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为始皇崽耕出万里江山—— by木兰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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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分晋之后,楼氏自然比赵国其他贵族与赵王更亲近,算是半个宗室。赵王对楼氏一直很亲近。
不过这亲近也分人。
楼昌一直站在赵惠文王这一边。即使他没什么才华,赵惠文王给他机会攻打魏国几邑,功劳送到嘴里了都没吃下去,还是廉颇替下他攻下了几邑,但赵惠文王仍旧荣养着他。现在的赵王也非常信赖楼昌。
楼昌的同族楼缓颇有才华,曾支持赵武灵王改革胡服骑射。但他是赵武灵王死忠孤臣,赵武灵王被残忍地饿死在沙丘行宫之后,出使秦国的楼缓自然就回不去了。他成了秦国的客卿和相国。
将赵武灵王饿死的主谋之一,辅佐还年轻的赵惠文王的赵国权臣李兑非常忌惮他。秦昭襄王十一年,由孟尝君主导的齐、韩、魏三国攻秦大胜,破了秦国的函谷关,秦国割地赔金求和。李兑趁此机会派人出使秦国趁火打劫,让秦国罢免了楼缓。
新仇旧恨加起来,楼缓更加痛恨如今的赵国。
虽然楼缓不再是秦国的相国,但已经近七十多岁的他,仍旧活跃在收集赵国一手消息的最前线。
战国各个国家之间并没有后世所想的那样多的隔阂,贵族和平民在各国流动十分频繁。
七国权力法理上来源于周的分封,几百年前可能还是一家人。所以这时候的贵族出仕,就像是东汉三国一样,同一个家族的人经常分别投靠不同的国君。他们在战场兵锋相见时毫不留情,没打仗的时候却也经常通信交流感情。
楼缓装作在秦国失意,经常和如今的楼氏宗主楼昌写信吐苦水,表明自己对赵国有多思念,偶尔向楼昌透露一点关于秦国的不痛不痒的消息,博得楼昌信任,然后向楼昌收集赵国的消息。
楼昌也以为自己在向楼缓收集秦国的消息。楼缓透露些什么,他立刻就会告知赵王。于是赵王愈发信任楼昌。
虽然楼昌所提议的与秦国和谈一事没成功,但赵王自己一边和谈一边增兵,也没拿出和谈的诚意。所以赵王不仅没有疏远楼昌,还对楼昌有愧疚。
赵王对自己信任和倚重的人,性格脾气都是相当好的。
赵王先向楼昌道歉,将没有和秦国好好和谈的过错揽了一点在自己身上,然后询问“秦国通”楼昌,自己是匆忙增兵、向他国求援,还是放弃长平和赵括。
“秦国通”楼昌劝说道:“秦国援兵已至,就等着围城打援。我们征召兵卒需要时间,要千里迢迢去他国求援更需要时间。这个时间,秦军恐怕已经把赵将军打败了。”
赵王叹气:“那可如何是好?”
楼昌道:“现在我们只能尽可能地减少损失。长平之战后,各国肯定会趁虚而入。君上确实应该征召兵卒,但征召的兵卒应该用来保护邯郸。”
楼昌虽然被楼缓耍得团团转,但他也不傻,正常的建议还是能提出来。
秦军做出了“围城打援”之势,赵国已经落后一步,再怎么追赶也没用,不如放弃长平,收缩战线,防备之后的事。
赵王再次叹气:“寡人也知道应该如此。但长平有马服子,还有几十万的赵兵,寡人舍不得啊。”
楼昌犹豫了一下,道:“秦人残忍,白起更是嗜杀,或许秦人真的会阬杀几十万赵兵。”
赵王焦急道:“那可如何是好?若秦人将战俘全部阬杀,谁为寡人种田地服徭役?”
楼昌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这么做。他已经出了一次错,这次再出错怎么办?
但他想起前些日子收到的黄金和从未见过的贵重香料,还有朱襄承诺的后续赠礼,还是开口了:“君上还记得朱襄吗?”
赵王道:“记得。为何突然提起他?”
楼昌道:“朱襄才华横溢,被蔺卿多次举荐,廉将军也视他为子侄,据说他还与马服子论兵平局。不过因为他是秦国质子的舅父,所以君上暂时不能用他。君上何不遣他去向长平求和?”
赵王皱眉:“他如此年轻,还是庶民,能担此重任?”
楼昌劝说道:“他与秦国宗室有亲,正好当说客。若是他失败,君上也已经尽力了,到时杀了他,全赵国都会感激君上为救回被困长平的马服子和赵军的努力。秦国质子我们不能动,秦国质子的庶民舅父还是能杀的。”
赵王顿时觉得很有道理。
其实他也知道现在最好什么都不做,放弃长平的赵军才是上策。但若什么都不做,赵王脸面上挂不住。
派朱襄出使长平求和,成功最好,失败了他也有了说辞。于是赵王同意了楼昌的举荐。
楼昌出宫的脚步轻快如飞,赶紧派人去通知朱襄这个好消息,并让朱襄准备好后续赠礼。
他没想到,前不久才给自己写了信,如今应该远在秦国受苦的族兄楼缓,居然已经在朱襄家住了两日了。
楼缓化名为秦国富商,借替“夏同”给朱襄送信为借口,敲响了朱襄家的门。
公子子楚很担心长平一战会危及朱襄的性命,请求范雎帮忙想办法保护朱襄。
范雎知道秦王已经将朱襄视作未来秦王的肱股之臣,且在听了朱襄诸多传闻之后对朱襄感观不错,便派去了他手中最能保护朱襄的下属——楼缓。
楼缓把楼昌骗得死死的。只要楼缓出手布局,楼氏一定会劝说赵王不去找朱襄的麻烦。
楼缓已经离开赵国多年,哪怕是蔺相如和廉颇都认不出他,没有怀疑他秦国富商的身份。
不过蔺相如知道“夏同”就是公子子楚,所以猜测楼缓可能是秦国官吏。只是楼缓为保护朱襄和嬴小政而来,蔺相如便假装不知道此事。
朱襄想去长平说服白起放回战俘。廉颇已经失势不能进宫,蔺相如也因为多次替廉颇说话不得赵王信任。蔺相如便去求平原君帮忙。
平原君十分犹豫。他虽然相信朱襄有才华,但朱襄刚及冠没几年,又是秦国质子的舅父,他担心朱襄承担不起如此重任。
楼缓得知朱襄的困境后,立刻拍着胸脯说自己有门路:“我在赵国经商,上到赵国宗室,下到寻常小吏,手中都拿过我的钱。我知道谁最贪婪,能向赵王举荐朱襄公!”
楼缓对朱襄十分好奇,乐意帮助朱襄达成目的。而且他的目的是保护朱襄的安全。如果朱襄去了长平,那岂不是最为安全?
公子子楚私下拜访楼缓,告诉楼缓如果事态紧急,只需要保护朱襄一人安全即可。若能带走两人,就把朱襄的妻雪姬也带上,政公子可以继续留在赵国当质子。
楼缓颇为无语。
这位公子不像安国君有几十个儿子,丢几个无所谓。你目前只有一个儿子啊!这也能丢吗?!
楼缓在心中把朱襄的重要性又提高了不少。
所以现在他非常放心地帮朱襄去长平。虽然朱襄去了长平,家人肯定会被赵王监视。但公子子楚说过了,范相国也暗示了,最低限度把朱襄救下来就成。
他可以先把最低限度的任务完成,再慢慢图谋如何救朱襄的妻和政公子。
在楼缓的帮助下,朱襄顺利和赵王宠臣楼昌牵上线。
蔺相如和廉颇凑了一百金,朱襄将系统奖励的香料放入漂亮的礼盒,送给楼昌当“定金”。
楼昌虽贪婪,但他是一个很讲信用的人,拿了别人的钱,就会真的帮别人把事办妥。
朱襄很快就得到了好消息。他立刻再奉上五十金和新的香料礼盒,愉快地和楼昌完成了这场交易。
廉颇和蔺相如看着这场交易完成。虽然目的达成了,但是他们的脸色都非常难看。
廉颇和蔺相如为战国立下不菲功劳,楼昌只是一个会拖后腿的庸才。
但他们俩连赵王的面都见不上,楼昌拿了一百五十金和两盒香料就能将朱襄顺利推举给赵王。
廉颇讥笑道:“蔺卿,你是不是后悔没早点去找楼昌?你若早找了楼昌,朱襄都已经当了几年官吏了!”
蔺相如听着廉颇阴阳怪气地叫他“蔺卿”,冷哼一声,没回答。
他心里十分气愤,什么话都不想说。
朱襄打圆场:“楼氏曾为赵国宗室,他虽不如平原君和平阳君,但在赵王心中,自然也不是其他人可比拟。蔺翁别生气。”
蔺相如瞥了朱襄一眼。他难道是生气赵王更亲近楼氏?他是生气赵王居然更亲近楼昌这个贪婪废物!
有外人在,蔺相如不好当众抱怨君上。他岔开话题:“你需要什么,一定要让君上给足。即使你是政儿舅父,秦人凶残,此行也十分凶险!”
朱襄道:“蔺翁,你放心,我最怕死,肯定做好万全准备。”
听朱襄说自己怕死,蔺相如脸上闪过复杂神色。
他伸出枯树枝般的手,轻轻揉乱了朱襄的发髻:“怕死就好。你一定要怕死。尽力而为,若事不可为也不要强求。我等你回来。”
朱襄笑道:“好。”
廉颇嫌弃道:“就你那身手,恐怕没到长平就被山匪劫了。我虽然被夺了兵符,强壮的家丁还有些。好好躲在我给你的护卫身后,明白吗!”
朱襄立刻感谢道:“是。谢廉翁。”
廉颇伸出蒲扇大的巴掌,使劲拍打朱襄的背:“给我活着回来!”
朱襄承诺道:“放心,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荀况沉默了许久,现在才说话:“赵王虽说同意你去当说客,但也会考验你。先想想如何通过考验,再想去长平的事。朱襄,你一直不肯告诉我们你要如何说服秦国,现在总该说了。”
朱襄道:“秦人杀俘,一是没有粮食养活那么多战俘,二是憎恨赵国横插一手。但秦国攻打上党和长平就是为了利益,只要给他们足够大的利益,或许就能救下赵国战俘。”
“我会携带粮草前去长平。以我携带的粮草,和赵军营地中被秦军截断的粮草,至少能吃三四月。这三四月,我会带领赵军种植土豆,告诉他们只要有足够多的人力,他们就能收获几倍的粮食。留下战俘,比杀掉战俘更划算。”
“我还会劝说赵王献出上党以东原本属于赵国的几个小城。以赵国目前力量,已经无法阻止秦国将太行山麓完全吞并。就算现在不献城,等秦军稍稍休养,肯定会立刻进攻那几座城池。不如现在献出,秦国免于耗费兵力粮草,赵国也不用担心再起兵锋。”
“动之以利后,我再晓之以理。如果赵国战俘主动投降,秦国若是阬杀降卒,以后六国谁还敢投降?他们必定会和秦国拼死。武安君是宿将,他肯定明白若秦国之后打的每一场战争对方都要拼死,秦国会赢得多艰难。”
廉颇、蔺相如和荀况都在思索朱襄这一番说辞,有几分成功的可能。
廉颇摸了摸胡须道:“以两军交战,兵卒悍不畏死来劝说白起,有说服他的可能。”
蔺相如叹息道:“真不想让秦国得到土豆。但为了救回几十万赵人,给他们就给他们吧。”
荀况欣慰道:“没想到你还有纵横家的本事。”
朱襄嘴角抽搐。荀子,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你老人家可是写了许多文章骂纵横家啊!
三位老者都认为朱襄此次出使的成功率至少有五成。剩下五成,就要看白起本人的性格了。
如果白起是个如传闻中那样嗜杀如命的人,朱襄就算有再多的大道理,他也听不进去。
不过朱襄拿出了足够的利益,白起就算不接受,也不会和朱襄撕破脸。朱襄肯定会安全回来。这让三位老者松了一口气。
他们想,正如朱襄自己所说,朱襄还是很惜命的。
朱襄以为赵王会亲自召见他、鼓励他。
史书中都是这么写的。
没想到他呈上了写了自己想法的木简后,赵王就直接同意了,根本没有亲自接见他的打算。
朱襄很是疑惑。赵王难道如此信任他吗?
楼缓没有听到朱襄和蔺相如、廉颇、荀况三人的聊天,但他从楼昌那里得到了消息。
楼缓悄悄对朱襄说:“赵王不在乎朱襄公是否能成功。若成功最好;不成功,他就要拿朱襄公的命平息赵人的愤怒。所以他才认为不需要来接见你。”
朱襄这时候居然还能笑出来:“就算这样,他也应该接见我,做出一副对我很重视的态度啊。这赵王,还真是有意思。”
楼缓嘲讽道:“确实有意思。”别说比他的君上赵王,比赵何那不孝竖子都差远了。
朱襄道:“不见就不见吧。不见更好,我也懒得应付他。”
他停顿了一下,道:“你不仅是夏同派来的人,也是公子子楚派来保护政儿的人吧?”
楼缓微愣,然后叹息道:“瞒不过朱襄公。”
朱襄道:“夏同一个落魄士子,哪有本事寻得能说动楼昌的人?他已经成为公子子楚门客了?还是应侯的门客?”
楼缓表情不变,随口胡扯道:“夏同在为公子子楚效力。”
自己为自己效力,没毛病。
朱襄叹息:“他倒是找了一个好主家。我就放心了。等雪和政儿入秦,夏同作为公子子楚的下属,应该也能帮衬他们。”
楼缓皱眉道:“朱襄公,你这话是何意?赵王昏庸,难道你还要留在赵国,继续为赵王效力?就算朱襄公想为赵王效力,赵王也不见得会用朱襄公你啊。”
朱襄再次笑着叹了口气,道:“既然你是公子子楚派来保护他儿子的人,我就和你实话实说了。无论我这次出使成功或是失败,等我回赵国之后,赵王必定会处死我。你们正好趁此机会要回质子,接雪和政儿去秦国。雪和政儿就拜托你了。”
朱襄对楼缓伏地作揖。
他刚穿越到这里的时候,很不习惯下跪和叩首。
现在,他已经习惯了。
楼缓赶紧扶起朱襄,焦急道:“朱襄公这是何意?!”
朱襄起身后,对楼缓摇了摇头,道:“你就当我是未雨绸缪吧。”
朱襄虽相信楼缓会保护好政儿,但不会完全相信楼缓这个人,所以他不会告诉楼缓自己的目的。
楼缓知道朱襄不相信他,心里焦急,也无法追问。
而且他有信心。有楼昌那个蠢货在,就算赵王想杀朱襄公,他也一定能想出把朱襄公救出赵国的办法。
赵王虽然没有亲自召见鼓励朱襄。朱襄要的东西,赵王给的还是挺爽快,没几日粮草和地图就准备好了。
这次粮草比廉颇和赵括出征的时候筹集得更迅速,因为这是贵族们捐献的。
如果几十万赵军都死在了长平,别说没人给赵国种地服徭役,其他贵族也会受到很严重的影响。
这个时代和中世纪的欧洲类似,国君出征的时候,大小贵族也会出将出兵随行。打了胜仗,他们就能分到战俘和战利品。
如果赵人死得太多,贵族家也抓不到人种田了。虽然这不至于让贵族们饿肚子,但一想到粮仓里会少一小半粮食,贵族们也很心疼啊。
更重要的是,如果赵国防卫太过空虚,其他国家如果乘虚直入攻打邯郸,他们也会有危险。
所以这时候赵国的贵族都展现出了自己的慷慨,光是平原君一人就提供了一百车粮草。
朱襄带着粮草和地图出发了。
出发之前,他和雪、嬴小政挤一块睡了一晚。
现在已经是八月中旬,天气不算热。但已经被朱襄养出了婴儿肥的嬴小政就像是小火炉般,把他的舅父和舅母热出了一身汗。
嬴小政最初来到朱襄家时,睡着睡着,小身体就蜷缩起来,特别没有安全感。
现在他小短手搭在舅父胸口上,小短腿踹了舅母一脚,一个人占的空间比大人还多,十分嚣张。
雪把嬴小政乱挥乱蹬的小短手小短腿放好,小声道:“政儿越来越乖巧了。”
朱襄无语:“雪,你管这个叫乖巧?”
雪失笑:“就是乖巧。”
朱襄无语:“行,你说乖巧就乖巧。”
雪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压得更低了:“良人,你此行真的没有危险吗?”
朱襄在被子里的拳头握紧,轻松地笑道:“如果是正常情况,肯定没有危险。但路途遥远,我可能生病,可能遇到山崩地裂,可能遇到匪徒……哎哟,别掐我!你掐我,我就去把政儿掐醒!”
雪急道:“你说什么胡话!不准说!”
朱襄揉了揉被雪掐疼的隔壁,安慰道:“我这不是把所有情况都说出来吗?如果没有意外,我肯定能回来。如果遇到意外,就要有劳我的妻将政儿带大了。他是唯一和我有血缘关系之人。如果政儿没了,我就没脸去见阿父阿母了。”
雪心头一疼。她知道良人在开玩笑,但听不得这样的玩笑。
雪无法想象,没有良人,她要怎么活下去。
但雪是这个时代一位很普通的传统女子,她还是朱襄的父母捡回来为朱襄传宗接代的童养媳。平时朱襄总是宠溺着她,愿意听她的话。但当朱襄非常严肃地要求她做什么事的时候,雪不能拒绝。
何况是留下唯一血脉至亲这样的事。
雪的眼泪流了出来。她想说“好”,但说不出口。
在良人还在的时候她很坚强。一想到良人不在了,她就变得懦弱,连心里想一想都不敢。
“睡吧。”朱襄越过呼呼大睡的嬴小政,轻轻抚摸着雪柔顺的秀发。
他悄悄弄出了植物精油,给雪制作了洗发露。所以雪的头发特别柔顺,特别香。朱襄每次抚摸雪的秀发时都非常幸福。
雪像小孩一样,在朱襄的手心上蹭了蹭,哽咽道:“良人一定要回来。”
朱襄:“嗯。”
回来,是肯定能回来。只是回来后……
他知道自己如果出事,与他相依为命的雪一定想随他而去。
所以他才让雪和政儿朝夕相处,让雪对政儿生出母子亲情。为了养育政儿,雪就算再难过也一定能活下去。因为他的雪就是这么坚韧的人。
将女子与孩子绑在一起真的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朱襄很愧疚,但他想让雪活下去。
他相信时间一定能冲淡悲伤。一年、两年……十年,雪或许不会忘记他,但也不会再因为他的离去而影响生活。
朱襄轻轻抚摸着雪的头发,和从小到大哄雪睡觉时一样。
雪也像以前那样,虽然心里难过,也很快沉沉睡去。
至于嬴小政,他继续呼呼大睡,对身旁发生了什么事一无所知。
小孩子在感受到安全的时候,睡眠总是极好的,一闭眼一睁眼就是第二天。
嬴小政睁开眼睛之后,翻过身,“啪”地一下,砸在舅父的身上。
朱襄闭着眼睛痛呼:“哎哟我的政儿呢,舅父又怎么惹你生气了?”
“没有惹我生气。”嬴小政在朱襄肚子和胸口上扑腾,就像是一只小胖鱼。
朱襄睁开眼,道:“是不是舍不得舅父出远门?”
嬴小政紧紧搂着朱襄的脖子,差点把朱襄勒断气。
“停停停,你怎么力气这么大?”朱襄赶紧爬起来,把试图谋杀他的外甥从身上扯下来。
雪被吵醒了。她揉了揉眼睛,愣愣地看着朱襄,眼泪又流了出来。
看见舅母哭了,嬴小政虽然认为舅父肯定能安全归来,心里一点都不悲伤害怕,但也眼睛一眨,跟着舅母一起落泪。
朱襄哄了大的哄小的,哄了小的哄大的,待出门的时候,都差点误了时辰。
在马车旁,蔺贽扶着蔺相如,廉颇正在训斥自己的家丁,荀况和蔡泽各提着一个大盒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抱歉,政儿哭闹得厉害,出门晚了。”朱襄道歉道。
被雪牵着的嬴小政嘴一咧,又嚎了出来。
他不担心舅父,但他还是挣脱了雪的手,扑到朱襄身前,抱着朱襄的双腿不肯松手。
“舅父,别去,别去了好不好!我们就留在家里!”嬴小政突然感到了惊慌。他以为自己不会惊慌,不会在舅父建功立业扬名天下的时候阻拦舅父。但他现在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不行哦。舅父已经承诺了。”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脑袋,将嬴小政交给了雪。
雪拍着嬴小政的背,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良人,保重。”
朱襄替雪擦干眼泪,道:“嗯,你也保重。”
朱襄深呼吸了一下,正了正衣冠。
虽然朱襄的年龄已经及冠,但庶人不戴冠,冠是士人的标志。
朱襄之前被授予了低等官职的时候,也没有戴冠。
现在他穿上了赵国贵族最喜欢的胡服,戴上了代表士人的头冠,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的背也挺得笔直,向众人作揖告别的姿势十分完美,仿佛是从书中走出来的模范。
“诸位不用相送,我去了。”
朱襄朝众人作揖告别之后,登上了马车。
马车夫扬起马鞭。
“等等!”平原君赵胜和平阳君赵豹匆匆赶来。
朱襄知道赵王不会相送。赵王不来,其他赵国高官也会顾忌赵王,应该不会前来。他没想到,平原君和平阳君居然来了。
赵胜捧出一柄刀华丽的宝剑。
赵豹捧出一块如羊脂的玉玦。
宝剑赠勇士,玉玦赠英雄。
“无论此次出使是否成功,我会尽力保下你的性命。”赵胜承诺。
显然,他也知道赵王试图让朱襄背负自己的过错。
赵胜虽在上党一事上利令智昏,但他确实是一个遵循贵族士子道义精神的人。否则那么多王公贵族都养士,他为何能名列四公子之列?所以他承诺会竭力保护朱襄。
“珍重。”赵豹道。
赵豹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所以他不会像赵胜那样承诺。但他将贴身的玉玦相送,也象征他暗中的决心。
朱襄嘴唇翕动。
他想,平原君和平阳君已经知道是自己主动请求出使长平了。他们二人应该也知道,自己很清楚赵王的小心思,但仍旧选择奔赴长平。所以他们才会如此感动。
但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小心思。
朱襄只在乎在长平的几十万赵人,并不在乎赵王和赵国。如果他的计谋得逞,赵国可能不一定会更好。
朱襄看着两位赵国公子屈尊相送,他还是接下了宝剑和玉玦。
“定不负所托。”朱襄承诺道,再次启程。
在朱襄与粮草的长队再次启程时,廉颇拔出了自己腰间的长剑,敲击着长剑喊道:“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
廉颇唱的是《诗经·小雅·出车》。
《出车》描写的是周宣王时期,将军南仲讨伐玁狁的情形,前半截写的是出征,后半截写的是凯旋。
廉颇以剑为琴,为朱襄唱《出车》送别。在他心中,朱襄此次出使,和率兵打仗没有区别。他希望朱襄也能凯旋。
蔡泽把背上的琴放下。荀况席地而坐,将琴放在腿上,为廉颇奏乐。
蔡泽和蔺贽高声附和廉颇的歌声,平原君和平阳君也在低声相和。
只有蔺相如一边咳嗽,一边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目送朱襄离去,眼泪都流出来了,眼睛也一眨不眨。
雪俯下了身子,将哭嚎的嬴小政揽入怀里,哽咽道:“政儿不哭,你舅父很快就会回来,政儿不哭……”
旁边老农悄悄看着这一幕,问身边人:“朱襄公这是要去哪?”
那人道:“秦人可能要杀战俘,朱襄公去长平,把战俘救回来。”
老农不敢置信:“你说的是真的?”
那人道:“当然是真的,城里都传开了……唉,你干什么?”
老农扑通跪在地上,对着远去的马车不断磕头,把额头磕得鲜血淋漓。
朱襄隐约听到了长辈和友人的歌声。他忍耐了许久,终于忍耐不住,将上半身伸出了车窗外。
车已经行驶了很远,后面有很长的运粮队伍,朱襄没看到长辈和友人。他只看到道路两旁不知道何时聚集了许多身形佝偻,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脸上脏得看不出容貌的人。
这些都是城外的平民。平民有老的有小的,没有一个青壮男性,青壮女性也很少。
战国时人口不多,举国之力的战争很多。后世古代少见女丁服兵役,是因为对女子贞操较为重视。战国不在乎女子贞操,女丁平时不会服兵役,但男丁不足时,女丁上战场。
《尚书》有记载,“采集果实以佐军食,且缝纫之事亦令为之”,后勤几乎都是女丁负责。若是守城战,女丁也会上战场。《墨子》中“墨守成规”这个故事就用了女兵。
除了赵国长平之战中,征发了一些女丁。朱襄押送月余的粮草去长平,赵王短时间内找不到兵卒押送,所以押送粮草的除了廉颇和蔺相如给朱襄的几百家丁私兵,其余全是女丁和不成丁的总角少年。
所以跪在道路两旁送行的人,就只有老人和小孩了。
平民大多是不会《诗经》的。他们不像朱襄的长辈和友人,能用乐声和歌声相送。
他们给朱襄的,只有下跪,只有磕头,只有额头上那混合了泥土和砂石的斑驳血迹。
朱襄猛地将探出车窗的身体收回。他端坐在马车上,双目紧阖。
赵军停止突围,安营扎寨已经半月。
赵军只带了十日的干粮。即使山谷水草丰茂,还能捕鱼抓野物,十几万张嘴,干粮再怎么省着吃,也快吃得差不多了。
今日,赵军出现了第一次骚乱。
有一队赵兵试图淹死自己的马,想假称马意外死亡,好吃马肉,被人揭发。
按照军令,这个赵兵应该被处死。不过现在士气低落,赵括没有处死这个赵兵,只是鞭挞。
但这个赵兵还是死了。他本来就饿得生病了,被打得后背血肉模糊,军中无药,他当晚就发起了高烧,没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或许是兔死狐悲,赵兵终于开始对将领的命令动摇了。
几个老兵卒被推举来向赵括请求,现在没有粮食,应该杀掉部分马匹。
赵括破口大骂:“秦军每隔几日就会来骚扰我军阵地,没有马,骑兵和战车怎么出去?难道用两条腿去穿越秦兵的箭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