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为始皇崽耕出万里江山—— by木兰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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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襄道:“我……”
廉颇横眉:“我是将军,军中的事我说了算!”
朱襄蔫了:“是。”
虽然他已经十九岁,按照这个算虚岁的时代,已经是四十不惑的年纪。但在廉公面前,他还是那个唯唯诺诺的毛头小子。就像是青年秦王政在他面前,还是那个暴躁易怒的嬴小政一样。
依照廉颇的吩咐,朱襄派出使臣以他的名义劝降,告知魏王秦军已经准备妥当,等雨一下,就水淹大梁城。如果魏王不投降,所有城民都会被淹死。
若不是魏王不忠不义,秦国就不会攻打魏国;若不是魏王不投降,大梁城就不会被淹。
此战若是很多无辜魏人被淹死,都是魏王的罪责。
相反,现在长平君就在城外。这是大梁城最后的机会,只要魏王投降,所有人都能活下来。
这些话不是朱襄教的。
此次随侍朱襄前来魏国的人,正是朱襄的脑残粉蒙毅。
他因害羞躲了很久,现在终于能站在朱襄身边,帮朱襄做事了。
虽然他是秦王内吏,但他不仅是秦王政梦境中的宠臣,也是蒙武的儿子,蒙恬的弟弟。他想跟随朱襄磨砺自己,秦王政立刻就允许了。
蒙毅口齿伶俐,脸皮很厚,不仅将战争所有的过错都推到魏王身上,还在入城时将这件事散播了出去。
长平君求了秦王许久,才为大梁城中的魏人求得了一线生机。
这一线生机就在雨下起来之前。
若雨下起来了,长平君就会驱车回咸阳。是大梁城的魏人自己不愿意被救,那就怨不得别人,在大梁城与昏庸的魏王同死吧。
什么?昏庸的是前一个魏王?
我是秦人,分不清。
蒙毅没有给魏王考虑的机会。他倨傲地说明来意,给魏王甩锅之后,就立刻离开大梁城,半点没有给魏国卿大夫与他辩论的机会。
蒙毅前脚一离开,后脚大梁城就乱了。
魏国曾经有精锐甲兵几十万,武力值比战国初期弱小无助真可怜的不入流小国家秦国强多了,是战国初期第一强国。
现在魏国强盛时留下的“遗产”,已经被武安君白起灭光了。
魏国和韩国的精兵都是被武安君白起打没的。
精兵不是等新的一代青壮年长成之后就能补充。
白起的歼灭战不仅让他们的将领断代,也让他们失去了大量的精良兵甲。
魏国和韩国原本都擅长制造精良兵甲。魏国和韩国的地减少了,人口大量流失,无力再制造新的兵器和盔甲。就算凑出了足够人数的青壮年,没有老将老兵带着训练,没有足够的兵器和盔甲,不过是乌合之众。
原本魏无忌还在的时候,还能依靠魏无忌的声望和勇猛,提升魏军的士气,让魏国各贵族慷慨解囊筹得军资。
现在魏王可没有这个本事。
虽然魏国还有大量城池没有被攻陷,廉颇只是直捣大梁城。但魏王是不指望其他城池的封君郡守派兵来救他的,只能寄希望楚国、赵国和燕国。
他相信至少赵国肯定会来救他。魏国和赵国是真的唇亡齿寒啊!
但秦军居然用水攻,还在用水攻之前先通知整个大梁城他们要用水攻了。魏王的坚守待援就成了笑话。
城中人心惶惶,不少人想要偷跑。
魏国一些大臣也在不断劝说魏王,赶紧投了,别拉着大伙儿一起去死。
魏国也有铁骨铮铮之臣,让魏王不要学习韩王和齐王那两个丢脸的货,让全魏国的人都和韩国人、齐国人一样抬不起头。
国君受国民供养,就该在国灭时与国同死。
说完,那铁骨铮铮之臣立刻自刎朝堂,率先殉国。
魏王增吓了好大一跳,差点被吓出病来。
因有大臣殉国,本来有了投降之意的魏王增犹豫不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又有大臣劝说,虽然大梁被围,但魏国还有许多城池。为何魏王不逃出城,到其他城池继续抵抗秦国?
魏王增一拍大腿,对啊!为什么没人早提这件事!早点提,寡人不是早就跑了,哪会被廉颇围住?
魏王增不由有些埋怨朝臣,为什么不在秦国宣战的时候就劝他离开。
朝臣都很无语。
显然,魏王在哪个城池,廉颇就会围住哪座城池。
大梁是最坚固的城池,所以魏王才会在大梁固守待援。如果换作其他小城,魏王早就被俘虏了。
以魏国的兵力,除了大梁能守,其他城池都是一碰就破。
提建议的人的真正目的只是让魏王开城门,自己一家人能活下去而已。至于魏王逃不逃得掉,“被秦国俘虏”的自己可管不了。
于是魏王和大臣在为自刎殉国的人落了几滴眼泪后,立刻开城门,让守军驱赶城民涌出城门吸引秦军的注意力,魏王和宗室混入人群中逃走。
大梁城门大开,无数城民死在践踏中,还有无数城民在推挤中落水溺亡。
魏王或降或逃或坚守,无外乎这三种选择。
当城墙头的守军减少时,魏王就只剩下投降或者逃跑两个选择。
魏王若投降,廉颇不需要做什么。所以他只用准备应对魏王逃跑。
魏军很难直接从秦军的包围中杀出重围。以廉颇多年的打仗经验,魏王肯定会驱赶大量平民当盾牌,自己混杂在其中逃走。
廉颇猜到魏王的做法之后,给秦军下令,若城门大开,除非有人来到了他们的战阵前,否则不准主动攻击魏人,任由他们逃走。
他又在大梁通往其他城池的要道上设伏,不需要辨别身份,只需要抢夺衣着富贵和带有辎重的人马。
廉颇完全看不起魏王本人,就算魏王逃走也没关系。他所执行的斩首行动只是破魏国的国都。只要大梁被攻破,不仅魏国士气大跌,而且再没有一座坚固城池能抵挡秦军的兵锋,打其他城池都会很轻松。
他甚至认为,魏王到处逃窜,说不定还让魏国更容易被扫灭。
朱襄既然说他能撑得住,廉颇就带着朱襄一同旁观了这场“闹剧”。
朱襄双手抓紧了缰绳,缰绳在他手心勒出了红痕。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魏王给魏人造成的惨剧,心思翻腾,最终沉静如渊。
大梁城门开启后,有魏国士人举家投降秦国。
朱襄由此得知了魏国朝堂的事。
魏王或许是想降的。但那位殉国的士大夫把魏王架了起来,让他无法说出投降的话。
至于为了国民投降什么的,现在的贵族没有这个“爱民”的概念。
何况魏王若想得到这个声望,就该自挂梁上,然后让众臣开城门投降,请秦军勿伤大梁城中的魏人分毫。
他若是这样做了,魏国就算覆灭,也会成为秦国的一颗定时炸弹。
可惜他没有这个意识。
而且就算魏王有这个意识,恐怕他也没有这个胆量。
朱襄想起了雁门郡守将司马尚。
“差不多了。”廉颇冷淡道,“奏战鼓!”
秦军擂起了战鼓。慌乱的魏人立刻往回跑,重新涌进大梁城。
人群转身回城,又有许多人被践踏和拥挤落水而亡。
此时还有许多守军和贵族私兵没来得及离开。被驱赶的魏人回头狂奔,与这些人起了冲突,堵塞了他们的去路。
贵族也听到了秦军的战鼓声。
他们心急如焚,命令私兵和守军砍杀堵路的魏人。
秦军擂响战鼓之后仍旧一动未动,就这么冷眼看着魏人自相残杀。
待廉颇再次擂响战鼓,让秦军收尾的时候。大梁城门前已经铺了一地的死尸,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战。
秦军未损一兵一卒,全是魏人内讧。
廉颇看着朱襄的眼神带了些古怪:“你这人运气是不是有些古怪?”
朱襄本来心头沉重,闻言疑惑:“为何?”
廉颇收回视线,道:“可能不是你运气古怪,是秦国运气古怪。”
朱襄更疑惑:“什么?”
廉颇道:“我打了一辈子的仗,打新郑和打大梁遇到的事,都是头一遭。”
朱襄:“……”
他的表情也变得很复杂。
虽然韩王和魏王所做的事在华夏几千年的历史中算得上常见。但对于廉公来说,大概确实很惊奇了。
毕竟战国还是一个讲究血性的时代。
可惜血性多在战国的“士”身上,战国的国君并不是士。
有朱襄在,廉颇就懒得做抚民的麻烦事。
看到长平君的旗帜,听到了长平君的名号,惶恐不安的魏人逐渐停止了反抗,忐忑不安地按照秦人的吩咐推举出名望较高的人,帮秦人管理大梁城。
首先,他们需要救火。
魏王离开大梁城的时候,给宫殿和各大仓库都放了一把火。
为了让城里更混乱,拖住秦军的脚步,他出城的时候,还一边走一边在道路两侧民居放火。
大梁城已经沦为了一片火海。
魏王和贵族回头时脸上都带着几分阴狠。
他们希望秦军攻占了大梁城也一无所得,最好这场大火还能烧死一些秦军。
但出乎他们预料的是,他们还没有离开多远,阴沉的天空就飘起了雨。
即使背后有追兵,魏王也不由愕然勒马驻足。
“为何?这是为何?”魏王脸色悲怆,“难道是上苍眷顾秦人吗!”
还有人崩溃地跪在地上,额头紧紧地贴住了逐渐湿润的泥土:“是长平君,一定是长平君!是长平君唤来了雨!”
许多人脸上出现了了然的神色。
“快走!趁着下雨,赶紧逃!”有人不在乎大梁城如何,赶紧催促逃命。
下雨后视野降低,他们正好逃走。
魏王这才赶紧甩了一下马鞭,与扮作兵卒的众人继续匆匆逃命。
大梁城内,雨越下越大。
天空已经乌云密布了好几日,廉颇就等着来一场雨,便可以水淹大梁城。
现在大梁城着火,灰烬乘着火势升腾,为天空乌云中的水汽提供了足够的凝结核,酝酿多日的雨立刻降了下来。
当火焰与雨水相遇,水蒸气和烟雾冲上天空,零星小雨立刻变成了倾盆大雨,火势立刻被雨水压制。
廉颇眼珠子一转,大吼一声:“是长平君唤来了雨,救了大梁城!”
朱襄正抬头看着天空,心头刚松了一口气。廉颇这一声在敌阵中能把胆小敌人吓落马的大吼,差点把朱襄的耳膜给震破。
在廉颇大吼之后,秦军立刻高呼“长平君”“朱襄公”。
许多魏人也跟着呼喊起来。
很多人都倒向朱襄的方向,跪在泥水中不断磕头,把头都磕破了,血水和雨水混作一块。
大梁城若被烧毁,他们全部成了流民,家中几代人的积蓄全部化作灰烬。
就算秦国能接纳他们这群流民,他们也肯定沦落为最卑贱的人。
长平君唤来了暴雨灭火,他们都得救了!
朱襄欲言又止,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没有否认。
他当然知道这场雨是怎么回事。廉公就算不清楚这场雨的科学内情,也知道这雨和他没关系,可能就是碰巧了。
但现在不是扫除封建迷信的时候。
朱襄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天真,非得争个是非对错了。
他身上这点封建迷信能让大梁城的魏人迅速归心,对重整秩序很有好处,所以他默认了。
朱襄沉着脸,指挥秦兵继续加速灭火。
宫殿的火焰最先燃起来,还泼了油和酒,暴雨短时间内无法将其扑灭,还需要人工救火。
朱襄最先抢救的就是魏国的书库和典籍。
魏王逃跑时很仓促,带走的都是金银细软和印章。魏国宫内的书籍和户籍档案都留在原地。
负责放火的人没有在这两处放火,不知道是存着将来回来时还需要这些书籍和户籍档案的想法,还是放火的也是士人,知道书籍珍贵,舍不得。
他们的手下留情,让朱襄及时抢救出了魏国的书籍和户籍档案。
朱襄将书籍和户籍档案封存,其他的东西都分文不取,让廉颇作为全军的赏赐。
为了不让秦军在城里抢掠,大笔的赏赐是极其必要的。
这些赏赐的不仅是财物,也有人。
就算廉颇下令“不扰民”,也不可能完全做到不扰民。现在的军队没有那么严整的军纪。若廉颇强行命令,军队就可能出现哗变。
兵如匪。兵过如篦。
廉颇只能尽量约束。
朱襄听着大梁城内四处的哭声,抬起手揉了一下耳朵,然后走进一座没有着火的官署暂当住处,开始整理户籍档案。
有了这些户籍档案,他才能迅速把大梁城,甚至整个魏国全境的秩序稳定下来。
秦王政知道大梁已经被攻占后,送了许多咸阳学宫的年轻学子来。
这批年轻学子将在朱襄的教导下,成为魏国的地方官吏,取代魏国的本土士人。
不过说是取代,秦王政特意选择了魏国出身的学子,又提前公开招募了一批与魏国有关的底层士人。
现在要让魏人迅速服从管理,最好任用魏国本地人。
朱襄曾经和秦王政说起过“异地为官”的原则。但秦王政思索之后,认为“异地为官”不适合如今环境。
恰恰相反,秦王政就是要任用当地人为官,用他们的人脉取代原本的六国旧贵族,成为当地新的豪强。
这群人为了保住地位,就会紧紧跟在秦国身后,打压曾经的旧贵族。
当他们成为地方新的豪强后,原本六国旧贵族的影响就会消失。
至于地方豪强尾大不掉的事,到时再说。
世上没有两全事,国政更是如此。
饮鸩止渴,只要毒不死,能撑到找到解药的时候,为何不可?
朱襄能预见秦王政如此做,在几代人之后,地方上会出现多少能影响朝堂的豪强。
但他很清楚,秦王政肯定也已经预见到了。
所以他没有反对。
现在这群从秦国而来的魏国本地士人果然如秦王政所想的那样,不仅对帮助秦国重新梳理魏国权利结构的热情高涨,也迅速获得了魏人的认可。
七国虽然官方语言还是周朝的雅言,但民间口音都是不同的。
比起一个说话听不懂的官吏,他们当然更愿意服从一个“当地人”的管理。
有朱襄封建迷信的声望加成,又有出身魏国或者会说魏国话的士人重建魏国官吏架构,大梁的秩序迅速稳定。
朱襄驱车前往廉颇攻占的其他城池,将这些城池的秩序一一重建,把官吏都安排好。
当廉颇抓到魏王的时候,朱襄都已经在督促魏人准备春耕了。
秦王政九月底出兵,十月攻占大梁城。
廉颇花了两个多月慢悠悠地扫平魏国全境,赵国、燕国和楚国都没有出兵援助魏国。
因为楚国正在内乱,而赵王偃又双叒叕去打燕国了。
项燕迎回公子启,拥立公子启为楚王,大军回楚国围了陈都。
他找的借口很好。他说李园、楚王后害死了先王,自己找到了证据,要为先王报仇。
项燕当然没找到证据,但他误打误撞说中了真相。
原楚王后已经被尊为太后。李太后本来心里就有愧,也埋怨兄长李园。
自己的儿子是太子,楚王身体不好,没几年就会死了。到时自己的儿子顺理成章继位,为何非要谋害楚王?
但她无法忤逆兄长,只能做了那等恶事。
当项燕举兵反叛,要为楚王报仇的消息传到楚王宫时,李太后承受不住压力和愧疚,自缢身亡。
李园和李太后谋害先王的事,楚王悍并不知道。
他很敬爱自己的君父。特别是君父放逐公子启,重立他为太子后,他与自己君父的感情就更深了。
当李太后自缢,楚王悍猜到舅父和母后恐怕真的谋害了君父,心神崩溃,一病不起。
李园虽然对外宣称李太后是愤怒项燕的侮辱而以死证明清白,楚王悍因母丧而生病,但楚国贵族一直瞧不起李园的出身,李园之前又太嚣张,许多人落井下石。
很快,就有楚国贵族开城门迎公子启和项燕,李园被灭满门,楚王悍被杀,公子启继立为楚王。
项燕终于如愿以偿得以封君,号“临武君”。
楚国的临武君和秦国的武安君一样,并非以封地为号,有特殊含义。前任楚国临武君是楚国名将景阳。虽然景氏和昭氏叛出楚国,自立南楚国,楚国将领仍旧以这个名号为荣。
楚王启给项燕增加了封邑,但项燕并不满足。
项氏原本起源于春秋项子国,被齐国所灭,后归属鲁国。楚灭鲁后,这片地方又到了楚国手中。
损失惨重,连族人都被掳走的项燕希望能将项城作为封地,以在祖先面前洗清族人被掳走的屈辱。
但秦国把楚襄王从郢都赶到陈都后,位于淮水和黄河正中间的项城地理位置很安全,已经成为楚国陪都。
现在项燕想要楚国陪都作为封地,楚王启怎么可能同意。
项燕不肯退让,忍了很久的牛脾气涌了上来。
他因为楚国全族被俘虏,没有叛了楚国,还去迎接公子启回楚国继任王位,把那昏庸恶毒的楚王悍和李园赶走,可谓是楚国的救国之人。
若没有他,楚国都已经被灭亡了,楚王启还在魏国逃亡。
现在楚王启靠着他当了楚王,只是一个项城而已,居然都不肯封给他?只给一个临武君打发他?
难道他的功劳和为楚国承受的屈辱,还不够楚国换一个陪都吗?!楚国又不止一个陪都!!
项燕以为自己护送公子启回国之后,就能左右楚王的决定。
但他没想到,等他带兵回国之后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楚国三氏,屈氏一直跟随楚王身边,在楚国内乱时默默发展势力,现在展露出的实力已经不容小视。
在项燕带兵南征(抵御秦国)北战(抵御秦国)的时候,屈氏的兵丝毫未损,拱卫陈都。
南楚国灭后,景氏、昭氏两族许多贵族北迁投奔楚国。
芈姓一族打断骨头连着筋,哪怕曾经反叛了,现在带着家丁私兵来投,楚王仍旧欣然接纳。现在景氏和昭氏的北逃贵族都在屈氏的管辖下。
别说屈氏,就是景氏和昭氏野心再大,也不希望外姓人当楚王。
南楚国灭,更让他们看到了楚国的“天命”——楚王还是得楚王一脉来当,我们芈姓贵族还是乖乖在一旁敲边鼓,就算将来亡国了也还能投奔秦国当个贵族。
秦王政的长子又是芈姓女所生,他们退路宽着。
楚王启本身也并非庸人。
他逃到南楚国之后,和南楚国许多贵族都有交情。
在他回到陈都之后,就悄悄联系北逃的南楚国贵族,向他们许诺,恢复曾经南楚国还未分裂时,景氏和昭氏在楚国的待遇。
景氏和昭氏也不是所有人都去了南楚国。他们留了一半的人脉在楚国作为退路。即使因为楚王厌恶他们,两族地位变低了,但也比寻常贵族强上几分。
楚王启许诺之后,景氏和昭氏立刻团结在楚王启身边,成为楚王启的“直属力量”。
楚王启又说服屈氏。景氏和昭氏另立南楚国,也不过是芈姓自己人闹腾,兄弟之间吵架打架。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我们老楚家的事,与项氏何关?
楚王启也不是过河拆桥的人。临武君的封号可以给,封地食邑可以增加,甚至他项燕想要当令尹都没问题。但项城作为楚国陪都,是万万不可封给他人。
项燕非要项城作为封地的事,也被楚国其他卿大夫所警惕。
因三家分晋和田氏代齐之后,国君地位的“神圣性”已经被打破。各国君王都会警惕手下大臣势力太强。
何况楚国还经历了南楚国的分裂,只是强行靠着“芈姓的都是一家人”,把楚国分裂说成“分封”来挽救楚国的尊严。
项燕现在就要陪都当封地,接下来还要做什么,其他人根本无法想象。
他们纷纷上门劝说项燕退一步。陪都对楚国的政治意义太大,项燕把握不住。如果项燕肯退一步,他们一定说服楚王,给项燕的食邑再加一倍,这不比项城好?
但这次项燕就铁了心要项城。
在春秋战国一众老贵族心中,祖先和族人比什么都重要。项燕失去了他的族人,如果不能得到能让他在祖先面前扬眉吐气的成果,他就寝食难安。
何况,在楚国上下都在反对他的时候,项燕也感到了危机。
项燕身边的门客进言:“楚王一脉出了名的刻薄寡恩。曾经拉了楚国一把的吴起、屈原和黄歇后果如何,将军你是知道的。项城在淮水与黄河之间,距离秦国最远,城池也很坚固,将军才能安心积蓄实力,以免赴了那三人的前车之鉴。”
项燕看着地图上项城的位置,深知门客说得对。
他冷静下来之后,也明白楚王启为何不肯将项城封给他。
魏国和韩国都已经覆灭,陈都离秦国太近,楚王启大概是想迁都陪都项城。
正因如此,自己才更应该将项城拿下。
哪怕项城只是他名义上的封地,楚王启和楚国那些芈姓贵族逃往项城的时候,都得看他脸面行事。他就不会再受到如此桎梏。
失去族人的痛苦,被楚王背叛的愤怒,已经让项燕那一颗忠于楚王的心发生了很大改变。
他仍旧忠于楚国,但不再信任楚王。
芈姓三氏的兵在项燕眼中就是一碰就碎的乌合之众,他就不信这群人敢真的与他打一场。
项燕将自己的将印牢牢握在手中,又对手下将士宣扬楚王启想要过河拆迁,芈姓三氏想要抢夺他们的功劳,逐渐将这支他从秦国战场上带回来的军队,真正打造成他的私军。
楚王启和项燕谁也不肯后退,国内局势岌岌可危,一触即发。
秦王政得知此事后,曾一度想趁机出兵攻打楚国。
但他受李牧教导多年,又得白起和廉颇点拨,对战局把握比平常人敏锐,细思之后冷静下来。
现在并不是攻打楚国的好时机。若秦国攻打楚国,楚王启和项燕可能因为外力强压而各退一步,联合抗秦。
他要给楚国一个宽松的环境,让楚王启和项燕不用操心外部情况,全力相互消磨。
这统一战争,秦国当然损失越少越好。他有耐心。
曾大父、大父和阿父都按捺住自己的野心,耐心地将统一的功劳交到他手中。他怎么能没有耐心?
秦王政在改元之后,立刻封扶苏为太子,并厚赏华阳太后和其娘家,给外人一种提拔国内楚系外戚的错觉。
他还封芈姬为八子,是后宫第一个有分位的女人。
至于为何不封芈姬为王后,秦王政也有足够多的借口。
芈姬生育扶苏之后身体一直不好,秦王政不希望王后早逝,这不吉利。如果芈姬的身体能够好转,他在统一天下之后就封芈姬为王后。
饼画上了。
在魏国种地的朱襄听到此事,心情十分复杂。
政儿倒是不屑于做杀母留子的事。所以他给了芈姬这个许诺,就是确定芈姬活不长了。
朱襄用搭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一把脸上的灰土,叹了一口气。
田埂旁,看着朱襄在地里忙碌,东抠一坨泥土看看,西抓一把枯草闻闻的魏国士大夫都满脸鄙夷。
在传闻中,长平君朱襄有识地之能。他会亲自来到农田耕种,观察农田的情况,告诉农人最优的种植方式。
只听传闻时,他们对长平君此举诸多夸赞。
但亲眼见到朱襄如老农般在地里忙碌,尘土和汗水混作一团,笔直的身形在农人面前佝偻时,他们捂住了口鼻,即使想要装一装,也难以控制地露出了恶心反胃的神色。
朱襄已经很习惯了。
后世人天天把“种田”是天赋挂在嘴边,又有多少人面对泥土、汗水、肥料的臭味,不会恶心反胃?
这是生理性的,很正常。
真实的种田就是这样,不土不脏不臭不累就不是种田。
朱襄下地还算少了,只是指导而已,所以他的背还能挺直。
若寻常老农到了他这个年龄,背已经在日日躬身中直不起来了。
他的脏是一时的,农人的脏是一辈子的人。他把这群魏国士大夫拉到田埂旁看他种地,然后他会把这群魏国士大夫赶到田地里与他一同种地,不是指望他们会萌生农人真辛苦的感悟,而是要让他们知道,庶人的生活有多难,让他们抓紧现在的富贵。
许多士人在热血上头的时候都会吼一句“不如挂印归去,当一个自耕庶人”。
大多数人这样吼的时候,是不知道“自耕农人”有多苦。
即使他们口中的自耕农人,地位其实等同后世的中小地主,并非真正的农人。
春秋战国从士人沦为庶民的人就是最初的中小地主阶层,也就是“寒门”的雏形。之后除了如杜甫等少数文人看得见低到尘土里的人,其他诗词歌赋里的“庶人”,基本就是指的“寒门”。
中小地主的生活比农人好多了,若拿到现代来说,那也是真的苦不堪言。
地主和地主婆都是要下地干活的,只有丰年才有白米白面吃。年岁不好也会忍饥挨饿,甚至沦为流民。
即使是丰年,他们也只能逢年过节才能吃肉吃到饱,喝上一点浊酒。
而现在的士大夫阶层还是半个奴隶主。他们是真的脚不沾地。
朱襄就要用泥土来教育他们,若他们不服从秦国,要去做那自耕的庶人,这样的苦你们吃得了吗?
朱襄特别吩咐,多多选拔魏国贵族家中年轻子弟,轮流跟随他耕种,一个也不能少。
他说,跟随他学习的咸阳学宫学生们都是如此。我给你在我门下学习的机会,秦国士子求都求不来,你敢不从?
即使心里对秦国不满的魏国贵族也立刻将年轻子弟送来。
他们自己鄙夷下地的朱襄,但对家中年轻子弟下地则表示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