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宫宴—— by蓝小岚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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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云琅微微颔首:“叫个肩舆吧,惠妃娘娘身体不适也该早些传太医才是。”
“是。多谢太子妃关心。”卢云乔恹恹的,似是确实病了,一句话也懒得多说,倒是音璃一直帮着回话,“原就想传太医的,只娘娘说不打紧,谁曾想……明日是该传太医瞧瞧了。”
说着,便扶卢云乔先走了。
因为这地方离着茗香阁不算太远,她们主仆终究也没传肩舆,直接徒步回去。
其间,音璃回头看了两次。
傅云琅垂眸微微思忖,就也带着聂扶摇原路往回走了。
这回路上没停,直接回到重华宫,只进了门她又立刻给聂扶摇递了眼色:“你再折回去看看。”
“是!”
聂扶摇与一般的婢女不同,身上会常年带着一些小玩意儿,比如金疮药和火折子这些。
她悄然又摸出了门去,先去方才遇见卢云乔主仆的湖边查看了一番,又顺路绕去了茗香阁附近走了一遭。
等傅云琅沐浴出来,她人已经回来。
“惠妃之前应当是同什么人在那假山后头私会。”聂扶摇如实禀报,“她从那边过来时,对方应该直接水遁避开了,奴婢回去看时,看到岸边有人下水时候留下的水渍,人应该是游走从别处上岸了,那附近没有水下再爬上来的痕迹。但是那个湖的湖面太广,黑灯瞎火的,奴婢又怕打草惊蛇,就也无从追查那人最后上岸的痕迹了。”
傅云琅坐在梳妆台前慢慢擦着头发:“还有别的吗?”
聂扶摇微微犹豫:“还有查看她的呕吐物,她晚膳当是根本没用,所以吃差了东西消食一说压根只是借口。奴婢随后又顺路去茗香阁附近走了一遭,她们主仆直接回去了,没传太医,倒是惠妃回去的第一时间就传热水沐浴去了。”
她一个姑娘家,只是查到什么就如实禀报,并无私人臆测或者藏私。
傅云琅心中隐隐有点捕风捉影的想法,但因着卢云乔是皇帝的后妃,背后牵扯的又是丞相府,她暂时未敢贸然。
又等了一日,直到尉迟澍回宫,她才将自己的想法说了:“或者……明日我带上太医过去试探一下?”
彼时, 傅云琅正亲手为尉迟澍去了斗篷又在解外袍。
这两年尉迟澍个子抽得很快,虽然傅云琅也略长高了些,此时站在他面前, 他已经足足高出她一个头。
听他不语, 傅云琅才暂停了手下动作,仰头去看他的脸, 这才发现尉迟澍也正垂眸, 一瞬不瞬的望她。
他的眼神并非有多炽热,但是漆黑的瞳仁里头光彩明亮,依旧还是她最熟悉的少年模样。
他的唇角噙了丝笑意。
傅云琅被他瞧得,心底蓦的就生出几分局促。
“这么瞧着我作甚。”她佯装镇定的低低嗔了句, 同时却下意识回避了视线。
手指刚解开他肩头的那粒玉扣, 手要移开,却被尉迟澍按住指尖又压了回去。
“还没脱完呢!”
傅云琅再次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才见他又再度笑道:“本宫才刚回来你就唠唠叨叨谈旁人的闲事谈个没完, 有五日没见了。”
可能是日常相处成了习惯,尉迟澍离宫这几日,傅云琅的确也是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太得劲儿。
却还没等她说话,尉迟澍就忽的将她打横一把抱起, 转身大步朝净房走去。
傅云琅起初也没多想,后来等他将她放下又亲手来解她腰间装饰的绶带时,傅云琅才意识到了什么, 不由的微微后退了小半步。
事实上,自从年初那场共浴事件差点难以收场以后, 他二人各自心照不宣, 都很自觉的错开了入浴的时间差。
这会儿才刚到傍晚,天都还没有大黑。
尉迟澍手指还勾在她腰间丝带上, 水雾缭绕间,他竟是有些哄骗意味的刻意软下语调:“咱们成婚快一年了,再熬下去,本宫怕你瞧我都瞧腻了。”
说着,看似没怎么用力的手指轻轻一勾,又将傅云琅扯回他面前。
事实上,尉迟澍祛毒的汤药上个月底就已经停了,只是圆房这事他没提,兼之年底上两人都忙,傅云琅索性也就绕过了这一茬儿,也没有主动提及。
这事儿,原就是水到渠成,应当应分的。
傅云琅立在他面前,抬手,手指隔着衣物点在他胸膛处片刻,就继续着手替他更衣。
她做事时依旧还是有条不紊,徐徐得体。
微垂着眸,挽起的发髻底下,衣领掩映间露出一小片白皙细嫩的后勃颈。
可能是氤氲了热气的关系,隐约间又慢慢染上一层薄红。
尉迟澍鬼使神差抬手取走她挽发的玉簪。
下一刻,乌发如墨披散。
傅云琅感觉到头顶一轻,诧异猛地抬头,就又对上少年含笑的眉眼。
尉迟澍没等她有动作,就双手握住她纤细腰肢将她抱到浴桶边缘坐着。
那一点点的地方,傅云琅只得反手握住他手臂稳住身形,同时扬眉冲他露出一个略带几分羞赧的笑:“连日里奔波才回,殿下不累吗?”
尉迟澍没有言语,只是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然后便是动作熟稔的三两下替她除去衣物。
外间清栀进来掌灯,没见到主子们的人影,又听见净房里的动静,心领神会帮着铺了床又默默退出去。
这个澡,尉迟澍是没心思好好洗的,只大概走了个过场,他便随手用自己的衣袍将傅云琅一裹,抱回寝殿的大床上。
罗帐低垂,少年向来都不甚锋利的眉眼,这一刻显得格外缱绻温柔。
傅云琅手捧着他的脸,轻道了句:“灯还没熄呢。”
“不想熄了它。”尉迟澍的吻,点在她的眉心,“这一晚算是补偿的新婚夜,好不好?”
少年的嗓音微微涩哑,又含着刻意压抑的喘息。
即使染了情·欲在里头,他的眸依旧明亮如星辰。
床笫之间的事,傅云琅一直以为自己是羞于直面的,此时望着他,竟也不觉得有所负担,甚至看到他泛红的眼尾带起秾丽之色,心中微有几分悸动的愉悦。
于是,她抬起手臂环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上他的唇。
初夜的体验,于女子而言自是不会太好,何况尉迟澍还是个青涩没经验的,两人兵荒马乱的折腾半宿,最后是在傅云琅疼得一身冷汗尉迟澍也忙得满头大汗中,两人都疲于继续折腾,窘迫的相视一笑后相拥睡去。
但有些事于男人而言总是会无师自通的,次日清晨傅云琅还在迷糊间就被他又从被窝里刨出来。
殿中红烛燃了整夜,已经只剩最后一小截。
天色将明未明间傅云琅是有些慌的:“天都快亮了,别闹了,一会儿婢子门该过来伺候了,被人听见了不好。”
尉迟澍揉她在怀里,微微露出点胡茬的下巴抵在她肩窝里哼哼:“洞房花烛夜,不想留遗憾。”
傅云琅最是受不得他用这般委委屈屈仿佛小动物一般的眼神示弱……
虽然明明白白的知道他是装的。
太子殿下是个勤奋好学力求完美的苛刻性子,起初傅云琅还只是怕被婢女过来听了墙根去,后来自顾不暇,便索性也懒得去管一门之隔的外面会怎样。
日上三竿时,两人又裹回被子里沉沉睡去。
傅云琅睡相不好,成婚后也早就破罐破摔,不屑于隐藏。
两人蒙头大睡,直至午后她睡够了自尉迟澍怀中抬头,就看他已经身体僵直生无可恋般盯着床帐顶端多时了。
傅云琅忙将八爪鱼一般攀在他身上的手脚收回来,随手捡了件衣裳披着,镇定自若下地去柜子里找了衣裳给两人。
她不说话,背对着尉迟澍自顾穿衣。
尉迟澍套上中衣便自她背后探头过来:“咱们不是两情相悦么?你不喜欢啊?”
有些事,做是应该做的,可是女子脸皮薄,傅云琅总还是羞于拿出来浑说的。
她自知自己在这方面不占优势,只面无表情扯了下嘴角:“好在是年底休朝了,否则太子殿下这会儿怕是得跪到重霄宫外谢罪去了。”
原也就是强行挽尊,试图以进为退的,不想尉迟澍压根没中计,下巴抵在她肩窝里不动,还火上浇油:“我猜你是现在没胆子出这道殿门。”
傅云琅面上强装镇定的表情霎时一僵。
两人折腾的一上午没出房门,即使明知道这重华宫里的都是心腹不会将这等私密之事外传泄露,可是对着自己院里的人也是会觉得不光彩的。
傅云琅纠结在那里,半晌踟蹰。
尉迟澍却是快速穿戴好,率先去外殿开了门:“进来吧。”
院子里,清栀带着两个婢女守在廊下,她倒是见多识广,进来后只是全程干练有素的做事,可是两个服侍洗漱的宫婢年纪小,其间总免不了互相挤眉弄眼的偷瞄傅云琅。
傅云琅全程红着脸,不能呵斥,只能是佯装不察。
尉迟澍收拾的快,他却也不走,就坐在旁边,边喝茶边是饶有兴致瞧着她梳妆。
傅云琅如坐针毡,生熬着等清栀等人收拾完退下。
却还不等她发难,尉迟澍已经率先凑了过来。
他弯身,从背后露了张脸在她的妆镜里,看着镜子里的她一边仔细观察一边揶揄调侃:“对着本宫都还从未见你会这么扭捏还全程脸红的,反而在那几个小丫头面前娇羞起来了?”
傅云琅可并不觉得自己会有类似于娇羞这样的心态,没好气推开他的脑袋:“人与人之间总得分个里外亲疏的,我是嫌在外人面前丢脸,那怎么能一样?”
尉迟澍怔了怔,随后想明白她这话,又无限愉悦起来。
而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就再难消停。
这一年的最后几日,傅云琅白日里要准备年底家宴、宫宴和国宴的一概事宜,夜里还要应付她那刚开了荤又精力旺盛的太子殿下,累得要死不活。
惠妃卢云乔那事,她倒是没忘,也不是没看出来那晚尉迟澍有刻意打岔的意图,之后尉迟澍没再提起,她也就没再多此一举去试探。
只是叫聂扶摇暗中盯梢茗香阁,直至过了年关,也没再发现卢云乔任何的刻意行径。
而这个正月里,大魏上下一片升平盛世,大楚境内的领土瓜分之战也进入白日化阶段。
“你还真是了解你那位竹马。”年节里,尉迟澍不必去陪皇帝理政,赋闲在寝宫,手里一边拿着本闲书看傅云琅查账册,一边酸溜溜的唠叨,“眼见着北方四郡那个所谓什么吴国直逼帝都,荀氏父子果然坐不住,已经正式起兵北上。并且因为他们之前一直按兵不动,大楚朝廷的兵力几乎都压到了北方战线上,他们父子毫无阻力的一路挥军北上,已经和那个吴国对上了。”
这一年多,楚国境内虽然战乱纷纷,但是主要有能力角逐的势力除了原来的朝廷之外就只有三股。
荀氏父子守在南方,自立后未拟国号,这也是从侧面暴露他们的野心,他们旨在大楚的全天下。
而西北叛军,则是一开始就打着拨乱反正的旗号,自称是承德帝那位已故皇兄前太子的拥护者,要铲除昏君,还天下以太平。
只有北方四郡,自立了国号为吴,冲在最前头。
傅云琅懒得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只是闻言,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拧眉看向他:“那帝京怎么样了?”
尉迟澍知她这是担心姜沅芷安危:“对外自是个誓死抵抗的假象,但是安插在宫里的探子有发现,本宫那位舅舅啊,已经在做弃城逃跑的准备了。”
这个结果,傅云琅并不意外。
上辈子的承德帝就是这么做的。
但她隐隐又有几分担心。
上辈子荀氏一族将自己的名声维护的很好,即使加入谋朝篡位的乱局,也做成了是被迫的表象,傅云琅都被蒙蔽了,但是这辈子,一开始他们就丢掉了名声不要……
傅云琅便不十分确定他们究竟会不会还对承德帝手下留情。
尉迟澍看着她反复变换的神色,虽是心中不快,也还是咬牙切齿道:“放心吧,你那荀世子与你一个脾气,至少我们的沅沅表妹该是不会有事的。”
傅云琅顾不上去管他的恶劣语气,拧眉递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怎么说?”
“他同你一样啊,惯是喜欢爱屋及乌的。”尉迟澍冷哼:“本宫的探子发现,自从荀氏父子拥兵自立后,你的荀世子也往沅沅周遭安插了一些人手眼线。”
这件事,傅云琅是头次听说,意外之余不禁愣住。
尉迟澍见状,就越是来了脾气,言语越发夹枪带棒的刻薄:“若不是看你的面子爱屋及乌,总不能是他移情别恋,瞧上姜沅芷那丫头了吧?”
可是,怎么可能呢?
荀越曾经可是毫不手软就会对姜沅芷下杀手的,他那样的人最是看得清楚大局,一早就没有过私情的,总不会在他揭竿而起和大楚朝廷兵戎相见后才不合时宜的对姜沅芷生出情愫来吧。
并非是尉迟澍多心,更不是傅云琅没有自知之明,而是他们都太了解荀越那种人,现如今除了权势和大局之外,他不会走岔任何一步路。
这个话题再聊下去,也只能是不欢而散。
傅云琅定了定神,搁下笔去,起身去净手,边是问他:“殿下今日生辰,妾身亲手给您做长寿面可好?”
皇帝可能是因为身体原因,从来不过生辰,尉迟澍也有样学样,没怎么在意自己的生辰。
他的生辰,正月初六,恰是今日。
傅云琅净了手,走回他面前,示弱来扯他:“殿下还想吃些什么?我们吩咐小厨房一并做了。”
她拽着尉迟澍袖子,尉迟澍没动,就势一个发力。
傅云琅手下力道没来得及收回,生生跌入他怀抱之中。
少年的眉眼此时已经染上浓郁的笑意,傅云琅顷刻间明了他的意图,半推半就间就被她抱去了内室。
而出国境内荀越大军推进的速度也远比所有人预料中的都要更快也更顺利,仅仅用时两月,他不仅镇压住了北方吴国的势力,将他们击溃打散,再难成大器,同时更是成功入主帝京,占据了大楚曾经的皇城。
第090章 疯子
不仅他们父子起兵造反和攻占帝京的进程都大大提前, 这一次更是与前世不同,承德帝弃城外逃的计划并未得逞。
可能还该要归功于荀越安插在京,暗中保护姚皇后母子的那批眼线和人手, 是夜, 皇帝带着一干与他同样贪生怕死的朝臣后妃走在连夜出逃的路上,就被两拨人给堵了个正着。
城外, 是荀氏父子秘密逼近围城的数万大军。
城内, 则是得了通风报信的一些刚直之臣。
那场面……
一时可谓十分尴尬。
城内,那些刚直的朝臣义愤填膺,骂骂咧咧,一边痛斥皇帝没有人君的风骨与担当, 一边捶胸顿足, 无计可施之下甚至有人怂恿皇帝死拼殉国。
城外,荀氏父子重兵围城, 施压要昏君降了, 可以饶他不死。
这样的选择摆在承德帝面前,结果——
毫无悬念。
在连续看到数位老臣死谏在他面前后,反而越发坚定了承德帝苟且保命的决心。
当然,荀氏父子占据帝京也并非完全不曾遭遇抵抗, 只是那些热血抵抗的人寡不敌众,在荀越率军的强势镇压之下,一股股的势力只用了三日不到就被完全扫清。
在这期间, 荀宗平率先一步押解皇帝后妃等人进了宫城,安顿后方, 享受胜果。
等荀越平定了城内所有有能力武装反抗的势力回宫, 已经有差不多四个多昼夜未眠未休。
他如今和荀宗平已经到了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相处状态,即使是面临如此形势, 也都厌烦到能不见那人便是见一面都嫌多余。
安国公府曾经的大管家,亦是荀宗平的心腹等在宫门处,谦卑无比的给他赔着笑脸:“宫里也已经彻底清理过一遍,承德帝及其后妃暂扣在冷宫别苑,世子连续几日辛苦,您看……您要宿在哪里?小的这就安排人给您清扫宫室。”
管家也知晓他们父子如今关系不好,相看两厌,尽职尽责做着传声筒的事儿。
荀越却是连带对他也不假辞色,只冷着一张脸,大步穿过宫门往里走。
他脚下步子没有半分迟疑,也无心欣赏他们荀氏一族的胜果,只目标明确朝着一个反向走。
管家心里隐隐知晓他这是要去哪儿,这次却也意外,竟然没有识趣退下,反而亦步亦趋,近乎小跑着紧跟在他身后。
荀越则是完全懒得理会于他,脚下步子不停。
最后——
立在了晴芳殿的宫门之外。
因为刚刚入主宫中,谨慎起见,这一路走来每座宫殿大门外都扎着一队侍卫。
荀越在台阶底下顿住脚步,依旧一语不发。
傅云琅小时候就与唯一的表妹姜沅芷关系好,可是姜沅芷贵为公主,不能随意出宫走动,她隔三差五便会进宫一趟来寻这个小表妹玩,也就是托她的福,即使有十多年未曾再进这座宫城,这座晴芳殿的所在他依旧熟门熟路。
这座宫殿,是楚国尊贵嫡公主的居所,里里外外每年都要修葺,是以门庭崭新,恍惚还如十多年前的模样。
高大的男人立在现在对他而言已经完全算不得高的台阶底下,微闭了下眼,却仿佛还能看到那时候娇气又弱小的女孩子一手拎着她漂亮的小裙子,一手伸出来寻他。
“则越哥哥!”
女孩子的声音软软的,仿佛还沁着奶香,娇娇的唤他。
台阶太高,她迈着莲藕似的两条小短腿儿,走得摇摇晃晃。
他有时候会伸手牵着她,叫她慢慢走,有时候遇上阴天下雨地上滑,就干脆将她一把捞在怀里,抱着她上台阶,过门槛儿。
然后,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看她摇摆着小小的身体欢快往院子里跑,又开始嚷嚷:“沅沅妹妹我来啦!”
多年前,小女孩儿娇俏软糯的撒娇声都还犹言在耳。
可是物是人非。
十余年后,他再次步入这座宫城已经清楚的知道什么都没有了,连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没有。
荀越并没有驱赶值守的侍卫,仿佛也全不在意自己的狼狈被底下人瞧见。
他只是仰头看着面前朱漆的大门良久,久到身后的管家已经数次紧张到满头大汗。
当然,他也没有丝毫的闲心去注意到这人的异样。
最终,他还是拾阶而上,推开虚掩的大门走了进去。
十多年间,院子里的景物确实有了很大改变,留有些许当年的影子,却又处处透露出鲜明的不同。
荀越觉得自己的记忆像是在被什么尖锐的刀锋割裂,一时还能沉湎着看见过去,那影像褪了色般在记忆深处轰然坍塌,成为一地他再也拼凑不起来的碎沙,一时又被眼前这院子里新添的陌生而鲜活的景致刺得双眼生疼。
他早就知道他已经失去了,这一刻,心脏却依旧疼痛到扭曲。
但他依旧面无表情,脚步沉稳的往里走。
正殿的大门依旧虚掩,他猛地一把推开。
屋子里窗明几净,每一件物品都是精致又美好的。
可是他站在门前,却再度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都变得无措起来。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当年自从他抛下傅云琅离开帝京之后,这个繁华帝京之内事实上也几乎没了她的容身之所,甚至于这座寝殿,这间屋子都不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
而以她后来谨小慎微的处事作风,想来殿内绝大多数的东西都是按照姜沅芷的喜好添置。
他的小姑娘,自他抛弃她之后,也迅速堕入尘埃,成了无依无靠的浮萍。
以至于可笑的是在他留不住她的人,同时想要找到她曾经的居所睹物思人时,都摸不到她留下的确切痕迹了。
怎么说呢……
像是明清节怀着沉痛的心情回家哭坟,却发现他离开的太久,墓碑上的字迹已经斑驳,站在一片乱葬岗里,却彷徨迟疑害怕哭错坟的那种滑稽。
他的自诩长情,自诩深情,从来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于是,他在这扇门前又立了许久。
久到追着他进来的管家这回几次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畏惧他的脾气,屡次欲言又止,进而变得越发忐忑和慌张。
最后,荀越还是迈开长腿走了进去。
他心想,即使他是个笑话也无妨了,横竖他早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这寝殿,是典型女孩子的居所,像是傅云琅幼时喜欢的那种环境,床帐被褥这些都是粉嫩嫩的颜色,每一样用品都精致又秀气的。
可是他早不知道她现如今的确切喜好了,却又莫名觉得以她现在的脾气习性,当是不会喜欢眼前这些的。
是以,他的灵魂再次被割裂成两半。
一半深知此举的徒劳,一半却又小心翼翼游魂般忍不住在这殿内走过,细细看过这里的每一处陈设,妄图寻找到傅云琅可能留下的痕迹。
然后,就在他将要走进内殿里面一个小隔间时,却有一女子打开帘子也迎面走了出来。
十七岁的少女,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她穿着一身料子华贵却样式普通的衣裙,施施然出现在面前。
荀越看到她的脸,下意识恍惚了一下。
但也只需这一眼,他便立刻认出了对方身份。
“长安公主?”多日的不眠不休叫男人的嗓音格外涩哑,虽然本就没什么表情,但这一刻荀越还是下意识叫自己的表情更加冷硬了三分下来,他眼神冷而幽暗注视面前不合时宜出现的少女:“你怎么会在这?”
按理说是不应该的,荀宗平应该将她和承德帝等人一起软禁在冷宫和无人的偏殿,然后派重兵看管,而不是将她这样随意放回她原本的寝宫里。
姜沅芷对荀越的印象自也不会太好,甚至此刻两人之间又已隔了国仇家恨。
但是她与傅云琅在一起呆得久了,如今也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是以面上微微含笑,还算冷静,只是话中带刺的反问了句:“这里好像是我的寝宫?”
荀越如今是见不得和傅云琅太亲近的人或者东西的,总觉得在这样的人或者物面前,就会越加凸显自己的狼狈和荒唐。
事实上,他如今是可以理直气壮喊人将姜沅芷拖走关到别出去的,可是在少女明显带着嘲讽的注视下,反而下意识只想落荒而逃。
然而,也没有。
不是他自己不想走,而是没等他付诸行动,姜沅芷紧跟着已经话锋一转,也饶有兴味打量起这间宫殿来:“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既然来了,那便不妨看看吧,至少是我表姐住了十年的地方,她走时,只带走了两个存放贴身物件的小箱笼,别的……我后来都没再动过。”
荀越这般隐秘的私心,他自暴自弃的不在乎自己所有的失态是一回事,被人当面戳穿,又是另一回事。
姜沅芷眼睁睁看着面前男子脸上那张完美的面具皲裂破碎。
国破家亡的结局,她无力改变,这一刻却体会到了一种隐秘的快感。
这时,她又看到尾随荀越过来,却立在外殿门口紧张朝里张望的荀府管家,于是心里扭曲隐秘的恶劣心思开出了花儿。
她唇角扬起的假笑更大了些,就在荀越失魂落魄时又适时地补了一刀:“荀世子不是奇怪为什么我还会留在这里吗?去问问您的父亲安国公,然后再回来与我说话吧。”
她的情绪不是没有隐藏,而是刻意摆出来,明晃晃的恶劣,带着挑衅。
荀越心中正在思绪翻涌,被各种情绪压抑的厉害,闻言,这才瞬间又有了几分清明的神志。
他飞快整理好情绪,又狐疑且不善的看了姜沅芷一眼,然后,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没有对着管家询问什么,而是径直走到院子里,避开姜沅芷的耳力所及。
他甚至也不需要出口询问,只要冷飕飕一个眼神横过去,早就忐忑的满头大汗的管家立刻坦诚:“国公爷权衡再三,楚国大势已去,承德帝再不可能翻出任何的风浪,咱们与他毕竟曾经份属君臣,若是将其赶尽杀绝也不利□□速安定治下民心。”
他不敢和荀越对视,甚至都不敢去看他脸色一眼,缩着脑袋,自已每一句的陈述都透着胆战心惊的底气不足,声音也越来越低:“横竖承德帝没有子嗣,后继无人,他已经写下传位的诏书,将……将长安公主许配于您,并且禅位于咱们荀……”
话没说完,已然是被荀越一把厄住了喉咙。
管家的身量不算矮,甚至早些年也是行伍出身,有些功夫底子,可是被荀越单手掐着脖子甩出去时,他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砰的一声,后背撞在不远处的秋千架上。
他再被弹落在地时,就呕出了鲜血,趴在地上捂着脖子低低的咳血。
荀越眼底全是猩红的血丝,额角条条青筋几乎要撑破皮肤连带着血肉跳出来。
他没看重伤的管家,只是看着被他撞坏的秋千架子和管家弄脏了地面的血,下一刻,竟是表情狰狞的红了眼眶。
他的那位好父亲呵……
当真是一刻也不肯叫他好过,连这么一块他自认为可以作为自欺欺人净土的地方也被毁去。
他怔怔看着自己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这只手掌强硬有力,却永远抓不到他所留恋的了,因为他的父亲总能一步又一步,将他推向更加不堪的深渊,反复践踏他的底线。
他就这么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许久,入定了一般。
最后,又疯魔了般痴痴低笑起来。
管家歪在地上,不太起得来。
荀越既没再进殿内去,也没有甩袖离开,就这样在寂静空旷的院子里站着。
事实上,自他进来,院子外面把守的侍卫就已经叫管家打发了,但是院子里的异动瞒不得人,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得了消息的荀宗平才火急火燎赶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