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宿敌捡回家以后—— by七日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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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桃已经离开陶家村三十余年。
三十年,于修士太短,不过一个弹指,于凡人太长,足够让青年成为老者。
她辨认着老者的五官,好似不敢相信:“村长?”
丁耀德被秋蝉拦在几步外,急切答应:“是我,是我。”
春桃这才问:“我娘呢,她有没有受伤?异兽在哪?村里怎么样了?”
她问得太多太急,丁耀德看了看云笈,好似征询意见。
云笈站在不远处,挑眉道:“村里情况如何,你又是如何安排的,且直说就是。”
丁耀德这才吩咐其他人:“赵刚,你带春桃去看看她娘,刘二,你们几个跟我来,我们跟六殿下一起去田垄。”
说是田垄,不过是一片开裂得更加厉害的土地罢了。
凹陷的田土彻底染红,沟渠中一滴水也没有,远处站着几颗根枝虬结的枯枝老树,梢头乌鸦都比别处的瘦上一圈。
夏霜感慨:“最近几十年我也来过北山境几回,现下应当是赏梅的最佳时节才对,此处竟一枝梅花也没有。”
云笈望着空茫的红色土地摇头:“要是赏梅,青霄山上有得是,何必远赴千里来到这里。”
夏霜道:“这里靠近昆仑,或许梅花更好看些也说不定。”
陶家村再往北,结界拉出青云、昆仑两国的边界。
往远处看,在迷蒙似雾的结界后,有昆仑边界积雪的松林。那头白绿连山,并未像这头一样受异兽影响。
昆仑一年到尾冬季极长,岁寒三友的确出名。
云笈低头看看前任昆仑少主:“有什么发现?”
褚辛指尖捻着一块红土,土质干涸结块,若用手指碾碎,却能感受到黏腻的质感。除了质地,土地的颜色也和普通红土不同,是怪异的鲜红色。
“这些土地像是被污染了,所以种不出来东西。”
除了这些,褚辛辨不出更多,于是拿出手帕将手擦拭干净。
倒还挺规矩,知道讲卫生。
云笈问他:“能辨认出是被什么污染了么?”
褚辛顿住擦手的动作,缓缓摇头:“辨认不出来。殿下可能看出其中关窍?”
云笈刚有得色,又按下不表,冷笑声:“是我在问你,不是你问我。”
褚辛继续擦手,温和回答:“殿下说得对,是我冒犯了。”
云笈不快地乜他一眼,扭过头不同他说话了。
夏霜:“……”
都一百岁的人了,能不能成熟点。
远处的丁耀德带着几个村名挥手:“殿下,这边。”
那头,土地上躺着异兽的尸体。
这异兽的身躯已经干瘪灰败,只有半人大小,能从枯骨一样的体貌中辨认出形貌似螳螂,只是太过巨大了些。
这巨大的虫形异兽也同春桃的预知梦相似。
“前几日这东西从土里钻了出来,我们都不知道这是异兽,废了好大劲,村里的壮丁都出面,才拿着锄头钉耙把它打死。”
丁耀德道:“因为不知道异兽的尸体怎么处理,我们就放了些鸡血,把它阵在这里,殿下您看……”
云笈掐火诀,凭空冒出的火焰将村民惊得纷纷后退,丁耀德脸上也掠过一瞬惊惧。
火焰急促旺盛,很快就将异兽的尸体焚烧成一捧灰。
云笈的动作干净利落,显然不是头一次处理这种事:“直接烧了就行,留在这里反而碍眼。”
夏霜忆起此前看过的信笺,确认道:“只有一只异兽吗?”
“这……”丁耀德搓着手,面露窘迫,“虽只有一个,但您也能看见,这方圆几十里都是乌云蔽日,土地都坏成这样,之前的庄稼都死光了,已经有一个月种不出东西了。”
夏霜更觉可笑:“你在信中可是说性命危急,我们殿下才加急赶来,甚至为你们耽误了大事。以现下所见,此事分明不急于两三日。”
丁耀德脸色白了,带着几个村名又作势要跪下。
云笈拦住夏霜:“罢了。”
夏霜:“殿下……”
云笈示意夏霜不必再说。
她走下田垄,望着丁耀德:“如今的确有异兽,春桃又做了预知梦,那些事未必不会成真。我且在此处布下渡厄阵,若没有异兽,自是最好。若有,就将异兽引出,一网打尽。”
“好,好。”丁耀德和几个村民顿时眼明目亮,“殿下可有什么需要的,我去安排人给殿下您找来。”
“不必。”云笈取出符箓,“你们且离远些就是。”
等村民们离远了,云笈唤出鹤翎,以剑插入土中,注入灵力做眼。
她手中法决连掐,符箓随她动作翻飞,以鹤翎为圆心八方排开,造出挤出阵型。
夏霜粗通阵法,随云笈固阵,小声问:“殿下不是最不爱术法么,何时学得了这些阵术?”
“想学就学了。”云笈又靠近夏霜,同她小声吩咐了几句。
褚辛不会阵法,在阵外看着。
云笈以朱砂画就阵法,复杂的符文飘现在她身旁,而她浑身笼罩在渡厄阵的白光下,似画中神女。
他很快挪了眼,见另一头,村民们死死盯着云笈画阵,喜形于色。
此地与信中所言不同,直至现在,出现的异兽只有一只,且能被没有灵力的凡人合力打死。
真要说起来,云笈跋涉千里来到此处,不过是信了春桃毫无依据的梦。
一个无凭无据的梦,就能让她有所动作,不惜推掉皇兄的仪式。
哪怕她实力再强劲也好,待人实在过分天真。
跟他恰恰相反。
不论是修士还是凡人,不论待他鄙夷还是热情,他但凡面对,先入为主的定是怀疑而非信任。
而云笈,她的怜悯给得总是太轻易。
轻易施与别人的怜悯是最不值钱的廉价品,和富人随意施舍乞丐的铜板没有任何不同。
渡厄阵并不是太过复杂的阵法,不出半个时辰,云笈就在田垄附近布下阵术。
她收回鹤翎,同丁耀德说:“这阵法是我以剑为眼布下,若有异兽出现,一日之内会被吸引到此处,届时我会有所感应。”
丁耀德连连点头:“多谢殿下,可需要休息,或是有什么想吃的?”
“带我们到住处就好,吃的就不必了。”云笈对远处的少年喊,“褚辛,走了。”
褚辛依言来到云笈身边,经过丁耀德时,若有似无地以余光扫了他一眼,像是冰冷的冰刀子浅浅划过,让丁耀德有些发寒。
丁耀德看着云笈上车,吩咐几个人领她去住处。
一个村民靠近他说:“村长,陶春那边安排好了。”
丁耀德眼角抽了抽,按下掺杂着狠厉与恐惧的情绪:“我知道了。”
等上了马车,夏霜拿出提前备好的食物分给褚辛一份:“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你自己看着热热吧,冷吃也行。”
云笈想了想,又让夏霜拿出一包瓜子递给乌狄:“你就吃这个吧。”
乌狄叼着瓜子,感动得泪眼汪汪。
褚辛接过食盒:“殿下,今晚可有安排?”
云笈道:“你是男客,安排的住处和我们有一段距离,今晚就先歇息吧。”
说着,马车已经抵达住处。
褚辛随云笈下车。
陶家村本就不是什么富庶之地,近来天气差极,更是显得穷山恶水。别说是赶来的是云笈,就算来的是青云帝,也没有什么好地方能住。
接引的村民穿着最得体的衣服,稍显紧张地对云笈伸手,要扶她下车。
褚辛淡淡地在一旁看着,等着他被云笈拒绝。
然而下一秒,云笈从车里探出头,自然地扶着青年的手下车。
褚辛:“……”
他死死盯住青年和云笈短暂接触的那只手。
这只手只能算作干净,手指粗壮,皮肤粗糙,连傀儡人的皮肤都比他的好看数倍。
而那张只能算端正的脸上漫起红霞,甚为不好意思,更殷勤地领着云笈往里去。
那边是提供给女客的住处。
云笈说了,他不用跟。
哦,云笈嫌弃他,倒是不嫌弃别的人。
感受到气压不太正常,接待褚辛的村民小声道:“公子,要现在去客房吗,还是再晚些?”
褚辛缓慢地移开阴森目光:“现在就去。”
云笈端坐镜前,挨个取下头上的饰品,对夏霜吩咐:“窗户和房门都关好,再在房外做好结界,不许其他人进来。”
夏霜为她收好披帛饰品,取出简练的裙衫摊在床上:“自然的,结界已经布好了,只有我们几个能够进出。”
云笈随手挽了个更为简洁的发饰,透过铜镜看夏霜:“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也都已经准备好了。”说罢,夏霜忽然多看了云笈一眼。
云笈换下繁复的衣裙,看了回去:“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夏霜把她换下的衣服抱在手里,呲牙笑道:“没什么,就是总觉得您好像突然长大了,比以前有主意,胆子也更大了。
“至少放在以前,您定不会缺席二殿下的庆功宴,也不会放着封赏仪式不理会。”
只是对那个半妖,还有些孩子气似的。
这句话夏霜没敢说。
云笈抬了抬下巴,露出个稍显臭屁的笑容:“成熟些不是更好么。”
这笑容一下将云笈拉回了往常的水平,夏霜没眼看了,摇摇头,帮着云笈一同更衣。
为云笈披好外裳,夏霜道:“不过殿下,有一件事我有点好奇。”
云笈拨弄着自己的头发:“什么?”
“您背后的这个,是什么时候印上的?”
背后的印记?
云笈把扣在发间的手指抽了出来,挽起垂落在背后的长发,扭头问:“我背后有印记?”
她从小到大,从未有在身上印任何纹路的习惯。
“是啊,上次从南山境回来后就有了。”夏霜拿了铜镜在云笈身侧,帮她照着后背。
云笈拨下内外衣裳,扭动肩膀靠近铜镜,背后的印记展现在眼前。
在靠近心口的位置,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彼岸花。
门窗紧闭,云笈闭眼盘腿坐在床上,两手掐诀,鹤翎正漂浮在她面前。
这把神剑通身雪白,剑格中微微泛着红光,以红光为中心,数道半透明的红色光线缠绕在鹤翎剑体上,像是捆绑鹤翎的锁链。
这些牵引阵法的红线不时变换着缠绕方法,红线越往外颜色越淡,到了靠近房梁的位置,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鹤翎是渡厄阵的阵眼,云笈正在用它对阵法做最后的调试。
两名侍女守在房门前护着结界,不让任何人接近此处。
良久,鹤翎上终于发出铮然鸣音。
云笈睁开眼。
缠绕鹤翎的红线已经固定不动,似钢丝一般牢不可破,在她的命令下转瞬化为透明,隐匿在空气中。
鹤翎重新变回羽毛,落在她手中。
“可以了,结界不用撤,你们回去休息吧。”
夏霜和秋蝉应了是,门外的最后一点人声也消失不见。
忙到此时已经深夜,该是睡觉的时候了。
云笈把鹤翎放在枕边,躺了一会,翻来覆去没有睡着,总觉得心头被人挠着痒。
于是下了床取来铜镜,扒开衣服,凑在灯火旁使劲往背后看。
那朵彼岸花依然印在她心口的位置,还未绽放,依然娇艳美丽。
云笈取了巾栉,沾了水往上面擦。
擦不掉,鲜红的花苞沾着水珠,一点变化也没有,甚至更似活物。
她早该想到的,距离从南山境回来都过了半个月,洗了十几次澡都没有洗掉,这个印记根本不怕水,也不受澡豆影响。
想必不是一般的印记。
若只是个图案还算好的,就怕上面连接着什么法术,不知不觉要了她的小命。
云笈狠下心,咬破食指,在半空以血画符。
修士的血液比朱砂更好用,既然要试探此为何物,不如一步到位。
血液写就的暗红符文受她指示,拧成一条线,直攻那朵彼岸花而去——
无事发生。
符文连接彼岸花的瞬间,她附着在符文上的灵力像是泥牛入海,消失不见。
云笈费劲地扭着腰背,拿着铜镜往彼岸花上看。
花朵依然没有任何异常,只有一点发烫。
她拉起衣领,气馁着拿着铜镜躺倒在床上,有些恼。
过了一会,若有所思地透过衣服抚摸着彼岸花的位置。
传言彼岸花开不见叶,长在忘川河畔,是逝者赶赴轮回路上唯一的风景。
而她的确死了一回,算半个逝者。
既然此物是从南山境以后才出现在她身上,难道说,是她再世重来留下的痕迹?
褚辛独自在卧房,收拾好食盒,往炭盆里加了些炭火,简单洗漱后准备睡下。
那只乌鸦吃完瓜子就飞走了,这房间只有他一个人在。
若要逃走,今夜本该是个好机会。
可惜云笈在村落里布了渡厄阵。
这阵术虽不厉害,覆盖面积却不小,能够感应到方圆几十里的异兽踪迹,想必也能追踪他的位置。
他如今临近褪羽,能用出灵力,但状态并不稳定,跑不了多远。
现在云笈待他还算缺心眼,但若是逃跑了再让云笈捉住,日后定要对他百般防范,反而讨不到好。
褚辛和衣卧下,透过窗枢留下的缝隙望着夜月。
此处天现异象,白日不见天光,晚上反而云幕淡了些,露出血红的圆月。
即便他四处流浪,这种血月也是头一回见。乍看下,竟比起别处的月亮更有意趣。
褚辛阖上眼,在月光下缓缓入眠。
他睡眠向来不好,极浅,且多梦。
等意识逐步下沉,他看见眼前模糊地出现一片红色。这些绯红的光晕缓慢交叠重合,最终变成成片的,冗长的花朵甬道。
黑色的天空下,彼岸花伸展着细长的花瓣,是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褚辛听见水声。
花道旁,宽达百尺的河流在夜色中波涛滚滚,倾倒着向看不见头的远方奔腾。
随后是风声。
更确切的说,是属于灵魂的脚步声。
在这漫长的,几乎看不到尽头的长河边,成千上万个灵魂沉默地、整齐划一地、面无表情地沿着河流行走,如同无数个没有意识的傀儡人。
而他的潜意识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看着自己在人流中逆行,拖拽着沉重的脚步,不时被撞过肩膀,也因乏力而跌倒,依然逆行。
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不出理由。
只知道他必须去往那头。
那才是他的归宿。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出现一道光晕。
他一脚踩在那光晕里,无限地下坠——
双脚落地时,一碗鲜血摆在他面前。
“十二号,褚辛。”伙计催促道,“马上就要出去了,喝干净了,看起来精神点,别到时候干巴巴的,谁买啊。”
又来了。
即便已经从明珠阁逃出,过去的记忆依旧换着方式与他纠缠不休。
褚辛看见自己伸出手,捧着碗,将那碗恶心的有着刺激气味的血液吞咽入腹。
冰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些温度。
伙计确认他把血都喝干净了,扔给他一块湿帕子擦脸,收了碗,看见碗上斑驳的红色液体,小声嘟囔“真恶心”。
褚辛咬着巾栉,汲取着布层里的水分漱口,然后掖着巾栉一角擦脸。
窗外忽然点燃烟火,“砰——”
仓库里的半妖和伙计都向着逼仄的窗口望去,透过狭窄的视野,看见巡境青龙在烟火中以缓慢的速度飞过。
窗外响起浪一样的声音,高喊着“二殿下千岁”。
这头只有仰望烟火的沉默。
门口的伙计喊了声“到时间了”,仓库里的半妖被罩上黑布,运了出去。
褚辛蜷缩在铁笼角落,颠簸中不小心触碰到铁笼边缘的符纸,灼热的电流立刻为裸露的皮肤带来刺痛。
他咬着牙,捏着暗袋里的药,忍了下去。
对于所有半妖而言,被售卖都是难捱的等待。
过路的人打量着褚辛,褚辛也在计算着他们,思考谁会出手买下他,谁又能够让他找到可乘之机,得以逃出生天。
可明珠阁的定价昂贵,他没有多少挑拣的余地。
最终询价的,只剩下那个八字胡的男人。
一番砍价后,他给出自己的底价:“都是老顾客了,两千五买吗?”
魏老板坚定的防线被撬开一角。两千五百两白银,老奸巨猾的商客知道这已经逼近半妖价值的极限。
这时,两个伙计跑了过来,同魏老板耳语几句。
奸商喜形于色,丢下一脸茫然的八字胡连忙走了,大笑着挥手:“不卖了,不卖了!”
八字胡“哎哎”跟在掌柜后头叫唤,发现掌柜和伙计都不理会自己,知道这生意是黄了。
半妖和人群面面相觑,只有一个伙计小声说:“算你们走运,六殿下说了,今日将你们全部买下,放你们回归自由之身。”
半妖们惊惶欣喜,在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下乱成一片。
这梦境与现实几乎一模一样,褚辛都快忘了这于他不过一个梦。听见伙计的话,潜意识才猛地发麻。
——不对。这不是那天的事。
他看见伙计们抱着箱奁向对面奔去。
明珠阁对面,长海楼专供贵宾的露台上,粉色樱花热烈地绽放着。
那里也有人在看着焰火。
站在前排的少女,有一张他无比熟悉的脸。
明珠阁的伙计提着大包小包奔上楼,送到云笈面前。
她对明珠阁的赠品习以为常,掀开绸布一角看了眼,拒绝了其他,只留下一盒点心。
伙计带着剩下的东西奔了回来。
烟火声歇,在最后一束火光绽放时,褚辛看见云笈与他一起看烟火。
如果这也算一起看的话。
真要说起,是云笈在看烟火,而他看着观赏烟火的云笈。
所以他很快看见云笈身旁,高大英武的男子俯身同她说了什么,两人笑得前仰后合,喜悦非常。
等烟火落了,云笈挽着那人的手臂回到雅室。
未曾给他一个回眸。
褚辛听见身旁的豹男哀求:“大哥,能不能通融几分,让我同她说两句话?”
伙计冷笑着回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心思,那位大人说了,她对半妖没有任何兴趣。”
豹男简直要流泪,想要当街打滚求伙计帮忙说情的地步。
当然没有用。
褚辛作壁上观时,豹男忽然对他说:“帮忙劝劝啊,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我们共同的机会。”
他听见自己问:“为何?”
“那可是青云的六公主,你难道不想跟她走吗?”
——褚辛猛地睁开眼。
他长衫半敞,半露的胸口不稳定地起伏着。像是有一只皮球在胸腔里,被人以巨大的力量踢来踢去,不由他掌控。
他确认着自己仍在北山境陶家村的事实。
窗外是血红的圆月,淡红的月光铺洒在单薄的被褥上。
没有什么烟火,也没有巡境青龙,他不在铁笼里,身上的伤口都已经愈合。
当然,也没有看见云笈。
然后,一张乌鸦的脸在他眼前无限放大。
乌狄说:“你怎么睡得这么死!别躺了,快跟我出去。”
褚辛狠狠掐住乌狄的脖子,捂着脸坐起,还在适应那个古怪的梦,狠狠道:“你吵什么?”
乌狄从喉咙里憋出一句沙哑的回答:“那些村里人看起来听话,实则不安好心,我跟了那个老村长一晚上……他们咳咳咳……是要害殿下啊……”
听见云笈的事,褚辛一阵心烦意乱。
白日里看见云笈扶着那只难看的手,夜里又做了这般怪梦,再听见云笈的名字,褚辛都觉得心头冒火。
他就知道,这些人无事不登三宝殿,费了这么大功夫把云笈叫来,难道真的只是让她布下简单的阵法,帮他们预防能被凡人围殴致死的异兽。
褚辛怒火中烧,把乌狄扔开三米远,重新躺下盖上被子:“这种事你应该去跟云笈说。”
乌狄嘎嘎大叫:“殿下的卧房布了结界,我进不去啊!”
褚辛已经阖眼,冷笑着阴森森道:“那你就试试能不能用命撞进去结界,用你的命换云笈的啊。”
乌狄翻了个身坐起来,不说话了。
房里一人一鸟,安静得可怕。
半晌,乌狄先动了,扑着翅膀往窗户钻。
去,去就去啊!
瞧这小子得意的,看着就叫人牙疼,真不想让人输给他。况且它在韶华宫吃了那么多顿白食,撞两下结界怎么了!
乌狄的半个身子钻出窗户,脚忽然被人拉住。
血月的红光下,褚辛坐了起来,眼神冰凉彻骨:“带我过去看看。”
第17章
乌狄被拽住腿脚,反而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豆大的红眼睛眨了眨,鸟脸喜笑颜开:“你想通了?你终于想通了?”
褚辛掀开被子更衣,乌狄跟在他身边,殷勤地给他叼腰封和木簪:“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年纪轻轻就能用出摄魂术,你不是普通半妖,是大妖的后裔对不对?”
它越问越兴奋,忘了眼前这个人前一晚还在书库里翻找毒药有关的书籍,脑子里恐怕有千百个可怕的主意。
“你今年多大?褪羽几次了?为何父母不在身边?怎么被那个奸商搞到手里的?”
褚辛脸色越来越阴沉:“再问这些废话,我保证你会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
褚辛捏着乌狄的脖子,把它往门口一摔。
木门吱呀开了,乌狄哀嚎一声。
他顺脚把乌狄踢了出去:“带路。”
鱼鳞覆瓦,枯枝老树。
没有盎然绿意,没有任何生机。入夜的陶家村灯光寥落,风里吹着的都是干燥带腥的泥土气息。
褚辛步伐轻盈,绕过亮着灯的平房,停在村角的平房前。
乌狄用气声说:“就是这里。”飞上了屋顶。
褚辛随它一跃,竟轻松跃上屋檐,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掀开屋顶角落的一片瓦,微黄的灯光倾泻而出。
随后是一道刺耳的鞭笞声,和女孩的闷哼。
以及一个苍老的声音。
“陶春,别以为换了名字,就能够改命。你瞧瞧你,这么多年了,一点神仙的样子都没长出来,我都替你丢人。”
春桃被捆在房柱上,粉色布裙已经渗出血来,乱发下是肿胀发红的眼。
她嗫嚅道:“丢人?三十六年了,是条狗都学会听人话了,你竟然还是学不会人的德行……丢人的到底是谁。”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猛呵一声,往老叟脸上吐痰:“呸!什么村中有难,什么有苦难言,丁耀德,你根本就是借机报仇!”
丁耀德难以置信地摸着脸上的唾沫,眼中燃起怒火:“那女人竟还说你是病号,我看你挺有精神。给我打,狠狠地打!”
一名老妪被绑在房中另一头,挣扎着跌倒在地上,闻言嚎啕大哭:“停手吧,别打了,求你别打春儿,要打就打我。”
丁耀德理也不理,一道道鞭子落了下去:“满嘴六殿下、六殿下,就是因为你的六殿下,我们给山神大人的供奉断了三十六年!
“整整三十六年,粮食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差!你呢,你在青霄山享福,当神仙!你一个根本长不出灵根的废物,凭什么?!”
春桃怒吼:“那根本不是山神,是异兽,是邪祟!你供奉异兽,戕害无辜,本就该受罚!”
丁耀德给了春桃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已经听不进任何话,怒喝:“你竟还好意思顶嘴,当年若不是你引了那个贱人过来,青霄山的人根本不会插手,村里的壮丁和女人更不会走,我们也不至于到这个境地。”
他打累了,把鞭子交给旁人,抖着腿看春桃继续挨鞭子,笑道:“不过,这次你亲自把那个贱人带到山神大人身边,也是将功补过。
“春啊,明天阵法启动,那贱人一死,你就不仅是南山境的英雄,也是我们陶家村的大英雄,哈哈哈!”
春桃原本含怒的脸色瞬间苍白,瞳孔涣散,终于有了绝望之色:“你们要做什么……”
丁耀德临走前高声笑着踢了春桃一脚,带着人离开了,栓上了房门,落了三道锁。
留春桃在房里挣扎着,红肿的眼睛不断流泪。
过了许久,春桃无力地跌靠在房柱上,喃喃:“都怪我,都怪我……”
老妪低声哀泣:“为什么要回来,我不是让你不要回来吗?你都已经到青霄山了,这些凡尘俗事,忘了不好吗?”
春桃蜷着腿,缩成小小一个。
她看着自己手背的皮肤,这么平整,这么年轻,和离开时一模一样,而她的母亲从满头乌发变成鹤发鸡皮。
她恨自己要做那个怪梦,恨自己一时冲动做了错误的决定。
但她的感情和留恋,非自己所能控制。
春桃把头靠在膝盖上,像儿时一样。
“娘,我这些年时常梦见你在河边浣衣,在灯下织布,被那个男人打骂,而我有时候躲在衣柜里,有时候缩在棉被里头。
“也记得你告诉我躲得远些,保护我不挨打,甚至连他拖我出去当贡品那日你是如何哭喊,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娘,我走了,你还在这里。你走不掉,我也忘不掉。”
人可以爬上仙山,修炼灵根,随风去任何地方,可回忆不能。它就种在心里,像一根沉默的刺,会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刻给你短暂的刺痛。
尘缘难断之处,莫过于此。
老妪愣愣地看着春桃,良久,哀戚道:“是娘对不起你,对不起六殿下啊……”
乌狄的红豆小眼更红了,它吸了吸鼻涕:“简直是一群畜生,要不是老子不会术法,第一个冲上去跟他们干架。
“褚辛,别等了,我们现在就……褚辛?!”
褚辛跳下房顶,只留下一道潇洒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