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为始皇崽耕出万里江山—— by木兰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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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他说先打楚国,直接决定了军国大事,秦王也一定会同意。
朱襄不是有这个自信,就是自然而然便如此想了,众人也是如此。
吕不韦继续北上,在楚国经商。
这次他不仅要向封君推销棉布、东珠、越地稀有毛皮等“奢侈品”,偷偷教给他们如何种植棉布,还要借经商的机会,完善楚国的山川城池图。
李牧根据朱襄现在画的地图,将行军路线已经描绘了出来。吕不韦现在就是要把李牧预定的路线都踩一遍,将这块地属于哪个封君,封君家族的品性和习惯如何,耕地和税收情况也要打探清楚。
王翦得到秦王任命之后,就会去巴郡练兵。
朱襄说他和廉颇都可以去巴郡,但廉颇在攻打韩国,将来恐怕也会在他最熟悉的三晋之地。去巴郡的将领,定会是王翦。
王翦有些紧张。
他在给李牧当副将的时候,虽然积累了许多经验,也增长了许多自信,但自己当主将还是头一回。
何况还是攻打楚国。
有白起珠玉在前,王翦不敢自比武安君,但也想做出让人眼前一亮的成绩。
此刻他要募兵、练兵,安营扎寨攻打楚国,所有事都自己一力承担。其中压力之大,让他想一想就觉得晚上睡不着觉。
李牧安慰他,当年他在雁门郡就这样。现在王翦终于要走出第一步。
王翦无语。李牧这是安慰他,还是在损他?
啊,对不起,我现在才走出第一步。
王翦没好气道:“为何你要来秦国?若你不来秦国,秦国之后将领最出色者必定是我,我不需要募兵练兵,直接领着秦军百万大军指哪打哪。”
李牧道:“嗯,抱歉,我来秦国了。”
王翦差点想和李牧打一架。
朱襄得知此事,赶紧带着嬴小政来起哄,大喊“打起来打起来”,然后被李牧、王翦压着练了许久的剑和骑马,痛苦极了。
嬴小政笑得“嘎嘎”叫。
老师和王将军打起来他很高兴,舅父难过他就更高兴。
朱襄定下此事后,让人一路疾行送往秦国咸阳。
秦王柱得到朱襄的加密特急,吓得不敢打开信。
他拉着子楚的手哽咽道:“朱襄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写急报?”
子楚也很担忧,但还是劝慰道:“只是急报,或许又南下带着秦军种田而已。若真有什么大事,恐怕李将军和王将军会亲自来送信。”
只要不是朱襄、雪姬和政儿出事,就不算大事。
哪怕吴郡丢了都不算大事。
秦王柱深吸一口气,道:“也对。”
他扶了一下胸口,打开信,然后信差点被扯成两半:“朱襄要攻打楚国?!”
子楚差点吓得心跳过快晕厥过去:“朱襄领兵攻打楚国?!”
蔺贽和蔡泽接到秦王的召见急匆匆赶来,闻言大惊失色。
蔡泽:“朱襄去楚国了?!”
蔺贽:“朱襄打到楚国哪了?他怎么还能亲自领兵?李牧和王翦呢?政儿和雪姬不拦着?”
秦王柱深吸一口气,解释道:“朱襄说,他发现了攻打楚国的好时机。”
子楚、蔡泽和蔺贽三人同时给了秦王柱一个大不敬的眼神。
君上,你老人家能不能说话大喘气?朱襄发现了攻打楚国的好时机,和朱襄要攻打楚国是一回事吗?!
秦王柱乐呵呵道:“朱襄真是给了寡人一个大惊喜!”
子楚、蔡泽和蔺贽默默地看着秦王柱。
君上,你才是给我们一个“大惊喜”。
秦王柱这才发现三人的眼神和表情都不怎么对,疑惑一会儿,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话,给这三人造成了怎样的混乱。
“咳,来,一同看看朱襄的信。”秦王是不可能道歉的,永远不可能道歉的,秦王柱立刻转移话题。
三人叹了口气,乖乖入座。
朱襄先简单描述了自己的计谋后,就将李斯、韩非、蒙恬三人所做笔录寄了过来,让秦王柱自己看。
三人记录都有疏漏,合在一起勉强能看出整场会议的全貌。
秦王柱看着绘声绘色的记录,脸上不由浮现慈祥的笑容:“政儿又有成长了。”
三人也微笑颔首赞同。
“如此看来,确有可为。”秦王柱道,“只需稍等几年。”
对楚国,稍等几年便可让其生乱,秦王柱等得起。
不,秦国等得起。秦王柱突然有点黯然。至于自己等不等的起,唉。
“子楚,此事交由你做。你们三人做,切记不可告诉他人。”秦王柱语重心长道,“此事连寡人也不插手。”
子楚心头一凛。
他起身跪下,叩首道:“谨遵父命!”
这不是君王对臣子的命令,而是父亲对儿子的命令。
秦王柱认为,他可能等不到这一日,所以这个计划,要让子楚来完成。
子楚即便心中对秦王柱的父子亲情没有那么纯粹,此刻心里也难免怅然。
“儿请亲往蜀郡、巴郡!”子楚道,“替父巡游天下。”
此时秦王、封君、地方官员都有巡视领地的习惯。太子得秦王托付,也可代替秦王巡游天下,督促百官。
秦王柱年老体弱,让太子子楚替他巡游,六国和秦国朝堂都不会警惕。
“准。”秦王柱同意后,叮嘱道,“小心身体。”
子楚磕头后起身:“儿知晓。”
“三晋之地就让廉公随意打一打,能打多少是多少,让六国以为我们重点仍旧在三晋。”蔺贽笑道,“接下来,我恐怕也要去一次南秦了。要吞掉楚国的地,新的田赋政策推行在即。”
蔡泽道:“我坐镇咸阳,辅佐君上。”
秦王柱微笑颔首。
虽然自己可能等不到楚国覆灭那一日,但见到如此后辈,他也算安心了。
第139章 豆花烧脑花
近些年中原的气候大致是温暖的,但出现了一些,隔一两年就往下拐一下,给中原各国一点小小的冬季震撼。
如朱襄离开赵国时的那场大雪。
楚国不如赵国那般靠北,但习惯了在郢都的生活,贵族们北迁到江淮平原的时候,冬季总是觉得有些不好过。
穿丝绸衣服凉了,若遇上下雨,冷飕飕的更是难受;穿毛皮衣服又热了,闷着让人心发慌。真是令人难受。
楚国祖地原本在长江以南,所以衣袖和衣摆都非常宽大,就为了通风。
现在他们到了江淮之地,冬季那风一吹,冷风嗖嗖嗖往里灌,丝绸里衣得穿好几层。
若现代人来到了如今的江淮平原,会惊讶于气候的温和,表示连羽绒服都不用穿,里面一层针织衫,外面一件风衣,就足以过冬。
但北迁的楚国贵族着实这么多年了都没能习惯江淮平原冬季的气候,更何况这些年气候的小波动,更令人懊恼。
吕不韦带来的棉布,正好弥补了他们的需求,得到楚国贵族的一致热捧。
至于“秦国”特有什么的,他们可不会想什么“资敌”的事,反而越是他国独有的东西,越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购买。
朱襄系统出品的棉花是后世经过多次改良的优质中绒棉品种;雪姬制造出的纺织机,纺织出来的棉布质地细密。两者相加,连原本时空中明清时期那些土棉布都无法比拟,达到了“洋布”的程度。
楚国贵族摸着柔软结实的棉布爱不释手,特别是习武之人,更喜欢这种易于吸汗的布料。
夏穿绢丝冬穿棉,就成了楚国贵族的共识,连中原五国都刮起了棉布风。
魏国和韩国面临秦国兵灾,上层贵族们也不忘记争相高价购买棉布,炫耀自己的新衣服。
前线将士的战死和后方贵族的醉生梦死向来同时存在,并不值得多费笔墨。
与吴郡隔江相望的广陵(扬州)一城在楚怀王时修建,依托长江和邗沟(沟通长江和淮水的古运河)航运灌溉便利逐渐壮大。
吴越之地被秦国所夺,楚国驻兵广陵,依托长江天险防备秦军,但广陵和吴郡的贸易却没有任何限制,反倒因为秦国开发吴郡而更加兴盛。
商人们总是追逐市场“风口”的。秦棉如今就是楚国市场的“风口”。
长江上南北往返的商船络绎不绝,秦楚两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暗中收受好处。
李牧统计完今日秦军收受的“犒劳”,道:“修理战船的钱赚够了。”
王翦见着李牧这一副商人做派,实在是有些难以接受。
作为十分传统的秦将,王翦已经习惯了秦王给多少兵就用多少兵,给多少钱粮就用多少钱粮,顶多城破后大肆搜刮的作风。
李牧在这方面简直不像个将领,而像一个精明的商人,从补充兵源到自筹钱粮,若不是朱襄和公子政在吴郡,王翦都担心有人说李牧要造反。
王翦提醒过李牧。李牧先惊愕了一会儿,然后苦笑说“穷怕了”。
李牧立刻给秦王上书反省,请秦王派人来监督。
当时秦昭襄王正在病榻上,闻言后写信骂了李牧一顿。
赵王容得下你,寡人难道容不下你?寡人的后继者也都能容得下你!且自主行事!
李牧看到秦昭襄王的信后没有松一口气,他虽然行事上仍旧自主性很强,但每次行动之时,都会将自己要做的事详细写下,递送给秦王。
按照朱襄所说,这就是“定时报告很必要”。“定时报告”中如果夹杂一些私人信件,就更让君王放心。
所以朱襄和他都得到秦王允许的“自主行事”的权力,从子楚等人悄悄传来的密信,两任秦王都对朱襄和李牧,比对那些没有自主行事权力的郡守们更信任。
朱襄此手,是从雍正和宠臣满保的信件中学来的。
闽浙总督满保每次给雍正递折子说军政大事时,都会夹杂废话折子,即后世网络上热门段子“荔枝好吃芒果好吃皇上吃不吃”。
满保作为清朝难得重视沿海防线的能臣,在南部沿海增加了一千多炮位,鸦片战争时都靠这些老旧炮台打仗,写这些折子当然不是犯蠢。
权力越大,就越不能只写冰冷的报告。君王给了你很大的权力,就是与你关系亲密,这时候与君王拉拉家常,说说废话,才能增进感情。
李牧从朱襄这里学到了一手,现在交给了王翦。
他命令秦军放心大胆地收商人给的贿赂,然后如实上交,他会用这些钱财改善兵卒生活。
兵卒们都很信任李牧这个从来不克扣粮饷的将领,乖乖照做。
李牧将收受贿赂的名单一式三份,一份存档,一份给嬴小政,一份和部分“特产”一起递送给秦王柱。
这不仅是他与秦王“拉家常”,也是将“污名证据”递送给秦王。
朱襄提醒他,将领要学会无伤大雅的自污,收受商人贿赂正好就是“无伤大雅”的自污,就算被人知道,顶多就是迁官免职。
王翦在李牧这里学到了自污,但还没学会怎么做生意。
他扶着额头,不断叹气。
做生意什么的,他真的不擅长。他能不能只领兵作战,打完仗就回家享受荣华富贵?
李牧这是奔着武安君去的吗?他怎么觉得李牧这是奔着相国去的!
这一手盘活吴郡和秦国舟师的本事,李牧你去当相国都绰绰有余了。
李牧只面无表情告诉王翦,这都是被逼出来的。
赵武灵王建立雁门、云中、代三郡抵御匈奴,李家从此在三郡世代为将。但赵国的主要精力都在中原,兵粮都紧着中原。他在雁门为将时,正好处于胡人壮大之时。
除了匈奴之外,因在匈奴之东而被称为东胡的草原游牧部落也十分强盛。匈奴和东胡在水草丰茂时相互争斗,冬季水枯草黄时就结伴共同南下入侵中原。
李牧面对如此强敌,兵不够粮不够,没点经营的本事,怎么守住雁门、云中、代三郡。
王翦一边苦哈哈地跟着李牧学他不擅长的东西,一边开玩笑道:“等你把雁门、云中和代三郡经营妥善,那北方三郡岂不是成了你李牧的封地?你确定那时赵王不会杀你?”
李牧继续面无表情道:“那时你恐怕正好奉政儿之命前来伐赵。政儿不是说了吗?要用离间计杀我,大约就是以此为借口。”
王翦大笑,被李牧比下去的苦闷终于消解。
看着王翦大笑,李牧踹了王翦一脚,然后心里忍不住叹气。
虽自己已经不在赵,却看到了自己若在赵的穷途末路,他心情十分复杂。
在李牧的放纵下,带着各种使命的楚国的商人们很快就发觉了秦棉的秘密。
秦棉居然是从地里种出来的?秦国能种,我们楚国当然也可以!
很快,他们就偷偷购得了棉花种子,并勾结匪徒绑了会种棉花的老农离开。
若是直接绑架,李牧都会在岸上拦下,该杀的杀。这也正好给楚国人一种秦国人很重视棉花种植技术的错觉。
之后商人换了一种方式,去派人偷师,或者去来到楚国经商的秦国商人(比如冒充自己门客的吕不韦)求购会种棉花的老农,这才将棉花技术带到了楚国。
在这个时代,种植技术不好保密,传过去很容易。楚国人并没有发觉,秦人有故意放纵。
李牧故意在江边搭建刑场,公开对不守法的商人行刑,被商人传到楚国贵族耳中,成了秦国为了保密棉花的种植方式而杀人。
既然秦国人如此重视棉花种植的技术,楚国贵族当然立刻划分田地种植棉花。
代理吴郡郡守嬴小政立刻派李斯出访楚国,向楚王严正抗议楚国偷棉种的行为。
楚王的臣子严厉地驳斥了李斯的荒谬,说楚国自古以来就有棉花种植,只是之前不流行这个。
现在棉花不就是在吴越之地种吗?吴越之地本就是楚国的领土,所以楚国人把棉花带到了江淮平原。
他们还抬出来朱襄的名声。
说棉花这种利民的东西,朱襄公肯定愿意给天下人分享。难道朱襄公愿意让天下人冻死吗?
听到对方侮辱朱襄,李斯心中生出了真实的怒气。
他知道自己气量狭小、心思阴暗,连视他为挚友的韩非都深深嫉妒。即便他自认为,如果为了自身利益,他恐怕连朱襄都能陷害。但如今听到有人侮辱朱襄,李斯的怒火也难以抑制。
“朱襄公当然怜悯庶民,但现在用棉布的是庶民吗?”
李斯冷哼,将如今秦地商人对棉花的收购价格,和棉布在各国贩卖的价格报出。
“你们一群酒足饭饱之徒,嘴里居然说着朱襄公不与你们分享,朱襄公与你们分享什么?分享如何不饿死不冻死?”
“如果你们能让庶民也穿上棉布,别说朱襄公,我李斯都敢在这里保证,秦国不仅不再追究你们偷棉花之事,还派人来教导你们种植棉花。”
“我敢立字据,你们敢吗?!”李斯冷笑道,“你们敢吗?!”
他环视了楚王朝堂上的人,无一人敢与他对视。
李斯当然知道,楚国没人敢应这件事。
棉布现在是贵族最爱的布料,如果庶民也一同穿棉布,那么贵族的脸面何存?
吕不韦曾经告诉过李斯,他之所以疯了似的想往上爬,除了想要更大的富贵,更重要的是如果只是商人,即便有很多钱,也不敢放开了享受。
他们衣服上的花纹、佩戴的装饰都有严格控制,不能与贵族等同。有些国君或者封君甚至连庶人穿着布料也加以限制。
秦国其实也有这样的规定,比如庶民不能穿什么颜色。但秦国人尚黑,黑又耐脏,上下皆穿黑色,所以只从穿着上,庶人和贵族的差距没有那么泾渭分明。
“朱襄公从来不管庶务,他无论去什么地方,都是在田地里与庶民耕地。”李斯收敛怒气,语气平淡道,“若你们非得让朱襄公操心此事,那么我便回吴郡去寻朱襄公询问此事。但朱襄公愿意给你们楚国分享棉花,你们楚国敢要吗?”
说完,李斯不顾楚王还在,起身拂袖而去,大步迈出楚王宫。
他一介使臣,居然背对楚王离开,嚣张跋扈至极。
楚王脸色大变,几近呼人拿下这无礼之徒,但思及秦国强势,强忍了下来。
“春申君,你看……”楚王看了一眼群臣,最终还是向已经被他打压过几次的春申君求助。
楚国旧贵族各自顾着自己的利益,会为楚王做事的人,楚王看了一圈,仿佛只有春申君最为厉害了。
春申君默然许久,才道:“本就是楚国商人为了牟利而做出的不齿之事,大王装作不知道,或者说民间之事,身为大王不需要知道即可。将朱襄公与此商贾之事相提并论,若他国知晓,也会嘲笑我们。”
那个不小心扯上朱襄公的卿大夫立刻伏地:“春申君所言极是,是我之错。”
春申君道:“请大王派我去见秦国使臣,向朱襄公表达歉意。”
楚王道:“准。但这棉花……”
春申君道:“楚国既然已经种植棉花,就不可能停止。秦国也知道此事,派人来抗议不过是脸面上好看一些。”
楚王叹气:“好,你去会会那秦国使臣。寡人累了,你们退下吧。”
楚国卿大夫们依序离开,春申君也一同离开。
他离开时,楚国卿大夫们并不与他搭话,与春申君初为楚相时完全不同。
春申君在被楚王冷落后,即便他攻打鲁国,重新回到了楚国的权力中枢,但情况也已经今非昔比。
已经显露出一次颓势的新兴贵族,自然不被楚国的老贵族们放在眼中了。
春申君坐到马车中,垂下车帘,然后扶额长叹了一口气。
朱襄的仁善之名和他在咸阳遇到的朱襄那狡诈的形象相交织,让他心情十分茫然无措。
“朱襄啊朱襄,棉花一事真的是商人逐利,还是你想要做什么?”春申君扶着额头自言自语,“说你南下只知种地,不管庶务,我是不信的。你……有何打算?!”
春申君冥思苦想,也想不出朱襄想要所为之事。
他只能亲自去见李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秦国使臣,去试探秦国人的想法。
李斯却滴水不漏。
李斯对春申君大吐苦水,说他知道是商人逐利,本来楚王给秦国一点脸面,训斥一下商人,然后象征性地补偿一下,就算了。谁知道楚人如此无理取闹,还攀扯上朱襄公。
商人之事,与朱襄公何干?说这种话的人,难道不会心中不安吗?
还好楚国有春申君明白事理。
“我曾在朱襄公门下听学,朱襄公提及春申君多称赞。若非公事,我该亲自来拜访春申君。”李斯不断恭维春申君,好话说了一箩筐,别的话一句都没有漏出来。
春申君不由在心里苦笑。
他已经看出来,李斯虽然年轻,也没有名声,但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
春申君突然想起了关于朱襄的一个传闻。
他问道:“你是由朱襄公举荐做官吗?”
李斯眼眸闪了闪,敛眉垂目,恭敬道:“不敢提朱襄公举荐。”
春申君沉默。
这“不敢提”,是否认,还是说在未成名前不敢提起自己是朱襄公举荐一事,以免为朱襄公名声抹黑?
春申君打量李斯,最终长叹一口气:“朱襄公是夸我,还是想杀我?”
李斯这次没有给春申君绕圈子,保持着敛眉垂目的表情,平静道:“春申君不也敬仰朱襄公,所以恨不得除之后快?”
春申君听李斯此话,心中再次确定,李斯恐怕真的是朱襄举荐的人才。
“那朱襄做此事,是想杀我吗?”春申君问道。
李斯摇头:“此事真是商贾所为。不过楚臣让我回禀朱襄公,我自会带朱襄公的意见来。”
春申君再次长叹一口气,道:“好,我静候朱襄公之言。”
春申君离开,李斯一直送到门口。
关上门后,李斯揉了揉头发,差点把发冠揉散。
当春申君问是否是朱襄公举荐他为官时,李斯本想直接承认。
他知道“朱襄公举荐”一事,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名声。
但话在出口时,他却否认了。
“我是怕贸然利用朱襄公的名声,会引来公子、太子和秦王不快。”李斯自言自语。
他确实是这么想,但话说出口,李斯怎么觉得有点恼羞成怒之感?
真是怪哉。
李斯将楚国之事,特别是春申君来访所说的话告诉朱襄。
朱襄怅然许久,摆了摆手,让李斯先休息,自己先思索一阵子再告知他该如何做。
雪姬察觉到朱襄心中的苦闷,询问朱襄原因。
朱襄本想将事憋在心中,但或许是太想找人倾诉,便和雪姬说了。
“我原本只是为了救同村人才去了长平,后来被人捧上了心怀天下庶民的神坛。我自知不是这样的圣人,却在要做出害人之事时,还是有些羞愧。”
雪姬疑惑:“良人为何不是圣人?良人确实心怀天下庶民。”
朱襄苦笑着摇头:“我没有。我心中很小,只装得下眼前之人。”
雪姬仍旧不理解朱襄为何过分自谦:“良人确实有。除了良人,还有哪位封君会埋头地间,与庶民一同耕种?还有当初在赵国,即便是他人执刀,良人也不肯杀人。”
朱襄嘴唇动了动,反驳的话化作了一声长叹。
不想杀人是因为他不想破了心中现代人那根已经岌岌可危的道德底线;埋头地间是因为他本来就是庶民,无论前世今生都是。
现在不想在楚国做出危害庶民的事,也是因为现代人的三观,不算什么圣人。
不过在当世人看来,或许就是了。
战争是一定会发生的,但自己主导一次战争的心理压力,与旁观秦国发动战争完全不同。
但朱襄这次不想再退往友人身后。
他不亲自参与秦国为了统一天下而发动的这一连串的战争,难道这些战争就和他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粮食是他帮助增产的;兵器是他带人改良的;连战略之事,他也与友人多次私下讨论。
只是他没有站在人前,所以外界人关于嫌弃战争负面的抨击,都被友人挡下而已。
然而别人的评论是别人的事,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事,难道自己还不清楚?
既要加速秦国统一天下的步伐,又想当一只伪善的鸵鸟,朱襄啊朱襄,即便天下人称赞你为圣人,你自己问心无愧吗?
“你说得对,我想明白了。”朱襄将外衣披到雪姬肩上,道,“虽然吴郡冬日温和,也该多披一件衣服。”
雪姬点头:“好。良人,你真的不苦闷了吗?”
朱襄笑道:“在要做伤害别人的事前,良心难安在所难免。不过我不会因为于心不忍而丧失战机。”
他确实想明白了。
雪姬道:“若良人真不想做,就交由他人。政儿定会愿意帮良人做。”
朱襄笑得直不起腰:“那算了,什么都让政儿做,我这个舅父就太没用了。”
雪姬想了想,再次点头:“良人说得很对。那良人赶紧别苦闷了,免得政儿看着难受。”
朱襄笑不出来了。
他算是看出来,自己在雪姬心中地位果然已经在政儿之后了。
明天就给政儿做他不爱吃的东西!
第二日,嬴小政看着桌子上的菜,不敢置信地问道:“这是什么菜?”怎么觉得有点不敢入口?
朱襄微笑道:“藿香豆花烧脑花,臭豆腐焖臭鳜鱼,酸笋爆炒脆肥肠,素菜是最简单的酱辣椒拌韭菜。”
嬴小政哪怕已经习惯了大葱蘸蒜泥,也对这满桌子无论是外形还是气味都非常恐怖的饭菜产生了恐惧心。
他问道:“舅父,我最近没有在被子里批改文书。”
朱襄道:“嗯,我知道。”
他解释:“虽然有几次没有午睡,但我真的有好好休息。”
朱襄道:“这个之后再提。”
他捏着鼻子:“为什么我要吃这些!”
朱襄道:“尝尝,味道真的不错。”
李牧扶额:“你别仗着雪姬去纺织工坊就欺负政儿,这些东西能入口吗?政儿!别吃!”
嬴小政在朱襄说“味道不错”的时候,就放下偏见,拿起勺子舀了一勺不知道是豆花还是脑花的东西放入嘴里,然后眼睛一亮:“真的!”
李牧:“……”
嬴小政又尝了尝肥肠。
肥肠洗得很干净,一丝肥油都没有,先腌制后爆炒,再加上酸笋的味道,回味无穷。
嬴小政夸赞:“肥肠好吃!酸笋也好吃!”
他将筷子伸到臭豆腐焖臭鳜鱼上,捏着鼻子吃了几筷子:“虽然臭,但真的很香,越吃越香。”
至于酱辣椒拌韭菜,那就是普通菜了。
“好吃,真的好吃!老师,你也快吃!”不挑食的嬴小政立刻运筷如飞,大快朵颐。
李牧欲言又止,然后在桌子下面狠狠踢了朱襄一脚。
朱襄痛呼一声捂住腿,担心自己的腿被李牧踢断。
“不要给政儿做奇怪的饭菜。”李牧咬牙切齿,“王宫之中膳食多清淡,这是礼仪。若政儿习惯这些奇怪的饭菜,将来该如何?”
朱襄捂着腿道:“把礼仪改了?”
秦始皇连六国都灭了,在宫里难道不能吃脑花酸笋肥肠臭豆腐臭鳜鱼?你这是瞧不起谁呢!
李牧道:“你这是想要教出一个暴君?”
朱襄问道:“秦王不是暴君,这话你说,你自己信吗?”
嬴小政抬头:“我阿父也能算?”
朱襄道:“病恹恹的暴君也是暴君。”
“哦。”他继续低头闷头苦吃。
几日后,李斯带走了朱襄的亲笔信。
春申君在李斯离开后就寝食难安,晚上睡觉时脑海里都不断闪过朱襄那张长了满头白毛的冷淡脸,亲自驱车到长江南岸等着。
李斯刚一度过长江,他就拆开了朱襄的信。
朱襄没有说这件事与他有关还是无关,只介绍了棉花的习性,说秦国人纺织棉布是为了替代麻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