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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宫宴—— by蓝小岚ya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7-31

这阵子她跟随尉迟澍在重霄宫常来常往,无论侍卫还是宫人都对她礼让有加,在她道明来意后就将她放了进去,并且也放心的未曾着人跟随。
傅云琅当时心不在焉,心里揣了些事情,故而在鸿晖阁门前掏钥匙后发现那门没锁她却压根没多想,直接揣好钥匙走了进去。
依着记忆里的位置寻过去,找到那个书架,将手上的书卷放回,又取下下卷。
她拿着书册,转身刚往外走……
走了没两步,不期然却见另一排书架后头玄色的衣袍露出一角。
随后,皇帝手里也拿着一卷书册自那后面踱步出来。
傅云琅没在离开尉迟澍的环境下单独面见过皇帝,心下不由的狠狠一惊。
她连忙垂眸敛目,屈膝见礼:“见过陛下。臣女不知陛下在此,贸贸然就闯了进来,若有冲撞,还请陛下恕罪。”
往常她对着皇帝,不至于这般仓促失态,而是——
自从上回皇帝提起要延后婚期开始,她这几日其实一直都心绪不宁,惴惴不安。
她一直很清楚自己的身份,皇帝肯给她几分好脸色也全然是因为尉迟澍,尉迟澍才是皇帝的亲儿子,而她什么也不是。
那天险些出事之后,她不免疑心是触到了皇帝的逆鳞,叫皇帝对她迁怒,并且生出了厌恶之心。
“起身吧。”皇帝淡淡的道了句。
“谢陛下!”傅云琅站直了膝盖,却依旧垂着眼睑,不敢正视龙颜,更不好贸然告辞。
应该是因为尉迟澍不在宫里,皇帝闲暇无聊,正在翻闲书。
他将手上那本放回去,转头见她还拘谨站着,便是猝然发问:“你心中又疑?须得要朕当面替你解惑?”
傅云琅的心跳霎时漏掉一拍。
她心里确实有疑惑,这疑惑她甚至也不好对尉迟澍提,只是要她当面质问皇帝……
她仓惶便拎起裙摆,跪在了地上。
而有些事,并不是不挑明就可以当它不存在,自欺欺人的掩饰太平,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她心中彷徨,眼神凌乱扫着地面片刻,方才鼓足勇气叩首在了皇帝脚下:“臣女自知有罪……以往有些用在太子殿下的手段也不光彩,依着臣女的作为,臣女也深知陛下不会太喜欢我,只是碍于殿下的情面才容忍至今。我……”
就冲着她算计尉迟澍的种种,任何一个男方的长辈只怕都会将她视为心思不端之人。
这位皇帝陛下,却能容她至今,还准允尉迟澍娶她为正妃,这都是叫人匪夷所思的决定。
于她而言,事实上入了这魏国皇宫后的每一日,都有种钢刀悬顶一般的危机感。
皇帝越是不提这一茬儿,越是对她表现得和颜悦色,事实上就越是叫她感觉到恐怖和煎熬。
皇帝看着匍匐在脚下的她,自然也是有些意外的。
他这一生,阅人无数,自作聪明的小女子更是见得多,他们无不是已经暴露得彻底,都还当没事人一样的继续遮掩,像是傅云琅这样主动自曝其短的还是第一次遇到。
他不是不怀疑儿子的眼光,而是因为私底下将傅云琅的底细都摸透彻了才容的她。
短暂的沉默片刻,傅云琅听到头顶怅惘的一声叹:“皇后早逝,朕也即将不久于这人世,没能给他留下旁的血脉依靠……”
皇帝转头,又将手里那本书也放了回去。
他举目四望,语气里尽是寂寥:“这宫廷太过冰冷,这帝王之路太过孤独了,就惟愿他身边还能有个可以叫他暖了心肠之人在,那样,这后半场的人生才不至于如朕这般的寂寥辛苦。他缺什么,便给他什么,他首先是朕的儿子,后才是天下人的帝王,天下人都可指靠着他,可是朕这个做父亲的得要护着他呀。”
这算是……
肺腑之言?
傅云琅明知不应该,却还是忍不住抬起头去。
皇帝垂眸俯视于她,表情依旧与往日无异,没有任何情绪外露,还是那个深藏不露的帝王,只他这刻说的话与以往大不相同。
“这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之人。”他说:“朕观察过你品性,你能因为姚氏的庇护之恩和与长安那丫头的手足之情,就放弃即将到手的平顺姻缘和安稳人生替了长安来到这里,别的不说,这至少证明你是个心中懂得恩义的孩子。”
傅云琅嘴唇动了动,皇帝算是夸了她,可是她却不能自夸。
她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予以回应,一时却又找不到妥帖的言语,最后嘴唇动了动,还是闭了嘴。
皇帝却仿佛也并不在意她究竟要如何应付自己,他只是看着她,表情竟是有种叫傅云琅感觉是错觉一般的柔和了几分下来:“朕的儿子,朕了解他,他以良善之心待你,想必将来无论到了何种境遇,你也总不至于背叛于他的。”
他这一生,身边形形色色有太多的人。
他们当中不乏有全心全意对他的,这样的人的确叫他觉得省心也舒心,可是他的儿子不像他。
尉迟澍是个鲜活又明朗的人,既然他愿意在爱他的和他爱的之中选择了后者……
这样也很好!
他心中放着这样一个人,那么他应该就也永远不会活成一具像是自己这样的行尸走肉!
皇帝没有再叫她起身,而是自顾从她身边走过,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舒缓而坚定——
“这样,便够了。”
大魏太子尉迟澍即将大婚的消息,自然早就传遍周遭列国。
荀宗平得了消息,苦苦熬了多日,探听之下也没听到荀越那里有任何的动静和安排。
这日,他终于忍无可忍主动找过去:“魏国太子大婚在即,你就不打算有所表示吗?”

荀氏父子如今已然形同陌路。
南境五州自立后, 荀宗平事实上尚未替自己拟定国号,但他却已然开始处理起各州府事务,做着实际上的“土皇帝”。
而荀越, 则是大多数时间都泡在军营, 整顿军制,没日没夜的练兵。
他不过问荀宗平的事, 荀宗平也不自讨没趣来找他, 父子间俨然达成了一种默契又诡异的平衡。
算下来,这一个月之间,这也才不过父子之间的第二次见面。
荀宗平在亲儿子面前始终无法真的拉下脸面,劈头盖脸就是质问。
荀越坐在营帐里擦着缨枪, 头也没抬。
甚至——
直接对他不予理会。
荀宗平胸中怒气翻涌, 却还不得不继续压制。
他拖了把凳子,坐到荀越面前, 紧绷着神色语气也十分板正:“魏国太子大婚, 是目前缓和关系的绝佳机会。这段时间他们既然没有配合姜氏朝廷往边境增兵围剿咱们,就是嘴好的兆头,说明他们不想蹚这趟浑水,这是化干戈为玉帛的机会。”
荀越面前燃着火盆, 火光映在他锋利的眉眼上。
他唇角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这才微微抬眸。
没接荀宗平的话茬,只道了句事实:“魏国太子曾经一度险些命丧我手, 他不掺合咱们和朝廷之间的事,不想给姜氏的懦夫当枪使是一回事, 但凡他稍有几分心气儿……这样的血海深仇横亘在前, 您觉得他魏皇和尉迟澍都是泥人?就凭着一份示好的书信和一份贺礼,就能叫他们忘却前仇, 成为咱们的同盟甚至后盾?”
他的神色之间,嘲讽丝毫不屑于掩饰。
荀宗平如今不想见他,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所有的龌龊,又不会替他留颜面,甚至都不需要荀越说什么,他只需用这样轻蔑的眼神瞧上他一眼,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心中所有的阴暗与狼狈就都无所遁形。
他暗暗捏着广袖之下的拳头克制情绪,冷道:“上位者看的从来都是全局,在大局面前,所有的私人感情和恩怨都要让步。尉迟家的小儿在楚都十载,此刻还不是弃了他的血亲,对咱们瓜分楚国疆土一事选择了袖手旁观?这世上哪有什么化解不了的恩怨?”
荀越只是冷冷看着他,不言语。
荀宗平强撑着面皮与他面对,但也没撑几时便败下阵来。
他咬咬牙,终于道出了真正的心里话:“探子传回的各种消息都表明尉迟家的小子同那个丫头感情甚笃,有那个丫头横在中间……趁着他们大婚你派人送一份贺礼过去,想来他是不会驳那丫头的面子的。”
虽然戚枫的口风严谨,但荀宗平也不傻,再加上他对自己儿子的了解,虽然尉迟澍受伤和取得解药的经过都被做秘密捂住了,可是他根据种种迹象还是推断出来了,那段时间三日时间戚枫的行踪不明必定又是他这额吃里扒外的儿子去给尉迟澍送的解药。
而对方既然没有迁怒于戚枫……
无论尉迟澍父子的胸襟有多宽广,诚如荀越所言,他们差点要了尉迟澍的命,这样的仇绝不可能被他们直接揭过,如果还有什么因素能促使他们暂不追究,那就只剩尉迟澍身边的那个傅云琅了。
所以,后来他倒是有几分庆幸还有傅云琅这么个人在。
女子更容易沉迷于情情爱爱,耽于过去,心肠也更软。
若那丫头当真心系他这儿子,将来——
就还有更大的利用价值和余地。
此时,他劝着荀越,也算苦口婆心:“无论怎样,当初你放任她带着婚约离开大楚境内,那么此生她就只能被冠以尉迟氏之名了,总不至于到了这会儿你还对她抱有幻想吧?横竖你与她之间都是彻底不可能了,因势利导结个善缘有何不好?”
他这话,甚至可以算是慷慨。
慷慨的表示,他起码不会再对傅云琅赶尽杀绝。
荀越看着他这急功近利的一张脸,始终不置可否。
就在荀宗平耐性即将散尽时,才听他突然开口反问:“既然是要结善缘,要化干戈为玉帛,您才是这这五州之主啊,父亲为什么不以您自己的名义去送贺礼?”
他并没有因为傅云琅即将成婚的消息而失控,这份理智,是在荀宗平意料之外的。
荀宗平闻言眼波连闪,瞬间被狠狠噎住。
他不答。
荀越也不需要他答,眼底染上越发浓厚的嘲讽之色,冷冷道:“因为尉迟氏父子都清楚,真正想要设局截杀尉迟澍的其实是你。你先对人家下了杀手,一朝失手,随后却又觍着脸当什么都不曾发生的样子再假惺惺去求和?您是觉得这样的作为下作无耻,如同跳梁小丑是吗?所以您拉不下脸面以您的名义去?”
荀宗平腮边肌肉不住抽搐抖动,隐忍得额角青筋暴起。
“您想要这个脸,就想推了我替您去?”荀越自是不会瞧他脸色行事,言辞犀利,将他无耻的用心一一戳穿,“不仅让我豁出脸面,自甘下贱的去尉迟澍父子面前替您求得最佳利益,甚至还能仗着往日情分再利用傅朝朝一把?”
因为早就对自己这父亲失望透顶,也对所谓的父子亲情不抱着期待,荀越的语气甚至都不带一丝丝的情绪起伏。
荀宗平博然大怒,起身一脚踹翻火盆,居高临下的怒斥:“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此一时彼一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样的道理还需我现在才开始教你吗?”
火盆落地,有一块炭火落在荀越堆在地上的衣袍上。
火蛇瞬间卷起。
他却既不闪避,也不着急喊人进来救火,反而怔怔看着平地上窜起来的火蛇片刻。
然后,重新抬眸,目色森然对上他父亲暴怒的双眸:“我早就与您说过,人不可以既要又要,您既然想要君临天下的权柄,就不该再想着万世流芳的美名了!”
言罢,眼见着火蛇将要卷上他的裤脚,他横臂一挥,缨枪划裂布帛,割断燃烧着的衣袍下摆。
黏连着的最后一点衣料烧尽,火苗卷曲扭动着,一点点在尘沙里捻灭。
火光灭下之后,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尤为显得冷酷。
荀宗平这会儿站着离他远了些,怒火冲击着全身血液,可这是在军营里,为了不叫人看出他们父子不合,他却连叫骂都下意识压着嗓音,指着荀越仍是叫嚣:“你还有脸训斥为父?执迷不悟的分明就是你!”
荀越指责他的那些话,换个人来说,他都能立刻斩断对方的头颅,来终止这样的“谣言”。
可是对着荀越,他不能。
“好,就算是我贪心不足,既想要权柄,又想要名声那么你呢?”他面目狰狞瞪视荀越,“你又当你如今的名声能好到哪里去?早就是乱臣贼子,受千夫所指了,又何惧于向大魏皇族谄媚示好这一件?你不肯,你又敢说不是私心用甚,因着傅家的那个丫头?”
自十年前开始,傅云琅就成了荀越身上的逆鳞,更是他们父子离心的根源所在。
而如今,随着傅云琅离了楚国,即将嫁为人妇……
这逆鳞,已经无形中成了暗伤。
荀越在素日里是绝对不会主动对任何人提起她的,甚至于在旁人提起时他也可以做到毫无情绪外露,可是这道疤,终究是印刻在心里的,荀宗平的每一句恶语相向都无异于伤口撒盐。
父子两个,针锋相对。
然后,荀越便笑了。
这些年,他似乎就没再笑过,即使这一刻的笑容阴森可怖,也叫荀宗平感觉到了一瞬间的恍惚。
他依稀记起自己这儿子小时候的模样,那时候他性子不是这样的,也是个开朗活泼,爱笑爱闹的小小少年。
即使那几年父子分离,聚少离多,就哪怕他写回来的家书里头都洋溢着孩童当有的明媚与活泼,充满了希望与朝气。
他谈京都哪里哪里的繁华,说傅长青又教导了他些什么,也会说傅家那个小妹妹是如何的软糯娇憨,可可爱爱。
而十年前的那场变故,便像是一把割裂岁月的魔刀,让他的儿子一夕之间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他每每都用仇恨又痛苦的眼神看他,阴郁寡言,父子之间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事实上,他甚至都很清楚,若是荀越不想他外公那一族受自己的野心株连,可能早就义无反顾向承德帝告发他了,而不会被迫与他同流合污,走上同一条路。
面前荀越的笑,叫他觉得心里瘆得慌。
而荀越笑过之,表情又于瞬间归于冷寂,他毫不掩饰的承认:“是啊,父亲你说得对,受千夫所指我不在乎,可是……我绝不会去傅朝朝面前做一个敢做不敢当的卑劣小人。”
在傅云琅的面前,他可以是个恶人,但至少还想留着最后一点自尊,要坏也要坏得坦坦荡荡。
他若不承认,荀宗平还能继续对他施压,而此刻他公然承认他就是为了傅云琅才不去低这个头……
荀宗平愤恨之余也彻底的无计可施。
荀越道:“大魏那边我不会出面替你去联络疏通关系的,不过他日若是尉迟太子想要清算旧账大军压境,我自会身先士卒去与他血战到底的。”
荀宗平嘴唇又再动了动,终究没能说出话来,甩袖而去。
他走后,方才被他踢翻的火盆已经将帐篷烧了一个大洞,有冰冷的风从缺口处灌进来。
戚枫面有忧色进来,话茬儿在喉咙里打了无数个旋儿,终究没敢提傅云琅的名字,只道:“公子,要给您换顶帐篷吗?”
荀越循着他的视线回头去看,盯着那个破洞看了许久,摇头:“不需要,叫人过来修补一下即可。”
然后便头也不回,提枪去了演武场练兵。
傅云琅要成婚的消息,他早便知道了,心里说不上有多大的波澜,只是觉得难受。
毕竟那是从十年前开始他就做好了准备,知道她终有一日要嫁为人妇,而她的夫婿,可以是这天下的任何人,只唯独不会是他。
这些年,他藏在黑暗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见证了她的成长。
她在逐渐的疏远遗忘于他,他却一日更比一日的放不下她,有时候甚至也质疑自己这究竟是喜欢?是执念?还是单纯的不甘心?可是自己给不了自己答案,只是克制不住的一再的假设如果当初……
魏国这边,龙头节的当夜狂风肆虐,下了新年过后的第一场雨。
傅云琅半夜里被雨打在窗纸上的声响惊醒,迷迷瞪瞪爬起来喊给她守夜的宫婢赶紧四下检查一下门户:“还有……顺便叫人去隔壁看看,我记得过午太子殿下的寝殿和书房都开了窗户透气,也不知夜里关严实了不曾。”
尉迟澍原来宫里的婢女都给了她用,他自己寝宫内外就朔风带着一群亲卫进进出出,加上才回来不久,尉迟澍也信不过外人,不愿意往宫里多要人手,像是浣衣打扫这类精细的活儿还是傅云琅每日从自己宫里拨人过去给他做的,重华宫里唯一常驻的女子便是厨娘和手底下的两个烧火丫头了。
“是,奴婢这就去。”小丫头点了灯笼,一手护着灯火,一手费力撑伞出门。
傅云琅睡到一半被惊醒,还有点头重脚轻,浑身乏力。
听着外面的风声,她坐在床上,拧眉想到以往狩猎去猎宫时每每遇到雨雪天气的模样,不免有些担心。
皇陵那地方也是甚偏僻,处于深山之中,遇上这样恶劣的天气,夜里只怕也睡不好。
再有,大魏朝中如今尚未完全稳定下来,尉迟澍去了那个地方……
外面又一阵狂风扫过窗棂,发出恶鬼一般的哀嚎,蓦的就叫她有些胆战心惊起来。
一时间心烦意乱,确实也做不得什么,枯坐半晌,她便捂着怦怦乱跳的胸口再次侧身躺下了。
朝着床榻里侧,深呼吸了几次,试图摒除杂念。
其间,听得殿门再次开启又闭合的声音,她只当是宫婢回来,也不很有心情管。
然后,就隐隐察觉这动静不对。
宫婢去隔壁查看回来,不管有事没事的,都总要复命回一句的,她却只听到对方进屋后窸窸窣窣整理衣物的声音。
傅云琅狐疑爬起来,掀开床帐一角探头,却见立在灯影下的人竟是尉迟澍。
他刚脱了半湿的斗篷,又在抖里面氅衣广袖上的水渍。
傅云琅看见他蹙着眉头的侧影,不禁恍惚了下。
他也听了身后的动静回眸:“是我吵醒你了?”
傅云琅之前有些狂躁不安的心,顷刻间便安定下去。
她自床榻上下来,想帮着他将氅衣脱了。
尉迟澍却挥手将她往一边赶:“我身上寒气重,你别沾染。”
傅云琅依言便没再靠近,转身去找了几块干帕子来。
外面的雨才下了没多久,雨势却很疾。
尉迟澍干脆将氅衣和外袍都脱了,之后傅云琅便将他扯到床边,让他在床沿上坐着,她跪坐在他身后帮他细细的擦头发。
顺便随口询问:“不是应该明日回朝吗?你们赶夜路了?”
“他们没回,本宫提前一个人回来的。”尉迟澍也不瞒她,“那些文官,十个有八个都爱摆谱儿,马也骑不了,我嫌他们磨叽,明日时间充裕,叫他们自己慢慢往回走吧。”
傅云琅忍俊不禁。
这确实是他这性子会做的事,她也便不说什么。
因为戴了斗篷上的兜帽,尉迟澍这头发倒是没大湿,傅云琅刚给他擦了残存的水渍,外面就听见婢女归来的脚步声。
傅云琅还不及反应,尉迟澍已经火速窜起,先赤脚冲到外殿将桌上宫灯熄了,然后回来将傅云琅往怀里一扑,搂着她滚到了床帐后面。

宫婢走到廊下发现殿内灯火骤熄, 而她手里灯笼已被风雨打灭。
待她狐疑的推门进来,便小声试着探头往内殿询问:“主子,您是已经又歇下了么?”
尉迟澍是个胆大包天又没脸没皮的, 傅云琅生怕他乱答应, 第一时间死死捂住他的嘴,同时强装镇定还要装作是有了睡意那般有气无力同外面敷衍:“嗯。困劲儿还没过去。你衣裳被打湿了吧?回去换了别着凉, 后半夜便不用过来了。”
外面好大的风雨, 婢女这一圈走下来确实连绣鞋里都灌了水。
因着傅云琅的为人平时就和气,她并未多想,谢恩一声便又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月初,又赶上阴天, 屋子里漆黑一片, 她来去匆匆,竟是丝毫不曾发现异样。
傅云琅却仿似做了偷鸡摸狗的亏心事一般, 心底紧绷着一根弦, 竖起耳朵听动静,悬着的心久久放不下来。
直至尉迟澍使坏,湿濡的舌尖舔过她掌心,她方才惊惧不已的连忙撒了手, 拿手在被子上蹭。
“你心虚什么?”尉迟澍侧身倒在她床榻上,看不清面容,却听他笑得一副小人得志的畅快模样, 还打趣儿:“弄得倒好像你这床上藏的不是未婚夫而是奸夫似的。”
傅云琅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后才反应过来他看不到。
可是他这话说得……
就好像未婚夫与她同塌而寝就没什么问题似的?
因为天气回暖, 殿内的地龙火盆头两日傅云琅就叫撤了, 而这个时节里,赶上降温和风雨夜里还是很有些寒意的。
傅云琅身上却隐隐觉得有点燥, 她撑着身子爬起来:“还不是你胡闹?见也见过了,你也早点回去睡吧。”
尉迟澍自是不肯的,随口胡诌:“回去看过了,那些粗心的,夜里门窗没关好,过了雨水进寝殿,里头又冷又潮的。”
这样的借口,傅云琅压根不会信,她却懂了他的意思:“所以呢?”
尉迟澍方才冲上来的匆忙,没脱靴子,双脚此刻还横在床帐外面。
事实上也得亏是那宫婢走前没再特意点灯查看,否则当场就能将他逮个现行。
他于是也跟着一骨碌爬起来,踹掉靴子,整个人盘腿坐到她床上来,黑暗中现出一脸谄媚的笑:“没办法啊,勉为其难,叫我跟你挤挤。”
原就不是个商量的语气。
傅云琅甚至也知赶他不走。
只这件事她也不可能应,就只一动不动的回以沉默。
若在平时,尉迟澍还有所顾忌,多少要瞧她几分脸色再行事,此时便仗着月黑风高看不清脸,直接上手搂着她躺下往被窝里塞。
他快马加鞭赶了大半天的路,身上有些未散尽的汗味夹带着独属于他那种特制熏香的浅淡香气。
傅云琅不情不愿的推他:“你想歇,哪里没有空屋子叫你歇一宿?”
经过上回那事,她倒是不担心在大婚之前尉迟澍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来,是以,言语动作之间也下意识的颇多纵容,很有几分欲拒还迎那意思。
尉迟澍心里有了底气,胆子越发大起来。
他手臂揽在她腰间,将她牢牢禁锢,下巴抵在她额头蹭了蹭,过了一会儿才妥协了般的闷声道:“好了好了,本宫与你说实话。我就是……今日清晨起来,想想有快十二个时辰不曾见你,随后无论做什么心里都总觉不太得劲儿。我是为了见你才赶夜路偷跑回来的,且都还不曾知会父皇呢,你真好意思赶我走?”
每每他软了语气耍赖时,傅云琅都会觉得他像只性格温顺的大狗。
却也不知是不是她前面过了一世的原因,每每见他这般,她也总会忍不住的软下心肠来。
尉迟澍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她有何反应,不禁将箍着她的手臂放松了些,垂下眼眸来看她。
当然,这样黑暗的光影下,怎么看都徒劳。
“怎么不说话?”他问,“生气了?”
傅云琅依旧没说话。
她伸手,手掌盖过他头顶,将他往下揽了揽,然后往上扯了扯被子,一直给他掩到脖颈:“不就是借宿么?那就睡吧。”
言罢,她自己便率先闭上了眼,又往被窝里缩了缩,给自己调整出一个更舒服些的睡姿来。
尉迟澍做好了要被她撵的准备,哪曾想她竟会破天荒的这般大方?
诧异之余,他突然便也不想睡了,抬起一根手指戳了戳她肩膀:“怎么了?是我不在的这两日发生过什么事吗?你这样……倒叫我觉得你是想趁我熟睡之后卷包袱逃婚了。”
傅云琅:……
扪心自问,她可并不觉得自己以往对他就有多么的冷淡恶劣。
不过——
自昨日见过了皇帝之后,心里一直悬着的大石落地,她这两天的确是心上一派轻松,心情大好的。
尉迟澍方才所说的那种类似“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的心情,她不是很能理解,可事实上他不在的这两日,她心里也的确是惦记的。
上辈子和楚怀安一起过时,楚怀安有时外出公干,也有一去短则数日长则一两个月的,那时她都只会觉得身边少了一双眼睛盯着,少了一份束缚,身心都要跟着舒畅几分,甚至有时还盼他能在外多呆几日。
而从来……都不曾盼着念着他早些归来的。
尉迟澍心存疑惑,就紧盯着她不放。
黑暗中,傅云琅虽是瞧不见他的五官神色,脑中却能清晰浮现出他蹙眉困惑又略带戒备紧张的模样。
她忍俊不禁,实话实说:“方才半夜被雨声惊醒我本就在想,皇陵那地方山深寒重,殿下你在那里过夜怕是要吃苦头的,如今回来了正好。”
说着,她语气甚至更是一缓,轻笑出声:“夜路不好走,又赶上风雨天气,想必也是疲累辛苦得很,那便早睡吧。”
这般言语,尉迟澍是从未指望能从她口中吐露出来的。
即使她对他的迁就,忍让甚至步步退让的纵容他都能有所感悟察觉,他也一直以为依着傅云琅这般的性子,这一生怕是都难听她一句这样的肺腑之言的。
许是情绪过于亢奋激动了,少年甚至感觉到了一股热意直冲眼眶。
他依旧于黑暗中怔怔望着怀中的女子,良久,不死心的又问了一遍:“你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语气固执的甚至有几分属于孩童的刁蛮与强横。
一模一样的话,傅云琅自是不可能由着他性子重复给他听的。
于是,她耐着性子,手指于夜色中轻抚了抚他面颊,道:“我说我也在惦念着太子殿下,盼您早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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