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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宿敌捡回家以后—— by七日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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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昨夜临行,马车整装待发,他又看见云笈。
迎头泼来的竟不是欣喜,而是惶然。
她?发现了多少?知道了多少?还?会更愤怒吗?
会愤怒到厌恶他吗?
会愤怒到和云秋瑜一样,将他视为不可教化、难以理喻的垃圾吗?
他只是一个错眼,又见云笈回头对?谁说?话。
马车里坐着的是苍术。
褚辛的惶然又转而变成愤怒。
他郁郁凄凄畏手畏脚,意中人就在眼前都不敢触碰,苍术他凭什么?
云秋瑜的确是个玩弄人心的高手。
若云秋瑜什么也不曾说?过,褚辛便能够任由自己心意行事,步步为营,攻城略池。
然而云秋瑜掐中七寸,就算褚辛想要打扰,到此时,也不确定?起来。
苍术打不过他,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将苍术置于死地。
可是若是他真?的这么做了,云笈就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要是真?的走到那一步,便是一只脚跨过断崖,再也回不了头了。
一肚子酸气随泥土碾在车轮下。
此时,夜雨仍然下个不停。
褚辛循着走过千百次的路,来到宫掖角落的一幢不起眼的矮房。
守门弟子接过褚辛的伞,对?他颔首:“公子。”
“用过晚膳了吗?”
“尚未。”
“辛苦,先去休息吧,我会在附近看着。”
弟子连连道谢,收好东西便离开了。
褚辛没?有脱下披风,在矮房中站了片刻,等弟子走远,绕过屏风,依次扭动博古架上的花瓶和碧玺,耳边响起沙沙声音。
博古架后敞开一条暗道,冷风倒灌而出,寒至刮骨,相较寒冬腊月的凛风不遑多让。
褚辛手执夜明珠走入,越是靠近,身上咒文印刻处疼痛得?越是明显。
在暗道中拐过几条岔路,他眼神一凛。
背后有脚步声。
有人跟进来了。
丝竹声中,几个蒙面舞女踩在火绒毯上回旋着转个不停。
云笈的酒杯里倒着半杯牛乳,她?撑着下巴观摩舞蹈,半晌觉得?有些无趣。
昆仑的位置上,萧无念身边的位置始终空着。
褚辛没?有来。
其实未必需要褚辛过来,云笈想,大概是因为在场的人里她?同褚辛最熟悉,他一时不在,她?才会觉得?无聊。
而且,她?很想跟褚辛说?清楚。
她?已经给?过褚辛一拳,羽书令也已经修复,以前的就算是两清了。
但是跟褚辛相处绝非一时之事,以后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她?想要把那条线划明白?。
可是褚辛不在。
他一个未来的昆仑少主,怎么就不在呢?
一个昆仑弟子小跑着进来,弟子附耳同昆仑王说?了什么。
昆仑王颔首,等那弟子离开,像是揣摩着什么,也没?有继续留在座位上,起身出了宫殿。
云笈透过转个不停的舞娘看到殿中空落落的两个位置,总觉得?预感有些不详,且这份不详在昆仑王离开后达到顶点。
身旁探来一个酒杯,才让云笈把目光收了回来。
苍术举杯道:“云姑娘,敬你。”
云笈看看自己杯子里的牛乳,想起昨晚苍术问她?的话,也不知自己这杯是该举还?是不该举了。
苍术见她?犹豫,主动与她?碰了杯:“昨天我同你说?的那件事,你不要有负担。就算咱们?的婚约不成也没?关系,要知道我在乾朔可是很受欢迎的。”
他笑得?的确像无事发生:“还?是多谢你在乾朔出手相助,日?后若是有什么问题,别?在意,来找我就是。”
云笈这才对?他笑道:“我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日?后还?请苍公子多关照。”
也是客客气气,话里话外都是礼数。
苍桐看着苍术回到座位,凉凉问一句:“你放弃了?”
苍术眼神黯淡:“我试过了,赢不了。”
他想起昨夜云笈的讶然和慌张,愈发挫败。
云笈在说?起褚辛时那般高兴,像是一肚子话怎么都说?不完。在听见联姻之事后,却像是被?冻住了,甚至没?有任何脸红心跳的反应。
以至于苍术不得?不承认,“只有在那个人面前,她?才神采飞扬。”
苍桐:“你没?事吧?”
“没?事啊,我这么好,不是有很多人都喜欢我吗,上次在海边还?收到了情诗,还?有上上次有人特意去宫里,就是为了看我一眼……”
眼见苍术在为自己找补的路上越走越远,苍桐扶额:“先别?吹了,这么多人看着,把眼泪收一收。”
苍术猛吸一把鼻涕,把剩下半杯酒饮尽:“噢。”
那头,苍术走后,云笈讪讪坐回位置。
她?揣着一腔不宁的心绪,放下杯盏时,竟一个不慎,将杯盏打翻了。
裙摆染上一大摊污渍,身后的侍女们?“哎呀”迎了上来,纷纷为她?擦拭,然而裙摆上的刺绣还?是没?逃过一劫。
这些刺绣金贵得?很,一般的清洁术都不好往上面扔。
侍女们?顿时尴尬:“仙子,奴家带您回去处理一二?,可好?”
云笈摸摸鼻子:“无碍,我自己回去换一身就好。”
褚辛警惕地控制着速度快慢。
自他进入密道起,就有人在跟着他。
那人虽然有意放轻脚步,然而此地通路狭窄密闭,只要熟悉密道者有心留意,就能发现古怪。
此地位于宫掖角落,屋檐低矮老?旧,最是不起眼。加之常年有弟子看守,若非有意追踪,绝不会知晓暗道位置。
这人是跟着他来的。
褚辛装作毫无所觉,走过一个拐角,等那人要随他转身,他以翎羽作刃,运起灵力就向着那人攻去!
来者被?他的动作惊了一跳,反应倒是很快,提着裙子连连两个踏步后撤,用披帛当作匹练挡过翎羽刀刃,再起身扣住褚辛的胳膊肘,预备做个侧摔——
在将要侧摔的这个面对?面的瞬间,两人突然意识到对?方是谁。
所有动作都封冻了,好像两尊雕像。
褚辛不思?议地看着眼前人:“云笈?”
“你在这里干什么?!”
“……”云笈悻悻放开褚辛的胳膊,动了动嘴:“抱歉……”
天可怜见!她?没?有跟褚辛打架的意思?,一套动作都是本能反应!
现在好了,都动过手了,要怎么解释,她?原本只想回去换件裙子。
她?前世也曾跟着褚辛进过昆仑宫,里头的路不说?熟识,也算了解。
然而刚才她?出了大殿,左左右右一顿绕,望着石地板在雨幕中映出金黄亮光,才挫败地发现,百年后的昆仑宫应当是做过修缮,路线与现在大不相同。
恰好,就在这时,她?在雨幕中看见了褚辛。
恰好,她?除了问路,也想找褚辛。
谁知道他走得?飞快,在宫中绕了八百条路,最后走入一幢不起眼的矮房,还?进了密道。
按说?她?是不该跟着褚辛进来的。
但等她?回头,见宫墙高耸,墙上甚至还?有警戒用的灵石,回头路好似迷宫,就知道自己大抵是到了不该到的地方。
她?身份敏感,要是在这里抓个弟子问路,必然会收获一大堆麻烦。
想要独自回去,怕是不成了。
于是一咬牙,干脆跟着褚辛进来了——褚辛总比别?人要靠谱些吧?
谁知找到褚辛,又被?迫活动了一番筋骨。
见褚辛表情严肃,云笈顿时想起自己揍了褚辛的那一拳,甩给?褚辛的眼刀,爱搭不理的态度。
好,好,要是褚辛斤斤计较趁机报复,那她?真?是跳进海里也洗不清了……
好在褚辛没?多说?什么,收回翎羽,拉着她?就要往回走:“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带你回去,别?的以后再说?。”
只是步子还?没?迈开,又是一阵嘈杂。
隔着几个转角,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来者不止一人。
两人对?视一眼,褚辛拽着云笈后退,迅速结印按在墙上,又打开一道暗门。
褚辛只将暗门打开了容他二?人通过的缝隙,等云笈通过,迅速闭门,把披风罩在云笈身上,抱着她?往房梁跃去。几个闪身,就藏到了房梁角落。
云笈被?褚辛拽得?一阵晕眩,等反应过来,人已经被?褚辛抱着窝在房梁上。
这暗室里没?有一盏灯,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清,褚辛一套动作却行云流水,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就操作完毕,想来不是初犯。
更重要的是……好冷!
暗道已经很冷,这房间竟比外头冷得?更加刺骨,简直像塞了无数冰块,寒气直往人皮肤下面钻。
寒气直冲脑仁,云笈也没?工夫计较被?褚辛抱着了,甚至恨不得?再同他贴紧一点。
只是褚辛的披风给?了她?,这里黑得?要命,也不能用青鹭火,他怎么办?
云笈牙齿打颤,慷慨地扯开披风一角:“你一半,我一半吧?”
褚辛眼神复杂地看她?一眼:“不必。”
他把她?抱紧了些,竖指在唇前:“一会屏息静气,不要出声,也不要动。”

等眼睛适应黑暗,云笈颦眉打量。
这暗室格局简单,室内没有?任何遮挡构造,只有中间垒砌着一块巨大的长桌,怪异古怪之极。
她压低声音问:“这里是做什么用的?”
褚辛把她的手塞回披风里掖好,言简意赅:“保管财物的宝库罢了。”
什么啊?
青霄山上的宝库她去过不少?回,格架满当,布局整齐,温度适宜。
而此地极寒,对许多?天材地宝、尤其是活物而言,都久置即死。他们所在的房梁也结了薄薄一层霜,说明这暗室的温度绝非错误调适所致,显然?有?意为之。
究竟是什么宝贝,需要在这种条件下保存?
云笈有?意问,抬眸看褚辛一眼,又?缩了回去。
几日没跟褚辛说过话,褚辛看起来比以前更加阴郁,眼睫结霜,表情也蔫了下去。
听?昆仑的弟子说,这些天褚辛和?萧无念基本没有?休息过。她同?他发火的时机确实不妙,现在再?多?问几句,怕就该触到他的霉头了。
……罢了。
这时,暗门再?次开启。
褚辛果然?在此前已?经?来过许多?次,两人所在的位置位于暗门上方最接近顶部的横梁,几十个夜明珠同?时亮起,反而在角落围成一块灯下黑的死角。
云笈半路离宴,虽对昆仑王和?褚辛去往何处有?所疑惑,却?不想在这狭隘的冰窖里见了个遍。
昆仑王的华服还未脱下,浅蓝金绣的锦袍曳地。身后两名武侍,两名医修,还有?数个弟子随扈。
来者将近十人,从入门开始,却?没有?一人发出声音,像是习惯了听?从指令行?事。
这里的首领唯有?一人。
昆仑王端凝着眼前的冰棺。
是的,直到夜明珠尽数点亮,云笈才终于看见,那不是什么方块垒砌的长桌。
而是一具棺材。
用棺材形容或许不尽准确。
它的材质并非木质,而是通身漆黑的玄铁,紧贴地面的四角延伸出大?片抓地的冰块。
玄铁上方缠绕了无数咒文,有?咒文沿着棺盖进入其中,既像是束缚,也像为棺中之物输送血液的血管。
“开。”昆仑王一声令下。
两名弟子听?令,在冰棺两头同?时结印。
就见覆盖冰棺的咒文流水般运动,在手印结成的刹那,棺盖缓缓抬起。
巨大?的灵力自棺盖内流泻而出。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在这个瞬间屏住呼吸,包括云笈。
隔着一层披风,云笈感受到褚辛原本轻轻扶住她肩头的手骤然?箍紧。
而褚辛垂着眼,眉峰沉沉压下,紧抿的嘴唇甚至白得发紫。
像是在忍耐着痛楚。
这座冰棺,和?褚辛有?关?
下方昆仑王又?道:“看看有?没有?问题。”
几个医修应声而上。
在看清棺中何物的刹那,云笈的呼吸几乎静止。
冰棺里躺着一个男人。
那人穿着素白色衣袍,青丝整齐地铺在身下。
若是较真地评价,他的样貌只能称作俊秀,加之浑身肌肤泛着死气沉沉的紫灰色,让人一眼望不到生机,绝对称不上好看。
云笈却?莫名觉得他的眉眼很像褚辛。
医修们轮番验过,道:“少?主体征如常,没有?明显变化。”
昆仑王问:“不是说那个小畜生来了冰室?”
一名弟子低着头局促道:“公子的确来过的,进门时还在房门口?看见了公子的伞,想必没有?走远,只是一时有?事,才暂行?离开了。”
昆仑王点头:“下次不要准许他独自入冰室。”
没等弟子回答,他又?推翻自己的命令:“不,或许没有?下次了。”
几名医修诧然?:“这……?”
昆仑王说道:“护山阵一时错漏也就罢了,但青云、乾朔接连有?变,只怕好日子不会太长。我一身筋骨已?经?不如壮年,昆仑需要新的领袖。”
“若是让女?子甚至半妖来主持大?局,说出去岂不是讨人笑?话。”
他枯枝老树般的手背轻拂过男子的脸颊,动作似慈父,言语如恶鬼:“既然?血魄已?经?跟那小畜生融合得差不多?了,那就提前开始吧,越快越好。”
医修们面面相觑,一名老医拱手道:“现在血魄才刚刚融合,需要与浑身经?脉磨合,方能够完整地施展灵力。若是施术太早,于公子而言,有?爆体而亡的风险!”
“风险?”昆仑王笑?了,“我予他吃穿金银,予他美名,他总该还些什么回来。作为最后一味药材,他只消物尽其用,就是善始善终!”
“臣知错。”老医连忙下跪,身后的年轻医修也纷纷跪下。
一片“知错”声中,云笈伸手摸向褚辛肩头。
她终于知道褚辛在忍什么。
透过黑色长衫,有?血正在渗出他的皮肤,从肩头蔓延到手臂,她只轻触,掌中就一片黏腻。
在进入密室之前,云笈跟在褚辛背后走了许久。
她斟酌半晌,想着要同?他说什么才好,但等到现在,什么都没法说出口?了。
只回忆起前世,自己也曾在昆仑宫中小居几日。
那年元宵,本应当阖家团圆,她却?无家可归,随昆仑的队伍折返昆仑宫拿取材料,为下一步固阵做准备。
抵达昆仑宫时正是大?雪,她仰望着昆仑宫前的玉石长梯,看见昆仑王背着手,在长梯尽头等着褚辛。
她不曾羡慕或嫉妒过谁,但在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不论漂泊到哪里,在某个地方都有?人在等你,这感觉很好,真的很好。
就像那时听?人所说的,“那位昆仑少?主可是备受宠爱,法宝、药材、灵物,昆仑王他老人家将所有?能给的都倾囊倒给他,你说萧褚辛这辈子,还有?什么求不得呢?”
是啊,还有?什么求不得呢?
哪怕正值乱年,昆仑宫内也会庆贺元宵佳节。
回到昆仑宫,褚辛自然?有?自己的事要忙。
云笈独自待在客居,擦剑,收拾法宝,抄剑谱,做了所有?该做的不该做的事,让自己忙碌到大?脑空白。
等到夜深雪重时,她蓦然?抬首,见门外飞雪如絮,褚辛竟站在门前看她,雪落满头。
在那种时候看见褚辛,她尤其不高兴:“你来这里作甚?欣赏我的落魄吗?”
但褚辛却?不说话。
她觉得奇怪,旋即远远地,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她站起来想要确认,褚辛就后退两步,步伐甚至有?些踉跄,落荒而逃一般踩在雪地里。
宫灯微弱,那时他也着一身黑衫,几乎隐没在黑暗中。
“偏殿的小厨房不会打烊,你若是饿了,随时可以去讨一碗元宵。”他说。
那时的褚辛,也流着血吗?
也像现在这样,被所谓的血亲视为牲畜吗?
也和?她一样无家可归,而她一无所知吗?
昆仑王留恋地向棺中投去最后一眼,合棺:“让褚辛在洗尘宴结束后来见我。”
弟子们同?时应了声“是”。
待昆仑王领着弟子离开,密室复归于寂静。
褚辛警惕地盯着门前,带着云笈跃下房梁。
他防范着前方的路,走得专注,“跟上我,我送你回去。”
得了一声闷闷的应许,他牵着身后人绕过弟子的防备,走过暗道的岔路,从一条狭窄的地道掀开井盖,逃出生天。
爬出古井,小雨已?经?变成暴雨。
此地倚着宫墙,挨着擎天槐树,目之所及不见人烟,又?是宫中一个不为人知的旮旯角。
为行?动方便,褚辛在过井前取下了云笈的披风,这时重新抖落,裹着云笈的脑袋为她挡雨。
将披风盖在云笈头顶,他去系披风领口?的挂带。
虎口?却?猝不及防跌落一滴水迹。
他这才看见,从云笈脸上滑落的不是雨。
她眼睛湿漉漉红通通,掉在他手上的,分明是她的眼泪。
为什么哭?
因为淋雨,脏了衣服?
还是冰室太冻,她身体不舒服?
……总不会是因为他吧?
褚辛的思绪随这一滴泪被扯回傍晚那个短暂的噩梦与回忆。
尖叫声中,他看见那抢夺糖葫芦的无聊小孩不慎落水。
雨大?浪凶,船夫都已?收工,无人敢下水,那母亲跑到岸边,叫得嚎啕。
他凫过汹涌的江水把人救了下来,等到上岸,拧干上衣,只觉得烦躁。刚处理好的伤口?又?要重新包扎。
看见母亲抱着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听?了满耳不耐。
人好好的,没有?死,为什么要哭?
这困惑也只短暂地划过他脑海,并未久留。
那时的他有?太多?问题,这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可是,隔着这条时间的江流,他倏尔想到。
如果真的有?一个人,哪怕只有?那么一个人,她的眼泪会为你而流。
那是什么感觉?
牵着披风系带的手迟迟不动,云笈抽搭着鼻子拿过系带,自己打了个结。
抬头时,却?看见褚辛木然?看着自己。
有?什么从他眼睛里掉出来,云笈伸手去摸,是温热的。
前世今生相加,她已?同?褚辛相识百年有?余。
这竟是第一次看见他流泪。
云笈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至少?不要这么傻,站在这里淋雨——两只落汤鸡面对面地掉眼泪,这算什么事啊?
可是她就连自己的眼睛都克制不住。
褚辛则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流泪,只好似打开了身体某个微不足道的机能,排解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水分。
他机械地抚着云笈的背,去擦她的眼泪:“不哭了,我不痛。”
谁料刚爬过地道,他一番操作,只抹了云笈满脸泥巴。
只好捧着她的脸继续擦拭。小心的,克制的,像是动物本能的安慰,而非带有?旖旎目的的缱绻。
云笈眼泪没停,他又?去找第二种可能:“裙子脏了,我带你去换,抄小道回去,不会有?人看见,一点都不丢人。”
仍然?没停。
褚辛一颗心要被她的泪水切成几瓣了,他默了默,终于说:“是我做得不对。”
“要是你不喜欢听?周淳说我的事,我就让他不要再?提;要是你不喜欢现在这个羽书令,我便赔你个新的;要是不喜欢远目灵珠,我便将它掐碎了。”
他手足无措口?不择言,将既往的云笈知道或不知道的错处供认不讳,只想把云笈这两行?泪珠子塞回去,让她能够好受些。
但显而易见,还是失败了。
褚辛几乎绝望了。
“要是你……”他喉头一片干涩。
要是你真的将我视若蛇蝎,那么便有?了刺我心肝的淬毒剑。
我如今既无甲胄做挡,亦不敢以邪道傍身,摆在眼前的,好像也只有?离开这一个选项,别无他法了。
他的战败宣言还未宣之于口?,云笈却?抓起披风在脸上擦了擦,又?狠狠在他脸上一顿抹。
随后吸着鼻涕,拽着他往旁边走。
褚辛问:“去哪里?”
云笈鼻尖发红,瞪他一眼:“不是你说要带我回去换衣裳么?”

对于素来凉爽的昆仑而?言,这实?在是少有的坏天气。
昆仑王回到?暗房时,看见门前斜倚着一把黑伞,正是弟子口中所述,褚辛留下的那一把。
许是在此地放置已久,伞尖的水迹沿着石砖淌下,随雨水一起汇入门前的水渠中。
昆仑王多看那黑伞一眼,踏步走出?暗室。
褚辛这数月以来都合规合矩,然而?但凡与褚辛相?见,他无时无刻不从那半妖身上察觉出?危险的气息。
不论他有怎样的礼数,都无法掩饰他那对竖瞳中传出?的危险。
那绝对是个不容他大意的人。
留得一时,已经是对他的容忍。
行至正门,昆仑王忽而?顿足:“那小畜生是何时来的?”
弟子道:“大约两刻钟前。”
“两刻钟前?”昆仑王缓缓转头看他,“两刻钟没回来,没拿伞。”
弟子一阵哆嗦,后退半步,暴雨倾盆落在头顶,他又生生逼着自己止住惧意,合手道:“是……是。”
“两刻钟能走多远,一路行至此处,也未见他踪迹?”
除了?雨声,唯有一片死寂。
“废物?!”昆仑王咆哮着揪住弟子的头发,将弟子甩在宫墙上。墙壁顿时咔地显出?裂缝,而?弟子跌落在地,一动?不动?,没了?呼吸。
昆仑王连眼神?都没再给那弟子,几个闪身,运起内息向?暗室奔去。
周围其他修士都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不敢说话,甚至都不敢动?。
直到?昆仑王离开,老医修急忙道:“都愣着干什么,跟上啊!”
诸人才?纷纷向?内奔去。
黑伞被一脚踹倒,骨碌碌滚入水渠,博古架大开,密道寒凉一如往常。
群臣跟随主子小跑着在密道中穿行,密闭的黑暗空间中只余焦急的呼吸和浩浩汤汤的脚步声。
冰室的灯火再次亮起,没有留下谁的痕迹。
冰棺中的咒文与离开时相?同?,尸身沉默而?毫发无损。
是他多疑了?吗?
昆仑王的腰刀已经出?鞘,脚步放缓,闭门往回程走。
他这次将呼吸和脚步放得极轻,众人随他行事?,也不敢发出?声音。
风声不对。
昆仑王按照原路折返,却在一个岔路止步。
夜明珠将他的刀锋照得锃亮,他像是绷紧弓弦、蓄势待发的那支箭,随时将要去一个,或一群人的性命。
他最终停留在一处毫不显眼的转角。
就在身侧,一块壁砖稍显突兀地镶嵌在墙中,与其他壁砖差之仅有毫厘。
他按压壁砖,石砖訇然打开——
眼前出?现一条仅容许一人穿行的密道!
众人惊骇几乎无法形容。这绝非褚辛与昆仑王的私事?,而?关乎在场所有人的官帽甚至性命。
不论他们此前将褚辛当回事?或不当回事?,现在都必须直面这个惨痛的事?实?。
昆仑王面部经脉狂跳,抓起旁边的年轻医修塞进密道:“进。”
医修两股战战,爬了?进去。
半刻钟后,一行人钻出?密道,在夜色和暴雨中面面相?觑。
此地为保管二皇子尸身所用,咒文密布,弟子轮番看守。
要知道褚辛在昆仑无人依仗,此前又对密道毫无所知,一个人要在短短两个月挖出?这样的密道,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更可怖的是,既然已经掘出?一条完整的密道,在此之前,他使用过多少次,又为何秘密往返,有没有埋下其他变数?
一切都是未知。
暗道出?口葳蕤丛生,暴雨更是冲刷过地面泥痕,加之褚辛必然有所准备,众人意图在周围寻找他来过或走过的痕迹,都扑了?空。
昆仑王目眦欲裂:“关宫门,给我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他握刀一斩,竟将井口的参天槐树连腰斩断。
槐树轰然落下,昆仑王踩住一片残叶,胸口起伏不定,续道:“还有云笈那丫头,包括青云其他人的客舍,都不要落下!”
众人应是,又陷入沉默。
依然只有老医修一人敢问?:“要是找到?褚辛呢?”
“活捉,押到?我面前。”昆仑王嘶吼,“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动?土,我要他脱掉一层皮!”
云笈沿着后门入了?客舍,又确认四周无人,才?拉着褚辛到?最里?间的厢房,点亮烛台。
她?这次带的东西并不多,好在昆仑原本也为他们备好了?伤药。虽不知这些药对褚辛有没有用,但当下之急是为他止血。
她?将褚辛按在座位上,摸出?瓶瓶罐罐,打一盆清水,准备为褚辛上药时,褚辛却拦住她?:“我自己来,你先去换一身衣裳,不要着凉。”
在带领云笈抄小路回到?客舍的路上,褚辛一直沉默着,哪怕血越流越多,也没有再吭一声。
他浑身湿透,如同?被暴雨给浇哑了?的爆竹,一时间炸不响了?。
云笈怀疑地看他:“你自己可以吗?”
“可以。”
“衣服呢,有没有准备?”
“有的。”
“那你要是需要帮忙,就叫我。”
褚辛“嗯”了?声,云笈这才?放下手中的伤药,解开披风,绕到?屏风后头去找替换的衣裳。
那厢灯光影影绰绰,不时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
这厢褚辛听?着云笈换衣服的声音,迅速脱下外套,从乾坤袋中取出?萧无念上回扔来的用于止痛的药草,空口嚼碎。
外裳已经与血肉黏在一起,他含痛扯开,只见密集的咒文像是嵌入了?血肉中,撕扯着黏连的血丝。
褚辛一口气扯开上袍,清洗伤口,撒上药粉,囫囵包扎到?血不再会渗出?来,才?找出?一件备用的衣服替换。
云笈换好裙子出?来,就看见水盆里?飘着血,一旁挂着沾血的巾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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