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很难追—— by八月于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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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岁那年便告诉自己,再不会给任何人抛下他的机会。他不会回头,所有抛下他的人他都不会回头再去找。
独独在她这,一而再地栽跟头。
她一句“抱抱我”,他便一步都舍不得离开。
头顶的灯光被水打散沉一个锥形光雾。
他们的皮肤被光照亮,像海里两条贴面交缠的鱼。
直到指腹的皮肤起了皱,陆怀砚才将她抵上湿漉漉的墙面,拿下花洒,细细冲走她身上的所剩无几的泡沫。
被抱上床时,江瑟浑身干爽,头发已经吹干了,牙刷干净了,身体的每一道伤口也重新上了药,正在缓慢愈合。
陆怀砚脱掉两人身上的浴袍,将她抱入怀里。
他们在寂静的夜里赤.身相拥。
江瑟抬起眼睑看他。
屋子里并非全然的黑暗,黑色窗帘留了一眼细缝,窗外的月亮落了一隙光进来。
男人背光的脸轮廓模糊。
可他身上的每一处线条于她而言都是清晰的。
便是在全然黑暗的环境里,她都能清晰描摹出他的轮廓。
这男人或许不知道他出现在地下室,伸手要替她刺下那一刀时,对她意味着什么。
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今日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兴许会像一台断了电的机器,带着一身血迹软倒在车里。
又兴许会洗去身上的脏污,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赤身裹一床被子,一个人在极致的亢奋与极致的疲惫里慢慢渡过这一夜。
总归不会是像现在这样,被人用坚硬的臂膀抱着,用体温熨帖着。
告诉她,她不会是一个人。
她再不是一个人了。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陆怀砚睁开眼,精准地对上她眸子,淡淡道:“睡觉。”
他的声音很平静,也很温和。
全然没了先前在浴室里的愠怒与挫败。
“你还没亲我。”
睡前醒后的两个吻是他刻意养成的习惯,江瑟声音虽然轻,语气却十分的理所应当。
陆怀砚浅浅地吁了一口气。
天知道他这会有多想要她。
今日她的运气但凡差一些,他现在拥抱着的或许是早已经失去体温的她。
所有被他压制在心底的情绪已经翻涌成一种近乎动物本能的冲动,想不顾一切地占有她来平复这些情绪。
可他能感知她的疲倦,也抚触过她身上的每一道伤。
他舍不得在这种时刻要她。
陆怀砚抬起她下颌,唇凑过去,隐忍克制地落了个吻。
随即大手盖上她眼睛,又说一遍:“睡觉。”
话音刚落,掌心便是一痒,怀里的姑娘终于阖起了眼睫,几乎在一秒内沉沉睡去。
陆怀砚在黑暗中等了片刻才挪开手。
翌日天晴,春光正好。
江瑟醒来时,身旁的男人已经没了踪影,他那侧的被子还带点余温。
她也不在乎。
总归他没一会儿便会出现,只要她醒了,他就会朝她而来。
江瑟光脚下床去拉开窗帘,而后便安安静静坐窗台上看远处的江面和朝阳撒在江面上的光。
浮光跃金。
江面上每一道被风吹动的褶皱都涌动着细碎的金子。
她从小就喜欢看阳光,对那片湛蓝无暇的天空也始终情有独钟。
她永远喜欢晴日。
“醒了?”
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随即是一道很轻的缓缓朝她靠拢的脚步声。
江瑟回眸对上他眼。
“嗯。”
眼前的姑娘披着昨晚的浴袍,墨绿色一道身影,身侧是被风吹得鼓起的黑色帘布,身后是一大片金光熠熠的江景。
她被光拢着,乌发凌乱散落,每一根发丝都萦绕着很温柔的曦光。
曾经有过的病态般的破碎感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而平和的安定感。
那双总是让陆怀砚觉得透不入光却又烧着一把火的眸子,这会明亮得比她身后的光还要耀眼。
她眼睛缀满了光,可陆怀砚依旧看得见她眸底的那一束火光。
这世间要有什么比太阳还要热烈,那一定是烧在人眼里心里骨子里的这一把火。
男人一步步靠近她,抱起她,说:“带你去洗漱,然后吃早餐。”
进了浴室,他把牙膏挤上牙刷,“张嘴。”
江瑟乖乖张开嘴,由着他给她刷牙。
他如今做起这样的事总是驾轻就熟。
从废工厂出来时,她手伤迸裂得厉害,昨晚洗完澡后陆怀砚给她重新上药包扎,亲自给她刷牙、吹头发,然后抱她去床上。
陆怀砚等她漱掉嘴里的泡沫,看了看她下眼睑,说:“昨晚睡得好吗?”
江瑟颔首“嗯”了声。
她已经许久不曾睡得这么好了。
醒来时身体明明哪哪都觉得痛,可她却觉得安定极了。像是在黑暗中漂泊许久的某一块碎片终于回归,整个人有了一种踏踏实实的安定感。
陆怀砚给她洗漱完,便径直取过药箱给她上药,目光很专注。
江瑟低头看他手,他手背全是刮痕,昨晚给她上完药后便抱她去床上,他也没给自己重新上药,这会伤口有点儿发炎。
江瑟用脚尖碰了碰他,说:“你先把你的伤处理了。”
陆怀砚没听她的,将她身上的睡袍往下一扯,她整个人像颗荔枝一样被剥开。
男人细细扫过她身上的伤,拿过药水和棉签,淡淡说:“先弄完你再弄我的。”
棉签从她下颌和脖颈的伤口慢慢往锁骨和肩骨挪动,即将触到锁骨时,江瑟露在纱布外的指尖忽地一拦,说:“这些地方不需要弄了,都是淤青,过几天就会散。”
陆怀砚握住她作乱的手指尖:“怎么不需要?右边这一片都磨破了皮。”
他挑起眼皮看她:“怕我吃味?因为这些是傅韫弄出来的?”
江瑟抽了下手指没抽动,索性不动了,就静静回视他。
“你锁骨的伤和你手腕的伤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陆怀砚松开她手指,继续刚刚的动作,把棉签放她锁骨,“都是你的伤。”
别的男人伤害她时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是她的伤。
包括锁骨的这些痕迹。
他不会故意避开这些伤,叫她觉得这些痕迹是可耻的。
他也不觉得这姑娘会觉得可耻。
江瑟慢慢垂下手,没再说什么,由着他去处理锁骨那片伤。
等他终于给所有伤口上完药,才拿过一把刮胡刀,用酒精浸泡后便缓慢剃开发炎的痂皮。
他的手很稳,不觉痛一般,连眉梢都没皱一下。
剃掉所有坏掉的痂皮,男人正要去取棉签沾药,江瑟已经先她一步取过棉签。
棉花吸饱药液,落在伤口时带来了一阵清凉与刺痛。
给他上药的那只手缠着厚厚的纱布,却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上完药,江瑟将棉签往旁边的垃圾桶一扔,抬眼安安静静看他。
陆怀砚喉结滚了下,俯身亲吻她。
他还没给这讨债鬼早安吻。
江瑟主动张开齿关,与他勾缠,陆怀砚手扶上她后脑,慢慢加深这个吻,某一瞬又“啵”地一下强行止住了这个吻。
男人垂下视线盯了眼她不知何时挑开他衣摆环上他腰侧的足弓,喘了一口气,又掀起眸子看她。
女孩儿眉眼里还有点尚未褪去的情潮与意犹未尽。
她问他:“做吗?”
昨夜不管在浴室还是在床上,她都感觉到了他的反应。只她太累了,像台断了电的机器。
一觉过后,她恢复了力气,也来了心情。
她想要他。
陆怀砚刚吁出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
一夜过去,她那些隐在血肉里的伤全都浮上皮肤。除了这对正在撩拨他的脚,哪哪都是淤青,就连膝盖骨都是一团乌青。
她浑身上下就没一块好肉,都遍体鳞伤了还敢招惹他。
从前也不是没这样招惹过他。
当初在桐城,她也曾这样,一个电话把他叫回君越,连吃晚饭的时间都懒得等,脚尖挑开他腰侧的浴袍就要做。
只那时的她像个病人。
这会么……
陆怀砚望着江瑟那双清醒冷静又沾着点□□的眼,一把擒住她脚腕,喉结缓缓下沉:“伤没好之前,别想睡我。”
江瑟:“……”
男人把她脚腕擒住时,还把衣摆往下扯一下,挡住了春光乍泄的腰腹线条。
之后便后退一步,出去浴室给她拿了双室内鞋,抱她从盥洗台上抱下来。
“下来吃早餐。”
江瑟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一时有些理不清他的气消没消。
多半是还没消。
这是他第二次生气。
上一次她同他说分手,他其实也气,只不过被她一句“一直都只想要你”给哄好了。
这一次却是没有上一次好哄。
叫了那么多声“怀砚哥”都没能哄好。
江瑟低头趿上鞋,不紧不慢跟上去。
懒得再哄了。
反正他不会离开她,她也不会再抛下他。就这么,不死不休纠缠吧。
吃完早餐,江瑟手机响了。
是莫既沉的电话。
手机响起时,她便隐约猜到这通电话的内容。
接电话时,她一直没出声,静静听莫既沉说,末了才淡淡道一声:“辛苦了,莫队。”
通话结束,江瑟看了眼陆怀砚,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傅韫被朱印麟刺了几刀,抢救了一晚,到现在都还没脱离危险期。”
男人淡漠地“嗯”一声。
昨晚她在废工厂那会儿,他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他压根不在乎傅韫的生死,不管救不救得回来,他都不会让傅韫再有机会出现在她眼前。
“陆怀砚,你不好奇朱印麟为什么会跑去医院杀傅韫么?”
陆怀砚没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她,黑沉的眸眼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好半晌才似笑非笑道:“不给你睡就连‘怀砚哥’都不叫了?”
江瑟两只手都绑着纱布,手因为疼痛力气本就比平常小些,听见这话,杯子里的茶水没忍住晃出几道波纹。
她抬眼:“我叫了你十二声‘怀砚哥’。”叫了十二次都没能哄好他的话,说明叫哥没用。
“十声。”陆怀砚纠正她,“叫了多少声都能记错,你叫的时候上没上心?”
江瑟一愣,还有两声是录视频那时叫的。
那个U盘还放在新禾府。
她放下茶杯:“你说过我叫你一声‘怀砚哥’,你就做这世上最好的哥哥。”
陆怀砚轻笑着回一声:“你还有理了?这世上最好的哥哥难不成连生气的权利都没了?”
他这一声笑,跟昨夜在浴室里那一声笑完全不一样。
不再是那种受了伤的笑。
一夜过去,昨夜那些坏情绪仿佛都被他彻底消化掉了。
他这人既理智也克制。
情绪波动再大,再是觉得难过觉得痛苦,也能用强大的理智压制住。
昨晚那一刻的失控过后,他不会再问她想没想过她死了他会怎样,也不会问她想没想过他们的将来,更不会再说抛下他对她来说是一件轻易的事。
这些话他再不会提。
从他转过身抱起她,这件事便就此翻篇了。
即便心里扎着根刺。
他用理智消化掉所有一切。
不是不在意,也不是不会疼,只是理智地选择了最优解,让这段关系继续下去的最优解。
就像他同韩姨。
从前陆怀砚在私底下也叫韩姨“妈妈”,江瑟落水的那一次,便听他叫过几次。
不是礼貌疏离的“母亲”,而是亲昵自然的“妈妈”。
后来韩姨自杀后他便再不喊“妈妈”了。
自此往后,都只是“母亲”。
就好似从前那个会叫“妈妈”的陆怀砚已经被他抛在了过去,而这是他处理这段母子关系的最优解。
江瑟又想哄他了。
明明他这会比昨日更冷静更理智更不需要哄,又恢复成旁人眼中的小陆总,可她就是想哄哄他。
想跟他说,她不是没想过他们的将来。
抛下他一个人去赌命也从来不是件轻易的事。
更不是没想过万一她赌输了,他会怎么样。
这些,她都想过。
江瑟垂下眼睫:“陆怀砚——”
手机在这时突兀响起。
她话音顿住,看向对面的男人。
陆怀砚已经划开手机,温和唤了声:“母亲。”
韩茵温柔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江瑟轻抿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发干的嗓子。
陆怀砚只给她斟了小半杯茶,怕斟得太满,她端着费劲儿。
茶杯没一会儿便见了底。
陆怀砚三言两语便结束了这通电话。
他端起她的茶杯,给她续了点茶:“我没叫母亲知道你的事儿。”
江瑟一点儿不意外。
他许多事都不怎么同韩茵说,不想叫她操心,也不觉有说的必要。
她轻轻“嗯”一声。
陆怀砚把茶杯放回她桌前,继续说:“我十八号那日送她去南观音山,当天来回,会回来得比较晚。那日要是需要去分局,你同莫既沉说往后推一天,等我回来再陪你去。”
江瑟望着他没出声。
那些到嘴的话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一时就卡在了喉咙。
她咽一咽嗓,又“嗯”了声。
接下来两日, 也不知是不是不想打扰她养伤,莫既沉没再未联系过江瑟。
到了十八这日才给她拨了个电话,同她汇报了一点进度, 说傅韫虽然挺过了危险期,但情况不算好,同时还提了一句朱印麟已经被刑事拘留。
江瑟平静听着, 平静地挂断电话,随即点开微信里的联系人, 删掉了朱茗璃继母的名片。
合作结束了。
十五那日, 朱茗璃继母会去“华清池”不是意外,而是她的安排。
那天拍下朱茗璃被傅韫“胁迫”犯罪的除了停车场的监控, 还有朱茗璃继母的手机。
那段视频自然是送到了朱印麟手里。
朱茗璃现在怕是比任何人都希望给傅韫定罪。
故意伤害一名手握几桩命案的罪犯与故意伤害一名尚未定罪的嫌疑犯, 对朱印麟的案子来说, 在量刑上可是有着天差地别。
朱茗璃是离傅韫最近的人, 七年前的绑架案乃至三年前傅隽的车祸,江瑟不信她手里没有别的证据或者线索,不过是为了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所以选择了隐瞒。
也该叫她试试拼尽全力去救一个人的滋味了。
不管是她是选择继续隐瞒,还是交出手里的证据。
朱印麟都免不了牢狱之灾,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当年她眼睁睁看着岑瑟被绑走三日, 到了七年后的今日依旧毫无忏悔之心,给陆怀砚通风报信,也不过是要陆怀砚帮她和朱印麟顺利夺走朱氏。
可她凭什么呢?
江瑟的确是答应了不同她追究七年前的事, 也不同她追究跨年夜那杯加了料的红茶。
却没答应要叫她好过。
不管是朱印麟还是朱氏, 她一个都护不住。
她这些年被傅韫调教成万事都想要借助别人的手来实现, 根本没想过同陆怀砚这样的人谈合作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那男人根本不会让她好过。
想到陆怀砚, 江瑟下意识看了眼墙钟。
十点整。
去往南城的飞机已经起飞了。
陆怀砚是今日的航班送韩茵, 江瑟接到莫既沉电话时,他已经出发去城郊接人。
这次依旧是周青接送。
周青在飞机起飞后特地又等了一刻钟,确定不再有任何突发状况才放心离开。
前几日那场突发状况,可真是把他惊得够呛。
谁敢相信那个温润如玉的小傅总会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虽然现在消息还没走漏,但傅氏估计马上便会有大动荡,也不怪小陆总要当天来回。
傅氏的大动荡,对陆氏来说,可是一个分蛋糕的大好良机。
陆怀砚将人送到南观音山便会马不停蹄赶回来,约莫是夜里九点的飞机抵达北城,周青算着时间去机场接人。
等了不到半小时,便见自家老板风尘仆仆地从航站楼里行出。
周青下去开车门,见陆怀砚面上带了点疲色,便问道:“小陆总,直接回临江的别墅吗?”
陆怀砚“嗯”了声。
车子启动,慢慢驶出机场大道,正要打转向灯换道,他忽又看了眼腕表,说:“先去趟新禾府。”
上回那姑娘把唱片机带去了新禾府,他过去把唱片机拿回来,顺道把她爱看的那几本书带过去别墅。
傅韫的事儿不少人都已经收到消息,岑家人也是。
江瑟还不想见岑家的任何人,这几日一直没回新禾府。她身上的伤没好全,陆怀砚也不希望她操心旁的事,待在别墅那儿最清净。
黑色轿车不到一小时便驶入新禾府楼下。
陆怀砚下车上楼。
公寓还是江瑟离开时的模样,房间的窗敞着,夜风徐徐吹过,将床头上的书吹得“哗啦啦”响。
陆怀砚关了窗,缓步上前拾起江瑟随手搁床头的书,经过床头柜时,他脚步一顿,侧头看向台灯下的玉扳指。
白润清透的玉扳指里斜着根细长的银色金属U盘,U盘一头挂着条绀青色的穗子,穗子在他经过时随着涌动的空气轻轻晃了下。
这U盘陆怀砚从前也得到过一个类似的。
他在桐城的茶馆同江瑟里谈交易时,那姑娘便是将陆进勤的录音刻在了一个银色的U盘里递给了他。
她用了同一款U盘又将U盘放到了玉扳指里,说明这个U盘是给他的。
陆怀砚拾起U盘,半垂的眼睫被灯光照出一片阴翳。
这U盘一定是她假设自己回不来时留给他的东西。
如今她已经平安归来,这U盘里的东西,他不看也无妨。
陆怀砚从来都是果决的人。
既然已经决定将这件事翻篇,他便不会再回头去看。
将U盘放回原处,他捻灭台灯,提步往客厅走,之后便抬起沙发旁的唱片机朝玄关走去。
到了玄关,他本该换鞋开门离开的。
可不知为何,脚跟生了根似的,迟迟挪不动步。
月光从客厅的落地窗漫入。
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月色里,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身影一动,将唱片机放在玄关柜,折返回了江瑟的卧室。
先前他住在这里时,专门留了台电脑办公。
就在她书桌里同她的电脑挨着。
陆怀砚没开灯,拿过U盘便打开电脑将U盘从接口插入。
U盘里放了二十多个视频。
第一个视频的时间最久远,是她过完成年礼后的第三个月。
陆怀砚将鼠标箭头移上去,轻轻一击,视频便弹了出来。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静寂的卧室里响起——
“岑瑟,对不起,我把你抛下了两年。”
屏幕里,少女静静望着陆怀砚:“我以为只要忘了那时候的你,这件事就可以过去。我以为只要我不回头看你,我就能好。我以为我已经找到了叫我忘记你忘记那件事的药,可我错了。”
“我错了,岑瑟,能治好我的药从来不是别人,而是你。我知道你还困在那里,只有把你带回来,我才能真正治好。”少女说到这便微微抿了下唇,“我想同你说——”
空气静了片刻。
几秒的停顿后,她继续说:“你没做错任何事。”
“选择那一日去油画院你没做错,从油画院后门离开你没做错,遇上那些人也从来不是你的错。他们撕你衣服灌你喝药,你会颤抖会流泪会惧怕更不是你的错。”
“很抱歉我曾经跟他们一起质疑你。”
“我不该责备你不够坚强,不该责备你不够强大,也不该责备你至死都坚信有第四个人。”
“很抱歉我来晚了,岑瑟,我不会再逃避。我知道你很痛苦很绝望,也知道你很疼,请你等我。”泪水从十八岁的江瑟眼里慢慢滚落,划过她唇角的笑靥,“我已经买下了囚禁你的地方,我会变得足够强大,亲自把你从那里带回来。”
视频的最后一帧停留在这一幕。
少女流着泪含着笑的脸就这样静静映在陆怀砚的瞳孔里。
他隔着五年的时空看见了十八岁的江瑟在哭。
陆怀砚忽然想起了那一夜。
想起了静静蜷缩在角落里的少女。
想起了抱起她时,她在怀里轻轻颤抖的近乎虚脱的身体以及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攥住他衣襟的带血的手指。
虚空中仿佛有一颗子弹狠狠射入心脏。
某个瞬间,男人用力闭上了眼。
半晌,他豁然睁眼,像溺水的人般猛吸了一口气,锁骨与喉骨的接驳处现出一个很深的凹槽。
食指在触摸屏停顿良久,方缓缓滑动,点开下一个视频。
一个视频结束,又是一阵长久的停顿。
二十多个视频,每个视频都很短,最长不过三分钟,最短的只有不到一分钟。
视频里的女孩儿再没哭过。
倒数第二个视频录制于她来北城的前一日,视频里她同十六岁的岑瑟说她已经找到了第四个人。
“是傅韫,岑瑟,当年绑架你的主谋是傅韫。你再等等,很快我就能把你带回来。”
最后一个视频并未标日期,名称里只写了一个名字。
陆怀砚点开那个名为“陆怀砚”的视频。
电脑屏幕在黑暗中泛着淡淡的冷光,视频刚一启动,便是一声很轻的——
“怀砚哥。”
这声“怀砚哥”一落下,陆怀砚和屏幕里的姑娘同时哽了下喉头。
像是鱼刺卡在喉骨。
这是最短的一个视频,只有寥寥几句话。
“怀砚哥,我要亲自去把岑瑟带回来了。”
“请原谅我的自私,不把她带回来,我无法摆脱那片雷雨声。”
“假如我不能回来,我不要你成为第二个赵志成。把我带回来后,请你把我留在过去,继续往前走,不必回头。”
电脑里的女孩儿说到这便浅浅笑了下。
屏幕定格在这一幕,定格在江瑟平静含笑的面庞上。
一分钟后,电脑进入休眠主动熄了屏。
卧室再度回归黑暗。
陆怀砚静静望着漆黑的屏幕。
直到手机在黑暗中响起,方动了下眼睫,低眸看一眼。
他等了片刻才接起电话。
“阿砚,到家了吗?”听筒里,韩茵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陆怀砚压了压喉结,平静道:“母亲,我现在不方便接电话,等会我再给您回电话。”
韩茵在电话那头怔了一瞬:“阿砚,你怎么了?”
陆怀砚没说话,只是十分急促地又吸了一口气。
韩茵柔声道:“你每次情绪不对时,声音都比平常要沉一些。你同妈妈说,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
要搁从前,陆怀砚只会找个借口把韩茵搪塞过去。
可此时此刻,他大脑仍定格在屏幕的最后一幕,定格在江瑟含着泪光的眼睛里。
男人闭上眼:“母亲,我做错了一些事。”
他用掌根抵住湿润的眼睫,缓缓地道:“我后悔了。”
陆怀砚从来不喜欢回头看,也不喜欢后悔。
因为后悔是十分无用的情绪,会叫人软弱叫人脆弱叫人怨天尤人。
他的人生信条从来都是朝前走,把所有无用的情绪留在过去。
可是他后悔了。
后悔没有将十六岁的岑瑟真正从那间废工厂里带出来。
后悔没有在她十八岁那年答应同她联姻,好好做她的药。
后悔让她一个人走上这么一条孤独无援的路。
如果有一日他知道他会如此爱她,他一定会从一开始就对她好。
不管她在哪里都会找到她,不叫她等不叫她哭不叫她一个人在黑暗里无望地等待。
韩茵笑了笑:“阿砚,人会后悔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妈妈也有十分后悔的时候,没关系的,阿砚,我们好好去弥补,总会好的。总会好的,阿砚。” 说到后头,她声音里带了点几不可闻的哽咽。
听出韩茵声音里的哽咽,陆怀砚放下掌根,缓慢喘了两口气,眉眼渐渐恢复从前的冷静与沉稳。
“嗯,我知道了。”男人阖起电脑,快步往卧室外走,“我该回去找江瑟了,等到了家,我再同您打电话。”
到玄关时,他顿了顿,又道:“您别担心,我已经没事了,妈妈。”
陆怀砚:【马上出机舱, 困了就先睡,醒来时我已经在你身旁。】
微信的发出时间是九点,江瑟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 马上十一点了。
从机场过来别墅至多一个小时。
这是堵车了?
她没发信或者打电话去问,放下手机,便拿起毛巾慢慢擦拭满头湿发。
她也刚到家半小时。
早晨同莫既沉打完电话后, 江瑟开车去了郑欢的工作室。
张玥还在郑欢那儿,该安排她回去桐城了。
“别说, 张老板回桐城, 我还有点不舍。”
工作室里,郑欢翘起腿, 笑道:“你不知道吧, 张老板不仅做旗袍做得好, 饭也烧得好吃, 她不开旗袍店开家餐馆也成。”
郑欢日子过得粗糙,家里就是个睡觉的地儿,不出去调查案件时, 她几乎一整日都待在工作室。
张玥住进来后,不仅给郑欢做饭,还帮她收拾家里, 把原先冷冷清清的公寓愣是弄出个家的模样。
江瑟笑笑:“你舍不得也没辙,桐城是张老板的根,‘张绣’是她的信念, 她不会愿意留在北城。”
郑欢也笑, 剥颗薄荷糖放嘴里, 瞥一瞥江瑟:“知道你把她送过来的第二日她同我说什么了吗?”
“说什么了?”
“她说等你的事儿尘埃落定了, 她想去警局自首。”
江瑟一愣:“自首?”
“嗯, ”郑欢好笑地耸一耸肩,“她说就是因为她说了想要那两个人死,赵志成才会去杀人,所以她有罪。我只好给她普法一下午,告诉她,她当时说出那句话时压根儿没想过赵志成真能杀人真会杀人,所以她情绪崩溃时说的那句话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