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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为始皇崽耕出万里江山—— by木兰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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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将地里的土块挖起,堆成高高的田埂。一群赵国兵卒仍旧穿着他们破烂的、几个月没有换的衣服,拿着铁锄头在地里勤劳地翻地。
翻着翻着,他们就翻出了带着布片的人骨头。
这一片地在秦国到来之前,就是魏国、赵国、韩国争夺的战略要地。稍稍把土层挖深一些,就能挖到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人骨头。
赵兵已经习以为常。
他们把骨头翻出了地面,继续翻地。
翻完地之后,他们将骨头敲碎,在地面上放了一层枯草,将枯草点燃。
枯草燃尽后,骨头也被烧脆了。他们又翻了一次地,将地面的灰烬和人骨头碎片埋入土中,正好肥地。
这一片荒野浸透了兵卒和流民的尸水,十分肥沃,但病菌也很多。先烧一遍再种地,可以减少部分不利于土豆生长的病菌真菌蔓延。
这是第一层消毒。
开始播种土豆的时候,种坑里被撒上生石灰。
朱襄在带着人漫山遍野挖煤的时候,也挖了不少石灰矿,烧制出许多生石灰。虽然没有弄出水泥,但生石灰还能用于种地,兼有“农药”和“肥料”的功能。
田地里撒多少生石灰很有讲究,少了没作用,多了会“烧”种子。虽然没有仪器分析土壤成分,但观察土壤和融化在水中的土壤的颜色,观察土壤上生长的植被,再尝一尝……朱襄就能大致掌握这些土壤的成分,判断出该撒多少生石灰。
朱襄不仅告诉耕田的赵兵需要撒多少生石灰,还将自己判断土壤的经验絮絮叨叨教给赵兵。
赵兵中还没死绝的将领很无奈。他们认为朱襄说的东西太深奥,愚昧无知的兵卒怎么可能听得懂?
还在装白起的幕僚的秦王也这么想。
几日之后,有年纪较大的赵兵自行判断出需要生石灰的数量,然后询问朱襄。朱襄认可了几次之后,将这些老兵卒派出,让他们分担了生石灰的播撒工作。
赵兵在这段时间又死了几千人。
生病死的,伤势过重死的,现在还剩下十五万人左右。农时紧张,三个月的时限也很紧张。即使朱襄相信,秦王肯定会将时间延期,等到土豆丰收那一天才会做决定,但种地也得抓紧时间。朱襄一个人要指导十五万人,精力和时间都不够。
分析土壤本来应该是一件很复杂的事。秦王见这么快就有人学会了朱襄的“绝活”,十分惊讶。
朱襄笑着解释道:“还有谁能比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农更了解土地?他们本来就有判断土壤成分的经验,只是那些经验零零散散不成体系。我只是帮他们梳理了一遍,将他们的经验转化成了知识而已。这就像是原本就认识字的人开始研读文章一样,当然很迅速。”
秦王深深地看了朱襄一眼,表情莫名。
朱襄不在乎秦王在想什么,问秦王要不要派一些秦兵接受自己的指导。
“土豆产量很高,但我不建议你们在自有的农田上种土豆。我还带来了一些比较优良的冬小麦种子,现在正是种植冬小麦的时候。要不要试试我的种子?”朱襄不抱希望地询问。他以为秦人不会信任他。
秦王没有做决定,他让白起将这件事告知将会在这里屯田种地的秦兵,让他们自行决定。
白起回禀:“他们都想种朱襄带来的种子。因为朱襄带来的种子有限,他们还打了起来,被我用军令罚了。”
因范雎千里迢迢送来酒肉和酱料,秦王的饮食大大改善。
他放下浇了肉酱的小米饭,擦了擦胡子上的油:“他们这么信任朱襄?”
白起道:“能让赵兵为其杀将的人,他们显然已经完全听信了朱襄的名声。”
秦王咂巴了一下嘴,把嘴里的味道吞下,捋了捋胡须道:“你相信朱襄的名声吗?”
白起道:“我猜测,朱襄的能力,可能比他的名声更加可怕。”
秦王笑道:“为何要说可怕?”
白起淡然道:“用朱襄者,或许比我的兵锋,更能轻易战胜六国。末将请求君上不要让朱襄回邯郸。哪怕只是很小的可能,朱襄也绝不能死。”
秦王笑着摇摇头:“你只看到了他的能力,你也要看到他的品德。他敢为政儿与寡人争执,若将他拘往秦国,危及政儿和朱襄妻的性命,即使有子楚在,他也不会安心为寡人所用。”
说到这,秦王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他的笑容中,似乎夹杂了一些看热闹和幸灾乐祸的意味。
“如果政儿和朱襄妻遭遇危险,或许他得知子楚的身份后,会更加愤怒。”秦王笑道,“他都敢训斥寡人不疼爱曾孙了,说不准敢举着剑刺杀子楚。”
朱襄来到长平后,廉家家丁在廉颇等人的命令下,每日都监督朱襄练剑。
三位长辈为朱襄过于羸弱的实力操碎了心。
白起围观了一次朱襄的练剑课程,没看几眼,他转身就走,再也不看朱襄练剑。
白起身为主将,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朱襄练剑的模样实在是太让人焦躁,他怕多看一眼,就忍不住冲上去把朱襄的剑夺下来,然后狠狠敲打朱襄的脑袋。
如果不是廉家家丁告诉他,朱襄真的很努力很认真地在练剑,他还以为朱襄是用乱来在敷衍廉颇、蔺相如、荀况给他布置的功课。
“以朱襄的剑技,公子子楚站在朱襄面前,他也刺杀不了。”白起道,“君上已经决定让朱襄回邯郸?”
秦王笑着颔首:“是。”
白起在心里叹气,不再多说。
他能活到六十,早就已经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秦兵为了抢夺朱襄带来的冬小麦良种,差点打起来。赵兵得知此事之后,好好笑话了一场秦兵。
朱襄笑不出来。
随着天气逐渐变凉,赵兵生病和伤势加重的人又变多了。
他虽然带来了粮食,却没有足够的药物。
这个时代的人生病大多靠自己扛过去,他就算带来了药物,也救不了人。
朱襄想过如何救治伤员。
一些有疗效的草药,高浓度酒精,用石灰和高浓度酒精萃取的大蒜素……他脑子里确实有许多拯救伤员的知识,却没有一个能用。
他从哪找草药?又如何在粮食都不够的时候得到大量高浓度酒精?大蒜素的制备也需要酒精,而且大蒜还在西域,没传入中原呢!
寻求药物是完全不可能了。朱襄想从改变环境卫生上来减少生病率和伤员恶化率。
在这个时代,对伤势的处理多是使用烙铁,将伤口烫平,止血并烧掉伤口的病菌。但伤口里面的病菌无能为力,烙伤也可能产生恶化。
朱襄让伤员忍着痛用温开水洗干净伤口后再用烙铁治疗,将伤兵伤亡率降低了一些。
赵兵十分感动,对朱襄更加敬重。朱襄却仍旧很无力。
他本来还想让赵兵多洗澡,勤换衣服,喝烧开过的水。这样大部分病灶都能消灭到萌芽阶段。
但他只推动了让伤员洗干净伤口再治疗这一件事。
赵兵的衣服只有一两套,没可能勤换衣服;即使挖了煤炭,但煤炭供给生火做饭和冬季取暖都很紧张,哪可能有每天烧热水的分量;即使有,他们也没有时间每天烧水洗澡。
秦国人不会做慈善,朱襄带来的大部分粮草都被收缴,赵兵每日吃的粮食仅能让他们不饿死。每日繁重的劳动后,他们就累得几乎动弹不得,倒头就睡,怎么可能还有时间洗澡洗衣服?
连生存都是问题时,说什么注重个人卫生就是个笑话。
朱襄派人及时清理焚烧垃圾,注意水源地的清净,就已经做到了极限。
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死去,每日都要焚烧尸体。
赵兵对朱襄没有救下这些人心中不会有任何不满,他们甚至更狂热地尊敬仰慕朱襄。
只有朱襄一个人为每日尸体上燃起的火光默哀。
这时候,他只有去与秦王贫一贫嘴,偷看努力保持面无表情的武安君那震颤的眼神和抽搐的嘴角,才能让自己开心一下了。
或许是把武安君刺激过头了,白起终于忍不住,借着朱襄去农田巡逻时,找到朱襄单独聊天。
他们站在有高低差的小湖泊前聊天。护卫站在稍远的地方巡逻,他们只要稍稍压低声音,哗哗的水声就能遮掩住他们的话语声。
白起开门见山道:“你对秦王太过无无礼。虽然秦王现在纵容你,但这很危险。”
朱襄很惊讶白起居然会好心地告诫他。
他看出白起很擅长明哲保身,他以为白起会不多管闲事,沉默地看着自己作死呢。
白起以为朱襄的惊讶,是对自己所说的话的惊讶,他继续道:“各国国君求士的时候都许诺了很多好处。但他们想处死大臣的时候,任何功劳和任何许诺都没有用处。”
朱襄愣愣地看着白起。
他发现,白起不仅是劝他,也是在说白起自己。
“我知道。”朱襄道,“我知道这个世代,人命如草芥。在国君眼中,我们这样的庶民哪怕成了近臣,也想杀就杀,和奴隶没区别。”
他捡起一块小石头,朝着湖面旋去。
小石头在湖面上跳跃了三次,落入了水中。
“赵惠文王在位时,曾经非常喜欢看击剑。养了三千余名剑客,每日击剑而死的人有百余人。庄子用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庶民之剑来劝说赵惠文王,赵惠文王听从了,然后那三千余名剑客都自杀了。”朱襄笑道,“呵,自杀。”
赵惠文王想要看人舞剑,这些剑客每日就死伤百余人供赵惠文王取乐;赵惠文王要当仁君明君了,这些剑客就都自杀了。
“世上没有人认为这件事有什么不对,他们都称赞赵惠文王。”朱襄道,“没有人在乎那三千余名剑客是否无辜,没有人在乎他们的命。”
白起也知道这件事。他当时听闻的时候,也没想赵惠文王,而是在想那自杀的三千余名剑客,很可惜。
白起不是多看重庶民。他一点都不看重别国的庶民。他只是认为这件事很傻。
能给赵王表演击剑的人,一定都是很出色的剑客。这些人编入军队为赵国征战不是对赵国更有利吗?
那时白起的阅历还不够。后来他才知道,在秦国之外,庶人很难在军中出人头地。
后来他又知道,庶人在秦国即使出人头地,地位和那些天生贵族也完全不一样。
朱襄道:“武安君,我看过许多史书。被国君猜忌的大臣,有姓有氏的大多能逃入他国,而出身低微的大臣只能自尽伏诛。”
白起平静道:“若是在秦国,即便是出身较高的大臣,君上若要他死,也只能死。”
朱襄道:“比如商君吗?”
白起点头。
朱襄问道:“我不是挑拨离间。如果秦王要杀你,你也只能认罪伏诛?”
白起瞥了朱襄一眼,道:“我逃不出秦国。”
朱襄一屁股坐到湖边,道:“是啊,所以武安君在得知相国的恶意和秦王的偏心之后,只能默默忍受,连挣扎都不挣扎一下。武安君看得通透。”
白起没有回答。
他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朱襄。朱襄与他一样,也看得很通透。
白起在得知范雎对他生出间隙,秦王又过分偏袒范雎之后,心中很悲哀。但他什么都没做,也没打算做。
在秦国做官,他身家性命都系于秦王的好恶上。秦王要让他当武安君,他就是武安君;秦王要把他贬为庶民,他就只能当庶民;秦王若想让他死,他即使功劳再多,即使没有犯任何错误,都只能死。
他做了挣扎的事,反而会引起秦王厌恶。
这样安静地看着秦王做决定,继续沉稳又兢兢业业地为秦王做事,才是取得一线生机的最优解。
他以为朱襄不知道,原来朱襄知道。
朱襄看着湖面,视线放空:“武安君,其实我对秦王所说的相国那一些事,都是经过了润色。我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白起知道自己不应该询问,询问了可能不是什么好事。但他鬼使神差道:“你的真话是什么?”
朱襄道:“范雎心胸狭隘,利欲熏心,加害忠臣,危害秦国;秦王偏听偏信,只重亲不重贤,若不是范雎之前确实是贤相,他们就是奸臣昏君,和赵王有什么区别?”
世人都说,长平之战是赵国衰落的开始,为秦始皇奠定了统一的基础。
世人看着那篇其实是骂秦始皇的文章,说什么“奋六世之余烈”,好像秦始皇是坐在祖先的功劳上坐享其成。
其实只要翻看一下史书就知道,长平之战后赵国确实衰弱,但秦国并未抓住这个机会。反倒是赵王从此奋起,赵国再次繁荣强盛。若不是接连两代赵王都是蠢货,哪怕只出一代平庸的赵王,赵国也能恢复实力。
长平之战后,英明了一辈子的老秦王就变成了昏君。
朱襄看着老秦王和范雎肉麻的书信,心想后世一定有很多人感动他们的君臣情深。
就连不喜欢秦朝和秦国的太史公,在写到范雎因老秦王的话辞去相国之位的时候,都用酸溜溜的笔调为老秦王辩解,“老秦王只是想激励范雎,范雎自己心中有鬼,以为老秦王在敲打他,所以跑了”。
这一对君臣情真是感天动地啊。
那么这感天动地的君臣情背后呢?是被冤杀的白起,是函谷关下被斩首阬杀的二十万秦军,是已经随秦军出函谷关在三晋之地种田然后被驱逐和杀戮的普通秦国人。
长平之战后,秦王不听白起,偏信范雎,邯郸之战惨败,一直被人打到了函谷关。
白起征战一生夺得的三晋之地被三国收回,秦国再次龟缩在函谷关不敢东出,一朝回到了战国初。
如果不是因为楚国那时正好内乱,秦国还占有部分楚国的地盘。老秦王这四五十年的努力,基本就等于白干了。
长平之战后,老秦王又活了近十年。这十年,就是秦国土地不断丧失,良将名臣都逐渐变得平庸的十年。
范雎推举的两个人都降了,按照秦国法令,范雎应该担责。可老秦王却下令,朝堂不准有人提这件事,提者处死。
啊,这感天动地的君臣情啊。
朱襄又捡起一块石头,旋向湖面。
这次石头在湖面跳跃了七次,十分厉害。
“秦国和赵国没区别,都是国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国君的宠臣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其他人,无论出发点再正确,无论建立了多大功劳,如赵国的廉公和蔺公一样,国君说丢弃就丢弃。”朱襄看着湖面道,“区别可能只是宠的人是谁,是不是自己。”
朱襄笑了笑,道:“秦王现在就挺宠我,当宠臣的感觉真不错啊。”
白起站在朱襄身后,问道:“你对秦国也失望了吗?”
朱襄道:“我怎么会对一个我能当宠臣的国家失望呢。武安君,谢谢你今日这番话。”
“你既然心里明白,我说与不说都没什么意义。我应该感谢你在秦王面前为我求情。”白起问出自己潜藏在心底的疑惑,“你应该憎恨我,为何要帮我?”
朱襄又笑了笑,语气却有些冷漠:“我其实不在乎什么赵人秦人。非要说我在乎的,应该是身边人,和……早点天下一统,结束战乱吧。”
老秦王的昏庸,让秦国十年无所作为,再次变成东出不能。
之后的秦王虽想出函谷关,却再次被其他国家的联军打到了函谷关,据说始皇崽他爹英年早逝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函谷关差点被攻破而气死了。
秦始皇在位后连年灾荒,他无可奈何,只能派兵出函谷关去抢。
正好这时候各国的国君脑子都有病,这样抢一次,抢两次,最后势如破竹,就干脆一统天下了。
所以奋六世之余烈,从制度和经验教训上出发,确实是如此。但非要深究老秦王为秦始皇留下了什么,大概就是在形势一片大好之下,突然拉胯的沉痛经历吧。
我家始皇崽,牛逼!
白起静静地低头看着继续玩砸水花的朱襄。
朱襄的意思是,自己若活着,能让秦国加速统一天下的进程吗?
朱襄继续砸水花,白起先静静地看了朱襄一会儿,又抬头看向溅起水花的湖面。
然后他没有告别,径直转身离去。
白起离开时,系统响起提示音。
白起好感度解锁,现在好感度为一,宿主是否抽奖。
朱襄丢掉手中的小石块,双臂展开,躺在了可能埋着尸骸的土地上,怔怔地看着天空。
最近秦王和白起都对他很好,看上去好感度似乎至少也该是二了,但其实两人好感度一直没解锁。
好感度系统的判定挺严苛啊,系统的描述果然只是“参考”,秦王都能亲昵地敲打他的铁脑壳了,现在好感度还没解锁呢。
好感度就算只是一,或许都比别人甜蜜蜜地相处了一辈子更真挚了。
不知道白起的好感度为什么会解锁,因为自己与他瞎叨叨了一阵自己的心声吗?
管他呢,反正我都要死了。
朱襄深呼吸了一下,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继续巡视和指导田地的工作。
两日后,白起做了一件事,从现实中证实了他对朱襄的好感度确实解锁了——他说动了秦王,先释放了部分赵兵。
白起释放的赵兵都是老弱病残,加起来大概有五万人。朱襄担心的过不了冬的人,几乎都在这些名单中了。
他们回到了赵国,有房屋,有自己的家人照顾,可能还能有部分抚恤金,还可能找到游医巫医,怎么想,存活率都会比待在物资不充裕的这里高多了。
哪怕他们仍旧死了,死在亲人身边,和死在长平战俘营,也是两种心情。
朱襄用手背抹了抹眼泪,给秦王和白起送了一大块卤水点的豆腐和豆腐食谱。
“谢谢秦王,谢谢武安君。”朱襄哭得像个泪人。
秦王唏嘘。看着朱襄哭成的这个模样,真是还没长大呢。
“先放回部分人,秦军的粮草压力小许多,还能给赵国增加压力。不是为了你。”白起道,“是为了秦国。”
秦王瞥了一眼白起。
白起不解释,他就信了。他怎么觉得,白起现在虽然看上去仍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心里好像有点慌呢?
等会儿就写信和先生分享这个消息。
土豆苗拔高,冬小麦的苗也冒出地面的时候,五万左右老弱病残赵兵回到了赵国。
平原君和平阳君亲自去赵国边境迎接,没有追究这些战败赵兵的责任,还给了他们不少抚恤的粮食,让他们能度过这个冬季。
现在赵国缺人种田,哪怕是老弱病残,只要扛过了这个冬季,都能为赵国种田。
五万人回到了赵国,赵国朝野震动,不少平民悄悄在家里给朱襄树了牌位。
朱襄的名声再次响彻七国。
连秦人听到了朱襄的事迹都惊讶无比。
居然能让他们的武安君放人,这个叫朱襄的人也太厉害了。
自从朱襄离开后,嬴小政就每日坐在门槛上眺望远方。哪怕读书的时候,他也要坐在门槛上。
雪担心嬴小政着凉,劝了几句劝不听之后,就给嬴小政身边放了个火盆。
“你若生病了,你舅父回来得多着急?”雪摸了摸嬴小政的额头,道,“政儿,为了你舅父,你和我也要保重身体。在他心中,没有比我和你更重要的人。就是蔺公他们也比不过。”
嬴小政鼓着腮帮子嘟嘴:“我们最重要,那舅父为何还要离开我们?”
雪蹲在嬴小政面前,道:“我们虽然最重要,其他人的重要性比不过我们,但他们人太多太多了,即使比不过我们,也比你舅父他自己的重要性大了。”
嬴小政低下头,嘴更瘪了:“不是比过了我们,是比过了舅父他自己吗?”
雪点头:“你舅父就是这样的人。”
嬴小政伸出手,扑到了舅母怀里:“舅母,舅父会回来,对不对?”
雪抱住嬴小政,蹭了蹭嬴小政的脑袋:“嗯。”
她希望良人能回来。但良人离开之前做的事,让她十分担心。
她太了解自己的良人。良人离开时,一定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
雪只能希望,良人只是做准备,而不是真的会死。
雪将嬴小政抱起来时,一驾马车匆匆停到了门口。
蔺相如跌跌撞撞从马车上下来,差点摔倒。
他焦急道:“快!赶紧上来!”
雪不明所以,但蔺相如都这么说了,她还是抱着嬴小政上了马车。
蔺相如对驾车的蔺贽道:“回府……不,去廉颇府上!赶紧去找廉颇!”
蔺贽挥动马鞭,朝着廉颇府上赶去。
马车行驶了一半,他们就正好遇到了骑马的廉颇。
廉颇带了一队私兵,居然也是来朱襄家接雪和嬴小政。
“赶快!”廉颇神情严肃道。
在廉颇私兵的护送下,马车驶入了廉颇的府邸,然后换了一辆马车,朝着廉颇的封地驶去。
廉颇虽然被免职了,但赵惠文王给他的封地,赵王并没有收回。
廉颇是嬴姓廉氏,若追溯过往,可能几百年前和嬴姓赵氏的赵王也是一家。所以廉氏早早就有了封地,封地经营得如同独立的城池。廉颇养的私兵,大多都在封地中。
雪抱着嬴小政,惶惶不安。
她自朱襄投入蔺相如门中后,第一次离开邯郸。
嬴小政紧紧抱着舅母的脖子,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随着身体和头脑的增长,嬴小政终于消化了部分梦境的馈赠,他比普通小孩成熟聪慧许多。
见到蔺翁和廉翁紧张的模样,他心中有了猜测。
只是舅母已经够惶恐不安了,嬴小政没有把自己的推测说出来,让舅母更加不安。
“好了,在我的封地,我就不信赵王敢硬闯。”回到了封地,廉颇松了一口气。
蔺相如咳着嗽,冷静道:“赵王应该不会做什么。现在朱襄声望极高,他也不能以他的名义做什么。所以一定是平原君和平阳君为他分忧。”
廉颇嗤笑道:“也可能是楼氏为他分忧。楼氏虽已经不是赵国宗室,待遇和赵国宗室差不多,赵王要做赵国宗室不好出手的事,都是由他们做。”
国君最防备的是自己的族人,最信任的也是自己的族人。楼氏算半个赵国宗室,是赵王处理阴暗事的刀。
雪抱紧嬴小政,身体微微颤抖:“发生何事了?难道良人……”
廉颇笑道:“你良人好着呢。他真的说动了白起,让白起放回了五万赵人。听被放回的赵人说,朱襄正带着剩余的赵人为秦国种土豆。若土豆能丰收,其余的赵人也能回来。”
雪惊喜道:“真的?那良人也能回来了?”
蔺相如本想隐瞒,但雪如此聪慧,已经猜到此事和朱襄有关,他想瞒也瞒不住,可能会让雪更加害怕。
他叹了口气,道:“朱襄如此受秦人看重,可能降卒会被放回,秦王不一定乐意将朱襄也放回赵国。”
雪的身体剧烈一颤,道:“那……那良人要去秦国,不回来了?”
嬴小政抱着舅母的脖子,猛地转头:“我不信!舅父不会丢下我和舅母!”
蔺相如安抚道:“朱襄自然不愿意去秦国,但若秦王将朱襄绑回秦国,朱襄又能奈何?”
嬴小政想起自己曾祖父的名声,小嘴一撇,金豆子就滚了出来:“曾祖父、曾祖父就不想,如果舅父不回来,我和舅母会面临什么吗?”
廉颇冷哼:“你那曾祖父,难道会考虑这个?”
嬴小政将小脸埋在舅母的颈窝中。
嗯,是的,无论是曾祖父、祖父还是父亲,当然都不会考虑自己。
他们都不会。
蔺相如叹了一声气,道:“赵王身边的人一定会对赵王进言,扣押你们,威胁朱襄,让朱襄不为秦国效力。”
廉颇看着默默垂泪的雪和哭得身体一缩一缩的嬴小政,安慰道:“放心,朱襄聪慧,他一定能想到办法回赵国。你们在我这里暂时住着,等朱襄回来就没事了。”
蔺相如道:“如果朱襄真的被秦王绑去了秦国,秦王一定会派人来赵国,威逼赵王送回质子。到时你们也能一家团聚,别担心。”
廉颇看向蔺相如。
蔺相如的表情十分坚决。
廉颇摸了摸鼻子,笑道:“对。放心,听说赵括那竖子战死,赵王总该知道依靠我了。我也会上书赵王,让赵王放你们回秦国。如果朱襄已经回不来,扣住你们只能引起朱襄仇恨,让朱襄对秦国更加死心塌地。”
雪流着泪,仍旧将嬴小政紧紧抱在怀里,对蔺相如和廉颇艰难地深深一拜。

雪和嬴小政到达廉颇封地时,荀况和蔡泽还留在朱襄家中。
荀况瞥了蔡泽一眼,道:“你不是说自己学习百艺,只是为了求富贵吗?这里危险,你还不逃?”
蔡泽没回答。
他自己都有点疑惑为什么不逃,但他确实没有任何想要逃走的念头。
“朱襄看重家人,他一定会回来。”蔡泽转移话题道,“他回来前,我帮他将宅子守着。”
荀况冷哼:“他肯定想回来,但秦王会让他回来?”
蔡泽道:“以朱襄聪慧,他一定会说服秦王。”
荀况狠狠一拍桌子,咬牙切齿道:“他若被秦王绑走还好,若他真能说服秦王放他回赵国,这才是祸事!这竖子,恐怕离开前没有完全说实话!”
蔡泽继续沉默。
朱襄在长平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和他们所想的“说服”完全不同。蔡泽已经意识到了,朱襄恐怕还有其他打算。
蔡泽和朱襄平辈相交,比起荀况等长辈,蔡泽更了解朱襄。
“不知道赵王什么时候才会派人来,派什么人来。”荀况骂了几句朱襄后,抚平了自己衣服上的褶皱,讥讽道,“希望他不要太愚蠢,做那杀士之人,让秦王得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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