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为始皇崽耕出万里江山—— by木兰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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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牧犹豫:“我没去过南边,不适应南边的气候,可能要练几年兵才能去作战。我看秦王不像个有耐心的人,他不会等我练几年兵。”
朱襄脑海里萌生出一个想法。
现在廉公和李牧都已经入秦,他在赵国已经没有牵挂的人,可以找机会离开咸阳喘口气,说不定能把李牧一起带去。
他本就想去南边种水稻,只是担忧政儿年幼,不敢远行。
第76章 滋补药膳汤
廉颇和李牧到达咸阳之后,不需要朱襄过多操心,他们二人都知道该如何与秦国贵族相处。
朱襄也不能为两人操太多心,否则秦王心里会膈应。
不过就算朱襄故意装作不操心的模样,咸阳四处仍旧有朱襄的闲言碎语,其言论不外乎是说朱襄亲友势力过大,恐怕会架空秦王。
秦王已经年老体衰,太子身体也不好,公子子楚说不定是等不及继承王位,想要提前当秦王了。
夏同从下属口中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被朱襄和雪一左一右虎视眈眈逼着喝滋补药膳汤。
朱襄虽然只知道一些医学常识。但夏同这吃了也不吸收的体质,显然是肠胃有问题。他就根据老教授们的传授,做了许多对滋补肠胃很有好处的“药膳”。
但夏同本就不喜欢喝药,食物中混杂了药味后,挑剔的他认为比纯粹的药更难以下咽。
朱襄能理解。然后他和雪一起每日按时监督夏同喝药膳汤,以免夏同偷偷将汤倒掉。
身体健康的人喝汤不仅不能滋补身体,还会嘌呤过高得痛风。
有科学常识的人都知道,汤中的营养甚少,只是融化了食材的鲜味物质,所以特别鲜美,大部分营养仍旧在食材中。
所以朱襄给夏同做的药膳,都是把肉和蔬菜打成了糊糊。
嬴小政鼓励自家阿父:“阿父,这是我牙没长好的时候经常吃的食物,很好吃!当然,现在我有牙,不用喝糊糊了。”
还没到换牙年纪的嬴小政张嘴笑,露出两排漂亮的小乳牙。
夏同被儿子气得差点把手中的木勺子捏断。
听到了这震惊的消息后,夏同终于可以借此机会,先把糊糊喷到朱襄身上,然后借口自己受惊,想翘掉今天的药膳。
朱襄瞪了夏同一眼。
夏同咳着嗽假装被呛着了:“咳咳咳,真是太狠毒了!朱襄,如果君上猜忌我们怎么办!”
朱襄嫌弃地去换衣服:“雪,给他换一碗。夏同,你以为我只熬了一碗吗?”
雪原本很担心,听到朱襄的话之后,抿嘴一笑:“我这就去。”
既然良人表现得不是很在意,或许不是多严重的事。
雪想起秦王慈祥的面容,放下心来。
夏同脸一垮。他扶着额头叹气,他宁愿少活十年,也不想喝这种滋补药膳!
朱襄一边换衣服,一边思索传言的事。
他深深叹了口气,看向窗外蒙蒙的雾气。
热爱历史的网友有句话,他们既希望历史中贤明的君王活得长一些,又希望贤明的君王死的早一些。
人老了之后,思想被肉体影响,难免会多疑、偏执。
因为不想死的人被死亡追赶的时候,内心的恐惧会与日俱增。等死比死亡可怕多了。
秦王理智上知道朱襄不可能做出争权夺利的事,什么架空秦王更是无稽之谈。秦王也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朱襄这样不慕名利的臣子肯定要留给后人,是最放心的辅政人选。
但秦王也是人,不可能时时理智。所以他会制衡,会敲打,会警告年轻人,在老狼王还没死的时候,不要奢望谋夺权力。
可子楚身为出身没有任何优势的王孙,如果不冒头就难以稳固地位。冒头又要被敲打,真是……
朱襄按着额头,长长叹了口气。
这情况就算是换一个秦王也没有用。太子、夏同,甚至是政儿,当了秦王之后,他们首先是一个王,其次才是他们自己。就算他们全然信任自己,自己也不能做出让他们会在国君的身份与自己的感情中两难的事。
朱襄磨磨蹭蹭换好衣服,发现嬴小政正倚靠在门口等自己。
嬴小政刚满五周岁,从三头身变成了五头身,仍旧是一个腮帮子鼓鼓小肚子也鼓鼓的可爱小男孩。
他抱着双臂,露出了早熟的神态耍帅,让朱襄不由捂住了嘴。
嬴小政站直身体,不满道:“舅父,你笑什么?”
“没笑没笑。”朱襄抱起嬴小政,蹭了蹭嬴小政的脸蛋,“政儿有什么要和舅父单独说吗?”
嬴小政抱住朱襄的脖子,在朱襄耳边轻声道:“舅父,政儿拖累了你吗?”
朱襄眉头一皱:“谁说的?舅父去揍他!”
嬴小政不依不饶道:“舅父,政儿是你的累赘吗?”
朱襄缓声道:“政儿,当然不是。政儿是舅父的倚靠,没有政儿,舅父恐怕早就撑不住了。你舅母也是。你是我们家的支柱。”
朱襄没说谎。
至少朱襄自己,如果不是知道天下在他有生之年会统一,知道奠定天下一统基础,让“分久必合”成为天下大势的秦始皇就是自己的外甥,他不一定能在连番打击中振作起来。
之后也一样。无论老秦王如何敲打他,哪怕接下来太子柱,甚至夏同都变成了一个合格的秦王,他也会努力活下去,至少活到看到秦始皇统一天下那一日。
他都当秦始皇的舅父了,不看了这个重要的历史事件后再死,那就太亏了。
嬴小政收紧手臂:“舅父,你相信政儿吗?”
朱襄道:“当然。”
嬴小政道:“我听说舅父想要去巴蜀。舅父赶紧去吧,去巴蜀就能躲开秦王的猜忌和监视。”
朱襄愣住。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嬴小政板着小脸道:“舅父你说的,你相信政儿。我有大父、阿父照顾,有荀翁、廉翁、范翁、白翁教导,老师也入秦了,舅父可以放心去蜀地。我也会代舅父照顾好长辈。”
朱襄捏了捏嬴小政的脸颊,道:“政儿,你才五岁。”
嬴小政道:“我六岁了!”
朱襄道:“在舅父这里,活过一年才算一岁,所以你五周岁。”
嬴小政无奈:“舅父,我不想和你争辩这个……你不是说相信我吗?”
朱襄笑道:“我相信你,和我担心你不冲突。你还是个孩童,无论你再厉害,当你还是孩童的时候,就应该有长辈保护。雏鹰学会飞翔的时候,老鹰都会在一旁盘旋保护。”
他颠了颠怀里的孩童,朝着夏同被逼喝药膳的地方走去:“舅父会创造一个让政儿既能尽情发挥才能,又能轻松欢笑的童年。舅父希望,等你长大成人,应该承担责任的时候,回忆起童年时和长辈的相处,能够露出开心怀念的笑容,而不是眉头紧皱,抱怨自己为什么从小到大都那么苦。”
嬴小政板着的小脸一垮:“舅父,我不是孩童……不是普通孩童。”
朱襄笑道:“你的舅父也不是普通舅父啊。放心,一个政儿,舅父还是护得住。不过政儿说得对,去蜀郡确实是一个好主意。”
嬴小政腰板挺直:“舅父和舅母放心入蜀!咸阳交给我!”
“嗯。”朱襄微笑。
嬴小政被朱襄抱去嘲笑了夏同一番之后,借口要继续上课哒哒哒跑掉,没留给夏同训斥他的机会。
雪摇了摇头,道:“政儿最近调皮太过,该训斥了。良人,你再纵着政儿对长辈不礼貌,我就要动手了。”
朱襄道:“好,我负责宠,你负责教。”
雪瞥了朱襄一眼,气冲冲离开。
夏同道:“教训政儿的事,你可以交给我。”
朱襄道:“你还是算了,你揍政儿,政儿说不定变本加厉。早熟的男孩总喜欢和亲父对着干,但在女性长辈面前就特别乖巧。”
夏同捏着下巴歪头:“还有这种说法?我怎么……”
他想了想,如果自己被太子教训。咳,他确实只会嘴上认错。
“政儿知道我有去蜀郡的计划,是你告诉他的?”朱襄坐在夏同床头道。
夏同这个弱鸡因为一场倒春寒又倒下了,裹着被子卧床休养。
夏同摇头:“我不想让你去蜀地,蜀地毒瘴密布,穷山恶水,民众也未开化,太危险。虽然待在咸阳比较压抑,但至少你的生命安全能得到保障。不过那是我之前的想法。”
夏同苦笑:“君上真的老了,居然连王孙都猜忌。”
朱襄道:“他猜忌你,你才更要好好做事。否则如果你因为他的猜忌和敲打暂时韬光养晦,他反而会认为你心中对他有怨愤。”
夏同叹气:“真难做。”
朱襄嘲笑:“等你当了秦王也差不多。”
夏同道:“说不准我比君上现在还多疑,你给我小心点。”
朱襄翻白眼:“那你就别再偷偷倒掉药膳。你先活到君上这个年龄,争取让政儿当四五十年太子,然后忍无可忍逼宫让你当太上王。”
夏同差点笑得呛着:“好好好,我努力。你和李牧聊起蜀地的时候没避开政儿,政儿说不定是自己猜到的。有时候我都怀疑政儿已经是一个成年人,说不定现在政儿当秦王,都不需要你辅政。”
朱襄道:“你少说几句不吉利的话吧。先定个小目标,至少让政儿当十年太子。”
夏同摆手:“行行行,你说小目标就小目标。我感觉我身体还好,完成这个小目标很轻松。你真的要去蜀地?你怎么说服秦王?”
朱襄道:“实话实说。咸阳的贵族很烦人,自己只种地也那么多屁话。我懒得理睬他们,要去南边种稻。关东和中原的地以种粟、黍、麦为主,种植方法已经比较成熟。现在我已经把我懂得的种地知识传授出去,该去南边了。”
朱襄抱着手臂耸肩:“秦国是要统一天下,而不是只统一中原。中原经过千年耕耘,南边可没有。南方的风土人情和北边也不一样,秦国也不知道该如何治理南方。君上是一个贤明的君王,他知道我如果在蜀郡做出成果,对秦国统一南方有多大好处。”
夏同沉思了一会儿,叹气道:“我都想和你一同去了。”
朱襄道:“你去不了。蜀侯国之前接连谋反。哪怕现在蜀侯国已撤,你去蜀地当郡守,也等着别人说你是第三个谋反的秦国公子吧。”
夏同叹气:“也是。你想把政儿带去?你不怕政儿生病?”
朱襄道:“不是我想带政儿去,而是如果我去蜀地,君上一定会要求我带上政儿。政儿如果在咸阳,我也能假死逃走;政儿在我身边,蜀地路途遥远,我不会放心政儿独自回咸阳,一定会随他一同回来。所以我才不愿意离开咸阳啊。”
朱襄知道自己溺爱政儿,秦王也知道。
嬴小政留在咸阳,有长辈细心照顾,朱襄可能不会太担心。但若嬴小政和朱襄一同出远门,朱襄绝对不会丢下嬴小政独自离开,让别人带嬴小政回家。
夏同扶额:“他小瞧了你对政儿的溺爱。哪怕政儿在咸阳,你也不会丢下政儿独自离开。你在咸阳还有这么多亲朋好友,任何一个人都能束缚住你的脚步。”
朱襄摊了摊手:“以己度人,君上又不是你,你懂的他不懂。你放心,我有十足的把握,政儿不会因为蜀地的气候得病。”
蜀地被开发得较早,只要不去树林中,就不会有毒雾瘴气。而其他疾病,大多是因为蚊虫叮咬和中暑潮湿,可以提前预防。
即便还没有都江堰,成都平原也是经济较为繁盛的地方。自己手握大蒜、生姜和辣椒,不惧湿热,蜀地比起咸阳,对孩童而言,反而是养身体的好去处。
如果夏同能一起去就更好了,但秦王肯定不同意。
“我带走政儿还有个原因。”朱襄压低声音道,“君上猜忌你,难道就不猜忌政儿?”
夏同把身体坐直。
朱襄家四处都是秦王的眼线,但夏同居住的房屋空旷,白天独处的时候开着窗户,别人很难偷听到他们的谈话。
夏同咬紧牙关,脸皮微微颤抖:“政儿才几岁?!”
朱襄漠然道:“政儿不仅早慧,在他这个年龄的孩童经常生病,他几乎没有得过病,偶尔感染风寒也只是咳个几日变好。一切都指明他天生神异,是上天赐给秦国的国君。君上年老,他猜忌谁,不一定是因为理性判断谁能威胁他的地位,也可能是因为嫉妒心。”
“夏同,你也说过,你嫉妒政儿的聪慧和身体。但政儿是你的儿子,所以你既嫉妒又期盼。秦王和政儿隔着两代啊,政儿对他而言,感情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深厚。”
“我听闻有方士入宫为秦王炼制延年益寿的丹药,曾提过政儿受上天赐福,要用政儿的童子尿为药引。如果方士下次要用政儿血和肉呢?”
“我要趁着君上还没有完全昏庸,带着政儿去蜀地暂避风头。这也是对君上的警告。”
朱襄自嘲道:“接二连三没完没了的试探,不做点什么,他还以为我的脾气是泥塑的。”
臣对君不能一味顺从,也需博弈。
虽然历史中秦昭襄王没昏庸到听信方士的地步,但朱襄不会拿自己的外甥去赌。
第77章 浮灯烟花火
有了椅子之后,秦王召见群臣喜欢坐在椅子上,臣子如以前那样跪坐在坐垫上。
现在他高高俯视着跪坐在坐垫上的朱襄,沉默半晌。
旁边侍立的宫人低低垂着头,被凝重的气氛压得呼吸都停滞了。
“你……”秦王缓缓睁开阖上许久的双眼,松弛浮肿的眼皮颤了颤,露出了其中仍旧清明的双眸,“要带政儿去蜀地?”
朱襄道:“是,君上。政儿年幼,过几年才会启蒙。这之前,我希望带政儿多去看看不同的风土人情。”
秦王注视着朱襄,朱襄毫不畏惧地回视秦王。
秦王心情十分复杂。
他既喜欢朱襄的刚直,又厌恶朱襄对他永远毫不畏惧的神态。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国君,连太子和应侯面对他的时候,眼底都会藏着畏惧。朱襄为何能如此?
又是半晌,秦王见朱襄确实一点都不动摇,深深叹了口气:“最近一些人的小动作确实是太多,寡人会敲打他们。你不要怄气,政儿还小,经不起长途跋涉。”
朱襄道:“有我在,政儿不会累着。如我上书中所说,秦国统一天下不难,难的是如何治理。中原之地风土人情和关东相仿,秦国治理较为容易。但南方楚越之地与北方风土人情迥异,最易生乱。”
朱襄小幅度晃动了一下身体。他的腿有点麻。
“国以粮为本,民以食为天。南方局势稳定,庶民不生乱,最终落到衣食二字。君上威望深重,我才能在蜀地试验如何让饭稻羹鱼的南人衣食上比以前更胜一筹。只要现在生活比以前好,风土人情再不同,南人也不会怀念以前。”
朱襄道:“蜀地闭塞,几度叛乱。只有执政几十年的君上的威望才能护得住我和政儿南行。”
秦王神色变幻,心中其实在朱襄上书的时候就已经被说服。
他虽然已经占领蜀地和楚地许多年,但这两地一直养不熟,秦律推行十分艰难,处于半放养状态,时常有民乱。
以朱襄抚民的本事,或许真的能为自己解决一幢心患。
只是朱襄要带政儿一同去……秦王再次道:“你可以去,政儿不行。”
朱襄直言道:“政儿年幼却已树大招风,我很担心他。让他淡出朝堂视线几年,对他更好。离开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请求君上同意。”
秦王困惑:“何事?”
朱襄深吸一口气,伏地叩首:“我要约战咸阳所有方术之士,揭穿他们的骗术!”
秦王心头一梗,猛地站起来,椅子发出刺耳的噪音:“朱襄!你难道也听信传言,以为寡人会害政儿!”
朱襄语速极快道:“正因为君上不会害政儿,所以臣才敢提这个要求。”
他双拳砸了一下地面,仰起头挺直脊梁道:“方术之士说什么童子尿不危害孩童安全,就可以原谅他们吗?”
“尿也好,头发也好,指甲也好,说什么阳气阴气,本质上是不将人当人,当做炼丹的材料!”
“庶民易子而食是绝境求生,连庶民都知道这样做突破了人的界限。那群方术之士打着神仙长生的名号,今日说孩童有元气,明日说女子有元阴。面对贤明的君王,他们只敢要头发指甲;面对昏庸的君王,他们就敢要血肉、要骨头、要心脏!”
朱襄大口喘着气,脸色因愤怒而胀红。
“我知道人人皆想长生,方术之士才会从燕、齐兴起后,一路西行到秦国招摇撞骗。”
“乱世皆苦,方士之乱不如天灾兵祸。我人卑言微,没想过主动招惹谁,只要埋头指导农事,能多活一个庶民是一个庶民。”
“但他们万万不该盯上政儿!”
朱襄双目赤红:“我非圣贤,谁动我的家人,拼上我这条命,我也要让他们后悔。”
“杀了一个方术之士,他们还会继续行骗。我要灭他们的根基,断他们的道统。”
“即便方术之士不会断绝,我也要让他们从贵族的座上宾,变成只能在阴沟里生存的鼠辈。无论他们走到什么地方,都会有有识之士站出来斥责他们。”
“君上,如果真的有神仙,那我是最可能得神授之人。”朱襄挽起衣袖,露出手臂,“君上可让他们试试,饮用我的血肉会不会长生,我会不会流尽鲜血而亡,我亡之后会不会招来天灾。”
秦王怒视朱襄:“你在威胁寡人?”
朱襄道:“君上,你是政儿的曾大父,虽然对一位国君说这样的话是僭越,但在我心中,你确实也是我的家人,我的长辈。我只愤怒方术之士乱人伦,害无辜。”
“现在七国有识之士皆厌恶巫术,君上若命我驳斥方术之士,炼丹之道,鬼神之说,七国只会更加对君上更加崇敬。不惧生死,不畏鬼神,方为雄主。”
秦王不由一愣,然后生出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
他面对朱襄时,常常生出这样的复杂心情。
他知道太子柱曾在私下嘀咕,国君也是人,太子也是人,是人皆有感情,皆向往人伦之情,只是没有人能让他们信任。
朱襄却心若赤子,令人安心。
这个世上,恐怕只有一个朱襄敢对自己说,我视你如家人长辈。
也只有一个朱襄,会认为“我视你如家人长辈”,是比“我尊你为君主王上”更高的认可。
朝堂常说蔺贽行事过于疯癫,在秦王看来,朱襄才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疯癫之辈!
他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手掌几次张合。
在朱襄视野中,秦王在好感度列表明明灭灭,几度消失。
“朱襄,你不怕死吗?”秦王问道。
“回君上,我怕。”朱襄道,“但人总有不畏死的时候。”
秦王深呼吸:“就仅仅是方术之士盯上了政儿,他们不仅没敢想过害政儿的性命,甚至什么都没做成,你就要为出这口气而悍不畏死?”
朱襄道:“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保护家人,就是我的义。伤害发生,悔之晚矣。”
秦王的手从剑柄上放下,高声道:“政儿,出来吧。”
太子柱抱着政儿,从帷幕中踉踉跄跄走出。
他刚才一直牢牢抱着嬴小政,死死捂住嬴小政的嘴,被吓得心脏都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走路都不利索了。
“太子,政儿?”朱襄先是惊讶,然后苦笑,“抱歉,吓到你们了。”
“还好还好,我早就知道你是如此刚烈之人。”太子听到朱襄的话,心头一暖。
嬴小政从太子怀里下来,小手微微颤抖。
他咬了几下嘴皮,将嘴唇咬出了血,抑制住身体的颤抖,走到朱襄身边,朝秦王跪下,一言不发。
秦王问道:“政儿,你可有什么要对寡人说?”
嬴小政仰起头,双目同样赤红:“舅父说,我还小,现在应该躲在长辈羽翼下学习如何应对疾风骤雨。政儿无话可说,一切依长辈之言。”
秦王道:“你是秦公子。”
嬴小政道:“即便是质子,最差也是束发之年离开秦国。我不过垂髫。”
垂髫是九岁之前,束发是十五岁。有哪个秦公子会在不到一岁就时时面对危险?!又有哪个秦公子要在五六岁的时候就因树大招风而被君王敲打?!
即便有梦中的自己教导,嬴小政都没想过自己在这个年龄显露聪慧,居然会引来这等意外!
“政儿自出生起便是质子;一岁便被亲母亲父遗弃;三四岁舅父差点被杀随舅母四处躲藏;如今还未到秦公子启蒙的年龄……”嬴小政深吸一口气,叩首道,“请曾大父为我做主!”
太子柱听到嬴小政的话,眼泪一滚,潸然落下。
他跪下道:“君父,让政儿随朱襄入蜀,暂且当几年孩童吧。秦国有君父,有我,有夏同,还轮不到让政儿操心。待他束发,再操心不急。”
秦王淡淡道:“大柱,你不适合当王。”
太子柱憨厚笑道:“不,君父,虽我确实与君父不似,王有多种,但我想我也能当好一个王。为王,不过‘护国爱民’四字,我能做到。”
秦王道:“你还是第一次在我面前,承诺你能当好一个王。”
太子柱道:“是。”
秦王看着同样面容苍老的儿子,突然意兴阑珊,没了再质问的心情。
“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寡人不管了。”秦王拂袖道,“寡人累了,暂且休息一段时日。这些时日,太子监国。”
“唯!!”
“舅父,政儿累,不想走,要骑脖子。”
“背你不行吗?”
“不行。”
“唉。”朱襄把突然任性的嬴小政的扛在了肩膀上,握着他的小短腿道,“吓到了吗?”
“怎么可能?”嬴小政抱着朱襄的脑袋倨傲道,“大父,舅父小瞧我。”
太子柱乐呵呵道:“你现在就是个小不点,可以小瞧你。”
“哼。”嬴小政把下巴搁在朱襄头顶,气鼓鼓地冷哼。
太子柱兜着手道:“你入蜀后,我就无处歇息了。”
朱襄道:“太子仍旧可以来我家。雪会留在咸阳。”
太子柱停下脚步,惊讶道:“你居然会把雪姬留下?!”
嬴小政用肉乎乎的手掌敲打舅父的头:“舅母和我们一起走!”
朱襄轻声笑道:“我劝雪和我一同走,雪说她要留在咸阳。咸阳家中要留一个人打理,长辈需要人照顾。更重要的是,雪正在领着一众贵女组建女子织绣坊,研究如何织造棉布。她认为她留在咸阳,比跟我和政儿去蜀地更好。我尊重她。”
朱襄将自己想带政儿入蜀的事告知雪后,雪失眠了一夜,拒绝了同去。
雪认为,虽然她思念朱襄和政儿,恨不得一直跟在两人身边。但她也逐渐意识到朱襄和政儿肩上的重担,她想为朱襄和政儿分担。
她是朱襄的夫人,是政儿的舅母。
雪与咸阳中贵妇人交往之后,了解了贵妇人的生活。
当官员外放时,留在咸阳的女眷不仅仅是照顾长辈儿女,更是要时时注意朝堂动向,与权贵女眷交流感情。她们还要经营家中产业,打理庄园店铺,让家中资产更加丰厚,而不是坐在男人的俸禄和赏赐上坐山吃空。
雪现在肩上还有主持改良织造的事。虽然朱襄不缺这点声望,但谁会嫌弃声望多?
雪听人说,因为朱襄会种田,活人无数,所以各国君王都会厚待他。如果她再帮朱襄把棉布推广出去,活更多的人,他们一家一定更安全。
雪只是一个十分传统的女子,她没什么大志向,更别提什么先进进步的思想,甚至认为如果没有朱襄和政儿,她就活不下去。
她只是从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的角度出发,离开了良人的庇佑,留在咸阳这个“战场”上,成为良人和孩子的后盾,为入蜀的朱襄和政儿守好这个家。
雪的变化,不过是从一个先秦的庶民女子,逐渐向先秦的贵族主母转变。
但朱襄仍旧非常高兴,雪终于找到了想做的事。
“政儿交给我照顾,长辈交给你照顾。”朱襄拥着雪道,“珍重。”
雪声音颤抖,但语气坚定:“好!”
朱襄对太子柱和嬴小政说起此事,开心地笑道:“说不定史书中除了我和政儿,雪也能青史留名。”
嬴小政瓮声瓮气道:“交给我!”
太子柱戳了一下嬴小政的小胖腿:“你还小,轮不到你。朱襄,你有个好夫人。”
朱襄笑道:“当然,若不是夫人,我早就死在病床上了。太子,今日我们吃羊肉涮锅?”
太子柱立刻道:“好!”
朱襄脚步一顿:“我是不是该和君上说一声?”
太子柱道:“我派人去说,你先回去准备。”
朱襄点头:“好。走,政儿,去挑小羊羔!”
于是他走到宫中养羊的地方,让嬴小政指了几头小羊羔,牵着小羊羔大摇大摆的离开。
正在宫中生闷气的秦王得知朱襄不仅忤逆他,忤逆完了还牵走了他的羊,气得砍翻了桌子,然后换衣服去吃羊。
气是要生的,涮羊肉也是要吃的。
不过刚忤逆了自己,还敢叫自己去吃涮羊肉的朱襄,果真疯癫。蔺贽比起朱襄,差远了。
朱襄家中长辈得知朱襄打的主意时,虽然思来想去认为朱襄不会有危险,但也心惊胆战。
当他们看到朱襄牵了几头宫中的小羊羔回来,说秦王和太子要来吃涮羊肉的时候,都颇为无语。
当他们得知朱襄放言要挖掉方术之士的道统根基,还以命威胁秦王时,就更加无语。
朱襄究竟是怎么做到刚威胁完秦王,就喊秦王到家里吃涮羊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