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为始皇崽耕出万里江山—— by木兰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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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将领张嘴,后续的话还没说出来,眼泪先出来了。
项燕更加疑惑:“何事悲伤?”
将领抹了抹手背,哽咽道:“不是使臣,是……是都来了。”
项燕训斥道:“什么都来了?为何传话传得如此不清不楚?你究竟在哭什么!难道他们不是求和,是打过来了?”
将领哭着语无伦次道:“属下、属下不知道该如何说。项将军,是都来了,魏韩赵军中所有将领都来了。他们请将军,请楚燕军中将领都来,来送信陵君。”
这个楚将以前听到过信陵君的名声,但之前对信陵君没什么特别感情,只是当一个故事里的陌生人。
但现在他不知道为何,心中的悲痛怎么也止不住。
他心中浮现出春申君的名字,浮现出曾经见过的春申君的模样,哭得更加悲伤。
楚将跪在地上对项燕道:“在魏王逼迫下,信陵君自缢,请楚王、楚王退兵!”
“什么?!”项燕身体一晃,俯身将楚将的领子拎住拽起来,“你说什么!”
楚将哭道:“信陵君门客朱亥说,魏王逼迫信陵君自缢!请楚王退兵!”
项燕松开楚将的领子,身体又摇晃了一下,才勉强站直。
他抬起右手遮住眼睛,发出嘶哑的难听的笑声。
“我怎么总遇上这件事。”项燕笑道,“怎么又是我遇到这种事!”
项燕笑了几声之后,放下手,眼眶微红:“为我更衣,寻一件素色的衣服来。”
他顿了顿,道:“不披甲。”
两军营地对峙的空地上,朱亥身披粗麻衣跪在中间,面前是一块血字破布。
在他的身旁,是一个粗陋的薄棺。
在朱亥身后,全军或穿素衣,或在肩膀上缠绕白布,皆有哀容。
有几个士人已经哭得身体瘫软,被人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稳。
楚燕联军的营门大开。
不止项燕没有披甲,他身后所有的将领和混功劳的士人都没有披甲。
李园为了赚取士人好感,昨日亲自来前线劳军,今日正好也在。
他这次可不敢出头,让名义上的项燕走在最前面,自己在项燕身后扮作副将。
李园探头一看,看出那破布应该是从衣服上撕下。血字已经变黑,看着是写了许久。
他嘀咕:“真的是血字吗?看不出啊。”
项燕回头瞪了李园一眼。
李园被项燕瞪得心头猛跳,就像是被猛兽盯住了似的,忍不住退后了一步。
项燕沉声道:“令尹请慎言。那是信陵君。”
李园本想说,“信陵君又如何”。但他开口时,发现周围同阵营的将领士人皆对他怒目而视。
有的人手甚至放在了腰间的剑柄上,仿佛他再多说一句,那剑就会被拔出来,放在他的肩膀上似的。
他能成为楚王的新宠,自然不是不懂看人眼色的人。
虽然李园愤怒这些楚国士人居然不把他这个令尹放在眼里,也识趣地闭上了嘴。
项燕大步上前,单膝跪在血字前,轻声念出血字。
“无忌已死,请楚王退兵。”
朱亥在项燕上前时本闭着双眼。
项燕念出血字时,朱亥睁开了布满血丝的双眼,抬头看向项燕。
项燕与朱亥平视。朱亥眼中的悲愤,让这个见多了厮杀之事的将领背后生寒,右手条件反射握住了腰间的剑。
他好像看到了一头困斗的野兽。
朱亥声音嘶哑,高声喊道:“魏王言,楚因信陵君攻魏,若社稷倾颓,信陵君有何脸面见先祖。信陵君便以死报魏国。信陵君已死,请楚王退兵!”
朱亥深吸一口气,连声高喊。
“杀信陵君者魏王也!信陵君已死!请楚王退兵!”
“杀信陵君者魏王也!信陵君已死!请楚王退兵!”
“杀信陵君者魏王也!信陵君已死!请楚王退兵!”
“请楚王退兵!!!”
朱亥的声音就像是滚滚巨雷,在众人耳边猛地炸开。
连楚军站在最后面的兵卒都听清了朱亥的话,离得最近的项燕更是被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连胸口都隐隐作疼。
朱亥大喊“杀信陵君者魏王也”,他身后的魏国将领,魏国兵卒,竟无一人出面阻挡,任由他高喊。
项燕沉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朱亥怒视着项燕。
但他的怒气并非对着项燕。他一直饱含怒气,从看到信陵君自缢时便如此。
项燕道:“信陵君自缢是为了避免魏王亲手杀他。”
他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就像是……春申君那样。他想让天下人以为是楚王逼死他,将魏王摘出来。他是为了维护魏王,是为了不让魏国因他和魏王相争而内乱,你明白吗!”
朱亥死死盯着项燕。
半晌,他笑得咧开嘴,嘴角居然有血丝溢出。
他死死咬住牙关的时候,也咬住了嘴唇,以抑制心中难以纾解的愤怒。
“我明白。”朱亥笑道,“主父若在,我自然听从主父之言;但主父已死,我只顺从本心做事。”
“信陵君从未负过魏王,从未负过魏国。可魏王和魏国可敢扪心自问,是否辜负信陵君?”朱亥的笑声越来越大,大得身体都抖了起来,“凭什么,凭什么魏王逼死了主父,我还要为魏王遮掩?若主父不满,他亲自来训斥我啊!”
朱亥指着自己身旁仿佛庶人用的粗陋薄棺。
军中物资有限,他只能用不同材质的木板,为主父拼凑这样一个粗陋薄棺。
“主父就在这里,他为何不出来训斥我?”朱亥状似疯癫道,“他不出来训斥我,就是赞同我!”
项燕看着朱亥许久,道:“你疯了。”
朱亥笑道:“真的是我疯了吗?”
项燕道:“若魏国出事,定不是信陵君所愿意看到。”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对一个平时看不起的庶人说这些话。
项燕想来眼高于顶,与楚国其他贵族一样,看人首先看出身,看地位。定要对方与自己同一层次,他才会重视对方。
但现在,他却与一个平日里绝对不多看一眼的人说这么多的话。
他是在说服朱亥吗?还是……在说服自己?
项燕心中隐约浮现出一个身影。
他立刻将心中的那个身影,那个名字压下去,继续道:“信陵君是魏公子,不希望魏国出事。”
朱亥笑道:“就算隐瞒,魏国就不会出事了吗?信陵君都被逼死了,魏国还会无事?魏国以前危急时,有信陵君出面保全。现在信陵君已经被逼死,还有谁能救魏国?”
项燕语塞。
因为他仔细想了许久,真想不出任何一个人,能如信陵君一样,只要他出现,就给人以魏国不会灭国的安定感。
项燕曾经也非常敬佩信陵君。
或者说,战国四大公子就是战国许多士人心中的“顶点”。他们都期望成为这样的人。
即使楚国已经有了春申君,项燕也想过成为楚国的信陵君。因为与其他战国公子不一样,信陵君可以自豪地说一声,只要他不死,魏国就不会灭亡。
信陵君振臂一呼,就算其他五国的国君不愿意,也有无数五国士人自带钱粮兵马投入信陵君门下,听从信陵君差遣。
这样一想,怪不得魏王会找到机会,就立刻出手逼死魏无忌。
本来项燕在政治上很不敏感。所以楚王不需要一个厉害的将领护卫楚都的时候,项燕地位就急速降低,仕途就举步维艰。
现在项燕突然念头通达,似乎懂得了一些道理。
他看着已经完全疯了,分不清是非,连已经死了的信陵君的遗愿都不肯听的朱亥,面露怜惜,不再劝说。
朱亥这些话对魏王和魏国不利,但对楚王和楚国有利。
他本不应该多言,应该顺着朱亥的话去痛斥魏王和魏国,只是心头突然不忍。
项燕站起来,走到信陵君棺木前,将腰间长剑解下,放在信陵君棺木上,道:“退兵。楚王若有责难,燕一力承担!”
项燕心头陡然一松。
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个好机会。
春申君之死,虽然他藏在后面没有露面,但还是被一些人责备。
现在他借着信陵君自缢的事,终于可以洗清自己身上的污名。世人提起自己,一定会提起他现在做的事、说的话,赞扬他的义气。
长平君为春申君送别,自己为信陵君退兵。
这两则美谈,大概是能并列了。
想到此,项燕心中有些雀跃,好不容易才压制住嘴角的笑意。
在与李园擦身而过时,他瞥了面色惶恐的李园一眼,心里更加畅快。
这段时日他被李园压抑得十分厉害,心中窝火已久。现在看着李园这模样,他有一种报仇雪恨的痛快感。
他赶在楚王之前下令退兵,还说楚王如果不满,自己一力承担。
李园该如何?
信陵君此事和春申君有类似之处。李园曾经诬陷春申君,致使春申君被杀。他敢对楚王说信陵君的事吗?
项燕一力承担了退兵的责任,楚国和燕国的将领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看向项燕的目光,如同项燕所想的那样充满敬佩。
楚国和燕国的将领依次出来拜祭信陵君,哭声或真或假,但都哭了。
无论真心假意,这时候哭得越大声,表现得越悲痛的人,传出去后就越出名。
春申君之死造就了长平君的名声,许多人都眼馋。
现在信陵君的死,不知道能养出多少人的名望。
当然,也有真心悲痛的人。
那些人看着这些人哭泣的乱象,心里更加悲痛。
他们在心里对信陵君骂道,信陵君啊信陵君,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你睁开眼睛看看,纵使你的名声再大,但你死后在你棺木前哭泣的人,有多少是真心为你悲伤?
他们又听到身后隐隐的低泣声,抹干眼泪一看,是一群低着头,看不清容貌的普通兵卒在低泣。
还有些兵卒一边哭,一边在抽着自己的脸,好像在骂什么。
真心为信陵君悲痛的士人恍然,这些兵卒或许是真的在哭。
即使他们的地位和信陵君天壤之别,几乎不可能有多少交际。甚至一些兵卒可能在暗中还怨恨过信陵君,听信过楚王出兵都是信陵君的错的谗言。
他们又看向仍旧跪在前面,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尊雕像,无论围着他哭泣的人哭得再大声再动容,都毫无反应的朱亥。
他们大概明白朱亥为何非要大喊,是魏王杀了魏无忌了。
若不说明是魏王逼死魏无忌,那就是魏无忌畏罪自杀。污名就真的会落在魏无忌身上,跟随魏无忌一生。魏无忌以前的光风霁月,都会沾染上灰霾。
魏无忌为了魏国,不要自己的名;但身为魏无忌的门客,朱亥宁愿无视魏无忌的遗愿,也要维护魏无忌的名。
谁对谁错?
魏无忌都死了,谁又能评价。
朱亥待楚将燕将都哭了一遍后,才缓慢起身,再次走向站在人群中的项燕。
“主父遗愿,我要护送主父南下访友。请楚王放行。”朱亥摸出一块刻着“信陵”二字的令牌。
项燕心中立刻跟吃了蚊虫似的,表情也变得扭曲。
怎么又是长平君朱襄!
他本来以为自己是这次信陵君之死获益最大者,怎么又和朱襄扯上关系?!
这朱襄怎么就阴魂不散!
但项燕之前表现出了对信陵君的敬佩,也不好再阻止朱亥,只能道:“我会向楚王说明此事。”
李园上前一步,义正辞严道:“我乃楚国令尹李园!信陵君心愿,楚王一定会满足!请放心南下!我会派人护送!”
项燕:“?!”
李园泪流满面,执着朱亥的双手道:“壮士放心,我会为信陵君寻一上好棺木和马车,马车上装满冰块,一定让信陵君安心南下。”
朱亥可不管李园是奸人还是好人,也不管李园是利用还是真心。
在他看来,除了主父心心念念的好友朱襄公,其余人大概都没带多少真心。
所以李园愿意为他带主父南下访友,他便领这个情。
反正他领这个情也无所谓,没有任何意义。
朱亥抱拳道:“令尹高德,谢令尹。”
李园满意地笑了。他脸上还挂着眼泪,显得笑容有着几分怪异。
朱亥看到李园怪异的表情,心里也很无所谓。
他走到信陵君的棺木边,道:“主父,该启程了。”
说完,他居然以一人之力,将棺木扛了起来。
众将领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这是何等壮士!
李园赶紧让人寻马车,但朱亥早就准备好了出行的马车,谢绝了李园的好意。
那马车本来就是给信陵君准备南下用的。
朱亥今日来寻信陵君,就是告诉信陵君马车和行李都已经准备妥当,可以南下了。
现在马车还是载着信陵君南下,完成了它原本的目的。
朱亥谢绝了其他人的跟从,独自驾着马车,踏上了南下的路。
他将魏国、韩国、赵国的军队都甩在了身后,穿越仍旧宽广的楚国,南下朝着从未去过的长江前行。
朱亥从未去过南方,不知道路有多远,不知道途中会花费多长时间。
他只知道一直南下,看见江水,再顺着江水往东走,就会到达一座名为广陵的城池。
朱襄公就在那里。
终点就在那里。
魏王和楚王很快就得知了此事。
其他国君也都很快得知了此事。
魏无忌已死,燕国率先退兵,担心赵国退兵之后攻打燕国。
赵国也担心燕国偷袭赵国,急忙退军了。
韩国愣了一下,发现除了当事人的两个国家,其他人都跑了,也慌慌张张跑路。途中遇到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跑来瞅瞅的廉颇,还折了些后勤辎重。
魏国与楚国继续僵持,等待各自国君的命令。
项燕虽然说退兵,但李园不肯,说必须等楚王的命令。项燕只能等。
阵前放话放得再痛快,有李园在这里,项燕便不能说退兵就退兵。
项燕对李园的愤怒又增加了一层,猜到李园在故意针对他。
李园确实故意针对项燕。
他是政斗的一把好手,冷静下来之后,怎么会看不出项燕想要以此事扬名的心思?
他自己因为春申君的事,不可能借此事扬名,顶多不继续损耗自己的名声,所以绝对不会让项燕借此事扬名。
李园对自己的本事很有自知之明。若论才干功劳,他绝对当不了令尹。他所能依靠的只有楚王的宠信。
他忌惮项燕这个很有能耐的将领,更嫉妒项燕虽然不是芈姓封君,却也屹立于楚国他姓封君前列不倒的地位。
李园很担心楚王用项燕替代自己为令尹。
楚王比魏王先得到这个消息。
其实战场离魏国国都大梁更近一些。
但魏国将领在写信时斟酌了许久,其中几度思索要不要在送信的时候直接挂印离开,以免被魏王迁怒。
就算不被魏王迁怒,他都对魏王有些失望,不想继续留在魏国为将了。
但思及自己家人还在魏国,魏国主将犹豫了许久,还是将信送出,没有挂印离开,只是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李园没有这些顾虑,信很久就送到楚王宫中。
他自认为信陵君之死赖不在他头上,心底甚至还挺高兴的。
李园排挤楚燕主帅项燕,自己微操指挥前线军队,吃了许多亏。
魏韩赵联军的势头本来压过了楚燕联军,他正在为前线战况心焦,考虑要不要对项燕服软,请项燕领兵救火。
现在魏韩赵联军败退了,岂不是说明他前面所做的都成了功劳!
他李园领兵作战,击退魏韩赵三国联军,其功劳足以封君!
而且他还成功阻止了项燕想以此事扬名,企图更进一步的谋划,怎能不欣喜?
信送到时,楚王正在亲自炼丹。
展开李园没怎么添油加醋,几乎照实描述的书信,楚王浑浊的双眼清明了一瞬。
他看着看着就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好,好,不独寡人,不独寡人!”楚王笑道,“黄歇啊,你看,魏无忌也下来陪你了。这世上不仅寡人一人昏庸啊!”
内室里的宫人和方士听到楚王的话,都吓得跪下,脸紧紧贴着地面,身体瑟瑟发抖。
能在楚王身边伺候的人都很聪明,听到楚王自己说自己昏庸,他们担心会被楚王杀死。
楚王挥挥手,很快就有人把这些宫人和方士杀死,用他们的血肉炼丹,如他们所想的那样杀死了他们。
看完信,杀完人后,楚王难得亲自下令,让沿路楚国和南楚国官吏、封君都出兵护送朱亥南下,厚待朱亥。
南楚君迅速发诏跟随楚王命令。
楚王还亲自为信陵君写了祭文。
他说信陵君辱楚国,且信陵君活着就是楚国的大敌,魏国有信陵君而强大。所以身为楚王,信陵君必死。
但他又惋惜信陵君的才华,嘲笑魏王的昏庸。
寡人要杀信陵君,是因为信陵君贤良;你魏王要杀信陵君,难道也是因为信陵君贤良吗?
楚王写完祭文之后,留下一众胆战心惊的人继续炼丹。
许多人都以为楚王醒悟了,要为春申君平反。
但楚王的信里似乎有后悔杀春申君之意,却没有理睬任何想为春申君平反的卿大夫的上书。
寡人怎么会错呢?
对吧,春申君?你当时教导寡人,国君不能有错,若有错该由臣下承担。这样才能保住国君的威严。
这可是你说的。
楚王的眼神继续浑浊,继续每日不理政事。
李园担心了一段时间,见楚王一切如故,拍着胸口,放下心来。
魏王得知此事时,天下人都得到了魏王逼死信陵君的消息。
魏王先痛骂谣言。他说自己只是忧心魏国,这话也是私下哀叹担忧,从未想过逼死信陵君。
之后他痛哭流涕,派出使臣南下,去迎信陵君的棺木回魏国厚葬,落叶归根。
魏王哭得晕倒在地,据说好几日滴水未进。
一些骂魏王的人见魏王这样悲痛,都停下了谩骂,感叹魏王或许真的没有想过逼死信陵君,只是因为误会才导致悲剧。
他们不知道,魏王在听到魏无忌死亡时,差点笑了出来。
魏王当然知道魏无忌之死对魏国的影响有多大。
他理智上越清楚,感情上就越痛恨。
若一个人从小到大拼尽全力努力,也比不过自己的弟弟。
父母长辈夸奖魏无忌,朋友属下敬佩魏无忌,连他的敌人都称赞魏无忌,眼中从来没有他这个魏国太子、魏国国君。
他怎么能不盼着魏无忌去死?
可魏国需要魏无忌,他不能杀魏无忌;而魏无忌又心性坚毅,他怎么压也不垮。
就算被驱逐出了国外,魏无忌还能继续扬名,让世人继续痛骂魏王不悌,魏王昏庸,痛骂魏王有眼无珠!
为什么魏无忌不识相一点,早早认清他的存在就是对魏国国君的侮辱?不早早选择一条不让兄弟反目的路?
魏王圉把自己独自一人关在屋内,一边喝着酒一边放声号哭,号哭时又忍不住畅快大笑。
他又哭又笑,似悔似悟,好似完完全全疯了。
无忌啊无忌,你终于死了。
无忌啊无忌,你怎么死了?
兄长之前不是一直这样啊?责骂你,压制你,驱逐你。你不是一直都无所谓吗?
我不过是私下随口说了一句酸言酸语,不仅没有派人斥责你,甚至这次连你的帅印都没夺走。
你为何就承受不住,肯去死了!
魏王圉的笑声终于完全变成了哭声。
他哭得晕厥,哭得几日滴水未进,全靠御医灌米粥保命。
不是装的,是真的。
朱亥南下的路走到一半,遇到了朱襄的信使。
信陵君自缢,请楚王退兵,志洁高远。朱亥南下一路都有人护送。
这么大的事,朱襄派去的信使自然也听到了,特意找了过来。
朱亥一路上都木木的,虽接受了沿路楚国官吏的好意,但脚步一直没有停下,也不应酬,只选最近的路走,沿路遇到城镇也不进去。
楚国士人感叹朱亥对信陵君的忠诚,夸赞朱亥这仿佛自虐的行为。
他们准备好吃用,待朱亥路过时便赠予朱亥,原本打算拦住信陵君的棺木哭一场的念头也打消了。
战国的士人或多或少都还是有些"侠义"精神在胸中,虽汲汲求名,但也知道轻重。
当朱亥接到朱襄信使的拜见请求时,那麻木的表情才裂开了一条口子。
他这一路都没洗澡没换衣服,身上披的麻衣都变黑了。
听到朱襄公的信使来了,他赶紧用凉水冲了一下身体,扒拉了一套干净一点的衣服穿上。
朱襄派去的信使见到朱亥时,朱亥的头发还在滴水。
信使赶紧道:"壮士,请先把头发擦干,天气较凉,可别生病。"
朱亥用衣袖胡乱擦了两下头上的水,问到:"真的是朱襄公的信使?"
信使取出朱襄的信件,悲伤道:"是。"
信使道:"壮士,可为信陵君读信。"
朱亥脸上惨然一笑,道:"对,读给主父听,得读给主父听。"
朱亥离开这一路,有许多士人送来香烛。
每天晚上,朱亥都会为信陵君点燃香烛。
秦国有官方传递消息的驿站,各国为了军报传递通常,也都设置了类似的机构。
驿站兼任官方客栈的功能,让来往士人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朱亥被楚王和南楚君允许使用驿站。信使本不应该来他国的驿站,但他使了钱财布匹,驿站小吏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楚国对庶民流动的管理较为松散,又经过了内战,基层管理基本都瘫痪了。
楚国士人派来护卫信陵君棺木的人,听闻来者是朱襄公的信使,心中都很好奇。
可惜对方拒绝与他人交流,他们也只能聚在一起猜测,不知道朱襄公给信陵君写了什么。
有人说,朱襄公刚死了一个好友春申君,现在另一个好友信陵君也被逼死了,不知道他心里有多难过。
朱亥的耳力很好,听到了这些人的感慨,脸上因见到朱襄派来的信使而生动一点的表情,再次变得麻木僵硬。
朱襄的信从来没什么文采,大白话就罢了,甚至还有些啰嗦。
他本以为自己会读得磕磕绊绊,没想到一口气读下来十分通畅,甚至还能想象出朱襄写信时的语气。
朱襄信中没说什么重要的话,只是大骂楚王又搞什么么蛾子,大骂魏王居然不立刻站出来维护信陵君。
他说两方联军在春耕前一定会撤军,让信陵君再忍忍,忍不下去就来南秦。
他画了一种叫荔枝的果子,说这种果子离了枝丫很快就变味,他想试着种一下但一直没头绪。等信陵君来了南秦,他就拉着信陵君一起种荔枝。
朱亥读着读着信,已经多日未哭的他,又哭了起来。
他想,如果朱襄公的信早几日来就好了。
早几日来,会不会主父就放下魏国和魏王,真的去南秦与朱襄公一同种荔枝了?
朱襄的信使就在隔壁,听朱亥哭了一夜。
第二日,两人精神还算好。朱亥情绪也恢复了正常。
他将信揣在怀里,说等信陵君陪葬时,把信与信陵君一同葬进土里。
或许是读那封信时,让朱亥深压在心底的感情得到了些许释放,朱亥的话多了一点。
他对信使叹息昨日的奢望:"如果朱襄公的信早一些到就好了,或许主父能听朱襄公的劝。"
信使却没有安慰朱亥。
"当魏王说出,因信陵君之故,让魏国落入危险,信陵君有何脸面,见魏国先祖的时候,信陵君就非死不可了。"信使冷漠道。
他的话断句很奇怪,断开的字句很短,但又有神奇的韵律在其中,听着铿锵有力。
"身为魏公子,魏王说他无颜见先祖,比直接赐死他,更难堪。"信使顿了顿,脸上浮现带着些许自嘲的讥笑,"若韩王如此说我,我也只能以死明志。"
信使深呼吸了一下,拿起竹筒,将竹筒中的凉水一饮而尽,像是浇灭心中郁气:"可惜非还不如,信陵君和春申君。魏王和楚王,好歹知道他们大才,会用他们,会嫉妒他们。而韩王,完全看不到我。"
"请问公是......"朱亥这才发觉信使的身份可能不一般,赶紧补上询问。
信使淡漠道:"不敢称公。我是韩宗室旁支,韩非。"
朱襄为了尽全力说服信陵君,派去的信使居然是韩公子非。
韩非救国无门,知道韩国必亡。他被朱襄说服后,想在秦国"大隐隐于朝",等韩国灭亡之后承担起照顾韩国宗室,延续韩国祭祀香火的重任。
所以韩非不会寻死。
朱襄以为,韩非的境遇或许能让魏无忌感同身受,让魏无忌也能走韩非这条路。
但朱襄毕竟只是一个庶人,还是从两千年后而来的庶人,所以他不懂得对这些有尊严的宗室子弟而言,什么样的话是最锋利的刀。
魏王的话传得太广了,让人惊异为何远在大梁的魏王私下说的话,居然这么快就传到了楚国士人耳中。
韩非听到魏王说的话,就心生悲怆。
身为韩公子非,他知道魏公子无忌,大概是必定得死了。
魏公子无忌与他不同。
他只是一旁支宗室,虽能厚着脸皮自称一声"韩公子",实际上与韩王亲戚关系已经很远。
如果他厚点脸皮,其实可以与韩国摈弃关系。只是他心系韩国,不愿背弃。
魏公子无忌却是魏王的亲弟,是与魏王关系最近的人之一。他所承担的责任自然更重。
国君就是一个宗族的"大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