄摸了摸下巴:“嗯……你说的倒也不错,虽然比不得你们这种满身金光功德护体的名门子弟,但本座和阴墟恶鬼比起来,确实是个大善人,从来不忍心让人死得太痛苦。”
若是之前听到这样的话,公仪徵或许会一笑了之,以为这不过晏霄的戏谑之言,但亲眼目睹了鬼奴阴兵的惨状,他忽然意识到,晏霄的许多玩笑之下,藏着的都是血淋淋的真实。
跟那些受尽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鬼奴比较起来,转轮殿上看似惨烈的杀戮,倒显得十分的仁慈。
“你有仙根道骨,若生在人间,想必也会拜入名门,备受尊崇。”公仪徵不禁唏嘘道。
“人间很好吗?”晏霄笑了笑,“那些逃进阴墟的人受不了戾风蚀骨,刀山火海,都想着回到人间。”
“人间很美……”公仪徵轻声道,“有万里晴空,千尺白浪,浮云若絮,繁花似锦……”
公仪徵的声音如一阵春风,温柔地托起晏霄的思绪,让她情不自禁地沉醉于他描绘的美好之中。
晏霄唇角不自觉微微翘起:“你说的景致,我也曾在书上见过,见人画过。”她的目光越过公仪徵,看向了洞外永远阴霾的天,“他们说太阳是一个永不熄灭的火球,照耀温暖着人间,我们这些鬼奴从未见过。”
公仪徵温声道:“待天眼开,我们便能回到人间,到时候你便能见到太阳了。”
晏霄却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她的目光落在了遥远的地方,声音也仿佛从虚无之中传来。
“但有时候我也想,或许我们就在太阳上,你看这底下翻腾的火海,永不熄灭,难道不是你们口中所描绘的太阳吗?”
公仪徵一怔,却见晏霄缓缓收回了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眼睛:“公仪徵,我以为人心便如这太阳,离远了才显得美好,走近细看,却是千疮百孔,无间炼狱。你说呢?”
晏霄的声音轻若浮尘,却沉沉地压在公仪徵心口。他恍惚想起年少时师尊说过的一番话……
——坎井之蛙,跃不得出,自以为天只有方寸之圆。飞鸟偶至,告之蛙曰: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
那时公仪徵年纪尚小,理所当然地认为坎井之蛙坐而观天,无知自满。
师尊却轻轻一叹,徐徐道——飞鸟若是生于井中,当也觉天地小。悠悠万世,茫茫众生,谁又不是困于心井,跃不得出。
生于坎井,是别无选择。而他这一番描绘,于她而言,似乎也只是高高在上的炫耀。她未曾见过他的天地,他也未曾见过她的地狱。此刻公仪徵仿佛看到了师尊口中所言的心井,他俯身凝视之时,跌落其间,当他仰望苍穹之时,看到的也只有方寸阴霾。
原来他也困在井中,无知而自大。
公仪徵苦笑摇头,哑声道:“入世而知世,原来是我错了。”
转轮殿中,拾瑛沉睡多日终于醒来。
七煞松了口气,看着拾瑛一脸迷糊,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你终于醒了,那个法阵对你元神伤害不小。”
“什么法阵?”拾瑛的记忆有些模糊,她记不起悲灵血阵中的无间轮回,心头却不住地猛跳,脑海中掠过洞穴中碎片似的画面,最后定在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背影之上。
“啊!”拾瑛猛地攥紧了七煞的袖子,小脸激动得通红,嘴唇轻颤,语无伦次地说道,“七傻,我,我知道了……那个人是……对,一定是她……那个气味那么熟悉!”
七煞担忧地看着拾瑛,怕她被邪阵伤了脑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拾瑛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那个和臭道士在一起的女人,她是尊主!”
七煞瞳孔一缩,急忙拉住想往外冲的拾瑛,压低了声音道:“你胡说什么?”
拾瑛急坏了,直跺脚道:“真的真的,她救了我,我闻到她身上的气味了,虽然有一股熏香干扰,但是我分明闻到了属于尊主的气息!”
七煞不敢置信地皱起眉头:“尊主没死的话……那为什么不现身,为什么不用生死簿的力量杀了宋千山?”
“我哪里知道啊,可能是因为尊主受了伤吧!”拾瑛气得跳脚,“你怎么那么多话啊,赶快去找尊主啊,那个臭道士一定是不怀好意挟持了尊主!把十殿所有阴兵都叫来保护尊主!”
七煞用力按住了拾瑛,沉声道:“如果尊主真的受了伤,受制于人,我们更不能冲动行事。巴屠和九藏对尊主未必忠心,若让他们知道尊主力量受到压制,恐怕会生出异心。”
之前陆幽意图不轨,便找了借口调走其他四个无常使,让晏霄孤立无援。拾瑛和七煞是忠诚地站在晏霄这边,另外两人是什么心思就不得而知,但多半都是墙头草,见风倒。
七煞的话让拾瑛也冷静了下来,她眼眶发红,满脸忧色:“那你快说怎么办!”
“我们两个先去寻找尊主。”七煞道,“那个神霄派的道士可能就在转轮殿附近,他极有可能挟持尊主离开阴墟。”
狂风骤起,阴墟上空的密云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搅动着,缓缓形成了两个漩涡。漩涡之中一片漆黑,深不可测,让人望而生畏,宛若苍天睁眼,以两个幽深的窟窿凝视这个世界。
这便是阴墟天眼,通往人间的唯一通道,每十日睁眼一次。
“密云皆为稠密毒雾,天眼之中更有万千冰刃,入内必受万箭穿心之痛。”晏霄仰望天眼,徐徐道,“元婴之下的修士根本不敢以身犯险,而元婴之上也未必能够活着通过。”
公仪徵道:“两个天眼一为生门,一为死穴,但也并不尽然如此。生门之中九生一死,死穴之中九死一生,都有生机于其中。”
“想必道长是能算出生门所在了。”晏霄含笑看向公仪徵。
公仪徵微微点头,右手一摊,一道罗盘虚影凝于掌心,罗盘之上镌刻无数星象,在公仪徵的催动下,罗盘闪烁着璀璨的流光,指针飞速旋转,似乎是在寻找答案。
“生死相倚,步步为营。”公仪徵收了罗盘,面色凝重道,“天眼之中,务必跟紧我。”
每逢天眼洞开之时,都会有人熬不住阴墟之苦而试图闯入,这时十殿之中的所有恶鬼也都会暗中观望,看看又有谁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公仪徵和晏霄的身影出现在空中之时,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没有人知道这两个身影是何方神圣,但是很快便又有两个熟悉的身影紧追其后出现。
“是白无常和红无常!”众人惊愕大喊,随即惊觉不对。
“两位无常使怎么会闯天眼?”
“难道他们知道通过天眼的方法?”
七煞的身形在阴墟十万恶鬼中也是相当突出的存在,而在他身旁的红色身影,除了那位性情暴躁的红无常拾瑛,还会有谁?
登时阴墟之中一片沸腾,无数人蠢蠢欲动,跃跃欲试,想要跟着七煞和拾瑛一闯天眼。
公仪徵揽着晏霄,看着尾随而至的七煞拾瑛,不禁眉头一皱。
拾瑛看到晏霄,忍不住激动地喊了一声:“尊主!”
狂风吹散了她的声音,但是晏霄似乎意有所感,回头看向她。
拾瑛看到晏霄的眼神,顿时再无怀疑。阴墟之中,人人皆知晏霄可以以眼杀人,因此无人敢直视她的眼睛,而拾瑛是唯一一个有机会亲近晏霄的人。当时在酒馆之中气味混杂,而公仪徵又挡在晏霄身前,她没有仔细看晏霄的眼睛,此刻有了猜想再去印证,立刻便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人。
七煞见状也知道拾瑛确认了晏霄的身份,那一日功德镜的血色红光也顿时有了解释。虽然不明白晏霄为何不与他们相认,但此刻无法沟通,他只能听从拾瑛的要求,从公仪徵手中夺回晏霄。
七煞挥着一柄巨斧朝着公仪徵背后劈去,在狂风撕开一道缺口,迫使公仪徵不得不闪避。
公仪徵动作一慢,两人便追了上来。
“放下尊主!”拾瑛大喊道。
晏霄无奈,正想劝拾瑛回去,却看到自十殿之中飞来数道人影。
公仪徵脸色一变:“其他人也想效仿我们闯天眼。”
晏霄眼神微动,对拾瑛喊道:“拾瑛七煞,拦住他们!”
对晏霄的命令,拾瑛与七煞自然是无条件奉行,当即转过身去迎敌。然而到来之人却让七煞的神色也凝重了起来,另外两位无常使赫然在列。
“巴屠,九藏,你们想干什么?”七煞厉声质问。
“这是我们该问的话。”巴屠看了一眼向天眼飞去的两人,又狠狠瞪着七煞,“你们是不是知道了天眼的秘密?刚才那两个人又是谁?”
拾瑛怒道:“带着你的人滚!”
九藏面上闪过一抹狠色:“小丫头在我们面前耍什么威风,以为还有阎尊能护着你吗?”
巴屠道:“趁现在转轮殿的阴兵不在,杀了他们两个,夺回阎罗殿!”
话音一落,两人便带着手下阴兵杀了过来。
七煞与拾瑛只有两人,无论如何也挡不住那么多人的围攻,不少人便绕过他们向公仪徵与晏霄追去。
公仪徵回头一望,只见数十个恶鬼穷追不舍,若让这些人跟着回了人间,只怕会酿成大祸。
晏霄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低笑了一声:“走死穴吧,把他们一网打尽。”
公仪徵微一点头,忽然倾身贴上晏霄的额头,两人眉心相抵,四目相对,似乎一眼望进了眼眸深处,在心底激起一丝波澜。
温热的触感自眉心蔓延开来,笼罩了晏霄全身。
“九转金身给你了。”公仪徵轻声说道。
虽有狂风大作,晏霄还是听懂了他的话。
公仪徵有天算之能,即便是在死穴中也能找到一线生机,只是将要面对更多的凶险,而身受重伤的晏霄恐怕难以应付,他便履行之前的承诺,将九转金身借给她。
到了法相境界,肉身近乎成圣,寻常外伤无法致命,但元神仍是脆弱,明霄法尊所炼的九转金身,正能保护保护元神不受邪祟侵扰。
天眼之中的冰刃毒雨足以绞杀元婴之下的修士,而真正让元婴也忌惮的,是警世天音,足以震碎元神的世外之音。
公仪徵带着晏霄没入天眼之中,刹那间,无数的冰刀飞旋着朝两人全身刺来,公仪徵护体罡气一亮,震碎了七成冰刃,而晏霄在入阵之前便已得了公仪徵的九转金身护体,因此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并未让冰刃之中的毒气与戾气渗入体内。
公仪徵以春秋扇为掩护,顶着冰刃漩涡向上飞去。不明所以的恶鬼也跟着进入死穴之中,然而天眼之中冰刃眯眼,转瞬间便失了追踪目标,有几个修为较低者立刻便死在了冰刃之下。
巴屠乃是无常使之一,修为远高于他人,一咬牙继续深入。
天音骤然响起,彷如世外洪钟,响彻寰宇,连冰刃都在瞬间一颤,化为水滴。公仪徵心神为之一晃,嗡鸣之声在耳中响起,头痛欲裂,却还是维持神智不乱。
晏霄虽有金身护体,却也还是受了影响,脸色发白,抿唇不语。
天音每隔半刻钟便响起一次,声音越来越大,对元神的伤害也越大。
晏霄终于抑制不住,抓紧了公仪徵的手臂,鲜血自喉头涌出,将公仪徵半幅衣袖染成血红。
她本就在悲灵邪阵中元神受创,虽有金身护体,还是难以承受这连番强震。
晏霄苦笑,伏在公仪徵肩头,喘息着哑声道:“我大概……没办法看到你口中的人间了。”
话音未落,一粒金丹便抵上她的唇,公仪徵将金丹推入她唇齿之间,擦去她唇角的血色。
金丹入腹,仿佛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涌了出来,让她的气息逐渐增强,却又在她体内乱窜着找不到宣泄的方向。
公仪徵的掌心贴着她的眉心,光芒一闪,符文骤现,被封印多日的神窍终于被解开了,而那股金丹带来的力量也顺着经络涌入神窍,又游遍全身。
晏霄怔怔地望着公仪徵俊美的侧脸,他已转过身去看向前方,春秋扇在上方形成伞状,挡住了落向她的风雨。
方才的举动似乎只是无心之举,随意所为,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解开她的神窍,固然是能让她有余力在天眼之中存活下来,但也等于是将他的命交到她手中了——他怎么敢啊……
“再撑半刻。”公仪徵凝眉说道。
半刻钟很快,但也很久,晏霄凝视着公仪徵的脸庞,良久勾起了唇角。
就在步入生门之时,一切风暴散去,公仪徵松了口气,刚想转身查探晏霄的伤势,迎接他的却是正中胸口的一记重击。
承受了数十次警世天音的公仪徵早已摇摇欲坠,而这毫无防备的全力一击彻底将他击垮。
公仪徵向后退去,喉中溢出腥甜,未等他坠落,销魂链便已缠上了他的脖颈,将他带回晏霄面前。
那双凤眸冰冷而残忍,嘲弄地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好像是晏霄,又好像不是她。
“你……”公仪徵震惊地看着她,那一瞬间他甚至以为晏霄被红衣鬼夺舍了,但是他又清楚地知道,并没有,眼前这个女子,就是那个在枯山五鬼手下受尽了折磨的鬼奴。可是他也是在此刻才想起——她也是阎尊。
“公仪道长,虽然我算过你会解开我的封印,但我也没想到,你竟然真的会解开……”晏霄抬起公仪徵的下巴,指腹摩挲着他唇角的鲜血,“所以我说,你们名门正派,最爱以貌取人。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我不过是等着你主动为我解开封印。”
“你一直在骗我……”公仪徵如梦初醒,神色复杂地凝视着晏霄。
“若你仔细回想,便会知道,我说的话可都是实话,甚至是好心的提醒。”晏霄笑吟吟道,“我想骗的人不是你,只是你非要闯入我的局中。”
公仪徵瞬间明白了她的骗局所在。
“你是故意放出消息,引陆幽带人围攻,跳入火海假死避开道盟耳目。”公仪徵哑声道,“生死簿的漏洞,恐怕也是假的。”
“把心怀不轨的人都引出来杀干净了,我才好放心离开阴墟。”晏霄冷笑一声,“道盟监视了我十年,当我不知道吗?”
“你让我杀宋千山,是为了……悲灵血阵……”公仪徵轻咳几声,吐出了血沫,“你对他的手段一清二楚,那……血阵中的幻境……”
“都是真的。”晏霄戏谑地看着公仪徵,“若是假的,怎能骗得过你?若不是让你看到我那些陈年的伤疤,你又如何能对我真正的心软。”
“你一次次把自己逼入绝境,就是逼我解开你的封印。”公仪徵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向死而生,我这一生,早已习惯如此。”晏霄神色漠然,她越过公仪徵看向他身后的天眼风暴,忽地勾唇一笑,“我说过,你这人太浅,一眼便能看透,算尽天机,也看不懂人心。但我有点喜欢你,毕竟你可是第一个对我心软的人呢。或许……不只是心软,还有一点心动?”
她一拉锁链,公仪徵身不由己地向前低下头去,晏霄的手抚上他的脸庞,描绘过他修挺的眉眼。她的脸贴得极近,清晰地从对方漆黑的瞳孔中看到自己,她本以为会在他眼中看到怨恨与不甘,后悔与控诉,可是没有。
清清亮亮的一双眼眸,莫名的温柔与悲悯,满满倒映着她的面容。
晏霄眼中闪过瞬间的失神,似有羽毛拂过心头,挑起了一丝莫名的悸动,鼻尖轻触,她忽地吻上他沾血的薄唇。
她的吻便如她的人,凶狠而肆意,没有丝毫的温情,充满了侵掠与占有的意味。
她猛地张口咬住他的下唇,在唇上留下深深的齿痕,最后将他推开。
销魂链从颈上松开,他却被她推入了深渊,陷入天眼的风暴之中。
她占据着天眼中唯一的生门,无情地俯视他的坠落。
他依稀听到被风声吹散的只言片语。
“我……会记得你。”
晏霄毫不留恋地转身向人间走去——她这一生,早已不希冀得到救赎。
但是在杀掉那人的时候,心里竟然有点难过。
难过再也看不到一双那样美好的眼眸。
“你醒了?伤得这么重,看来阴墟十日,你过得很是艰难啊。”
玉京城中,烟雾缭绕的雅室内,男子担忧而唏嘘的声音响起,一道白衣身影徐徐走近床榻,俯身探视床上苏醒之人。
“微生明棠,你听起来幸灾乐祸。”公仪徵脸色苍白,声音虚弱,有些不满地抱怨自己的好友。
“我不是幸灾乐祸,是不满。”微生明棠将一个药瓶递给了公仪徵,“我早说过阴墟凶险,九死一生,你非要从我这抢走一具人藕做分身,还保证能完璧归还,如今你倒是还魂了,我的人藕呢?”
公仪徵讪笑了一下:“死在天眼中了。”
“真是一点都不出人意料。”微生明棠扯了扯嘴角冷笑了一下,“你的三分元神呢?”
“烟消云散了。”公仪徵叹了口气。
微生明棠皱眉一皱:“引凤箫呢?”
公仪徵道:“被抢走了。”
微生明棠有种不祥的预感:“法尊的九转金身呢?”
公仪徵苦笑:“被人骗走了。”
微生明棠脸色越来越难看,不等他再问一句,公仪徵抢先答道:“定魂丹也没了。”
微生明棠深吸了口气,不敢置信地看着公仪徵:“你这一趟可真是赔了个干干净净啊……竟是一点收获都没有吗?”
“倒也不是。”公仪徵微微一笑,抬手抚上自己的唇,那带着疼痛的温热似乎还在唇间未散,“我得到了一样最为珍贵之物。”
“嗯?”微生明棠面露讶然,“是什么比九转金身还珍贵?”
公仪徵含笑道:“十殿阎尊的一丝不忍。”
好友的目光依然满是不解,公仪徵却没有多加解释,若无亲身经历,他又怎能体会。
公仪徵想起她将他推落之时的那一眼——一丝不忍,三分怅然。
微生明棠皱着眉头审视他那几许回味的神情,恍然间明白了点什么,不禁冷笑了起来:“我看你不只丢了魂,还丢了脑子丢了心。这传闻中的十殿阎尊当真如此了得,把你骗得倾家荡产不说,都把你的分身杀了,你非但没有气恨,还一脸的念念不忘呢。瞧瞧你现在这模样,哪里还有点法尊亲传的风采,耻与汝为友。”
公仪徵对好友的嘲讽奚落不以为意,懒洋洋地一伸手:“再给我一个定魂丹。”
微生明棠的俊脸又黑了几分,却还是骂骂咧咧地扔出一个药瓶给他。
“我炼制定魂丹容易吗,七年一炉丹,总的也就四颗,你随随便便就糟蹋了我两颗……”微生明棠心痛得厉害,“难怪你死了个分身都不难过,敢情真正受伤的只有我和你师尊。”
公仪徵吞下定魂丹,好不容易才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挣脱出来,三分元神消散的剧痛终于平缓了一些,也把微生明棠喋喋不休的抱怨听得更加清楚了。
“……若不是引凤箫关乎你生母的下落,我又怎么会由着你胡闹。我的人藕和定魂丹,你的三分元神,这些没了也就算了,法尊的九转金身丢了你要怎么还?”
公仪徵最初说要身入阴墟的时候,微生明棠是强力阻止的。二人同为玉京隐世豪门的传人,自幼便交好,微生明棠为人孤僻,嘴上又刻薄,能容忍他怪脾气的人不多,公仪徵可以说是他唯一的好友,他自然不能看着他送死。
谁承想公仪徵就等着他阻拦呢,几番拉锯之后便开口让他给一个人藕,做一个分身代他入阴墟。
微生明棠生平最爱种些花花草草,只是他种的奇花异草都透着一股邪劲,食人的花,饮血的藕,若不是他还有分寸不杀人,恐怕也早上了诛邪榜被赶到阴墟里去了。微生明棠千方百计寻了半截仙藕,也不知怎么鼓捣的,竟让他种出了有灵性的血藕。这些血藕经过他巧手雕琢,便成了人藕。若配合移魂术,便可将血藕炼成一具分身,看上去与本人无异,修为也有本人七成左右。只是若人藕意外死亡,附身其上的元神也会因此折损三分,还魂之人同受重创。
血藕极其难得,微生明棠当下便犹豫了,但和好友的性命比起来,这血藕好歹还能再种一茬出来,当即便只能给出了一具血藕。公仪徵得寸进尺,又道是阴墟天眼有警世天音,对元神伤害极大,磨着又要走了一颗定魂丹。
微生明棠心疼得手都有些颤了,听公仪徵说明霄法尊将九转金身给了他,此去定能安然归来,他才放心了一些。
可如今看来,明霄法尊的损失更大,毕竟血藕和定魂丹还能再得,九转金身可是独一无二。
公仪徵微微笑道:“师尊定然会说,人活着回来便好。”
微生明棠眉头一皱:“你可真是厚颜无耻啊……听说你止步于半步法相,是因为你生母之事而始终有心结,法尊为解你心结助你破境,也是用心良苦了。”
公仪徵神色凝重了几分,轻叹道:“师尊之恩,我自然是铭记于心,九转金身我也会寻回。”
“其实你若想知道当年之事,何不直接找你父亲问个清楚。”微生明棠道。
“我何尝没有问过。”公仪徵淡淡一笑,“只是他若有意隐瞒,说的便也未必是事实。”
微生明棠道:“那你直接搜他魂啊。”
公仪徵:“……”
沉默了片刻,公仪徵赞道:“真是微生家的好大儿,对自己父亲用搜魂,这话你也说得出来。别让我以后去阴墟探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