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为始皇崽耕出万里江山—— by木兰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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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儿居然驳斥我的话,你不担心他惹恼我?”老秦王继续问道。
朱襄一边往水里倒茱萸油,一边道:“蔺公曾说,秦公子可以有野心,有城府,唯独不可平庸昏庸。”
老秦王一愣,然后长叹一声:“蔺卿真乃我知己。即便蔺卿已老,我也希望蔺卿入秦。我愿意为蔺卿养老。”
朱襄闷头往锅里丢从老秦王物资里扒拉的肉骨头熬汤。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若蔺公真的入秦,恐怕老秦王就不是这副态度了。
“君上,说到蔺公,我有事相求。”朱襄道。
老秦王笑道:“你这是给我提的第三个要求了,说吧。”
朱襄道:“我知道君上了解赵国消息。若蔺公和廉公老病归乡,请准许我偷偷前去探望。”
“老病归乡”是委婉的说法,其含义是,扶棺归乡。
老秦王笑容淡去,眉头紧锁。
半晌,他叹气道:“去吧。到时把政儿一同带去,给蔺卿磕个头。雪姬留在咸阳。”
朱襄心中不意外老秦王的要求,但他仍旧难免生出些许自嘲。
如蔺翁和廉翁那样的长辈,他大概是再也遇不到了。
“谢君上。”
土豆粉即用土豆淀粉做成的粉条。
“削皮的生土豆碾成土豆泥,用水反复清洗,用麻布过滤后的水静置一夜,倒掉上面的清水,再将剩下浑浊的水晒干,剩余的粉末再碾细就是土豆淀粉。土豆淀粉加盐揉成面团,切成条状,就是土豆粉。”
朱襄一边给汤调味,一边向老秦王详细解释。
连蔡泽都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盯着朱襄。你莫非还真想教会秦王如何做土豆粉?!
“你曾说土豆不易存放。做成土豆粉后是否更容易存放?”老秦王问道。
朱襄道:“延长不了多少,只是吃法更丰富。”
不愧是老秦王,一下子就切中了要点。可惜,这个时代的土豆粉储藏时间并不长。
现代的干土豆粉能保存几年,但那是低温储藏真空包装。
土豆储藏的难点是含水量过多,土豆粉条储藏的难点是淀粉制品很容易吸水腐烂。
土豆收获后放进地窖里避光保存,定时通风,可以储藏三个月以上。若天气寒冷干燥的北方,运气好能储藏半年。
土豆粉一旦受潮,几日内就会霉变。
现代社会只要给土豆粉条套个塑料袋就能解决受潮的问题,古代没有能隔绝空气的布袋,所以土豆粉条不是延长土豆储藏时间的方式,只是土豆另一种吃法。
朱襄详细地向老秦王介绍土豆和土豆粉储藏相关难点,老秦王听得连连叹气。
“土豆产量高,便于食用,但储藏时间短;稷麦产量较小,食用方式较为繁琐,但储藏方法简单,储藏时间更长。”老秦王道,“你在长平时不断叮嘱我,不能因为土豆产量过高就在全国下令推广种植土豆。若我不听从,或许税还没收上国库,土豆就坏一半了。”
待水滚开后,朱襄将汤表面的浮沫撇掉:“没错。国家收税要收稷麦稻这类带壳的粮食,就要督促农人在良田种国家需要收税的粮食。土豆可以种在农人屋前菜地作为辅助食物,到荒年时再大规模补种,以救助灾荒。”
老秦王道:“秦国以田地等级和人丁计算赋税,他们若在不交税的荒地种一点土豆,或许能在交税后养活更多人口。”
朱襄尝了一口汤的味道,满意地点了点头,往里面放干菜继续调味:“君上英明。贪小利,失大利。国家强盛,首先在于人。有人口,才有延续不断的税收。在保证国家粮食储备的前提下,尽可能让国民吃饱穿暖。这样的国家,即使有野心家出现,国民也不会跟随。小民很好满足,只要不饿死冻死,谁愿意做掉脑袋的事?”
老秦王也笑了,他笑着摇头:“按照你的说法,秦人不会谋逆,但六国可不会因为秦王的仁义就不攻打秦国。”
朱襄道:“我现在所说的是秦统一天下后应该做的事。至于六国,不足为惧。为秦王统一天下献策的能人异士太多了,不缺我一个。”
老秦王拿了一个碗,舀了一碗汤喝了一口,呼哧呼哧喘了半晌的气:“这是什么味道?比姜更辛辣。”
“食茱萸,是茱萸的一种,又叫越椒,蜀人似乎叫它艾子。”朱襄道,“茱萸油味道比姜更辛辣,适合暖身体。若君上吃不惯……”
朱襄话音未落,老秦王将放了茱萸油的肉汤一饮而尽。
他长长舒了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脸色微红,精神焕发:“好!再来一碗!”
朱襄:“……”他恍惚间看到了前世的老陕人。
秦国这时候饮食和其他六国没差别。底层的人食用豆饭麦饭,顶层的人食用精挑细选的小米黄米。生产力水平没上去,什么小吃自然都不存在。
朱襄看过秦兵在急行军时才能领取的干粮。没脱壳的小米黄米小麦与豆子磨成粉后加一点粗盐烘熟,和后世的“炒面”很像。
现在虽然有用小米和黄米做成的“炊饼”,但要做成后世传说中商朝时就有的锅盔,必须使用质量较好的面粉。
石磨虽在战国时已经出现,小麦的吃法从麦饭到面粉却是两汉相交出现。唐代生产力大发展,村庄平民也能用得上石磨后,面食才普及到民间。就算有,兵卒也不可能奢侈到用干粮当盔甲。
现代陕西的吃食,和秦国大相径庭。
但老秦王端着一碗辣椒汤吨吨吨的模样,简直和朱襄印象中冬天的老陕人重合了。
陕西人嗜辣,油泼辣子就是一道菜,培养出的秦椒是中国最优良的辣椒品种之一。与山西人在开水里倒点醋就能当汤一样,陕西人把面汤往油辣子里一滚,就能喝得满脸红光。
老秦王居然一口就爱上了茱萸油的味道。如果把辣椒抽出来,老秦王是不是得让太医研究如何治疗痔疮了?
朱襄决定,如果沿路能向富户借到石磨,就磨面粉做面条,给老秦王做一碗茱萸油泼面,然后偷偷把老秦王捧着碗嗦面的模样画下来,保存在墓里。
如果运气好,后世能把他墓葬里的东西挖出来,参观者就能对着画像指指点点,看!几千年前的老陕人和几千年后的老陕人没区别!
朱襄越想越乐,嘴角不由上弯。
老秦王抹了一下嘴,疑惑地看着朱襄突然傻笑。
“蔡卿,朱襄这是怎么了?”老秦王接过蔡泽递来的水润了一下火辣辣的喉咙,小声问道,“需不需要寡人给他请个医来看看?”
蔡泽听老秦王对朱襄自称“我”,换成自己后虽然态度更加和善恭敬,却用上了“寡人”的自称,心里对朱襄的担忧稍稍减轻了一些。
蔡泽微笑着回答道:“朱襄心中总有许多奇思妙想。他经常一心二用,若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就会莫名喜笑颜开,甚至手舞足蹈。”
老秦王捋了捋胡须:“寡人听闻上古有贤人开悟时,也会如朱襄一样。”
蔡泽摇头:“朱襄不是开悟,只是性子太过跳脱。他现在肯定没想什么大道理。”
老秦王用眼神示意蔡泽去询问。
蔡泽走到朱襄身边,拍了一下朱襄的肩膀:“你在开心什么?为何与君上论策论到一半,突然笑了起来?”
朱襄回过神:“我在想,沿路能不能借到石磨,把小麦磨成面粉,做面条吃。”
老秦王:“你就在笑这个?!”
朱襄:“……嗯?嗯。”他总不能说,自己想把老秦王嗦油泼辣子面的图留在墓中,等后人来挖吧?
蔡泽叹了口气,对老秦王拱手道:“君上勿怪,朱襄天性质朴,想到了下一顿吃什么,都能让他乐好一阵子。”
老秦王无语:“看出来了。”
他刚刚还在考校朱襄,听朱襄论策,气氛非常严肃。一说到吃的,朱襄就和被魇住了似的,瞬间变成了个小傻子,一点都看不出贤才的模样。
蔡泽道:“朱襄自田野而来,对礼仪尊卑虽心中明白,但总会做出惊人之举。他又被家中长辈骄纵惯了,居然对君上失礼……朱襄,快向君上请罪!”
朱襄虽然没反应过来,还是顺着蔡泽的话立刻向老秦王作揖请罪。
老秦王笑着将朱襄扶起来:“寡人也是朱襄的长辈,不必告罪。”
蔡泽板着脸道:“君上先是君,才是长辈。朱襄既然要入秦为官,必须明白这一点。请君上责罚他!”
朱襄先是一愣,略一思索,他再次请罪:“君上,要不罚我这顿只能喝汤?”
老秦王大笑。
他拍着朱襄的肩膀道:“蔡卿所言有理。虽然我不会责怪你,但秦国有许多人很在意尊卑。你要习惯如何做一个卿大夫了。“
雪牵着嬴小政的手慢慢走来。
嬴小政听到曾祖父的话,嘴角下撇。
明明曾祖父很在意尊贵。若不在乎尊贵,就该像他那样,给舅父一个只屈居于秦王的位置。自己和舅父之间不在乎所谓礼仪尊卑,其他人没资格对舅父说礼仪尊卑。
板着脸的嬴小政听完老秦王对朱襄小惩大诫,让朱襄只能吃土豆粉,不准吃肉后,松开舅母的手,走到老秦王身边,主动抓住老秦王的手指。
老秦王身体一僵,低头看着圆滚滚的曾孙。
嬴小政十分自然道:“曾大父,我想先喝一碗汤,可以吗?”
老秦王点了点头,让人给嬴小政盛了一碗汤。
嬴小政小口小口喝着朱襄专门为他准备的少辣的肉汤,喝完之后用帕子擦了擦嘴,将帕子叠好,脸上身上一滴油都没有沾。
许多有孩子的人脸上都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老秦王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朱襄道:“你把政儿教得很好。这次惩罚免了,你可以吃肉。”
“谢君上!”朱襄仔细观察老秦王的言行举止。
他要在秦国立足,才华其次,最重要的是秦王的喜爱。
秦王纵容他以晚辈模样与其相处,就证明秦王身边缺少这样一个言行举止较为肆意的“晚辈”的位置。
但秦王虽然需要一个“分桃”的人,若真的把吃过的桃子分给他,他一定会记恨杀人。
这个界限,朱襄需要在到达秦国之前,尽快摸索到一个大概范围。
待到了秦国,他失去了和秦王朝夕相处的机会,就没有条件摸索了。
吃完一碗茱萸油土豆粉后,秦王对“面条”十分感兴趣,特意绕道去找了石磨,磨了面粉之后才继续前进。
这一点也能看出秦王会以自己喜好独断专行。范相国送信来催了好几次,说积压了许多重要文书需要秦王亲自处理,但秦王仍旧会为了一口吃的绕道,耽误行程。
朱襄在心里牢牢记住这一点,使出浑身解数展现自己的厨艺。
他还特意拿出了自己的小炒锅,给秦王展现了一番颠勺冒火绝技,给秦王炒了一盘干菜腊肉。
老秦王从最初的“寡人不重口腹之欲”,到提前点菜,再到长吁短叹让朱襄到了咸阳立刻为他培养厨子,他们之间的话终于脱离了“问策”,能闲扯日常了。
这时,朱襄向老秦王请教秦国礼仪和朝堂规矩。
与朱襄、嬴小政亲近不少的老秦王爽快地答应,亲自教导朱襄和嬴小政朝堂中大臣、贵族的弯弯道道,让他们免于闹笑话,得罪人。
嬴小政有梦境中的自己“教导”,学习速度非常快;朱襄虽然几乎过目不忘,但那些弯弯道道还是让他的脑筋打了结,总转不过弯。
老秦王过够了老师的瘾,一边教导曾孙,一边骂朱襄“还不如垂髫孩童!”,每日脸上的笑容都浅了不少,不再像个慈祥老人了。
蔡泽注视着这一切,在朱襄“玩闹过头”时,适时出来打圆场。
白起意识到了什么。他叹了口气,本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偶尔也忍不住帮朱襄打圆场,说好话。
老秦王在蔡泽和白起的一唱一和下,耐着性子继续教导朱襄。当朱襄已经理清了秦国目前大臣和贵族派系的时候,他们终于来到了咸阳城。
这时,已经莺飞草长,二月中旬了。
朱襄远远望向咸阳城外黑压压的前来迎接秦王的人。
他们提前停下马车整理仪容。朱襄回到了自己的车上,与蔡泽坐在一起;嬴小政在老秦王身边;雪在家眷的马车上。
“今日才是真正入秦了。”蔡泽道,“朱襄,你还好吗?”
朱襄笑道:“什么好不好?我不是一直都很好?”
蔡泽道:“只有我二人,你可以不必勉强自己笑。你这一路做足了佞臣的事哄秦王开心,我知道你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在秦国实现你的抱负。但你又是一个心思很重的人……”
朱襄揉了揉脸,低声道:“放心,我有分寸。”
蔡泽皱眉:“现在听到你说‘有分寸’,我就心慌!”
朱襄道:“放心,我真的有分寸。我只是用美食佳肴讨好秦王,还算不上佞臣。我对蔺翁、廉翁和荀子不也一样好?”
蔡泽沉默半晌,轻轻一叹:“不一样,你知道不一样。朱襄,答应我一件事。”
他又叹了一口气,沉声道:“不要往死路走。”
朱襄失笑:“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放心,我现在最怕的就是死亡。我要活着,活得很长很长,才能将良种推广到更多的地方,才能帮助更多的平民免于饿死。我现在真的很珍惜自己这条命。”
他若什么都没做到就死了,如何对得起为他而死的人?
“我会活下去,成为秦国除了秦王之外,最有权势的人。”
朱襄理了理衣襟,抚平了衣袖的褶皱,扶正了束着他斑驳发丝的头冠。
“蔡兄,该入秦了,请。”
蔡泽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了眼睛。
“请。”
第42章 始皇崽围巾
往年总被朱襄裹得红红火火的嬴小政,此次登场裹了一身黑,头顶上的小帽子换成了他玉玦上的蟠虺纹同款。
新的小帽子,是雪在旅途中按照嬴小政的玉玦,为嬴小政缝的。
嬴小政在马车上太热,脱掉毛绒绒外套的时候,将玉玦漏了出来。
老秦王笑着道,子楚看着绝情,其实对政儿还是很看重的。这块玉玦,是子楚抓周的时候,他赐下的东西。
对子楚这种原本不受宠的秦国王孙而言,这是他唯一从老秦王手中得到的赏赐。
嬴小政歪头装乖巧,心里呵呵。
朱襄装作一无所知,没有想法。
最初他没有怀疑夏同的身份,只以为夏同与蔺贽一样,没有对原本历史产生影响,所以才没有出现在好感度列表。秦庄襄王好感度达到三颗星,是因为秦庄襄王知道自己救了他的儿子。
当他渐渐摸索出系统好感度评判部分标准时,他开始心生怀疑。
就像是老秦王不会因为对自己赏识而解锁好感度一样,一个合格的未来秦国君王,不可能素未谋面就送自己三颗心。
只是来他家讨生活的好友夏同就是秦国质子异人,蔺公和廉公都没发现,这也太神奇了。所以朱襄将这个荒谬的猜测藏在心底,谁也没告诉。
直到蔺相如、蔺贽、廉颇、李牧等人前来送别后,朱襄从蔺相如和蔺贽的赠别礼中找到了一封用纸折的信,信中把如何查出夏同真实身份的过程告知了朱襄。
蔺相如在信中详细教导朱襄如何装作不知道异人的身份,让异人生出愧疚,不动声色的利用异人达到在秦国站稳脚跟的方法。
“阅后即焚”。
朱襄从信中的措辞,看出这封信已经写了很久。蔺公大概是想在他和政儿离赵回秦的时候再将信给他。
蔺相如也确实是在朱襄和嬴小政离赵回秦的时候,才将书信交给朱襄。只是谁也没想到,朱襄和嬴小政是在这种情况下与他们离别。
蔺相如等人来得很匆忙,赠别礼没多少,每个人就一个小包袱,里面几卷书简,一块玉饰,一些零散的金块。
白起为表示对朱襄的信任,没有检查朱襄收的礼物。
但朱襄相信友人们都不会在赠别礼中,很明显地夹带会让他受老秦王忌惮的东西,所以他当着白起的面整理赠礼。
白起感慨,看得出来蔺相如等人真的是被赵王的愚蠢打了个措手不及。
然后,他非常配合朱襄将赠礼的种类和数量记下,待见到老秦王的时候,与朱襄的言行一并呈送给老秦王。
睡觉的时候,朱襄悄悄将蔺贽赠送的玉环拆开,取出空心玉环中间的信纸。
朱襄找机会读完整封信后,将信塞进了火盆中,看着跃动的火焰发呆。
他没有因为蔺家人对他的隐瞒而生气。
蔺公为了他,连秦赵之别都暂时放到一边,教他在秦国如何自立。他怎么会生气?他只是想,自己的存在是不是为蔺公增加了许多本不该存在的烦恼。
他也没有因为异人的隐瞒而愤怒。
非要说他在确定夏同真的就是秦庄襄王后有什么心情,大概是略有点酸涩,略有些遗憾吧。
朱襄曾怀抱着奢望。入秦后他与夏同重逢,挚友相互扶持,或许是在陌生地方一点慰藉。
但夏同就是秦庄襄王,曾经的秦国质子可能会在绝境中与他交心,现在的秦国王孙,未来的秦国太子、秦国君王,他们的友谊就止步于此了。
朱襄麻木地想,不仅是止步,说不定他还会眼睁睁地看着夏同的好感度慢慢跌落,无可奈何。
在对待国士时,老秦王给的排场总是很充足的。他与嬴小政先下马车,然后亲自来到朱襄马车上,请朱襄下马车。
老秦王牵着嬴小政下马车时,看着这个一身黑的胖曾孙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对下仆招了招手,将嬴小政平时戴的红彤彤毛绒绒围巾给嬴小政裹上,上黑下黑的小团子中间多了一圈红色绒毛。
老秦王点点头,这样顺眼多了。
在咸阳城外等候的秦国众臣见到秦王如此厚待朱襄,脸上没有对朱襄的嫉妒,只有好奇。
朱襄的名声越传越玄乎,民间甚至开始编故事,朱襄走过田野的时候,谷子就从他的脚印里长出来,完全不像个人了。
比起老秦王对朱襄的厚待,秦国众臣倒是被老秦王对嬴小政的亲昵吓了一跳。许多人心思浮沉,一转眼间就闪过了万千思绪。
朱襄在老秦王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蔡泽没有这个待遇,他等朱襄离开后,才和众人一起离开马车。
朱襄亮相的时候,众人的视线都是一凝。
作为目前王孙中的大红人,子楚也在人群中。
他看到朱襄灰白中夹杂着缕缕黑发的斑驳发丝,差点惊呼出声。
子楚握紧双拳,让指甲陷进掌心的痛苦,令自己冷静。
他死死地盯着朱襄,忘记了掩饰自己的身份,也忘记了自己在得知朱襄将要回到咸阳时,彻夜不眠地想的解释的话。
太子柱和公子子楚站在迎接人群的最前方,朱襄也一眼就看到了夏同。
他眼神一黯,哪怕心里已经做了许久的准备,还是立刻移开了视线。
老秦王敏锐地察觉到了朱襄的神情,他压低声音道:“你什么时候知道了他的身份?”
朱襄回答:“那块玉不是公子异人……公子子楚送给政儿的礼物。”
老秦王愣了一瞬,然后懊恼道:“是他送你的礼物?唉。”
他捋了捋胡须,心中遗憾不已。本来以为可以看个热闹,现在因为自己多嘴,热闹没了。
“你若想揍他,我准了!”老秦王拍了拍朱襄的肩膀,然后一手拽着短腿曾孙,一手拉着朱襄的手臂,把朱襄和曾孙拖到范雎面前,大声道,“先生,朱襄和政儿,寡人都接回来了。”
范雎笑着作揖:“恭迎君上,君上辛苦了。公子政,朱襄公,鄙人张禄久仰了。”
“张禄”是范雎从魏国逃走时用的假名。虽然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张禄就是范雎,很多人见面也直接称呼“范先生”“范相国”,范雎在人前还是非常执拗地用自己的假名。
嬴小政拽了拽老秦王的手指,仰着头委屈道:“曾大父,应侯说的久仰,难道舅父说的政儿的坏话,都传到应侯耳中了。”
老秦王在这几个月养成了逗弄曾孙的好习惯,立刻道:“对,你舅父真坏。”
嬴小政瘪嘴,满脸委屈,还是乖乖向范雎行弟子礼。
他身份特殊,为表示对范雎的尊重,用弟子礼最合适,这是老秦王教的。
范雎看了这二人的相处,心中有了计较。
他笑容满面道:“君上说笑了,明明是君上写信夸公子聪慧。”
嬴小政立刻骄傲地挺起小胸脯:“政儿确实很聪慧!”
老秦王戳了一下抢了自家祖父所有风头的小胖墩的脑袋:“好了,先回宫再慢慢说。”
老秦王对被冷落的太子柱招了招手,将嬴小政抱起来,塞到太子柱的怀里。
太子柱:“???”
老秦王道:“你后院那些女人教不好政儿,政儿由我亲自教导。你在宫殿旁的宅邸给长平君和长平君夫人,他们夫妇俩仍旧负责照顾政儿。你有时间也要多和长平君多请教,他是寡人留给你的臣子。寡人希望你和长平君,能像寡人和应君一样。”
周天子分封诸侯,为五等“公侯伯子男”。如秦国国君成为诸侯时,只是“伯”,但秦国国君不要脸,在秦国内部秦人都尊称秦王为“公”;楚国国君只是“子”,比秦国国君更不要脸,一句“我蛮夷也”,自称“王”。
所以春秋时,诸侯国没有“侯”这个爵位。“天子、诸侯及卿、大夫有地者,皆曰君”,诸侯国的封君,属于“卿大夫”一级的特殊荣誉。
这时秦国封君和商君所列军功爵位没有关系,是额外的厚赏,比如商君的军功爵位只是第十六级大良造。
到了战国时,各国争相称王,这时才将“封君”升格成了“封侯”。“侯”和“君”的地位已经等同,称号开始混用。比如“应侯”,也常被叫为“应君”。
此时的“侯”比原本的“君”权力还要小一些。
春秋和战国初期的“君”真正享有对封地的领导权,等同于小诸侯,所以封号就是地名。
战国后期强势的君王纷纷剥夺封君对领地的管理权,许多封君只享有赋税供奉,且封地不能传给后人,所以封号就不一定采用“封地”了,比如武安君。
秦国爵位在始皇帝统一天下之后才往上加了伦侯(无封地,刘邦后称关内侯)和彻侯(有封地,刘彻后称列侯),正式将“君”的称呼改为了“侯”。
此刻虽没有明文规定伦侯和彻侯的区别,但从称号上已经显示出来了些许地位差异。应侯(君)和长平侯(君)都有是用封地的实封,相当于彻侯;武安君就相当于伦侯。
将来蔡泽封号“纲成君”虽然是地名,但纲成是蔡泽祖地,当时还在燕国手中,所以这也是选了个寓意好、对蔡泽包含期待的称号的“伦侯”。
不过老秦王这次良心发现,已经决定给武安君实封。有了封地后,“武安君”的“武安”二字才是真正的赞誉。
从封侯的区别可以看出,秦国的封爵除了功劳之外,出身和君王的偏爱更为重要。
老秦王给朱襄封有实际封地的“长平君”,朱襄在朝臣中的地位已经隐隐超过了武安君(武安君有了实际封地后,地位又一跃众封君之首)。
老秦王想要拉拢人的时候,真的很舍得。
他还亲口对太子柱说,长平君不仅是我的臣子,更是我留给你辅政的臣子。只要朱襄不做变法和谋逆的事,就基本已经确定会在下一代秦王那里继续得到重用。
这时,一众秦国大臣和贵族看向朱襄的脸色才彻底变了,在秦王当面,也难以隐藏嫉妒神情。
太子柱的脸色也变了。他变得极其感动,眼泪都流下来了。
终于,终于,他苛刻的亲爹第一次当众对他说托付国政的事!以前他爹都是用嫌弃的眼光打量他,好像马上就要下诏废了他似的。
我这个太子之位终于稳固了吗?只要我命够长,就能当秦王吗?
太子柱突然想起了自己老病去世的亲亲大哥,一盆雪水浇下,他冷静了下来。
寿命比亲爹长,难。
“是!儿一定厚待长平君!”太子柱领命,然后一手稳稳抱住嬴小政,一手握住朱襄的手,“长平君,路途遥远,辛苦了。过几日我大办宴席,为你接风洗尘!”
我都儿孙满堂了,终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臣子了!
在控制欲极强寿命也极强的老秦王手下当太子,还不是第一个太子的太子柱眼睛都冒光了。
“叮!”
朱襄看着好感度列表中挤出一个象征秦孝文王的像素头像框,艰难地向上攀升,最后定格在了一心多一丁点,比白起还高一丝。
本来还沉浸在“好友真的是公子子楚”悲伤中的朱襄,感到了极大的震撼。
怎么会有人与信陵君一样,见面就给自己送心?难道这位在魔改的秦国电视剧中都当背景板的秦孝文王,其实和信陵君一样有礼贤下士的优良品质?
“子楚,你也来向长平君行礼!”太子柱松开朱襄的手,将身后的子楚拽出来。
自从子楚回国后,做事十分亮眼,连带太子柱也得到亲爹许多赞赏。所以他对立子楚为嫡子这件事变得心甘情愿,不再仅仅因为华阳夫人而爱屋及乌,此刻专门拉着子楚亮相。
还在逃避状态的朱襄,被迫与子楚四目相对。
“朱襄,我……”子楚嘴唇蠕动,即使他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猜测以朱襄的性子,只要自己能拿出合理的说辞,朱襄不会怪罪自己。但真的见面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中只剩下惶恐不安。
“啪”的一声,太子柱的巴掌拍在了子楚背后。
太子柱并不知道子楚和朱襄的往事,他眉头一皱,训斥道:“你怎么能直呼长平君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