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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秦始皇一起造反—— by金玉满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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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禀就堵着大门对上门换书的那些小吏破口大骂,将小吏们骂得狗血淋头。
“老夫宁死也不会交出我家世代传下来的藏书!”周禀吹胡子瞪眼,就站在自己的府邸之前,双腿叉开,双手张开,将自家大门挡的严严实实。
偏偏他君子六艺学的十分精通,寻常三五个人根本打不过他,可以说是软硬不吃。
小吏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自己乃是下官,总不能对上官动手吧?而且这动手也动不过啊。
这样的事情还不止一件,不仅是周禀,儒家、法家,甚至是其他学派的弟子也有宁死不愿意交换家中藏书的。
这个时候知识就是财富,一代代传下去的书籍就是贵族可以进行知识垄断的凭仗,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用自己家中世代积累的藏书去和赵不息换基础教材的。
无奈之下小吏也只能拖着书又回去禀告了赵不息。
叔孙通给赵不息出主意:“主君不如去禀告陛下,天下人必定无人敢忤逆陛下。”
“不妥。”赵不息摇摇头,“你这话说的本身就有问题,不是没有人敢忤逆我爹,是忤逆我爹的人都不在了……”
要是让她爹出手,那不管历史上焚书坑儒里这个“儒”指的是方士还是儒生,现在都要变成儒生了。
赵不息眼珠转了转,计上心来,她招手让叔孙通附耳过来:“这样,我们趁着……”
叔孙通大惊:“这样不太好吧?”
赵不息斜睨了他一眼:“要不就去告诉我爹,然后我爹挖个坑把你师伯师叔师兄弟都给埋了?”
“主君真乃神机妙算、足智多谋啊,主君之计,乃谋国之言!”叔孙通迅速转变了口风,十分诚恳的对赵不息伸出了大拇指。
是夜——
月黑风高,夜深人静。
一行身材高大的小吏鬼鬼祟祟背着装满书的包裹自出版府出发,遇到路上巡逻的卫队,就从怀中掏出一块手令,有着通行令,这些小吏很快就来到了目的地。
周禀的府邸。
为首之人是车,他虽然读书不太行,但胜在心思灵巧。
站在周禀府邸的后门外,车借着月光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印着大印的允许书。
秦律规定擅闯私宅是违法的,不过在有朝廷官府允许的情况下就是合法的。
车满意点点头,对着身后的小吏点点头,而后在众人注视之下敲了敲门。
没人应声。
周禀这个人虽然顽固不化,不过倒也颇为清贫,府邸不算太大,装修也很朴素,下仆也只有寥寥几人,根本就没有专门守夜的人。
车又狠狠敲了好几下门,这才有人拖着沉重的脚步过来开门,一个睡眼惺忪的下仆嘟囔着:“谁啊,这个时候来敲门。”
“我们是出版府的人,奉命来换书。”车丢下一句话,就推开了下仆,带着一群人鱼贯而入。
周禀的书房在他府邸的最南边,这个消息还是叔孙通告诉赵不息的,叔孙通曾经多次在拜访过周禀,二人研究学问就是在周禀的书房之内。
门很快就推开了一条缝,车领着几人进入到了书房之内,点上烛火,看着书房之中摆满了竹简的书架眼皮跳了跳。
还真是读书破万卷啊?
“数一数有多少,都给搬走,再给放上在咱们新编的书。”车吩咐了一句,小吏们都是专门挑出来的力气大的人,很快就在背篓中装满了竹简,背着就往外跑。
顺便留下了三百一十二本出版府新修的书。
等到收到了下仆禀告终于穿好了衣服急匆匆起身的周禀赶过来的时候,周禀只来得及看见车一溜烟离开的背影和一张被塞在书房门缝里的“允许书”。
周禀眼前一黑,推开门看到了自己空荡荡的书架,更是被气得站都站不稳,直接倒在了地上箕坐,他拍着大腿,也不顾什么士人风度了,面红耳赤大骂:“我的竹简啊!这些杀千刀的东西,趁着天黑来抢我的书啊!”
“我的《春秋》啊……我爹留给我的书啊……”周禀扑倒了书架上,嚎啕大哭。
下仆看的心惊胆战,深怕自家主公一个不留意就抽搐过去了,好在他眼尖看到了摆在书桌上的那几摞书。
“主公您看,他们还给您留了新书。”
周禀嚎啕够了,这才顺着下仆的指尖看向书桌,上面摆着厚厚的几摞书。
顿时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书桌面前,让下仆点上蜡烛,接着烛火翻开书。
不看不要紧,一看更生气了。
“竖子!安敢修改前人所言!”周禀翻过了十几页拍马屁的文章才看到了自家被修改过的文章,更是气得跳脚。
不过等周禀又往下翻了几本之后,就更生气了。
“竖子!竟然还都是重复的书!”!

第二日一早,数十个怒气冲冲的各家弟子就把出版府围了起来。
其中以儒家法家弟子为多,一则是这两家的弟子最多,二则是这两家人和赵不息不对付,一开始想着不交书刁难一下赵不息的人多。
“枉为人啊此子,趁着老夫睡觉竟然半夜强闯我的府邸……”
“把老夫的藏书都给抢走了不说,竟然还给老夫留下来一堆重复的书。”
挂着两个黑眼圈,脸色冷的仿佛寒冰一样的周禀冷笑一声:“何止书是重复的!诸位可曾看过那书里的内容?”
“啊?莫非她竟然还在内容中动了手脚不成?”另一个身着儒袍的老者连忙问道。
还没等到周禀开口,另一侧的法家大臣公孙利就大声:“可不正是,其中的删改可不少,我法家典籍被删改了许多,你们儒家相比也差不多。”
“竖子!”“安敢如此!”
一群重视传承的儒家大儒顿时群情激愤起来,甚至不等到出版府开门就上前去踹门。
周禀冷冷扫了公孙利一眼,心知道自己的这个老冤家一肚子坏水,如今只怕又是利用儒家出头。
公孙利冲着周禀挑挑眉,悠然道:“我法家历代崇尚变法,法家的典籍修改了就修改了,总归我们不在意……”
法家崇尚变法,只要是有利益可以追逐,那先人留下来的典籍变就变呗,反正法家出名的人物几乎都是以变法出名的,法家的东西早就不知道改了多少遍了。
法家的弟子来到这里大多都不是为了法家的典籍被更改一事而生气,而只是单纯觉得自己吃了亏过来给赵不息找点不痛快罢了。
一群没骨气的东西。周禀在心底暗骂一声,却也没时间和公孙利议论,比起自家的典籍被更改之事,和法家的恩怨可以先放一放。
赵不息此时也终于收拾好带着人匆匆来到了府门外,一见到府门外乌泱泱的一群人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
法家弟子就罢了,天天钻营他们那些严苛刑法,身体素质都弱的一批,可这些儒家弟子……赵不息盯着周禀身侧的佩剑看了半响。
这时候的儒家,武德充沛啊。
好在赵不息担心万一出版府着了火人手不够来不及灭火,所以特意向嬴政要了手令去秦军之中调了五百士卒。
一见到赵不息,众人顿时群情激愤,眼看着就要冲上来,好在士卒即使拔出了剑把场面稳定了下来,被剑指着,这些人终于安静了下来,推举出了几个德高望重之人和赵不息讲道理。
周禀怒发冲冠,手中拿着那本《儒家入门选读》,质问赵不息:“竖子安敢更改我儒家先人留下来的典籍?”
赵不息很不解的看了周禀一眼,颇为吃惊:“咦?我已经征求过诸位的意见了啊,诸位允许之后我才修改了一点点。”
“老夫何曾允许过你修改我儒家的典籍啊?”周禀愤怒极了。
他怎么可能会让赵不息这个竖子随意更改儒家的经典呢!
赵不息笑盈盈:“我给你们都送了邀请信啊,信的最后一页写了,请诸位大贤来出版府共同修订天下之书,若是不来,则视作没有意见。”
赵不息摊摊手,无辜道:“诸位都没有来,我还以为诸位是认同我,觉得我的能力足够修改典籍呢,所以我就按照自己的想法修改了一点。”
我早就在邀请信里面说明白了,你们不来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因为你们不来所以我就不修书了吧。
既然你们不来,那就是没有意见,你们没有意见,当然就是我说了算啦。
众人被赵不息这番话气得浑身颤抖,可偏偏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此乃圣人经典,岂能修改?”人群之中一个老者颤颤巍巍道。
赵不息乐了:“我爹说了修书,我也说了修书,既然是修书,那若是不修改怎么能叫做修书呢?”
“那也不能……”
赵不息不耐烦的出声打断了老者的反驳,“好了好了,当初我不是没邀请过你们,你们当初都能装死当作没看见我写的邀请信,怎么如今我修改完了书,不合你们心意你们就各个跟忽然长了眼睛和嘴一样跳出来说这里不对哪里不对呢。”
此言一出,不只是儒家的人,法家和其他家的人也都面红耳赤。
的确是他们不占理,可谁能想到赵不息竟然真有这么大的胆子说修书就当真敢更改各家的典籍呢?
关键时刻还是周禀站了出来,他硬着头皮:“那老夫如今愿意加入你这个出版府,主持修订儒家之书。”
尽管周禀并不愿意跟赵不息低头,但是周禀儒家看作超过自己生命,他宁愿自己丢尽老脸也不愿意让赵不息随意更改儒家典籍。
此言一出,其他各家之人也纷纷眼前一亮。
对啊,既然先前没有他们监督,赵不息随意修订了各家典籍,那如今他们加入出版府监督不就好了。
嘿,这些老家伙。
赵不息挑眉,抱着胳膊:“哦,诸位如今愿意了啊……不过不好意思,出版府人已经招满了,现在不招人了。“
“公主莫非是在为难我等?”周禀一字一句道。
赵不息哂笑:“这话就更无从说起了,距离我给诸位送邀请信已经过去了一月了,田地里的麦都已经收割完了,这么长时间我也不能一直等着诸位嘛,你们不来我肯定要找别人干活的,毕竟我爹说了,要是看不到成果,他可是有惩罚的,我自然要快些开始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赵不息有些幽怨,她爹近来仿佛是拿捏住了她的小辫子一样,动不动就要罚金,弄的赵不息都不敢再随意气她爹了。
众人:“……”
好像他们的确很不占理。
不过也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赵不息随意修改他们各家的典籍吧?
周禀沉默片刻,才又找到了赵不息的漏洞:“公主抢走了老夫上千卷竹简,共三百一十二册,为何留给老夫的却只有十二本书,其余全都是重复之书呢?”
既然没办法从修撰文字上找到漏洞,那就从私德上找漏洞。
闻言公孙利也笑眯眯道:“老夫家中也丢失了二百四十一册书,可换来的也都是重复之书。”
“哦,这个呀。”赵不息理不直气也壮,振振有词,“时间有限,我们出版府只来得及先编撰十二本基础初级书,等日后自然会渐渐把该修的书都给修出来的。”
其实换书是没毛病的,一般的黔首和小贵族家里能有十二册书已经很了不起了,这时候书籍珍贵,千金一书都还不一定有地方买,若不是家中富贵,谁家能藏这么多书啊。
可惜咸阳贵族多,又没有经历秦军的洗劫,这些贵族家里都藏着许多书,尤其是周禀公孙利这样精通自家学说的,所藏之书更多。
“反正你们家中原本的那些书你们也都看过了,换给你们的那些书内容你们应该也都看过,都是看过的书,重复不重复没什么了。”赵不息振振有词。
甚至还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指责他们。
“这些收来的书经过修撰之后我们自然会印出来供天下人购买学习,书留在你们手中,能看到它们的只有你一人,而如今到了我手中,能看到它们却是天下人,这不正是孔子崇尚的‘教化’‘天下为公’吗?”
若是不去深思为何自己的书日后自己还要再花钱购买,那赵不息的说法周禀还是同意的。
公孙利倒是不想同意,天下人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们法家的政策是愚民又不是教化天下人,天底下的人都不识字才更利于法家控制呢,凭什么收他的书?
只是周禀不说话公孙利也不愿意做这个和赵不息直接对上的出头鸟,只能愤愤了一阵,打算等一会去跟李斯告状。
“好了,现在诸位的问题我也已经回答完了,我还有事情就先走了。”赵不息看了一眼天色,不想再浪费时间了,转身抬腿就要走。
不是,你走了那我们祖师们留下来的典籍怎么办?
周禀一咬牙,站出来,露出宁死不屈的表情:“纵然如此,我儒家的典籍也不能任由公主随意修撰,若是公主一定要篡改儒家的典籍,那老夫就一头撞死在此!”
此言一出,法家之人悄悄往后退了几步。
这些儒家的倔驴,要死谏可别拉上他们,他们可是很珍惜自己小命的。好不容易熬了一辈子才熬到今天这个地位,为了几本书就撞死岂不是傻子才会干的事情?
倒是儒家众人,纷纷群情激愤,表示祖宗之书不能改,改了他们就撞死。
赵不息气笑了,她直接挥手让众人让开位置,露出府门外放置的两只玄鸟石雕来。
“那就请周公以额血染红此石吧……司马昌,来记下来。”
听到赵不息的呼唤之后,拿着毛笔白纸的小史官司马昌连忙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赵不息冷笑:“周禀撞死于出版府门前,因黑石子换其书利天下人而怒,辩论输而无理取闹,怒而撞死。”
她分明能直接杀了他们然后抢书却没有做,而是选了更麻烦的换书,就是为了让自己占理。
历史上焚书坑儒无理取闹的是嬴政,尽管他是为了统一思想但是因为手段无理还是被后世骂了几千年,赵不息充分以史为鉴,将焚书改为换书,无理取闹的就是这些人了,若是他们识趣接着当哑巴也就算了。
可若是他们还想指手画脚,赵不息也不介意在史书上给他们留几笔。
既然这些人最重视一个“名”,那赵不息就送他们一个“恶名”。
岳飞千古留名,可秦桧也未尝不留名嘛。!

不得不说,赵不息这一招对于士人来说就是绝杀。
自有文字记载的商朝到封建末期的清朝,没有多少人能不在意自己在史书上的评价。
尤其是儒家,儒家最爱修史,孔子修《春秋》,儒家人人皆读史书,无数儒家弟子一辈子的期望就是能在历史上留下一个好名声。现在还不太明显,到了明朝时候,多得是儒生为了一个“直言劝上”的名声主动惹恼皇帝挨一顿打,若是打死了还能留一个“以死相谏”的名头,打死不亏。
听到赵不息对那个身穿史官服饰的史官所说的话,周禀脸瞬间就变了,差点被气得一口老血涌上来。
不是啊,你什么意思?
周禀有点懵。
他这辈子什么坏事都不曾做过,为何在赵不息口中他仿佛是比那有名的佞臣赵高还奸诈无耻的奸臣呢。
“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周禀忙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司马昌身边,抢过来他的笔,心乱如麻的看向赵不息,“老夫何曾因黑石子换其书利天下人而怒,辩论输而无理取闹了?”
赵不息歪歪头:“你不是觉得我和你换书是坑了你吗?我换书,是为了让你之私书成为天下人之书,你不愿意,不就是因为我用你之书利天下人而怒吗?再说修书一事,我先前在邀请信里写了,你要是不来就是默认同意的修书的意见,你也无话可说,却想用死谏来威胁我,不就是无理取闹吗?”
这也太春秋笔法了吧!
周禀双目大睁,却愣是找不出赵不息的话哪里不对。
一时间竟然僵硬在了原地,看到自己这边的领头人都没了动静,其他人更是不敢说话,毕竟那史官还在那里看着呢,谁出来混不是为了一个名声啊,若是被赵不息注意到了,说不准自己就成了史书上的千古罪人了。
一时之间,满场竟然鸦雀无声。
最后还是赵不息打破了平静,赵不息笑盈盈指着那两人高的玄鸟雕像,对着周禀眨了眨眼:“周先生难道是担心自己的血不够红,染不红我出版府前的这座雕像吗?您要以死相逼,我已经为您清除好了路,您为何又不撞了呢?”
周禀面色赤红,喏喏着嘴,竟是无话可说。
他倒是不怕死,可他怕自己死了没用不说还要在史书上落一个污名。
赵不息却很平静,她仿佛没有看到周禀脸上的为难一样,只是指着石雕:“请周先生以血染此石鸟。”
分明只是十四岁的年纪,可周禀却只觉得自己面前站着的人气势无比逼人。
恍惚间,他看着赵不息的脸,仿佛看到了端坐于高台之上俯视天下的那位始皇帝。
赵不息又进一步,声音更大了一些,眼神锐利:“请周先生以血染此鸟。难道您还要再出尔反尔吗?”
周禀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赵不息的这句话如一根麻绳一样狠狠缠绕在他的心脏上,迅速收紧,周禀不禁胸膛上下浮动,大口喘气,仿佛这样就能将赵不息的这句话甩开一样。
“请——周先生以血染此鸟!”赵不息又往前踏了一步,她的眼神十分锐利。
她的声音更大了,大到在场的上百人都能听清楚。
人群中有吸气之声。
这是要用“名”来逼死周禀啊,此时士人皆是重诺,商君立木为信,晋文公退避三舍,尾生抱住而死,皆为世人称道,尤其儒家更是重义轻生。
赵不息死死揪住周禀先前曾说要以血染红出版府前的石鸟,却又以史书之名来逼压周禀。
要不然就死,死后史书上留下“不仁不义,无理取闹”的骂名;要不然就狼狈逃走,留下一个“反复无常,贪生怕死”的骂名。
如今周禀死也不是,也不死也不是,当真进退两难。
这是杀人还要诛心啊。
周围围观之人中不乏聪明人,很快就理顺了思路,倒吸一口气,骇然的看着赵不息。
此时已经有许多人心下后悔了,你说好好的干嘛看着人家年纪小就觉得人家好欺负呢,也不看看她爹是谁,秦始皇自己十四岁的时候就能顶着压力举国之力修建郑国渠了,他女儿十四岁的时候难道就能好欺负了吗?
现在倒好,骑虎难下了吧,赵不息收拾完了周禀,谁知道下一个轮到谁了呢。
周禀的心理防线已经被压到了最低,分明是深秋,可周禀的额头却满是汗水,汗水顺着他的脸上的皱纹沟壑流进衣领,他的指甲死死的陷在肉中。
“儒家弟子莫非都是反复无常之辈?”赵不息轻飘飘放上了最后一根压垮周禀心理防线的稻草。
周禀惨然一笑,闭了闭眼,长叹一声:“我之名如草芥,岂能因草芥而让儒家之名受损?”
话罢,他的脸上已经有了死志,慨然而撞向石鸟。
倒是让赵不息吓了一跳,这老头说撞还真撞啊?不再理论理论吗?
不是,她派去找淳于越的人还没回来吗。
“逆徒!”
好在赵不息等到了她要等的人,淳于越年纪虽大,可身体却还颇为康健,声音如宏钟一般。
淳于越慌忙之下甚至来不及顾及自己的仪表,他直接一个箭步窜到周禀身前,周禀一时间收不住力,竟然直直撞到了淳于越身上,二人皆是撞了个踉跄。
周禀连忙扶起自己的老师,嚅啜着嘴唇,想要说什么,儒家的名声,这一场闹剧,他丢了儒家的脸……
可终究只化作了一声带着哭腔的——
“老师!”
淳于越看着自己的二弟子,脸上浮现出怒火,他从袖中摸出一节竹简,狠狠的照着周禀的额头重打了一下。
“糊涂,什么样的名声比得上你的命呢!我的大徒弟已经死了,难道你还要让我我这个老头子六十五岁再失去我的另一个弟子吗?”话落下,淳于越的声音已经颤抖了。
淳于越的大弟子也就是他亲生的孩子,三十年前在外出游学的时候被盗匪杀死,那时候,周禀才十五岁,淳于越在儿子死了以后没有再生一个孩子,而是一心一意把周禀当作亦徒亦子的弟子养。
周禀羞愧地低下头,讪讪不敢说话。
这时候淳于越深吸一口气,面色严肃了起来,他指着赵不息,看着周禀:“去向十五公主道歉。修书之事乃是陛下亲口所定,我等自当遵从陛下旨意,你这竖子安敢前来胡闹呢?”
“老师!”周禀有些不可思议。
他宁可死都不愿意丢了儒家的脸面,而如今淳于越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给赵不息道歉,岂不是等同儒家给赵不息服了软?
淳于越却只是目光严肃的盯着他,眼中满是不可违背的逼迫,恍惚间,让周禀想起了自己十岁那年,没完成功课却和师兄串了口供,说是蜡烛倒了烧坏了竹简那天,那天老师也是用这样严肃的表情看着他和师兄的……
周禀觉得自己喉头梗住了,他默默站了起来,走到赵不息身边,双手高抬行了一礼:“是我无礼了,请十五公主……见谅。”
“那周先生如今可知道错了?”赵不息戏谑道。
周禀看了一眼自己腰背已经十分佝偻的老师,还是低下了一直高高昂着的头,“扰乱修书,是在下之错。”
赵不息又问:“那周先生的那三百本书?”
“老夫在老家祖宅中还有五千一百卷藏书,若是修书需要,老夫愿意都捐献给大秦。”默默在一旁看着的淳于越叹了口气,主动接过了话茬。
赵不息笑了:“既然如此,那我就多谢淳于公的鼎力支持了,那我修改儒家典籍一事?”
淳于越深深看了赵不息一眼,沉默了片刻方才道:“诸子百家非我儒家一家,其他家的典籍既然可以修改,那儒家的典籍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修改的。”
他到底还是退了一步。
再坚硬的人也有柔软的地方,周禀还在吃奶的时候就被淳于越抱回家养着了,淳于越可以不顾及自己的死活,可他再也承担不起六十多岁的高龄再失去了一个孩子了。
赵不息笑了笑,知道从今日起这满朝的儒家大臣再也没办法挡在她面前了,干脆也退了一步。
“我会在咸阳中建造一个大秦图书馆,将收上来的书册原版放在其中任天下人观看。”
赵不息的目的和嬴政的目的尽管大体上是相同的,可到底还是有一些不同。
赵不息并不想要训化天下人,反而,她想要天下人人都能读得上书,可读书的人一多,就会有很多不正确的想法,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孔孟的,所以文化水平高的人就要筛选正确的书给文化水平低的人学习。
若是有朝一日,一个黔首学会了市面上流传的书,那她自然可以到咸阳来,去用自己已经形成了的三观去看这些没有修订过的书,自己去判断对错。
小孩子不知道对错,需要大人去告诉他们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读书人也是一样,刚刚读了几年书的人很容易就会被错误的思想导入歧途,他们必须先读上十年二十年的书,有了自己的判断力,才能到咸阳来读这些没有修订过的书籍。
淳于越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弯腰给赵不息行了一礼。
赵不息坦然接受了他的行礼。
而后,淳于越便由周禀搀扶着离开了,同时跟着他离开的,还有数十个儒家弟子。
场面顿时空了一大半。
赵不息又把视线投向一直不言不语的公孙利,挑眉:“难道公孙先生还有什么指教不成?”
公孙利尬笑几声:“……臣忽然想起来老师近来身体不适,我还要去看望恩师。告辞,告辞。”
说完就头也不回的一溜烟走了。
法家审视时度还是有一套的,更何况法家重利益轻情义,周禀快要被逼死了淳于越宁愿对着赵不息低头也回来救他一命,可若是自己出了什么事情,他老师李斯可不一定会来救他……公孙利一想到赵不息今日险些逼死了周禀的手段,就忍不住心生戚然。
他和周禀是十几年的老对手了,若是能轻易斗倒周禀,公孙利早就动手了,可惜周禀这个人虽然冥顽不灵,但自己的确是洁身自好,公孙利想了这么多年也没想出法子斗倒这个老对手。
可谁知道,周禀竟然会这么轻易就栽在了一个十四岁的小女郎手中。杀鸡儆猴之下,公孙利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直奔李斯府邸,和他商量此事。
在场的人都散去以后,负责去通知淳于越的车挠挠头,不解问:“那周老匹夫这么可恶,主君为何不直接弄死他呢?还要让我去告诉淳于越,这岂不是又放了他一马?”
赵不息白了他一眼:“周禀撞死了我能得到什么?一个死老头子?我缺死老头子吗?”
车嘟囔着:“那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也太便宜他了吧。”
“便宜?他的命可不便宜。”赵不息哂笑一声,得意洋洋转身进入了出版府。
跟在赵不息身侧的张良也轻笑一声,给车解释:“从今日开始,儒家不会再成为主君的阻碍了。”
赵不息问淳于越自己能不能修改儒家典籍,淳于越说没什么不能修改的,这就是淳于越给赵不息背书,日后若是其他儒家弟子再骂,也是先骂淳于越。
毕竟所有人都看到了,赵不息改书是经过淳于越同意的嘛。
当然,更主要的是,淳于越在大庭广众之下压着周禀给赵不息低了头,周禀一向是被淳于越当作儒家下一代领头人培养的,周禀对赵不息低头,低下的可不仅是他自己的头,而是整个儒家的头。
自此之后,朝堂之上再也不会有儒家大臣跳出来给赵不息找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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