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宫宴—— by蓝小岚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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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傅云琅如果没遇上他,只会寻得家世地位都更高也更优秀的夫婿,而他记挂在心里的那个姑娘却是会死的。
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拳头紧紧捏着,楚怀安暗暗深吸一口气。
他还想说“抱歉”,体面的解释道个别……
“知道了。”不想,下一刻,傅云琅却是先于他开口,“抱歉,打扰了。”
她唇角甚至得体的微微扯了下。
就好像他们真的不过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也真的只是请教了他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多余的话,她更是一个字也没再说,从容的转身往回走。
上辈子,楚怀安拿她当平步青云的捷径,这辈子,她原想是拿他做急流勇退的挡箭牌的。
现在他不肯,这也不过意料之中的答案,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平和遗憾。
转身的那一瞬,傅云琅狠狠斩断了心中她与楚怀安上一世的所有过往。
那些,没有倾注任何感情,却真实存在过的过往!
从此以后,他们不再是荣辱与共的夫妻,而是萍水相逢,没有任何利益感情牵绊的陌生人。
长长的门洞里,黢黑,没有光。
少女的背影,一步步走得稳健,像是被这夜色于无形中一口口吞噬。
她追出来的匆忙,转身的也干脆,这一切的一切都叫楚怀安猝不及防。
直到傅云琅重新转身往回走,他才仿佛后知后觉真的意识到曾经的一切真的都变成了一场过去的梦。
二十载的相伴与扶持,风雨同舟一直走在他身旁的人,正在一步步重新走出他的人生。
他拧眉望着她,脚步有些彷徨不稳的晃了晃,终究是没有动。
傅云琅一向都是这样的人,对把握不住的人和事从不拖泥带水的勉强纠缠。
意识到这已经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了,楚怀安突然发现,他其实远没有自己以为的果决与洒脱。
曾经他们夫妻生活在一起的那段岁月与时光,走马灯般带着迷离的光影一幕幕在他脑海里乱窜。
上辈子他和傅云琅婚后的日子过得不错,却从不知道什么叫儿女情长,只是这一刻这女子的离开却叫他觉得像是有一块长进他身体里的血肉被生生撕扯着剥离出去的疼痛。
心脏的某个地方,突然就空了一块,伴着凄冷的夜色直往里面灌风。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惊恐的发现若是此刻傅云琅再转身求他一次,他应该就再也说不出绝情拒绝的话了。
更有甚者,他自己也险些有些难以自控的就要主动追上去。
然后,他又想到了上辈子他爱而不得的那个人。
在他幼年时,父亲曾给他定过一门亲,未婚妻闺名唤做曲怀意,小他三岁,也是与傅云琅同岁。
彼时两家比邻而居,父辈们是同科的进士出身,又意气相投,官场上齐头并进,都是前途光明,一双小儿女也就理所应当成了青梅竹马。
后来他们一家随父亲外放,准岳父却继续留在京城做官。
可是在他十四岁上,父亲却突然病故,楚家从此便退出了官场。
读书人都重风骨,讲道义,那时候他还并未觉得自己这桩婚事会有变故,那些年里也一直和未婚妻保持着偶尔的书信来往。
之后,他在老宅一边读书一边照顾不堪打击病倒的母亲,可是祸不单行,父亲的孝期未满,他母亲也病殁了。
等他相继为二老守孝出来,已经是去年年底。
刚好今年便是三年一度的春闱,他火速收拾进了京,为了体面些去曲家认亲,还是先用父亲攒下的家底置办了一座宅院和一间铺面,这才去的曲家。
就在他踌躇满志时,谁曾想已经官拜正三品吏部侍郎的准岳父、这位曾经对他和颜悦色的长辈却当场变脸,不仅撕毁了他的婚书拒不肯认这门亲,甚至用了最恶毒下作的言语羞辱于他,又将他赶出了门外。
前面十几年,他也是人人称颂的官家子弟,必定会出人头地的翩翩人才,几时受过这等打压与屈辱?
他铆足了力气,在等这次科考。
他也的确是成功翻身,一跃成为了人上人,不仅得了功名,还娶了傅云琅这样的贵女为妻,后又借着这层裙带关系提携,仕途上走的比同科的三甲都要顺遂,可谓彻底的扬眉吐气了。
而他那个小青梅的前未婚妻却过得并不好,应该是曲大人为了与他赌气,逼着女儿嫁去了康王府给他家幺儿做续弦,那位姜家公子又是个不着调的,明明先天不足体弱,还常流连烟花之地,没两年就掏空身子病死了。
这位小公子是康王侧妃所出,那位侧妃又甚是刁钻狠辣,便将丧子之痛全部发泄在了儿媳身上,对着曲怀意百般磋磨。
曲怀意在他家又熬了五年多,直到她那婆母病死才算解脱,之后就被送去了家庙清修。
那时候,她也已经被折磨的一身伤病,没过两年也病殁在了一个冬夜里。
她活着的时候,楚怀安为了避嫌,也为了赌气,一直没去看过她,但是心里终究记得他刚回京那会儿曲家羞辱他,小姑娘却主动追出来,流着眼泪说要等他高中之后再登门。
那时他是少年心气儿,死怄着那口气,不肯低头,可是后来发现在那以后的岁岁年年,他其实是始终有种发自内心的不舍,惦念着年少时与他书信往来相伴相知的那个小姑娘的。
而这惦念,也在曲怀意死后,化作了无边的遗憾。
终生,都未能释怀。
权衡取舍之间,就在楚怀安死死攥着拳头,拼命与自己的内心抗争时……
傅云琅却始终没再回头。
她一个人,慢慢走过那段没有光的漆黑的长长的门洞底下,等着绚烂的宫灯再次花了眼睛,重新站在了金碧辉煌的宫殿群中间。
她能感觉到,一门之隔的外面,楚怀安其实还没有走。
曾经相敬如宾生活在一起的二十年,她从没挑剔或者怨恨过对方什么,却是直到了这一刻才突然感觉到了那些岁月如梦一般的迷蒙与可笑。
二十年,她跟楚怀安像是两个戴着假面的戏子一般就那么荒废虚度了。
更可悲的是——
这样的生活,竟然是她眼前能抓住的最好的出路,她还得要舍下自尊自取其辱的去求。
她站在宫灯的光影里,突然觉得由内而外都有点冷。
之前被她支开的侍卫,匆匆忙忙又奔回门洞的另一边值守。
错身而过时,他们身上的铠甲泛着冷光,带着很重的寒意,让人越发的不适。
傅云琅掌根压着心脏的位置用力揉了揉,将心里化不开的那团郁气强行揉散。
感觉没那么窒闷憋屈了,她抬脚继续往前走,忽听得头顶有人语带戏谑的大喊了一声:“喂!”
是一道独属于少年人的清朗嗓音。
傅云琅定了定神,回首去看。
只见那宫墙之上十分招摇惹眼的一抹红。
红衣墨发的少年,突兀的出现在高处,他大大咧咧笑着,如是一幅展开的盛世画卷里走出来的画中人,张扬又鲜活。
少年趴在宫墙上,即使隔了老远,傅云琅脑中也几乎立刻浮现出这人戏谑看热闹的不羁神情。
又是一位多年未见,早就封死在记忆里的故人了。
傅云琅略微的一个失神,下一刻,那少年便单手撑着石墙一跃而下,轻松落定在她面前。
他手里玩着把折扇,刷的一下甩开。
傅云琅视线定格在扇面题字落款处篆刻的“许”字上,多看了眼,之后便若无其事将视线移开。
她此刻心情其实并不好,但还是打起精神规规矩矩给对方见了礼:“尉迟殿下安好。方才您没去宴上,陛下还刻意询问过了。”
言罢,抬脚便要继续离开。
尉迟澍是邻国大魏的太子,因他生母出身大楚皇室,是承德帝同父异母的亲姐姐,故而九年前他送母亲遗物回母国之后就遵循他生母遗愿,留在了楚国小住。
一开始是说只住三年,等出了他母亲孝期便回去了,后来大魏方面却迟迟没有派人来接,而他自己似乎也不着急回去……
当然,其中内幕的缘由傅云琅是无从知晓的,总之尉迟澍这位大魏太子在楚国帝京一住就是近十载。
承德帝没有儿子,对这个身份特殊的亲外甥却甚是宠溺,不仅一直留他住在宫里,甚至纵着他在这京城皇城内外横行,几乎百无禁忌。
傅云琅与他都是寄居在这宫里的外人,实则还是完全不一样的。
因为,底气不同。
说起来,他俩算是从小一起长大,只是不算有什么私交,故而就与“青梅竹马”这样的词儿搭不上边。
尉迟澍只比傅云琅大一岁,十七岁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又身份尊贵,从来不知谦卑收敛为何物。
“原来我们最是循规蹈矩的傅大小姐也有这般叛逆不矜持的一面呢?”今日他无意中窥见了傅云琅的秘密,觉得实在难得,眼见着四下无人便忍不住出言调侃,“今儿个,我算是开了眼界了。”
不得已,傅云琅脚步再次顿住。
她暗暗磨了两下后槽牙,终究再次转身。
尉迟澍手里转着那把扇子,微微歪着脑袋,笑得一脸促狭玩味。
他冲后面宫门外的方向努努嘴:“那人谁啊?瞧着怪眼生的。”
潜意识里他以为楚怀安该是哪个勋爵人家的子弟,并且傅云琅与人家也得是私底下已经有点什么了才对,毕竟以傅云琅那种性子,她是绝对做不出单方面冲动倒贴这事儿的。
傅云琅心里堵了口气,沉默与他对视半晌。
上辈子这人早死,并且顺带着带给她许多不美好的记忆,她虽然没见到对方死后的样子,但想来也不会好看到哪儿去。
她是有话要对这人说的,可是此刻看着他这张漂亮张扬的脸和这副玩世不恭的轻狂模样……
却又觉得无从说起。
怎么说呢?又或者说什么呢?
告诉他她未卜先知,知道他活不过今年,然后叫他照着自己指给他的路走?
尉迟澍会听她鬼扯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反而她被当成邪祟入体,被抓去烧了可能性更大些。
尉迟澍见她唇角抿了又抿,瞪着自己的双眸中神色情绪更是一变再变,突然也意识到自己这样当面戳破一个姑娘心中的□□是过分了。
可傅云琅这人,平时一贯的端着,跟个玉雕的假人似的,属实叫人觉得完美到无趣了。
难得抓她一回小辫子,他就一时嘴欠没忍住。
“算了算了。”
顷刻之间便是兴致缺缺,尉迟澍啪的将折扇合上叩到掌心里,又施恩似的的摆摆手,“我不会将你的秘密讲出去的,你可别哭给我看,最烦女人哭了。”
说着,便打算开溜。
他平时是常逗姜沅芷玩儿的,可傅家这姑娘少年老成,弄得他在她面前都莫名拘谨,平日里总恨不能视而不见的。
“殿下觉得我今日此举很丢人也很掉价不是?”
不想,傅云琅却突然开腔。
尉迟澍猝然转过头,对上她沉静双眸,一时看不透她情绪,也不知道生气了没。
他抿抿唇,没好意思直接点头。
傅云琅却扬起唇角,露出个苦涩的笑容来。
她眉目之间一片疏冷之意,表情却显得极是慎重,直视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男女之情,的确是须得求个两情相悦才好。既然殿下看了我的笑话,那就别白看了,望您始终记得我今日之难堪,以我为戒,他日若是面对同样境遇,千万莫要如我这般犯下一厢情愿的错误,终将害人害己。”
这怎么就……
还教训上他了?
尉迟澍不悦蹙眉,脱口质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告诫于您,莫要步我后尘。”
傅云琅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终究什么也没多说,她又屈膝福了一礼,就仿佛两人方才根本就没争执过一般,从容自他面前转身离开了。
尉迟澍站在原地,看着她踽踽独行,纤细婀娜的一抹影子渐行渐远,慢慢融入远处灯火中。
他倒也没觉得是被冒犯了,只有些不服气的又哼了一声:“小气女人。”
然后又唰的甩开扇子,走了另一边,回自己寝宫去。
傅云琅并不担心尉迟澍会将她今夜之事说出去,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对对方多少了解,他是有些少年心性的玩世不恭,却属实算不得恶劣,大事上头一直都有分寸的。
她与姜沅芷住在一起,寝宫便是姜沅芷的寝宫晴芳殿。
倒不是姚皇后苛待她,不肯单独给她安排个住处,是两个姑娘从小长在一起形影不离,都不怎么愿意分开。
何况女孩子家,在这宫里也住不了几年,很快都要嫁人,这样待字闺中与姐妹相处的日子也就这么几年,想想也就由着她们去了。
先前宴席散时,傅云琅是编个理由打发了表妹,姜沅芷从不疑她,便就先回了寝宫。
傅云琅步履匆匆,往回赶。
才刚一脚踏进院子,天上就丝丝缕缕的往下飘雨。
正殿那边,屋子里灯火鼎盛,必是姜沅芷已经回来。
“关了大门吧。”她吩咐完守门的宫人,脚步却先绕了一下,去到侧后方连着的一个小院,进了右数第二间房。
这个小院是晴芳殿的宫人住所,这个屋子属于规格比较高的,不是大通铺,房间里左右摆开两张床,简单的生活用品一应齐全,就是空间不很宽敞。
这个时辰,宫人都在寝殿服侍主子,就只有贴靠右边墙壁放着的那张床上躺着个人。
傅云琅的贴身婢女名唤青穗,主仆两个相仿的年纪,这是她入宫那年自傅家带过来的唯一一个人,也算是除姚皇后母女外这世上与她最亲近的一个人了。
彼时小姑娘睁眼躺在床上,双手交叠在腹部,不住的摆弄手指,正想事情想得入神。
她面色红润,神情却很有些萎靡,乍一看是恹恹的。
“主子!”
听见门口的动静看见是傅云琅来,青穗连忙便要起身,却不想她身体乏力,刚撑着双臂坐起来一半就隐隐有些难以支撑。
“躺着吧。”傅云琅快走两步,又将她小心按回了床上。
青穗也不逞强,顺从躺下。
傅云琅握了握她的手又摸了摸额头,确定没有发热的迹象也才彻底放心,只随口小声嗔道:“不是叫你歇着,我走之后你没再睡会儿?”
宫外的贵女入宫赴宴,不准携带婢女,可她本身就住在宫里,青穗的名字也是在内廷司的用人册子上有记录的,今夜的场合她原是该带着对方出去,结果却在今日一早,青穗这边突然说病了,浑身乏力直接下不来床。
傅云琅还特意请了太医来看,太医没诊出什么大毛病,只叫先歇两天养一养再看。
前世的傅云琅确实被蒙在鼓里,可是经历过一遍了,这回她却心里门清。
无非就是兰熙那丫头怕青穗在她身边碍事,便在饮食中动手脚,拖住了青穗。
不是什么要命的毒药,太医也不会过分在意一个小宫女的病情,过来大致探脉确定没有大碍,都懒得再细看探查,而等到隔上一日药效过去,就是想查也查不出来了。
上辈子傅云琅做出了“丑事”,姚皇后撞破后在外人面前虽然极力维护了她,可事后还是免不了盘问追查,她自是一五一十将诓骗她去蕙草殿的兰熙供出,姚皇后再拷问兰熙,兰熙也就什么都招了。
傅云琅虽然知道青穗应该是没事,但她终究不很放心,所以回来换衣裳那会儿还特意过来看了对方一趟。
“小姐,今夜您没出什么事吧?”青穗的话再次打断她思绪。
傅云琅回过神来,给她一个安抚的笑:“我没事。”
青穗目光却是自她脸上回避了一下,然后才仿似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反握住她的手,压低声音正色道:“小姐,方才奴婢又仔细想了想,我今日这实在是病得有些蹊跷了,会不会……”
“嘘!”傅云琅手指立刻压在她唇上,神情严肃的冲她摇了摇头。
主仆多年,是有默契的。
青穗心里一慌,立刻又要挣扎爬起。
傅云琅却还是将她强行按住,又给她掖了掖被角,轻道:“我心里有数,这事儿你先不要表露声张,一切……等过了今晚再说。”
今夜这场算计的因果还没出来呢,有人搭好戏台唱了前半场,她却更期待稍后即将登台的后半场。
今夜……
这宫里的热闹到这儿可还没完呢!
少女的唇角,扬着一个漂亮的弧度,表情也十分愉悦。
青穗却是憋屈又心急,眼眶通红。
但是自家小姐寄居宫中的处境她最明白,她虽是不知主子今夜究竟遇上了什么事,但既然傅云琅选择息事宁人,她也只得顺从。
过了好一会儿,小丫头才勉力点点头。
傅云琅又安抚了她两句,交代她早睡,然后起身,独自推门离开。
这会儿外面的雨已经淅淅沥沥下起来,她也不想再折腾旁人,就一手拎了裙摆一边拿袖子挡雨,飞快跑回寝殿。
彼时姜沅芷已经沐浴更衣完毕,正坐在妆镜前由好几个宫女围着帮她绞干头发。
她却心不在焉,频频朝外殿张望。
见着傅云琅归来,便连忙起身,顺手还扯了一个宫女手里帕子,然后小跑两步迎上来:“姐姐你怎么才回?这都下雨了,我还想着要叫人再出去寻你呢。”
傅云琅跑得有些狼狈,虽然没几步路,但是赴宴穿的裙子裙裾及地,裙摆都沾了雨水泥泞,脏了一片。
她接过姜沅芷手里帕子擦了把脸上雨水,笑道:“这不是回来了吗?我不太放心青穗,刚才先去看了她。”
她抬脚往里走。
兰熙是姜沅芷身边两个大宫女之一,年纪又比兰草大,以往这殿内都是她主事,带着底下人做事的,此刻她却心虚的下意识往后让了半步。
目光闪躲,不敢正眼去看傅云琅。
傅云琅刚一进殿,眼角余光就瞥见她,但是佯装并未在意。
姜沅芷那里又已嚷嚷开了:“新的洗澡水换好了没?姐姐你淋了雨,快去泡个热水澡驱了寒气,如今这天儿也还是挺冷的。”
“好。”
傅云琅含笑应了,换了室内穿的软底布鞋转去了旁边单独隔开的净房。
姜沅芷性子活泼,私底下是个话痨,趁她洗澡的工夫又隔着屏风与她闲聊了好些。
兰熙一直在殿内徘徊,唯恐傅云琅提起宴会之前那件事,也好圆上两句。
但傅云琅却好像根本没把那个小插曲当回事,洗了澡出来,等宫人帮她绞干头发,姐妹俩就熄灯一起躺到床上。
傅云琅夜里睡相不太好,两人通常是各自一个被窝。
她安静躺着,在回忆消化自己重回十六岁的这件事,若是这一觉睡醒她又回到了前世那固然也就没了烦恼,可如若不然……
很多事情,她就都避无可避了。
这座摇摇欲坠的大楚皇朝撑不了多久了,尉迟澍和姜沅芷的死劫又近在眼前。
大厦将倾的这个颓势由来已久,皇朝更替历史变迁这样的大事,远非她这区区一介女子可以撼动更改,但是尉迟澍和姜沅芷那里或者还可以试图挽回?
正在她心思烦乱之时,被子底下,姜沅芷的手指却悄悄摸过来,拉住了她的手。
少女的指尖柔软,手掌温热,小手溜进她掌心里,扣紧她的十指。
傅云琅偏转头来。
今日虽是十六,但是外面下着雨,不见月光,床帐里头两人并肩而卧也只能凭着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辨认出轮廓。
姜沅芷于是蠕动身体,裹着被子又靠近她些。
她不说话,只将毛茸茸的脑袋挤到傅云琅的枕头上,蹭在她颈窝里。
少女发间熟悉的馨香盈满鼻息,这份久违的亲昵倒是弄得傅云琅一时有些无措。
且在她茫然怔愣时,少女软软的嗓音才很低的响起。
“云姐姐你今日其实心里不好过的吧?”
两世的记忆交替,这整个晚上傅云琅其实一直都有种浑浑噩噩的不真实感。
她此时微怔,身体略显僵硬,同时脑中思绪飞转,片刻之后才想起来——
今日三月十六,实则是她生辰。
只不过这一日,也同样是她母亲的死祭,那年以后她就没再过过生辰。
如今算来,母亲的死都是她三十年前的记忆了,其实印象里已经十分模糊,她只是隐约还记得那一日母亲是隆重的给她备了生辰宴的,家里张灯结彩的正准备庆祝,她父亲的棺椁就被送了回来。
时年仅有六岁的她,甚至都还没太想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母亲就一头撞在了父亲的棺椁上。
她在喧嚣吵闹的自家门口站了许久,看着人群慌乱的尖叫奔走,有关那一日最后的记忆便是母亲死时溅落在她手背上的那滴血。
初春的天气很凉,热血很快冷掉,但是那颜色却刺眼的红。
就在她神志不清昏死过去之前,有个小小少年冲上来抱住了她弱小的身体,没叫她倒在地上。
“朝朝!”
“傅朝朝……”
他抱着她喊。
可是,她当时神志模糊,而现在也似乎不太记得清那少年的模样了。
十年前的三月十六,她过的最后一个生辰,生辰宴上喜事变丧事,那日以后她便没有家了。
现在不过生辰,对她来说是件可以帮助遗忘的好事,而三十年后,她也当真不会再为了这一日的这桩旧事伤感。
可是姜沅芷提起,傅云琅便忍不住认真的试着想了想。
十六岁……
十六岁的傅云琅对这个特殊的日子其实还是十分介怀的,只是她也学着旁人的模样假装这个日子并不特殊,从不对任何人倾诉。
可是却依旧有人记得,沅沅还心心念念想要仔细照顾着她的情绪,在这样冰冷的雨夜里给予她一丝温暖与抚慰。
却也就在半个时辰前,她却产生过那么自私的念头,想要不顾沅沅死活的自己逃出宫去避祸?
心头酸涩的同时,又像是有一块巨石重重压了下来。
傅云琅窒闷之余便掀开被子钻进姜沅芷的被窝。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搂紧了怀中这个柔软馨香的身体安静的睡去。
殿外阴雨绵绵,这一夜的梦境也并不美好。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亲眼看着盛装出嫁的表妹含泪踏上凤辇,十里红妆逶迤南下。
那时候她去送行,心中不舍,觉得此后山水迢迢再难相见便是此生的永别,却终究还是天真了。
仅仅一月不到,姜沅芷再被送回来时曾经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金尊玉贵娇养着的小姑娘,已经成了一具千疮百孔苍白且冰凉的尸体。
见到躺在棺椁里的女儿,姚皇后当场便肝肠寸断,哭得晕死过去。
自那以后,这个大楚皇朝身份最尊贵的女人,也像是一朵骤然开败枯萎的花,彻底被抽干了生命力。
傅云琅住回了宫里,寸步不离陪着她。
再到后来,姚皇后逐渐振作,将她当做了最后的寄托,给予了极致的宠爱,私库里的金银玉器随她取用,甚至破了后宫不干政的规矩,使尽手段,帮着提拔重用了楚怀安。
不遗余力,将未能给予沅沅的尽数补偿在了她的身上。
她到底不是沅沅啊,终究成不了那个女人真正的寄托与支柱。
后来帝国大厦倾覆之际,承德帝仓惶带着后妃出逃,姚皇后拒绝了随他走,一个人以一条白绫了结掉了自己,孤独死在了这后宫当中。
她的尸身被发现,已经是数日之后。
彼时的傅云琅还当她是随承德帝一同逃难去了,她自己也因为躲避战祸被隔断在了京城之外。
夏日里的气候,等她得了消息赶进宫……
实在是因为那具尸体已经腐败发臭不堪入目,早就被收进了棺椁,她也没能见到她这姨母最后一面。
只是,在为姨母守灵那些天里,灵堂中各种重香料都盖不住的腐尸味道一直萦绕在鼻息间,叫她随后都记了许多年。
往事都已经很遥远了,可是上辈子被岁月带着逐渐消磨在她记忆里的那些故人的脸,现在又重新生动鲜活起来,呈现在她面前。
无数个午后和深夜,与她搂抱在一起撒娇说着俏皮话的小姑娘,笑着向她走来,轻声的唤“姐姐”;无数次拉着她的手,摸着她柔软发顶面含哀伤的女人也再次坐在她面前,笑容端方明艳……
画面再忽的一转,少女成了面无血色直挺挺躺在棺椁里的尸首,素白一片的灵堂里烟熏火燎之下都盖不住的阵阵尸臭味扑面而来……
傅云琅胃里突然翻江倒海的难受。
她仓惶掀开被子,跳下床,赤着脚就往外冲。
因为是姐妹俩同住,互相可以照应,夜里这寝殿里就未曾留着宫人守夜。
寝殿太大,就难免显得空旷。
傅云琅冲到外殿,在伸手去推殿门时才猛然惊醒,意识到这并非是在姚皇后的灵堂。
可是梦里的画面太恐怖,她一下子身体虚软,瘫坐在了地上,双手死命的掐住喉咙,不想让自己真的吐出来。
这么大的动静,自是惊醒了同睡一张床的姜沅芷。
姜沅芷也跌跌撞撞的追出来。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月中时节,窗外的月光很亮。
“姐姐?云姐姐你怎么了?”她赤脚跑过来,关切蹲在了傅云琅面前,借着月色看到她惶恐发白的面色,有所感道:“是做噩梦了吗?”
她伸手过来搀扶。
傅云琅浑身被冷汗浸透,整个人虚脱顺势靠进了她怀里。
隔着彼此都不太厚的寝衣,感受着少女身上传递过来的活人的体温,傅云琅的情绪才缓慢自那场遥远的噩梦里抽离,开始大口大口的呼吸。
姜沅芷很有耐心的陪着她,轻轻帮她拍抚背部,等她顺气顺得差不多就试图扶她起身:“起来吧,地上凉,当心要冻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