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为始皇崽耕出万里江山—— by木兰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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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合纵瓦解,自己危险了,周赧王和西周公卑微地派人送上投降的诏书,希望割据城池,求秦国退兵。
“退屁退!”廉颇怒道,“我兵都带到洛邑门口了,你让我退兵?!给我攻城!”
若是寻常秦将,考虑到国内新旧秦王更替朝堂动荡,说不定真的会缓一手。
但廉颇是赵国大贵族,领兵时自由惯了。他好不容易克服了心理障碍与故国为敌,千里迢迢来到了洛邑,你让他无功而返?
廉颇这暴躁脾气可受不了。
他当即命令以为会退兵的秦国将士进攻,说一切后果他来承担。
秦国将士们嗷嗷叫着攻入了洛邑,把周赧王和西周公俘虏了。
廉颇围绕着九鼎转悠了几圈:“朱襄那竖子曾经口出狂言,说九鼎空着浪费,既然是代表国家权威的礼器,里面怎么能不装满粟。我们这次运西周国的粮回咸阳,就用九鼎装粟如何?”
廉颇的下属:“……”他们能说不好吗?
不过他们确实缺少装东西的容器,就干脆做了几个木盖子,把抢来的粮食装到九鼎里,把盖子盖上绑紧,这样又能运九鼎又能运粮,不用浪费太多空间。
廉颇身为大贵族,非常理解王公贵族的心思。
虽然现在他第一次出征,就没有询问王令便擅自做主灭了西周国。但只要把九鼎运回去给秦王当贺礼,秦王就不会拿自己怎样。
再者自己身为秦王花好几座城池请回秦国的赵国老将,第一次出征胜利取得战功,秦王为了影响,也不会怪罪自己。所以廉颇表现得有恃无恐。
他大肆搜刮贵族钱财犒赏将士,鼓舞秦军士气,回秦国路上顺带抢了魏国和韩国几个城池。
西周国和东周国是夹在魏国和韩国中间的弹丸小国。廉颇攻占西周国后,瞅了一眼地图,觉得秦国的地图往魏国和韩国中间凸进去了一点,不太好看,于是就把凸进去的“路”修得宽了些。
他见好就收,只各自要了魏国和韩国一个大城池和三四个小城池,说这是魏国和韩国支援周王室的代价。
魏王和韩王听廉颇要了这几个城池后就会离开,十分迅速将地图切给廉颇,希望廉颇立刻走。
于是廉颇出门逛了一圈,基本没耗费多少兵卒就拿下了西周国和魏国、韩国部分土地,与装满了粟的九鼎一同进献给了秦王。
他回到咸阳后,把装满粟的九鼎往咸阳宫中一摆,那阵仗,真是风光无两。
还在生病的白起,看着廉颇的眼神更酸了。
“唉,白起,你怎么就生病了?这次出战基本都没打仗,土地都是对方直接送的,谁领兵都行。”廉颇看见白起酸溜溜的眼神,嘴特别欠道,“我简直就像是出门捡了一个功劳。”
白起:“……”
老秦王坐在轮椅上,难得出一次门。朱襄推着他围绕着九鼎转了好几圈,老秦王看着装着满满粟的九鼎眼睛都在放光。
九鼎装满了粟,不仅寓意着天下的土地尽归秦国,还寓意着这些土地上粮食丰收。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兆头了。
廉颇见秦王果然没有追究他,心情很好,难得与秦王谈笑,说了路上一件趣事。
九鼎沉重,廉颇运九鼎时多走水路。
有一日,河上突然刮起大风,把船夫都刮进了水中,船舱中许多战利品也遭了殃,唯独九鼎屹立不动。
“这是个好兆头!”老秦王再次感叹。
“难道不是因为鼎里装满了粮食太沉吗?”朱襄实话实说。
然后,在老秦王的怒视中,朱襄遭遇了廉颇和荀子的联手殴打。
子楚接替朱襄帮老秦王扶着轮椅,无奈道:“朱襄有时候是真的很蠢,说话前完全不思考。”
老秦王只是假装生气,看见朱襄被殴打,他就开心了。
廉颇揍完朱襄后,对老秦王道:“不过朱襄说得也有道理。若不是听了朱襄的话往九鼎里装满了粟,或许九鼎也被吹落水了。虽说肯定能打捞起来,但说不定会磕破。”
荀子气定神闲道:“这也说明秦统一天下乃天命所归,即便中途刮起了大风,九鼎中装满的粟也能保秦国安稳。”
老秦王琢磨着荀子的话,越想越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提示。
秦国统一天下势必有很多波折。而且统一天下不是结束,只是开始。如何巩固秦的正统地位,才是老秦王现在最愁的事。
现在继任秦王只要没傻没疯,如今秦国刚换上来的一套朝臣已经足以让秦国无惊无险地统一天下。
但统一之后,秦国该走什么样的路?老秦王自己还没有思索明白。
或许上天告诉他,秦国立九鼎时面临的危机,只要“在九鼎中装满粟”就能解决。
而“在九鼎中装满粟”的提议,正好是朱襄提出来的。
“朱襄,好好种地。”老秦王意味深长道。
朱襄没听出老秦王的意味深长,他捂着自己的胳膊自己的肩膀自己的背,龇牙咧嘴道:“当然,种地是我的老本行。君上,外面风大,我们进屋吧。”
老秦王拢了拢身上皮毛,仰头看了一眼天空:“是啊,外面风又大了。”
他在病榻上支撑了这么久,转眼从冬到春,从春到夏,现在又已经是深秋了。
老秦王感到四肢更加无力,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他确实应该离开了。
之后老秦王清闲下来。
这可能是他亲政之后最清闲的一段时间。
他亲政之后,哪怕没有驱逐太后,其实也手握大权,只是没有剥夺太后的权力。所以他一想废除太后的势力,一道诏令就能解决。
老秦王的继位对秦国本身而言,是一件很屈辱的事。
秦武王举鼎而死后,秦国虽说对王位继承人有争端,但嬴稷没有被秦国任何派系支持。
他一位无缘继承王位的秦国公子成为了秦王,是赵武灵王派兵直接强逼秦国立他为王。
一国国君被他国国君选定,这简直将秦国当做了赵国的附属国对待,对当时已经有了上升之势的秦国而言是多大的屈辱?
哪怕嬴稷是得利的人,他登上王位的过程也让他感到屈辱。
为了洗刷这个屈辱,嬴稷可以对任何人低头,直到没有人敢让他低头。
为何嬴稷在亲政之后还允许宣太后长期与他共享权力?嬴稷是在学习。
他作为一个质子,没有系统地学习过任何治国的学问。他在秦国中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帮助他成为一个好秦王。
但宣太后会治国,宣太后在秦国有治国的人脉。所以嬴稷要做一个好秦王,就必须和宣太后共享权力,直到他不需要宣太后。
宣太后虽被废太后的封号,之后也是善终。嬴稷还给其修建了漂亮的陵墓,在物质条件上尽可能满足宣太后的需求。
这一点,嬴稷和赵丹很相似的地方——他们当王的时候都不会治国,都需要太后扶一把。
现在嬴稷做到了他对自己的承诺。
赵武灵王派兵送他回国当秦王不再是秦国的耻辱,而是赵国的笑话。
他低了很多年的头,头颅逐渐高傲地扬起来,现在九鼎已经归于秦国,九鼎中还装满了粟。
嬴稷让朱襄推着他的轮椅,撑着病体去拜祭了秦武王。
秦武王对九鼎的执念,造成了他举鼎而死的结果。现在九鼎已经归于秦国,周王被废,他的兄长也能瞑目了。
公元前255年,秦昭襄王瓦解魏韩燕赵齐五国联军,灭西周公国,俘虏周赧王和西周公,降周赧王为君,废西周公为家臣,九鼎归秦。
自此,虽然东周公国还在苟延残喘,但周王已经不复存在,周朝灭亡。
从公元前254年起,史学家称其为秦元年。
这比朱襄所在时空的历史晚了一年,但朱襄所在时空的咸阳宫中只有腹中空空的八鼎,而这个时空咸阳宫有装满粟的九鼎。
九鼎装粟,也成为荀子制定的秦礼中最重要的一项礼仪。
秋去冬来,老秦王将所有事都交给了嬴柱,自己离开了咸阳宫,到朱襄所住的别庄休养。
这几个月,嬴柱已经基本履行秦王的职责。
正月初一,老秦王将代表秦王最后的东西交给了嬴柱。
王印,冠冕……这些都只是这“最后的东西”的象征。
“大柱,接下来就看你了。”嬴稷道。
“是,君父。”嬴柱跪在嬴稷面前,泣不成声。
他终于成了秦王。但这一刻,他并非喜极而泣。
这一段时间,他和嬴稷如普通父子般相处。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与父亲能有这样一段温馨的时光。
“你当秦王后,可不能再哭了。”嬴稷道,然后看向子楚。
公子子楚现在是太子子楚了。
“子楚,好好辅佐你的亲父。”嬴稷道,“能与朱襄结交于微末,你是一个很幸运的人。永远不要忌惮朱襄。”
子楚道:“王大父,我永远不会忌惮朱襄。”
嬴稷点了点头,看着站着的礼官,跪坐的群臣。
他看着咸阳宫。
这些原本都是他的,现在不是了。
他卸下了肩上的重担,心里空落落的。
他很惶恐不安,又感到了一阵轻松。
嬴稷终于不用彻夜不眠地思索这个庞大的国家明日应该做些什么,他可以什么都不想的睡一个好觉。
他要离开了。
“起身吧,之后,这是你的秦国。”
嬴稷留下这句话,拒绝了嬴柱让他继续住在咸阳宫的请求,也没有去修缮别宫,继续住在了朱襄家中。
他每日与老臣们在朱襄家聊天打牌,偶尔抽查一下嬴小政的功课。
身体好的时候,他会被朱襄推着出门踏青,虽然正月没什么青可踏。
嬴稷的身体似乎好起来了,他的脸色好了很多,精神头十足。
但他身边的人都知道,这只是一个错觉。
嬴稷如果这一年好好休养,可能还能熬过去。但这一年五国组成了联军,天下大势风云变幻,秦国被推到了一个危险的境地。
哪怕解决的过程一点都不危险,秦国没有任何损失,还得到了土地和九鼎,但局势确实是危险的。
身为秦王,嬴稷不仅没能休息,还进一步压榨了自己的体力,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勤政。
他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君王,所以他要做好自己手里所有能做的事。
一个强大又多疑的君王,是不会将全部希望寄托在继位者身上。多疑的老秦王要为继位的新秦王扫平一切,让新秦王即便是个平庸的人,也能让这个正在冉冉上升的秦王国能依靠惯性前行。
这一年,让嬴稷的身体成了一个漏子。就算如今疯狂地弥补,生机补充的速度也跟不上漏出的速度。
嬴稷肯定活不到下一个冬季了。
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嬴稷自己也知道。
令人惊讶的是,嬴稷身边的人都难以接受这件事,秦王柱尤其不能接受,但嬴稷自己却看得很淡。
他之前明明很惧怕死亡,死亡就在面前的时候,他的心情却很平静了。
他享受着后辈的关爱,睡到自然醒,不遵守医嘱喝酒吃肉,饭菜还全部要放辣子。
嬴稷会和老臣吵架,会拿着戒尺把乱入的朱襄的脑袋敲着砰砰响。
他有时候还会去咸阳学宫看看,对那群学子指指点点,说他们都是庸才。
学子不认识他,前来与他辩驳。嬴稷来者不拒,大部分时候能将他们辩驳得哑口无言。
如果他辩不过,就给朱襄一个眼神,朱襄帮他诡辩。
拥有现代人的知识广度和网络骂战经验,诡辩可难不倒朱襄。这件事若是传出去,朱襄估计能引来名家的人纳头就拜——名家没什么政治上的明确思想,就是喜欢辩论。
待天气渐暖后,朱襄发现了一个好东西,香椿。
他的庄园山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长了几棵香椿树,可能是他南下的时候长的。
朱襄掐了香椿芽,给嬴稷做了凉拌香椿、香椿鸡蛋、香椿粉蒸肉等香椿美食,嬴稷嫌弃地说没味道。
朱襄便去秦王宫苑捞了几条进贡的鲈鱼,做了香椿藿香鱼。
藿香鱼属于川菜,差不多是“水煮系列”,可以简单概括为水煮鱼中加藿香。
现在朱襄还加了香椿,让鱼肉的味道层次更加丰满。
辣椒油和花椒油一泼,嬴稷吃得满脸汗,十分畅快。
可怜的秦王柱一边吃一边“斯哈”一边灌水,又觉得美味又吃不了辣,十分郁闷。
子楚吃辣的本事和嬴稷差不多,但他肠胃不好,吃完容易胃疼,所以朱襄专门给他准备了一碗白水,让他涮着鱼肉吃。
子楚用白水涮掉鱼肉上的调料时,嬴小政给了他一个嘲讽的眼神。
虽然不知道儿子在嘲讽什么,子楚还是嘲讽了回去:“政儿,你又掉了几颗牙,现在一颗新牙都没长出来,要不要让太医看看,别牙掉光了都没长。”
嬴小政胖脸一垮,差点被辣椒呛到。
可恶的阿父!等我及冠了就篡位!把你关在别宫,只给你吃白水煮肉!
“好辣好辣,朱襄,我也需要白水!”秦王柱使劲往嘴里扇风,受不住了。
朱襄笑着端来一碗蜂蜜水:“喝蜂蜜水解解辣。下次我不放这么多辣椒。”
秦王柱苦着脸道:“辣倒是其次,你花椒是不是放得太多了?嘴麻得难受。”
朱襄道:“藿香鱼就要放很多花椒,这个我绝对不妥协!”
秦王柱道:“寡人命令你少放花椒!”
朱襄道:“就不听!”
秦王柱对嬴稷扮可怜:“君父,你看看朱襄,我这个秦王诏令都不好使!他太狂妄了!”
嬴稷一边喝着小酒,一边道:“我的秦王诏令,朱襄想不听的时候也没听过。他不但不听,还会顶撞我,顶撞完后还牵走了我的羊。”
子楚道:“应该狠狠地罚他!”
秦王柱问道:“那太子,你说该怎么罚?”
子楚道:“就罚政儿一个月不准吃糕点。”
嬴小政:“?”
朱襄一本正经道:“这主意好。政儿由我一手养大,我这个舅父与亲父无异。父之过,子来偿,这很符合儒家的道理。”
嬴小政:“……舅父,你这句话敢和荀翁说吗?”
朱襄乐道:“荀翁现在为了修订秦礼忙得不可开交,他才没空管我。”
嬴小政:“……你等着,明天我就去见荀翁,说你曲解儒家道理!”
见嬴小政要告状了,嬴稷和秦王柱都被逗得哈哈大笑。
秦王柱还真的惩罚嬴小政一个月不准吃糕点,等荀翁把朱襄骂一顿后再解除禁令。
这秦王室一家人和乐融融,比寻常人家还要温馨几分。
当他们聚在一起时,除了朱襄之外的外人都不会参与。
他们将所有时间都留给了这祖孙四代,让他们在最后的时间尽可能地交流感情,让老秦王享受天伦之乐。
就这么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嬴稷又病了。
这次他是没有来由的病了。
不是风寒,没有中暑,也没有摔跤,就是突然虚弱,起不了身,眼睛也花了。
嬴稷连身体都坐不直,坐在轮椅上的时候都需要人扶着才不会歪斜。
六国人最为惧怕的秦王,此刻就是一个无力的老人,连他最爱的肉都啃不下,只能喝粥了。
朱襄就像是对待当初小乳牙还没长好的嬴小政一样,给嬴稷开发了各种粥水糊糊,尽可能地为嬴稷换口味。
嬴稷的脾气突然暴躁起来。
他似乎又开始怕死,也可能是厌恶自己垂老时无力的模样。
他对食物挑三拣四,对伺候他的仆从十分苛刻。
朱襄便亲自贴身照顾嬴稷,为嬴稷擦拭身体,听从嬴稷任何苛刻的要求。
过了半月,嬴稷在朱襄的照顾下心情渐渐好转,不再骂人和摔东西。
一切似乎又开始好转。
但太医和扁鹊都悄悄告诉秦王、秦太子和朱襄,应当为嬴稷准备后事了。
秦王柱搬到了朱襄别庄处理政务。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边处理文书,一边忍不住偷偷哭泣。
但当着嬴稷的面,秦王柱总是端着一副傻呵呵的笑容,让嬴稷骂他“怎么当了秦王还没个威严的模样”,然后挠挠头认错。
之后,秦王柱也病了。子楚接手了秦王柱的大部分政务,让秦王柱好好养身体。
嬴稷的神智一天比一天清醒,身体也能坐直了。
他让朱襄推着他的轮椅去探望秦王柱:“你现在是秦王,不能再经常生病。就算是我离世了,你也不能生病。”
秦王柱这才在嬴稷面前号啕大哭起来。
“等我死后,不要大兴土木。”嬴稷道,“不能耽误政事。民间不需要服孝,一切以国事为主。”
秦王柱哭着道:“是。”
嬴稷道:“也不需要派人来给我守陵。如果宗室和外戚有反对你的人,你再派他们来守陵。”
秦王柱继续哭着道:“是。”
嬴稷又道:“切记不要殉葬,无论是我的姬妾还是奴隶,都不可殉葬。秦国始有仁善之名,不可松懈。”
秦王柱呜呜哭着,连“是”都说不出来。
嬴稷叹了口气,伸手抚摸着秦王柱披散的头发。
他的儿子也已经老了。幸好,子楚和政儿都能成为很好的秦王,所以他不用担心秦国的未来。
“朱襄,你暂时不要南下,留在咸阳辅佐大柱。”嬴稷道,“我本来答应你继续在南边种田,我要食言了。”
朱襄道:“君上不是食言,是我自己不愿意离开咸阳。”
嬴稷笑道:“我诸多晚辈中,你最令人生气,也最令人开心。不仅大柱,你的友人夏同,你的外甥政儿,你都要好好辅佐。”
朱襄道:“君上放心。”
嬴稷道:“你做事我很放心,但你的脾气还是得收敛一些。虽然大柱比我温和,不会如我一样猜忌你,但同样,大柱处事比我仁慈,可能不能很好地震慑嫉妒你的人。所以你也要自己小心谨慎,别让其他人抓到把柄。”
朱襄道:“君上,我一向很谨慎。”
嬴稷嫌弃道:“你就嘴上谨慎。大柱,你说对不对?”
秦王柱哭着点头。
朱襄叹气道:“我一定谨慎,君上放心。”
嬴稷道:“好,我放心。我累了,推我回去休息。”
朱襄推着嬴稷离开,秦王柱仍旧跪坐在床榻上哭泣不止。
嬴稷当晚睡觉时,没有任何异常。
但朱襄第二日叫嬴稷起床的时候,嬴稷已经没了气息。
他就这么一睡不起,睡相很安详,嘴角还带着笑容,好像做了一个好梦。
嬴稷的睡姿一直都很规整。他双手放在腹部,肩膀放平,脸朝着上方,就像是一个人像。
秦王柱从病床上跑下来,披头散发,没有穿鞋,外套也没披。
“君父,君父……阿父,阿父,你别睡了,早晨了,该起床了!”秦王柱跪在床榻前痛哭,“阿父,阿父,求你醒醒!”
子楚跪在秦王柱身边默默垂泪,哽咽不止。
朱襄带着嬴小政也跪在一旁。
嬴小政拉了拉朱襄的袖子:“舅父,曾大父只是睡了,对吗?”
朱襄道:“嗯。”
嬴小政道:“舅父是骗子。”
朱襄没说话。
嬴小政低下头:“曾大父说要今日陪我放风筝,曾大父也是骗子。”
他其实原本不太喜欢这个曾大父,非常的忌惮曾大父。
曾大父实在是太多疑了,比梦境中的自己更甚。
明明自己年龄这么小,明明舅父完全没有野心,但曾大父总是试探来试探去,实在是无趣。
舅父被曾大父逼得心情很不好,自己也心情很不好,他真的不喜欢曾大父。
但这段时间的相处,让嬴小政心中对这位老秦王的芥蒂逐渐消去。他逐渐视这位声名在外的老秦王为曾大父了。
但曾大父怎么不多给他们一点时间,现在就离开了呢?
朱襄静静地看着老秦王安详的睡眼,脑海里闪现出曾经与老秦王的一幕一幕。
长平时的老秦王,迎接他的老秦王,咸阳时的老秦王,江东的老秦王……还有生命最后时刻仍旧拼命当好秦王的老秦王,以及卸下了秦王重担的长辈嬴稷。
“君上,走好。”朱襄双手紧紧抓着裤腿,眼泪一滴一滴从脸上砸落,将衣摆和裤腿晕染出一朵一朵的泪痕。
公元前254年,秦元年,秦王稷崩逝,享年七十一岁。
秦王稷崩逝,谥号秦昭襄王。
病着的秦王柱还在悲伤中,就得立刻从病床上爬起来,面对数不清的问题。
秦王柱已经当了几个月秦王,但老秦王离世前和老秦王离世后,他的工作难度是两个层次。
他甚至有一种连工作量都完全不同的错觉。
以前他每日处理完文书后,还能有空和君父聊聊天。现在他睁眼就是政务,闭眼后没多久就要睁眼。
秦国还没有什么大事,稍稍复杂的事,君父在离世前已经帮他处理好。他仍旧像是身陷一团乱麻。
若是政务繁杂,秦王柱花些时间也能理顺。但朝臣,特别是宗室和外戚在君父离世前离世后对他前恭后倨的差异态度,让秦王柱这个以脾气敦和的人都难以抑制杀心。
秦昭襄王的棺木还没有入陵墓,宗室和外戚纷纷进言,让他“改正”秦昭襄王对宗室和外戚的苛刻态度,下诏宽待宗室和外戚。
秦王柱原本确实打算安抚宗室和外戚,诏令内容都想好了。但他现在正被繁重的政务弄得心烦意乱,又正是最思念秦昭襄王的时候,别人逼迫他,还用“改正”这种措辞,让秦王柱立刻生出了逆反心理。
这时候姐姐被封为王后,导致有点飘了的阳泉君被推出来当出头鸟,连朱襄都被他攀扯上了。
他进言,朱襄只是太子夫人的弟弟,大王对其宽待过重。不厚赏他们这群宗室外戚,不能安人心。
阳泉君的意思是,他以前是太子夫人的弟弟时都没得到朱襄这么好的待遇,现在一个太子夫人的弟弟,怎么比他这个秦王后的弟弟地位还高?
他这个阳泉君可不是朱襄长平君那样的实封,朱襄还得到了很多赏赐!
秦王柱幽幽地盯了阳泉君许久,冷笑道:“秦国自有律令,秦公子无功者也是白身。阳泉君是想说你的功劳比长平君大,还是想说你这个王后兄弟地位比秦公子崇高,理应成为秦国第一个破例的人?”
阳泉君脸色一白。
华阳夫人极其受宠,秦王柱还是太子的时候,对阳泉君极其亲昵。阳泉君没想到自己在朝堂上第一次献策,居然得到秦王柱这样的诛心之语。
他立刻道:“我绝无此意!”
秦王柱道:“那你有何脸面与长平君相提并论?子楚!长平君的地位,是因为他是你妻弟而来?”
太子子楚恭敬道:“彼时先王用邯郸城从赵国换得长平君时,我不过是一从赵国刚回到秦国的质子。”
秦王柱用深呼吸压下心中的愤怒,冷漠道:“君父离世前,担心寡人心善。看来寡人确实如君父所言,过于心善了。”
他直接结束朝议,留下众臣面面相觑,自己拂袖而去。
阳泉君呆立在王座台阶下,久久不敢动作。
其他卿大夫看向太子子楚。
秦王已经离开了,他们是走还是留,太子说句话?
子楚一言不发,脑袋微垂,好像一尊雕塑。
众位卿大夫只好把视线投向最前方的两位丞相。
“丞相,我们还等吗?”他们小声地问道。
荀子双目紧闭,好像在假寐。
蔡泽道:“君上自然会差人命我们离开。”
太子和左右丞相都要等,他们只好等。一直等到半个时辰之后,秦王柱才派遣宫人来通知他们解散。
卿大夫们看着太子子楚和左右丞相,眼神十分复杂。
秦武王时,秦国在相国之下,增设左右丞相作为相国的副手,以削弱相权,增加君权。
此后相国之位和左右丞相之位都时常空悬,不一定同时配齐。
比如范雎任相国时,左右丞相就没有配齐;范雎卸任相国后,秦国相国之位一直空悬。
秦昭襄王禅位之前,为秦王柱配齐了左右丞相——荀况年老,德高望重;蔡泽年轻,精明能干。两人合力,能应对秦国大部分难题。
而这两位丞相都与长平君朱襄交好,所以咸阳已经出现谣言,说长平君朱襄虽无相国之名,已有相国之实。
更有甚者,传起了朱襄才是秦国的实际掌权人,秦王柱不过是一个盖章的傀儡的可怕谣言。
或许把连朝堂都不去的朱襄传成秦国“幕后之王”实在是太过离谱,所以谣言又变成了秦国的实权人物是太子子楚,说太子子楚已经架空了秦王柱。
秦昭襄王的遗体还摆放在咸阳宫等待举行葬礼,原本咸阳在秦昭襄王授意下才会传谣言,现在什么牛鬼蛇神都冒了出来。
秦王柱忙于政务,还未听到流言。
他今日气闷,丢下政务去别庄找朱襄蹭饭,路上才听到了纷纷扬扬的流言。
朱襄包着头巾,提着一桶奶迎接秦王柱,闻言惊讶极了:“传流言的人声音居然能大到让马车上的君上听到?!”
秦王柱本来正处于暴跳如雷的状态,听到朱襄的惊讶之后,不知道怎么气突然泄了。
他转移话题道:“你怎么提着一桶奶?”
朱襄道:“荀子那里不是正吵着要守几年孝吗?我担心最后规定的守孝吃素时间太长,影响君上、夏同和政儿的身体健康,正琢磨做点奶制品应付应付。”
虽然《礼记》写的父死重孝三年,但先秦时守孝三年并不常见,否则孔子和宰予就不会争论守孝三年还是守孝一年了。
后世大儒如孔颖达等,多称守孝三年是从尧舜时开始。不过后世史学家已经证明他们考据的《尧典》和《舜典》是孔子之后的儒家弟子所作,并非真实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