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宫宴—— by蓝小岚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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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辈子已经有很多事都与前世不同了,但此刻的傅云琅却像一个赌徒,她在赌,赌荀宗平还是会殒身于和西北叛军的最后一战上。
而这几日的荀越坐在偌大的御书房里,也是心中隐隐不安。
他在等一场风暴,等着傅云琅亲手酝酿的一场将他们的关系彻底推入万劫不复的风暴。
虽然,迄今为止他并不清楚她要做什么!
与荀越同样迷茫且心绪不宁的是楚怀安。
曲怀意生产那日, 他因公干外出,彻夜未归,是一直到次日清晨回府才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彼时, 傅云琅早已不在楚家, 邻里间还在为了夜里他家险些遭受的灭门之祸感慨议论,只不过当时在场的人里没人识得傅云琅的真实身份, 私下议论着也无伤大雅。
楚怀安从未想过自己在有生之年还能再听见傅云琅的消息, 一时也没顾上许多,赶紧先进府去看了妻儿。
孩子虽是早产,但只早了小半个月,虽然不是十分强壮但也还算健康。
曲怀意难产后身体也十分虚弱, 得要卧床静养好生调理一段时间, 他宽慰了两句就让曲怀意歇着了。
而等到看完了妻儿出来,一时之间他又整个人都茫然无措起来。
按理说他该找傅云琅道谢的, 并且外界虽然没有什么流言蜚语, 他的心里却很清楚,现在这京城之内能将傅云琅神不知鬼不觉藏起来的就只有荀越了,她应该是在荀越那。
本来,如若他坦坦荡荡, 单是为了道谢,是不惧于带着礼物登门安国公府的,可偏偏他和傅云琅之间确切的关系叫他心虚, 一时之间他竟也不能直接找过去。
这么一耽搁,就是半个月。
曲怀意的身体调养的好些了, 这日楚怀安休沐在家陪着她喝药时她就念叨起来:“我的身子已经好多了, 这次得亏是遇到傅大小姐,否则我跟孩子怕是都悬了。还没找到她的下落吗?按理说她既然大老远回来了, 就怎么都应该多呆一阵子的,咱们还是应当备上一份厚礼,一家三口亲自登门道谢去的。”
曲怀意的家世不算差,做为贵女教养出来的,该学的在娘家时也都学过了。
可是个人性格原因使然,她性子相对温婉软弱些,素日里与别家女眷的应酬上虽不至于拖后腿,但也就仅限于此了。
朝堂消息,天下大事,她不仅不感兴趣,且一无所知。
在她的印象里,也仅仅知道傅云琅做为姚皇后的外甥女,替长安公主嫁去了大魏,甚至也不晓得傅云琅在京城还有些产业经营。
所以,那夜傅云琅离了楚府之后,在她的概念里就等于彻底失去了踪迹。
楚怀安手里端着药碗,心不在焉一勺一勺的喂她吃药:“确实应该道谢的。”
与此同时,却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感觉。
傅云琅的性子冷淡他最清楚不过,原就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而且在他看来傅云琅的心里对他们夫妻也该是有着隔阂和怨气的,所以她会对曲怀意母子施以援手,这甚至都叫楚怀安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
他垂眸,去看手里药碗。
忽而又想起上辈子。
傅云琅的身体底子不错,不常生病,而且他们夫妻关系也就那样,平日里相敬如宾,从不腻歪,他记忆里也就只有两次类似的情况,一次是傅云琅冻伤那次,另一回就是最后的最后傅云琅生病。
曲怀意很享受他这般一勺一勺喂药的体贴,傅云琅则是不然,即使他亲自端了汤药过去,她也依旧十分冷淡,通常都是端过药碗一饮而尽的。
曲怀意后面再说了什么,他便没有听进心里去了,日子仿佛过得前所未有的浑浑噩噩。
街面上却是日渐热闹起来,家家户户风风火火的筹备起过年来,喜庆的气氛一日更胜一日。
就在这般的“太平盛世”下,荀宗平战败身死的消息传回仅仅是在他离京的半月之后。
这日,已经是腊月二十七,只差三天便是新年。
荀越拿到战报和讣告时,异常的平静。
不是做在人前的那种不动声色的冷静,而是——
真的平静。
说实话,意识到这一点,他自己也是吃惊的。
他自己也说不明白,究竟是因为多年父子对立的争吵消耗掉了所谓的血脉亲情,还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个冷血无情的人,总之对于他这父亲的死讯,他的确是心如止水,甚至……
还没有手底下一个稍微熟悉些的小兵的战死更叫他觉得难过的。
“公子……”戚枫见他愣愣的捏着战报许久都不置一词,忍不住小心翼翼的试着唤他。
荀越的思绪被打断,又瞬间回拢。
“哦。”他很快冷静,有条不紊的吩咐,“损失不算大,秦城现在的驻兵够用了,你马上再点五千兵,我过去。”
戚枫怕的是他因荀宗平的死受到打击和刺激,对他这般态度不免有些意外,可是看着他平静冷硬的侧面轮廓……
张了张嘴,又觉得所有宽慰的话都是多余。
“是!”
最终,只是领命先去安排。
待他走后,荀越这才低头看向手里被抓皱了的战报,重新一字一句的看过去,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也是到了这时,那些迟来的情绪才开始在胸腔里翻涌,他痛苦甚至有些惶恐的看着那些字字句句。
所以——
这就是傅云琅忍辱负重在他身边这些天所要等待的结果吗?
当时傅云琅是故意绊住他,不让他领兵去西北驰援的,他如何不知?只是佯装不知的由着她罢了。
现在,荀宗平死了。
他一直痛恨不齿却又摆脱不掉的那个人死了……
在外人看来,或者会觉得他和傅云琅之间最大的阻碍终于消除了,却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荀宗平的死并非意味着一切的结束,反而是他的手里越来越攥不住傅云琅了。
他能越来越鲜明的感觉到,她在他生命里退出的轨迹。
巨大的悲怆无力感席卷全身,荀越坐在空无一人的御书房里,一动不动。
戚枫办事很快,来回一个时辰就将兵马点齐,并且回来复命。
“公子,人手点齐,都准备好了。”
荀越迅速收敛了眼底的挫败,他抹了把脸,站起身时又恢复了素日里那个雷厉风行无坚不摧的模样。
此时,几位朝廷栋梁也都听闻噩耗匆匆赶了过来。
荀宗平的死,一定程度上引发了人心惶惶,他们不约而同的劝阻,不准荀越再去西北应战。
以往有荀宗平坐镇朝堂,荀越四处征战没人在意他的安全与否,而现在——
对他们父子忠心的朝臣则是怕极了他这一去要步了荀宗平后尘。
而一旦他也殒命在西北,天下只会再度大乱。
可是,根本就拦不住。
荀越将朝堂之事交代给了几个股肱之臣代管,然后便离宫而去。
彼时,黄昏。
他既然要出远门,就自少不得要回家收拾两身换洗衣裳。
因为十分匆忙,原也没多想,可是直到打马到了自家门前却破天荒后知后觉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畏缩感。
“公子?”戚枫见他面容严肃,坐在马背上不动,有些奇怪的叫了他一声。
荀越垂下眼眸稍稍掩饰了情绪,后才唇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我不进去了,你去给我收拾两件衣裳出来,快点。”
戚枫几乎立刻就明白他这是要躲傅云琅,虽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躲。
张了张嘴,想劝,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翻下马背,大步流星往后院走去。
天色一寸寸灰暗下来,荀越拧着眉,显得很烦躁。
座下马儿仿佛也受了他这脾气渲染,不住原地踟蹰,打着响鼻。
约莫一刻钟,戚枫拎着个包袱出来。
荀越收紧手上缰绳,打起精神,刚要说走,就看半敞开的大门里披着一件雪白斗篷的傅云琅也跨过门槛移步出来。
这是她住到国公府后第一次又从这道门内走出来,只是立在台阶上就没再往下走。
荀越看向她,脸上微微露出一个笑:“西北战事再度有变,我要赶过去一趟主持大局,京城里不会再有事了,我把戚枫留给你,有事你吩咐他就行。”
荀宗平死了,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么即使他在离京前留了什么话指使了什么人要找机会锄掉傅云琅,现在随着他的身死,也不会有人再冒着得罪荀越的风险继续完成他的指令了。
但是戚枫留下来,确实又是一重更稳妥的保障。
傅云琅没有拒绝,她只是也目不转睛看着马背上的荀越,淡声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凡事小心些,务必保重。”
荀越明显有些意外,意外于她居然会希望他能平安归来。
傅云琅这一趟回来之后跟他之间的话就很少,可但凡她说出口的,就每一句都不是废话。
荀越不怀疑她这话里的真心。
却也正因如此,男人几乎是忍不住的又是眼眶一热。
“嗯。”佯装镇定的点了点头。
底下亲兵已经接过戚枫替他收拾的包袱,荀越当即收回视线,打马离去。
傅云琅没有在外面滞留太久,目送他拐出巷子就转身又进了府内。
因为荀宗平的死和荀越吉凶未定的西北之行,京城里的气氛再度紧张起来,上行下效的人心惶惶起来,年味都淡了不少。
荀越离京的次日,傅云琅就搬出了国公府。
傅家的老宅她其实没叫青穗收拾,但是这两年青穗和聂扶光都住在西街的粮油铺子里,为了方便,又将旁边相连的一户人家的宅子也买了下来,住着也很是宽敞舒适。
戚枫试着劝阻过,但是傅云琅执意要走,他拦不住,又不敢强拦,只能是保险起见,还是派了人手一天十二个时辰轮番在铺子周遭盯梢,以确保傅云琅的绝对安全。
聂扶摇有所察觉,想了想,还是禀报了傅云琅。
彼时,傅云琅和姜沅芷刚抱头痛哭过一场,这会儿姜沅芷眼睛都肿了。
“随他们吧。”傅云琅边拿帕子给表妹擦眼泪,边是不甚在意回了句。
提起荀越相关的事,姜沅芷就停了哽咽:“这两天街上大家都分外紧张,我也打听了一些消息,那个荀宗平……他真的死了?”
傅云琅抱膝坐在床榻上,面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亦是平静非常,如实转述了自己知道的:“说是战略上的失误,安国公过于冒进了,进而中了敌军圈套,甚至连累到秦州城险些失守。”
荀宗平毕竟是多年的老将,正常情况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但是他现在急功近利,又兼之在荀越那里受了气,时隔多日再上战场,自是少不得急于证明自己。
这一次,甚至不是重伤不治被送回京,而是直接在战场上死得透透的了。
“还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活该了!”姜沅芷乐见其成,也颇觉得解气。
但是想到了什么,就又忍不住偷看起傅云琅的脸色,试探道:“秦城不会真的失守吧?”
姜氏皇族早就彻底的回天乏力,她倒不是指望着自家人还会有可乘之机,而是在民间生活的这段时间反而能够切身体会百姓疾苦了。
若是战争不止,事实上最受摧残的还是无辜百姓。
清栀也在从旁看着傅云琅,嘴唇嗫嚅数次,都是欲言又止。
迄今为止她都还是拿不准傅云琅的心思,她这样关心荀氏父子之事,会叫清栀隐隐觉得不安,疑心她别不是心绪动摇,还想和荀越再续前缘吧?
只这话,她不敢当面问傅云琅。
“谁知道呢,反正咱们都是瞎操心,别想了。”傅云琅依旧神色淡淡,心平气和的安抚所有人。
她并不担心西北的战事,以荀越统帅领兵的能力,几乎不可能会败,而打从私心里,她其实也希望他赢。
随后的日子,戚枫偶尔会在附近转悠。
傅云琅一旦遇见他,也不刻意避讳,反而会问一问前方战事如何了。
战报属于机密,戚枫一般也不会与她说太多,都是模棱两可告诉她自家公子安好。
转眼又过两日,到了年底。
腊月二十九下午,聂扶摇就去了东城门蹲守,家里姜沅芷和吴伯青穗他们也都时不时抻脖子朝街上瞅。
年底这块,因为要押运货物聂扶光出去的格外频繁,而最后这一趟是去百里外的清远镇接一批水路运上京的丝绸,预定的行期是最迟今天傍晚也回来了,可是众人左等右等,一直等到华灯初上,城门关闭聂扶摇才黑着脸回来。
“京城和清远之间的都是官道,并不难走,这几天也没见什么雨雪,会不会是出事了?”对于自己唯一的弟弟聂扶摇向来看重,素日里再稳重的姑娘这会儿也慌了神。
姜沅芷也道:“以前去那边,正常的话其实应该今天过午就回了。而且他不是莽撞的性子,要真有什么事需要延迟归期也该叫人送信回来说一声。”
傅云琅对这边的情况不甚熟悉,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夜色,思忖过后就对聂扶摇道:“你去国公府找戚枫,跟他借两个熟悉路线的人,再让他送你们出城,你们先往东迎一迎,到下一个驿站如果还不见人,就先回来,明日我再借人手给你你继续去找。”
城内有宵禁,尤其城门,入夜之后就会全部闭锁,谁也不能私开。
但是现在荀氏掌权,戚枫出面是可以做到的。
“好!”聂扶摇顾不得许多,赶紧寻去了安国公府。
毫无意外的,并没有迎到人。
她再次折返帝京,没好意思再麻烦戚枫一次,在城外一直熬到次日清晨,城门一开就火急火燎找回来。
傅云琅手底下虽然也有人手可用,但是大魏跟着来的那批亲卫不熟悉这里的环境,最终还是傅云琅亲自出面找了戚枫,请他派了一队官方人马,带着聂扶摇去了清远。
他们快马加鞭,两天后聂扶摇回来憔悴之余更是忍不住吧嗒吧嗒的落泪。
“小四失踪了。我们在离着清远镇十里外的一处隐蔽山坳里发现了他们押运的货物和其他随行伙计的尸首,只有小四一个人不知所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个情况,很是出乎傅云琅意料之外。
“货物没被抢但是其他人都死了?”她一边搂着聂扶摇安抚,一边飞快思索,“这样反而可以证明至少扶光暂时应该是没有性命之忧的。”
短暂的惊吓过后,姜沅芷也反应过来:“是啊,他们既然没有掠走货物,就说明不是劫财,而如果单纯就为了行凶杀人,直接当场全杀了就是。现在应该是杀了伙计灭口,却单独掳走了扶光?”
可是为什么呢?
聂扶光押解的那批丝绸起码值个几千两银子,六个伙计全被杀了,就他一个人被劫了,他是还有什么额外的价值?
聂扶摇他们当时就报了官,可是事发是在四天前了,加上对方下手利落,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查的线索,官府初步勘察现场只能得出是多人配合行凶的结论。
而聂扶光的下落则是彻底断了。
谨慎起见,傅云琅又亲自去了一趟安国公府,请戚枫帮着跟邻近的官府都打下招呼,尽量帮忙找人。
出了这档子事,这个年就没心思过了。
愁云惨雾的将就了几日,初十,西北大捷的战报回京,整个京城里一片沸腾。
荀越没有在那边滞留,只晚了战报一日就带着一队亲卫赶了回来。
年节已经接近尾声,这几日的街头巷尾却比过年那几日都还更热闹些,只有粮油铺子这边闭门锁户,气氛沉闷又压抑。
清晨,天才蒙蒙亮,聂扶摇睡不着,提早起身。
开了后门正要将洗脸水泼出去,突然一个比她高了半个头的人影迎面扑来:“姐!”
聂扶摇手里半盆水收势不及,全泼在了聂扶光身上,聂扶光却不管不顾抱着她嚎啕大哭。
聂扶摇一边手忙脚乱安抚他,一边朝他身后看去,就看到立在昏暗巷子里的荀越。
他们应该不是刚来?那是在这里站了半宿就等着家里先主动开门?
第102章 隐痛
聂扶摇原就比一般人更加机灵警觉, 当初聂扶光失踪本就蹊跷,现在又被荀越送回来,她当即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是以, 也没太顾得上寒暄, 她一把将弟弟扯到身侧,这才谨慎又略带防备的直面荀越:“荀世子……”
傅云琅和荀越之间的相处和气氛一直都挺奇怪的, 她也不是没感觉到。
是以, 话到嘴边,竟又不知应该如何是好了。
荀越则是依旧立在光线昏暗的巷子里,一时也没有主动进来意思。
这里弄出的动静不大不小,一般和铺子相连的小院并没有很大, 随后清栀也察觉了外面动静披衣推开房门查看。
看到巷子里站着的荀越, 顿感如临大敌。
只她虽也不赞成傅云琅和荀越之间来往,更不敢擅自替傅云琅做主, 扭头就进去叫醒了傅云琅。
傅云琅起身梳洗略花了点时间, 之后没用清栀传话,她亲自迎到门外。
这两年她虽是有了些微变化,但是总体上大差不差,聂扶光是能一眼认出她的。
“傅大小姐。”聂扶光恭敬叫了声。
傅云琅微微颔首, 顺带着上下将他打量一遍。
之后,她视线才落在外面的荀越身上。
他确实应该来了有段时间了,夜里寒气重, 他又应该是一直站着不动,此时发顶和肩膀裘衣的皮毛上都凝结了细细的一层霜花。
傅云琅微微垂眸思忖片刻, 后才问道;“要进来说话吗?”
其实话也不是不能就站在这里直接说了, 可是现在这京城里认识傅云琅的人不多,却是绝大多数人都认识他, 荀越虽不在意任何的揣测打量,却想必会给傅云琅带来困扰。
“嗯。”荀越点点头。
聂家兄妹立刻往旁边让了让。
荀越沉默着走进院子。
普通一个市井铺子的后院,后门的门脸不够高,他甚至是要微微低头才能通过。
而对傅云琅她们来说还算地方富余的院子,他这样人高马大一个人往里头一站,竟是叫整个小院都显得有点逼仄狭小起来。
另一间屋子里,姜沅芷和青穗这会儿也听见动静起身,收拾妥当了推门出来。
看见是他,青穗就本能的紧张了一下,下意识去看傅云琅。
姜沅芷则是目光微闪,下一刻就要转身避回屋子里。
“沅沅,你也先过来一趟。”傅云琅及时出声阻止,然后领着一行人进了堂屋。
荀越没客气,径自走到主位的一把椅子坐下。
傅云琅没往他身边去,想了想,拉着姜沅芷坐在了左下的两张椅子上。
荀越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刚接了青穗递来的茶盏,一边垂眸呷了一口茶一边冲着立在屋里的聂家姐弟抬了抬眼皮:“西北叛军一直打的都是匡扶姜氏正统皇族血脉的幌子在行事,这个小子是他们推出来的,说是前永璋太子的遗腹子。”
此言一出,众人不约而同齐齐看向聂家姐弟。
并且其中就属姜沅芷最为惊诧。
因为若聂扶光是当初永璋太子的遗腹子,那就等于是她堂弟。
聂扶光到底是年纪小些,有些沉不住气,闻言立刻就声音有些拔高的高声否认:“不,我不是。我压根不认识什么太子……我……”
当时他在押解货物回京的路上被一群来路不明的人掳走,然后那些人不间断的在他跟前唠叨,给他讲所谓的“身世”,还在秦城一战中推他出来做挡箭牌,大肆宣扬他是姜氏皇族的正统血脉,根本就不给他反驳和否认的机会。
聂扶光这段时间过得胆战心惊又莫名其妙,整个人都十分的不好。
他之前也试图解释过,可是没人听他的解释。
这会儿多少有点底气不足,求救的看向聂扶摇。
聂扶摇则是捏着拳头,咬着嘴唇,垂着眼睑盯着地面。
屋子里的气氛,突然就变得十分压抑凝重。
傅云琅当初去猎场带了他们姐弟二人回来,是有查过他们的身世来历的,而且聂扶摇自己也说过,他们的父亲是成王府的一个府兵首领,成王就是当初和永璋太子争抢皇位最激烈的一股势力,事败后他的手下被牵连,这姐弟俩也是因此被充为奴籍的。”
傅云琅并没有过分惊讶,她只是平静的看向聂扶摇:“你说吧。”
她居然没有任何兴师问罪的意思?
聂扶摇心中略感惊诧,但又很快将这种情绪压下,随后就心一横,拉着弟弟跪了下去。
她的声音清脆又果断,十分肯定的摇头:“扶光他不是!”
她之前犹豫迟疑,不敢随便反驳是因为拿不准荀越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她父亲明明是成王府的人,实际上却上了太子的船,即使太子是储君,名分上更合理一些,但是这样阳奉阴违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总归还是叫人天然就不喜的,她不确定她贸然解释了会有什么后果。
现在傅云琅的态度,多少叫她能够提前安心几分。
她暗暗的提了口气,然后直直看向傅云琅,解释:“永璋太子当时有一外室,是我母亲的庶妹,而我父亲原是效力于成王府的,却因着我们这位庶姨母的关系又暗中搭上了永璋太子的线。”
她对自己那位姨母和亲生父亲的印象都不好,说着,眼神里就透出冰冷的嫌恶。
“后来永璋太子府因为牵连巫蛊案满门获罪时,他这外室就怀着六个月的身孕了,我父亲……”她说着,没忍住,直接冷笑出声,“打着尽忠的幌子,将那女人偷摸带回家,居然要求我们同样身怀六甲的母亲自戕,好叫那贱人和野种顶替她的身份苟活下去。我母亲当时的肚子四个月大,她舍不得腹中孩儿,不肯就范……趁着我父亲被同僚叫走的机会将那贱人结果了。紧跟着就是成王府被查出是巫蛊案的真正幕后黑手,我父亲没能再回来,我和母亲,甚至大伯家的一双兄姐却都受他连累,做为成王府逆党被充入了奴籍。”
外室虽是个令人不齿见不得光的身份,但只要牵扯上达官显贵,就彷佛这样下作的身份也都显得格外高尚一般,简直不知所谓。
若是现在还是姜氏皇族的天下,单凭着聂扶摇供出的这些,就足够给他们姐弟盖上大逆不道的罪名,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了。
而事实上,即使现在天下易主,在旁人看来她母亲当时的作为也该是以下犯上,不识好歹的吧?
毕竟在大多数人眼里,事不关己时,他们都能慷他人之慨的喊着忠君爱国牺牲小我的口号,怂恿别人去死。
聂扶摇从来不觉得自己母亲的作为有错,也并不觉得前太子那个见不得光的外室子的命就合该是比自己弟弟的命贵。
甚至于——
谁家好端端的姑娘家,有正经人家的正头娘子不做,而非要去给人做见不得光的外室?
永璋太子虽然后来被洗刷了罪名,后世史书上对他都只剩歌功颂德之言,可是一个光明正大拥有了三宫六院的男人还非得要做些下作勾当在外偷腥,这样的人真的不是德行有亏吗?
聂扶摇脸上表情森冷又讽刺,随后又报了一个地址:“当时我母亲大肚子,没办法将那贱人的尸身送出去处理,就近埋在了院中的梧桐树下,如果这些年那院子没有大兴土木的重新翻修,应该是能找到的。扶光不是皇室的遗腹子,他就是我一奶同胞的亲弟弟,我们只的斗升小民罢了。”
顿了一下,她又道:“永璋太子那位外室是由我外祖父的美妾所生,和我母亲长得根本不像,想来她的孩子也不会与我们姐弟有几分相像的。”
而她和聂扶光,则是一眼就能看出有血缘关系的。
聂扶摇将事情一五一十交代完,也略有几分泄气,只等着处置了。
傅云琅没多迟疑,转而看向荀越,朝他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他们姐弟就在我这里,稍后你找到埋尸地,核实了胎儿月份,若有不妥自可再来寻了他们对质。”
事实上永璋太子到底有没有血脉留世,也或者他的外室子是被谁所杀,荀越根本不在意,但是这件事他却是不会放过蛛丝马迹,一定会核实清楚的,因为一旦聂扶摇有撒谎的嫌疑,那么她再继续跟在傅云琅身边就不合适了。
“嗯。”他点了点头。
屋子里一时就又再陷入了沉默。
姜沅芷很快整理好情绪,看了两人一眼:“表姐,那我带他们先下去收拾一下。”
傅云琅颔首,其他人就都识趣的退了出去,并且带上了门。
荀越依旧坐在主位上垂眸饮茶,不说走,也不主动言语。
傅云琅陪着又坐了会儿,便是率先打破沉默,自嘲的勾唇笑了:“年前你离京之前应该就发现了我此行的意图了吧?”
荀越端着茶盏的手指,微不可察的微微颤抖了一下。
手指抵到滚烫的茶碗外壁上,他却没急着移开,细细品着指尖上锥心刺骨的痛,以痛感来刺激自己保持绝对的清醒。
他低垂着眼眸,掩饰情绪也掩饰太平。
斟酌着还等说话,傅云琅则是直接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紧跟着话锋一转,反问道:“这么多年了,你就没什么话想当面对我说的吗?”
这话,如是一支利箭,直直刺穿了荀越的心口。
这么久了,他其实一直都在兀自清醒着自欺欺人,只为了竭力回避。
可是现在,傅云琅是当真连这最后一块遮羞布也不打算给彼此留了。
他紧抿着唇,缓慢的抬起视线,对上她望过来的眸光,嘴唇蠕动颤抖,竟还是说不出话来。
傅云琅眼底则是一片平静,不避不让望定了他,再次扯动了唇角:“当年我父亲的死,是荀宗平的手笔,对不对?”
说是询问求证,她语气却已然十分笃定。
荀越端着茶盏的手,指关节一片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