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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为始皇崽耕出万里江山—— by木兰竹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8-14

老兵卒结结巴巴道:“但是人死了,马有什么用?马还和人争粮食,我们能吃的就更少了。”
赵括冷笑:“我军驻扎在河谷,水草丰茂。马只喝水吃草,怎么会和人争粮食!”
听了赵括的话,老兵卒瞠目结舌,居然一时被惊得哑口无言。
他不是无法辩驳,而是没想到将军会说这样的话!
马只喝水吃草,我们没粮食了,也是只喝水吃草啊!无论是马吃的干草还是河谷边长的草,也是我们果腹的食物!
老兵卒想反驳,但他还没能说出话,就被拖了出去,军法处置。
几个老兵卒也挨了一顿鞭挞,也晚上发起了高烧,也没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他们去见赵括的时候,没想到自己会挨这一顿会死的揍。
因为他们真的是资历很老的赵兵了,经历了许多场战争,跟过很多将领。所以他们知道,底层兵卒确实很难和将领说上话。但如果他们有足够的理由,将领同意之后,他们也是能给将领进言的。
有些将领会提前申明,不允许进言,违者军令处置,如赵奢麻痹秦军时。这时中低层将领和兵卒要进言,就要做好被杀被罚的准备。
这是军中的潜规则。
赵括并没有提前下令,老兵卒们也认为自己有充足的理由进言。
但赵括并不愿意遵循军中陋习。
平民拦住贵族的车架时,无论什么原因,都会先挨一顿打——其实平民在贵族车架路过的时候没有低头或者跪下,一旦与探头看外面的贵族平视了,贵族也有权力责打平民。
兵卒越级向将领进言,进的还是这么荒谬的言论,自然不能免罚。
现在赵军被围,粮草将绝,人心惶惶。如果不更加严格地执行军令,军队一定会哗变。赵括故意同意这个老兵卒进言,然后责罚他,以让其他兵卒严格遵守军令。
赵括的兵书读得不少,这一招他没有用错。在绝路时,严苛的命令和绝对的武力镇压,确实能安稳人心。
赵军安营扎寨,秦兵围而不攻,只偶尔骚扰,赵括的压力减轻了不少,又能思路清晰地思考了。
他相信,赵王已经得到了他被围困的消息,肯定已经在征召兵卒,派人前来支援。他只需要坚守住阵地,等待援军前来,就能和援军里应外合,一举攻破秦军的包围。
兵法曰,包围敌人需要有敌人十倍的兵力。秦军兵力和赵军相当,只要有援军,赵括对突围很有信心。
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用尽一切手段稳定军心,维护赵军的战力,以待救援。
在杀鸡儆猴后,赵军中果然没有了反对的声音。
赵括重新调整兵营位置,重新分配粮草辎重。
他和将领优先吃饱,鱼和野味也只能他和将领吃;亲兵能吃五分饱,并将兵营中优秀的骏马集中起来,和他的亲兵一同居住在水草最丰茂的地方,以维护战马的战斗力;剩下的粮食才由兵卒分,如果有了战功,就能得到粮食赏赐,还有可能得到赵括和将领吃剩的骨头内脏。
赵括还杀掉了受伤和老弱的骏马,将肉都用盐腌制好,作为他和将领的食物,以及对勇士的奖赏。
他此令一出,军队果然秩序井然,再无人喧哗,兵卒们作战也更勇猛了,每日都有很多人英勇战死。
兵卒英勇战死后,他们的同袍会拼死将他们的尸体抢回来。
赵括初次看到此事时,十分感动。
他的副将忍不住了,道:“他们把尸体抢回来,不是爱护同袍,是为了吃肉!”
赵括愕然。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兵者,一旦进入绝境,以人肉为军粮很常见。赵括只要自己不吃,就没觉得有问题。
不过他特意又调整了一下军营的布置,把自己和外层普通兵卒隔得更开。他虽然知道把人肉当军粮很常见,但他心善,见不得这个。
在赵括的严令指挥下,赵军恢复了井然有序,再不见有兵卒抱怨。
赵括有了信心,他一定能坚守到赵国军队支援的时候。
这时,白起放了几个赵人进赵军的营地。
“将军,秦军的增援来了,但赵王一点动静都没有!”赵人痛哭道,“赵王已经把我们放弃了!”
赵括惊怒无比,认为这是白起派来扰乱他军心的人。
他斩杀了这个人,询问第二个人。
第二个人仍旧是这样的回答。
他接连斩杀了这几个秦军派来的人,派斥候出去打探消息。
秦军大大方方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等他们收集了消息之后,又十分友好地把他们放了回去。
斥候给了赵括同样的消息——不仅赵王没有派出援兵,秦军的援兵已经到了!
赵括动摇了。
为何赵王没有派援兵?因为没有兵了吗?不对,代郡还有兵,雁门还有兵,云中还有兵!赵王只要把阴山脚下代郡、雁门和云中的兵派来,长平之围不是顷刻可解吗?!
难道赵王恼怒他的大败,真的放弃他了?
不,不会这样,我是马服子,我父亲马服君为赵国立下那么大的功劳,赵王怎么可能放弃我!
正在赵括慌乱之时,军中出现了吵闹。
赵括以为赵王没有援兵的事传了出去,军营哗变,连忙去镇压。
他去了之后,却发现兵卒们手舞足蹈,看上去十分高兴的模样。
赵括叫来一个长得较为顺眼、体格最强壮的人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原本是游侠儿,识得几个字,谈吐很有条理:“回将军,我们驻扎的地方原本是廉将军的旧营寨。将军让我们放弃这一侧营地的时候没有拿走土豆。今日有人吃了毒草身体不适,我曾跟朱襄公种过土豆,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土豆的叶子。挖掘之后,下面居然已经结出土豆了!”
河谷有充足的水,还有充足的尸体肥地。廉颇堆了几月的土豆,居然自己长出来了。
游侠儿因作战勇猛,立了战功,又家世比普通士卒更好,一入军队就是伍长,现在已经是能统帅一百人队伍的低级将领,他的营地在将领营地的外围。
土豆所在的地方是普通士卒的营地。他们不是邯郸人,只听到过朱襄公和土豆的名声,没有见到过。所以他们只以为土豆是“毒草”。
直到今日游侠儿才意外发现,兵卒们口中不能吃的毒草是土豆。
土豆量不大,供应这死了一两万人还有十几万人的赵军当然远远不足。但赵军普通兵卒已经多日断粮,靠吃草根树皮和同袍的骨肉过活,心理压力极大。
本应该吃粮食的人被迫吃草根树皮和同类的肉,现在出现了正常的粮食,在赵兵心中,就好像一个自己还是人的符号,让他们找到了精神寄托似的。
所以,今日赵军难得出现了欢笑声。
游侠儿捧着土豆道:“将军,土豆烤熟煮熟都能吃,这是烤熟的土豆,请将军尝……”
游侠儿话没说完,赵括就一鞭子把游侠儿手中的烤土豆打落。
游侠儿赶紧跪在地上,把打落的土豆抱进怀里:“将军,你这是何意?!”
“此等有毒的东西,不准入口,全部烧掉!”赵括愤怒道,“不准吃这个东西!朱襄妖言惑众,荼毒民众。等本将军回去,定要取他项上人头!”
赵括对朱襄本应该没有仇恨。
但他在离开邯郸前,朱襄对他说的话,就像是刺一样扎在他的心中,与父母轻视他的话一样,成为他的梦魇。
连自己的父亲都认可自己论兵的本事,朱襄居然连他论兵的本事都否定了,用诡辩来侮辱他!
赵括一心想着上战场后让这些轻视他的人哑口无言。可他失败了。
被包围之后,赵括偶尔梦见父母、蔺相如、朱襄等人在他耳边重复那些轻视的话。
他十分愤怒。父母和蔺上卿就罢了,那个贱民出身的朱襄凭什么轻视自己?!
在白起第一次送赵人进军营,告诉他赵王没有派援兵的时候,赵括失眠了。
之后他每日虽然能睡着了,却每日都梦见那些轻视的话,梦见朱襄当日对他嘲讽的嘴脸。赵括心中对朱襄的愤怒越来越深。
今日他的斥候确认了赵王没有派援兵的消息,赵括心里本就十分动摇。他居然在这种时候又听到了朱襄的消息。朱襄为何就是阴魂不散?!
难道朱襄会诅咒,自己的遭此厄运是因为朱襄的诅咒?!
赵括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愤怒。
多日来累积的阴暗情绪,此刻就像是找到了一条裂缝喷涌而出。赵括用他能想象到的所有污言秽语辱骂朱襄,好像朱襄就是让他落到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他心中的恐惧和愤怒在辱骂和贬低朱襄,在说要杀了朱襄中得到释放。甚至连赵王没有派救援的事,他也推到了朱襄的头上。
是的,都是朱襄的错!
赵括这么一想,心情突然好起来了。
当人的压力过大时,当他不能责怪自己、不敢责怪赵王时,他只能找一个人来迁怒,来发泄自己的恶意。
朱襄正好就撞了上来。
为什么他确认赵王没有派援兵的消息时,正好听到“朱襄”这个名字?
这都是朱襄的错啊!
对了,朱襄是秦国质子的舅父,所以他一定是秦国的奸细!长平战败肯定也是因为他!他是赵国的罪人,我要把他千刀万剐!
“哐!”
赵括正在迁怒朱襄的时候,眼前亮光一晃。他条件反射抽出青铜长剑,挡住了游侠儿手中的铁刀。
他手一沉,手中精致的青铜长剑,居然被游侠儿手中朴实无华的铁刀砍出了一个豁口!
“你想造反?!”赵括怒道。
他的护卫立刻上前将他护住,抽出长剑指着游侠儿。
“不准侮辱朱襄公。”游侠儿握着自己主动上前线时,朱襄赠送给他的铁刀。
在游侠儿出刀时,他身后的兵卒拔出了武器,簇拥在了游侠儿身边。
“不准侮辱朱襄公!若不是朱襄公,我们一家都饿死了!”
“朱襄公不是秦人的奸细,你才是!朱襄公能让我们活,你只会让我们去送死!”
“政公子是被丢弃在朱襄公门口,我们村里人都看到了,朱襄公和秦人没有关系,政公子也被秦人丢弃了。你胡言乱语!”
“对,你才是秦人奸细!廉将军带着我们打仗的时候好好的,你一来就败了!”
“你让我们丢掉土豆,去吃树皮,还有、还有……呜呜……明明有马肉,你让我们吃人肉。我吃了我阿父的肉,我阿父为了让我不饿死,主动找秦人送死!主动送死啊!要是没丢掉土豆,我阿父就不会死,我就不会吃阿父的肉,我是畜生,我畜生不如……”
“对啊,都怪你,丢掉了朱襄公送来的土豆!廉将军每日都要吃土豆炖肉干,你却说土豆有毒,让我们把上好的粮食丢了,你才是秦人的奸细,你才是!”
“你让马吃野菜,让我们吃树皮!”
“伍长进言让马不要和人抢草吃,你把伍长活活打死了!”
“杀了他!都是他的错!”
“不是赵括,我们就不会被困在这里!杀了赵括!杀了他!”
“他回去要杀朱襄公,杀了朱襄公我们家里人都会被饿死!”
“杀了他!”
“杀了他!!”
纪律严明的赵军,在沉寂了许久之后居然哗变了!
赵括怎么也没想到,他只是辱骂了一个贱民,赵国兵卒居然哗变了!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朱襄会在赵国兵卒中有这么大的声望?!为什么那些宁愿吃自己亲人的肉也不敢抢他吃过的骨头的兵卒,居然会为了一个朱襄对他举起兵器?!
“你们敢!我是赵王的大将,我是马服君的儿子!”赵括歇斯底里地怒吼道。
“马服君不会把战败的过错推给不在战场的人,不会不会自己吃马肉,让我们吃人肉!”游侠儿举着刀,朝着赵括冲了过去。
“什么?!”白起手中书简砸在了腿上,惊讶抬头,“赵军哗变,把赵括杀了?!”
王龁抱拳道:“是。领头的人名为伯夫,他提着赵括的头,率领赵军开营门投降。”
白起呆愣了许久,才揉了揉自己被竹简砸疼的腿,皱眉道:“糟糕了。”
“投降不好吗?为什么糟糕了?”他身旁一老者疑惑地询问。
那老者身穿没有花纹的黑色细麻衣,端着一碗已经吃了一半的豆饭,就像是寻常人家的老人。
白起叹气:“君上,我们养不起近二十万的赵军。我本来准备在他们饿得没有力气的时候,欺诈他们开营门投降,然后将他们全杀了。现在他们还有力气,不好杀;他们又杀了大将来投,有战功……”
白起话没说完,老者把手中的豆饭放下,捋了捋灰白的胡须,道:“若我们杀了自己大将主动来投的赵军,恐怕以后遇到的所有敌人都要死战不降了。”
白起深深叹了口气。
白起最重视人命。正因为重视,他才打歼灭战。
战俘养不起,难道送回去让他们下次继续和秦军打吗?消灭人,比攻占土地更能削弱他国。
但白起虽然每次出战屠人无数,却不是没脑子胡乱杀人。如果弊大于利,他就不会动屠刀。
白起对要不要阬杀赵国战俘之事一直在犹豫,和眼前正在吃豆饭的老者,他的君上已经讨论了许久,一直拿不定主意。
如果不欺骗赵军,赵军就算快要饿死了,秦军想攻破赵军营寨也需要付出伤亡。白起的重视人命,是让敌人灭亡,让己方存活。秦国和自己的名声,与秦军中的将士兵卒哪个重要?白起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只是还没说服秦王。
歼灭敌人和骗杀俘虏是两回事。秦王本来名声就不好,白起欺骗阬杀赵军,会让他的名声雪上加霜。秦王担心之后英才会不会因此事又不敢来秦国了。
不过秦王是个务实的人。
养不起又不能放回去,犹豫一下,最后肯定还是得杀。名声什么的,秦王认为自己统一六国后,应该就会好起来。
现在,君臣二人都面面相觑,坐蜡了。
歼灭敌人和骗杀俘虏是两回事,骗杀俘虏和杀有功的降将降兵就更不是一回事了啊!
秦王愁得把胡须都拽下来几根:“武安君,你说这该如何是好?”
白起非常果断干脆:“末将不知道。”
秦王又扯下来几根胡须:“你都不知道,那寡人该问谁?”
白起道:“写信问相国?”为什么不问问无所不知的范相国呢?
秦王瞪了白起一眼,道:“书信一来一回都多少日了?这之前先把赵军养着?”
白起扶额,头更疼了。
秦王也头疼,所以他转移话题:“为何赵军会突然哗变?就算因缺粮哗变,居然敢斩杀主将,定有缘由。”
王龁道:“君上,此事听说和朱襄有关。赵括辱骂朱襄,说回去就杀了朱襄,赵军兵卒就哗变了。”
秦王低头看着自己又拽下来的胡子:“啊?!”
白起刚捡起来的书简又砸了腿:“什么?!”
君臣二人再次面面相觑。
这事和朱襄能有什么关系?朱襄不是会种田吗?怎么都能让赵国兵卒为他斩杀主将了?
秦王拍了白起的背一巴掌:“快去打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白起默默叹了口气,起身离开。
秦王端起碗,继续吃豆饭。
军中缺粮,有豆饭吃就不错了,总比麦饭可口。
白起召见了此次赵国军队哗变的“祸首”伯夫。
伯夫是很典型的平民名字,即“家中长子”的意思。
白起没有轻视没有姓氏的伯夫,先夸赞了一句“身手不错”,然后仔细询问此次赵军投降细节。
伯夫就是那一位游侠儿。
他口才很好,描述的事件细节详尽,绘声绘色。
但白起没听懂。
他反复询问了好几遍,还是没听懂。
直到吃饱了豆饭的秦王跑到他身后冒充他的幕僚家臣时,他仍旧没听懂。
为什么赵括非和土豆过不去?为什么赵括辱骂污蔑还要杀了朱襄?白起完全不明白。
赵军兵卒会为了朱襄暴起杀主将的事,白起倒是能理解一二。
赵括之前滥杀在军中有名望的老兵卒,虽然起到了震慑的作用,也在兵卒心中留下了怨恨。
之后赵括优先保证自己的亲兵和良马的食物,兵卒饿得以战场上的尸体为食,兵卒心中积怨已经很深。
现在赵括莫名其妙要把好好的粮食烧了,又莫名其妙要杀在赵国平民中声望极高的朱襄,在有人带领的前提下,赵国兵卒血气上涌,就跟着反了。
不过若此事没有人带头,恐怕赵国兵卒还是会继续忍耐下去吧。
白起看向脸上毫无惧色的伯夫:“听你的语气,你和朱襄很熟悉?”
伯夫道:“我家住在蔺公封地,已经承了朱襄公很多年照顾。”
白起揉了揉太阳穴:“那朱襄……”
他话还未说出口,司马靳跑了过来:“将军!赵国派人来说和,请求你放了被围的赵军,还带了很多粮草来!”
白起听到“粮草”二字,心头一松,头脑一清。
秦王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来者是谁,难道是蔺相如?”秦王还对那个敢威逼他击缶的蔺相如念念不忘。
司马靳道:“不是,是朱襄!我听赵军一直说朱襄朱襄,没想到竟然是朱襄来当使臣?他擅长不是种地吗?!”
司马靳一得到消息,立刻兴冲冲地跑来亲自报告。
将军!君上!赵人口中那个特别会种地的朱襄来了!
伯夫大惊,手中拎着的头颅落地,赵括死不瞑目的脑袋在地上滚了两圈:“朱襄公怎么会来这里?赵王一直未给朱襄公官职,怎么会让朱襄公当使臣?!”
“啊,提前给我们送信的赵人说,赵王放弃你们,朱襄使金贿赂赵国重臣楼昌,才得以出使。他出使的时候,赵王都没召见他。”司马靳打听得可清楚了,“赵王肯定不相信他能成功。”
伯夫和他身后的赵国兵卒先是一愣,然后痛哭不止。

朱襄乘坐着马车前往长平战场,正好从秦军驻守的百里石长城经过。
王龁亲自当了一回诱饵,退守百里石长城。在完成合围之后,秦军连成一片,他自然也能和其他人轮番驻守了。
最近正好轮到司马靳和王龁换防,王龁去了谷口,司马靳在百里石长城候着赵军援军到来,好“围城打援”。赵国的援军没等到,司马靳等来了朱襄提前派来报信的人。
朱襄担心自己还没靠近秦军阵地,就被秦军的箭雨欢迎,派人提前通知秦军放行。
他本来打算让廉颇的家丁去报信,相和的徒弟自告奋勇,说自己会秦话,自愿当信使。
七国语言不同,周有雅言,相当于官话,出使的士子只需要学会雅言,基本就能和对方官吏沟通。
不过要通过秦国军营报信,会秦话的信使更容易传达消息。
虽然当信使有危险,现在同行的人谁没有危险?朱襄没有矫情,给了相和徒弟自己的身份证明,又塞给他一些碎小的金银铜块,好让秦军兵卒行个方便。
相和本想说秦军军中律令严厉,秦兵不敢收。但他想了想,先示意弟子收下朱襄给的钱财,然后将钜子令交给弟子:“以给钱财的借口,将这个呈上去。”
当墨家弟子要离开前,许明将一块青铜牌交给了他:“我和武安君有过几面之缘。不过我的弟子不如你能说会道,此牌交予你。”
墨家弟子立刻作揖,双手恭敬捧着青铜牌道:“必不负所托。”
墨家代表着小手工业者的利益,农家代表着农人的利益。他们有各自的政治需求,但也都知道这政治需求实现的希望非常渺茫。
除了最高的理想,墨家和农家还有最基本的理想——让在乱世中最难生存的小手工业者和农人能够活下去。
秦国治国理念虽离墨家和农家相去甚远,但秦国是如今最可能一统天下,结束乱世的国家,也是七国中唯一有平民升迁途径的国家,所以墨家和农家都早早的入了秦。
秦国的牛耕铁犁使用范围比其他六国更广,这其中就有农家的功劳。
白起每打下一块地方,需要有人来恢复被战争打烂的城池的秩序。耕作是重中之重,农家就扛着农具出场了。许明在入赵前曾经与白起共事过。
两人话不投机,理想和地位都差距甚远,彼此间没有什么交情。只是白起知道农家对秦国的重要性,或许能给许明几分脸面。
墨家弟子对着司马靳诉说朱襄的功德后,就将金银、钜子令、青铜牌都交给了司马靳。
他认识司马靳,知道司马靳是白起的副将。
司马靳将布包一股脑地都呈了上来,冒充白起幕僚的秦王探头一看,捋着胡须惊讶道:“将军,这是钜子令和农家许明的牌子!”
白起差点被君上这一声“将军”喊得表情破功。还好他在副将和手下老卒的荼毒下,面瘫功力深厚。
“墨家和农家怎么和朱襄混在了一起?”白起皱眉,半晌,眉头舒展,“墨家和农家消息灵通,朱襄在平民间名声极好,他们得到消息后亲往探查,倒也正常。”
秦王做足了幕僚的姿态:“墨家和农家送来这两块牌子,恐怕是想为朱襄说情。将军何不先封锁赵军已经投降的消息,让人领着朱襄等人过来,再单独听听相和和许明的说法?”
你是君上,你说了算。白起腹诽后,面无表情颔首:“先生说得极有道理,按照先生所说的做。”
司马靳和王龁:“……”
你们怎么还演起来了?那我们以后叫君上什么?也叫先生?那多不好意思……
白起看向几位献头的赵国兵卒被安顿的方向。
他们得知朱襄到来后痛苦不已,白起让人领他们先离开了大帐,才询问司马靳之后的事。
他又默默看向君上。
所以君上,没有外人,你为何突然演了起来。
秦王给了他一个“你瞅啥”的眼神。
白起将想说的话咽下,道:“君上,你为何不以秦王的身份召见朱襄?”
秦王笑道:“寡人想看看,他面对你这个凶名远扬的武安君,会不会吓得说不出话。武安君,你可不要暴露了寡人的身份。”
白起再次腹诽,论名声,我这个武安君比起君上差远了。
白起突然感到一阵疲惫。
他经常在外打仗,没和君上长久相处过。现在他更佩服范相国了。范相国是如何能与君上相处自若?范相国的胆识机警果然都异于常人。
“遵令。”白起无奈答应。
墨家弟子回禀了秦兵已经放行的消息后,朱襄才继续沿着太行山麓出发。
山路崎岖,马车的车轮是木头,几乎没有减震措施。即使山麓被军队修建了一条能让马车行驶的车道,朱襄在马车中颠簸得头都晕了。每隔一阵子,他就会出来骑马透透气。
赵武灵王改革“胡服骑射”,不仅改了衣服,还从战车兵中挑选出一支骑兵。
如今没有马镫,但有缰绳和马鞍。赵国骑兵在战场上屡立奇功,各国都开始培养骑兵,其中以与西戎混居的秦国培养骑兵的速度最快。
赵武灵王培养骑兵之后,民间有条件的人也会在外出的时候穿胡服,骑马代步。朱襄成为蔺相如门客之后,就被蔺相如教会了骑马射箭。
朱襄射箭的准头和他舞剑的技术一样,让之后接手朱襄教育工作的荀况看一次就暴躁一次,但骑术勉勉强强还过得去。不过坐车虽颠簸,比骑马节省许多体力,所以朱襄还是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马车里颠啊颠。
出来骑马时,朱襄将这一路景色尽收眼底。
太行山麓从战国初年起,就被魏、韩、赵争夺,战乱不休。秦国出兵上党已近三年,这里连续遭遇了三年的战乱,附近村庄更是残破不堪,荒草横生。
经过的车队惊得一只肥美的野兔从草丛中窜出,草叶摇晃,露出隐藏在荒草中的残破白骨。
一只不知是野狐还是野狗的动物从骨堆里钻出来,往车队探头探脑,如果不看它嘴里叼着的人骨,那摇头晃脑的模样显得憨态十足。
几只鸦鸟在空中盘旋,发出了嘶哑难听的声音。
邯郸附近的平民已经在愁每日的一顿饭又该煮些什么好,这里却四处可见能果腹的野物。
朱襄还眼尖的发现,一处已经垮了一半的房屋旁生长的野草,是未经采摘的菽苗。
在菽苗从中,有一具还带着残破布片的尸骨。尸骨已经被动物糟蹋地七零八落,唯有一只抓着残破簸箕的手骨十分醒目。
朱襄收回视线,让骏马自己慢悠悠地顺着队伍前行,自己抬头看向了天空。
天空中阴云密布,恐怕是要下一场秋雨了。
秋雨之后,泥水覆过尸骸,杂草蔓过坟头,或许这荒野看上去就没有这么可怖了。
“朱襄公,要下雨了,请回马车。”许明也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劝说道,“为了面见武安君,可不能生病。”
“好。”朱襄从善如流。
待他回到车厢后不到一刻钟,雨滴就大颗大颗地砸在了车厢顶部。风声呼啸如怒吼悲泣,雨声响亮如兵戈相交。
朱襄闭上双眼。
他已经踏上了长平之战的战场了。
到了百里石长城,秦军分出一队人帮赵人护送粮草。
朱襄原本担心赵人会和秦军起冲突。他绕着运粮队转了一圈,发现赵人对秦军居然没有多少愤怒憎恨表情,而是一脸的麻木。
同样,秦军对赵人也没有仇恨,没有轻视,没有什么负面的情绪。
他们也不可能有什么正面的情绪,只是板着脸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秦国赵国刚打过仗,这一片战场上还裸露着不少秦人和赵人的尸骨。但秦兵和赵人都仿佛只当对方是陌生人,漠不关心的陌生人,连愤怒和悲伤未曾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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