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情书—— by虹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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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技术的人?不仅要?求高,脾气?也很自我。
就像她电话里这个师兄王章,他是国内年?青一代最出色的钢琴家?,拿下过?多项世界级钢琴比赛大奖,也是央音最年?轻的特聘教授,毕业于伯克利音乐学院,在德追随知名钢琴大家?阿里·瓦迪深造,平日里说?话相当刻薄。
顾冬月还在周老门下学习时,每次交流会都?能看到这个师兄对着师弟师妹们各种毒舌。
当时哈利波特系列风靡世界,几个小朋友私下都?给他取了个外?号“大蝙蝠”,嘲讽他跟书中的斯内普一样坏脾气?。
后来顾冬月退出周老门下,但并未完全与同门断绝关系,去德国参加李斯特钢琴国际比赛也是王章师兄带她的。
在她拿了金奖后,王章还帮她给周老打了视频电话,让她告诉对方这则喜讯。
在看到老人?欣慰的笑意后,顾冬月眼眶红了,她知道自己?当年?没能坚持让这位老师很是失望,但对方依然把她当作孩时那个小弟子,为她的成就而骄傲。
“冬月啊.”老人?家?说?话的时候就像风箱,嗬嗬地漏风,“你的第二小节第三个音符,第六个音符吞音得很严重哦.”
他依然没有表扬她,而是像以前一样直白地指出她的错误,但顾冬月已经不再恨他的严厉。
她不愿意出国,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想留在京市,继续当年?未完成的“学业”。
只是,她同样清楚,错过?就是错过?,周老已经不会再有精力教她了。
“师兄,”她捧着手机,轻声说?道,“我要?报央音,你帮我介绍你们钢琴系的老师吧,补课费多高都?可以。”
手机那一端,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长叹。
“我知道了,你到京市再联系我。”
隆冬,气?温降至结霜,S市大街小巷的路灯都?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
市医院里,身形单薄的少年?靠在病房外?冰冷的白墙上,呼吸时有白雾溢出。
昨晚他祖母的血管瘤破裂引发脑出血昏厥,抢救了一夜,现在被推回病房内观察。
他整晚没敢合眼,现在也不能,因为病人?术后必须要?家?属看顾,他请的护工因为要?过?年?已经回老家?了,其他亲戚也都?忙着年?关的杂事。
从?病房出来的医生见他形单影只,又想到再过?几天就是年?三十团圆夜,不由?心生怜意。
这小孩陪他祖母熬了几个月,从?普通病房到重症病房,中间花钱如流水,纵然老人?家?有医保卡,但各类药物和检查加起来的费用也足以把一个普通家?庭逼得够呛。
他之?前就知道,这个还在读高三的男生与他祖母相依为命,父母早没了,亲戚也不多,刚开始还有些常来的,到后面都?不见人?影。
作为医生,他在一个月前就告知了对方,他祖母的病继续手术风险会很大,后期还会引发更残酷的并发症。
就像昨晚的血管瘤破裂,哪怕请来了专家?会诊,成功止血,依然无法挽救老人?体内生气?的衰竭。
“很抱歉,你奶奶目前的身体机能已经到达极限,”医生来到男孩面前,虽然残酷,但也不得不跟他说?明严峻的现实,“你多陪陪她吧。”
夏安抬起眼眸,声音干涩而又凝滞:“是不是.没有下一次抢救了?”
医生隔着口?罩的唇角无力地牵起,即使看惯生死,也无法冷漠:“看情况,我们会竭尽全力。”
其实夏安也知道这句话更多的是安慰,他昨天就拿到了病危通知书,祖母的脑内血堵严重压迫神经,下肢躯干瘫痪后也出现了并发性水肿,现在每一次呼吸都?是疼的。
他不想让祖母继续被这样的疼痛折磨了。
这几个月来,看着坚强的老人?手越来越干枯,望着他的眼神越发浑浊,夏安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从?小他爸妈就因为忙于远在荒漠的祖国伟业,一个因核辐射去世,另一个过?劳成疾而亡。
他是被祖母带大的。
作为退休高中教师的祖母,在他记忆里无所不知,宽容慈爱,如同包容万物的大海般温柔。
可是自从?父母离世,他的祖母也被病魔缠身,先是查出脑肿瘤,后面逐渐行动不稳,再后期就是瘫痪和痴呆.
夏安上高中前的暑假,偷偷联系亲戚卖掉了家?里最后的财产——位于市中心一套四室两?厅的商品房,把钱一部?分拿来租房,剩余的都?砸在了给祖母治病上。
那时他并不知道这是一个无底洞。
或者就算知道,他也会跳下去的。
时至今日,他也意识到祖母已经没有几天了,所以他只想跟她再过?一次年?而已。
但上天似乎连这点时间都?不留给他了。
在医生轻拍他肩膀时,夏安站直了些许,朝对方颔首,唇角缓慢扯起:“谢谢。”
病房里,靠窗的那半侧病房,小床上插着鼻管的老人?在沉睡。
窗外?是一片朦胧夜色,看不见月亮,只有黑暗的云翳四处漂浮。
夏安拖着小凳子,坐在祖母的床前,把她搁在被褥外?的干瘦的手缓缓握紧。
老人?若有所感,眼皮轻轻颤动,眼半睁着,直直凝望着她的小孙子。
她大部?分时间都?是意识混沌的,可是此刻她的手指却?颤了颤,似乎是在给予夏安回应。
夏安屏住呼吸,他知道,这不同寻常。
“奶奶.”他低着头,急切地看着她,“你还能听到我说?话对吗?”
老人?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定格在小孙子的脸上,手指微动。
夏安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祖母这么清晰的表达。
他似乎预感到什么,竭力撑起一个笑:“奶奶,我在。”
老太太的眼皮又睁开了些,祖孙二人?凝视片刻。
夏安看见老人?张口?,发出了轻微的嗬嗬声。
“安.安啊.”
夏安看向一旁的心电监护仪起伏的数据,想立即站起来叫护士,却?感觉自己?的手被老人?虚弱地抓住。
“安安.”老人?的喉咙已经退化,发不出太多音节,只能很慢很慢地蠕动嘴唇,“要?.好.好.”
后面几个字她已经说?不出来了,只是眼睛越来越湿润,温柔地望着她长大了的小孙子。
夏安握着她的手,肘部?撑在她的床上,他已经猜到了祖母后半句话是什么——
“我知道,奶奶,我会好好生活.”他稳住颤抖的嗓音,乌眸里溢过?一丝悲伤,“你别担心,我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她也喜欢我.以后我们会很幸福、比爸爸妈妈更幸福。”
老人?的眼里似乎有一丝欣慰,又有一丝释怀。
这个世界上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孙儿,他小时候就没有父母,现在连她也不在,还有谁能照顾他呢?
现在知道他有喜欢的人?就好。
她家?安安这么优秀的孩子,一定会幸福的。
“好.”她的声音越来越虚弱,眼皮也慢慢合上了,“我想.睡了.”
夏安攥紧了她的手,却?无力地感受到她的体温不断流失,手指也慢慢垂了下去。
“奶奶——”在心电仪滴滴滴的响声中,巡房的护士们迅速冲过?来,把夏安挤开,开始做心肺复苏。
可是心电图始终都?是一条直线。
半小时后,医生和护士们长叹一口?气?。
他们已经竭尽全力,但.
“很遗憾,我们没能创造奇迹。”
两?天后,殡仪馆里。
亲戚们赶到了现场,安慰失去祖母的夏安。
但来人?不多,有不少亲戚嫌过?年?晦气?,只发个了红包,有的更是说?自己?家?出门旅游了。
夏安对愿意过?来给老人?送行的亲戚一一接待,神色平静而温柔。
但众人?依然看得出男孩浓重的倦色和掩藏在表面下的难过?。
“休息一下吧小安。”
“你念高三,可千万别把身体搞垮咯。”
但夏安并未多言,而是尽心尽力为老人?操办丧事。
只有在抱着遗像回到家?后,他才靠着沙发缓缓坐下,看着膝盖上的黑白照,喉咙里压抑不住轻微的哽咽。
“对不起,奶奶.”
世界上最后一个爱他的人?已经走了。
为了让她走得安心,他做了一个骗子。
他有喜欢的人?,可是喜欢的人?不会再喜欢他了。
因为是他亲手将那轮月亮推开,让它回到天上,不再因自己?所困。
一切要?从?十二月底说?起,那天他负责发区联考试卷,然后就得知了一个秘密——
顾冬月的语文答题卡上,出现了另一种字体。
娟秀清雅,皎丽无双,熟悉又刺眼得让他无法呼吸。
它只出现在作文后半部?分格子,却?霸占了他的所有注意。
这怎么会是顾冬月的字?
他惊疑不定,脑海中却?无法控制地浮现出那封粉色的、被他认为是另一个女孩写的情书。
所以,情书真?正的主人?是她。
夏安无暇思考顾冬月为什么会有着跟徐望舒一样的字迹,但少女这个学期所有的小情绪,终于在他面前清晰呈现。
开学时她不理他,不是骄傲,而是觉得他没有回应她。
放学后扔掉笔记时的醋意,校运会牵手时的忐忑,天台上心意相通时的喜悦.
她早已无数次地给他信号。
夏安心脏抽疼,暗问自己?:所以,他这些时日都?给了她什么呢?
是不安,痛苦和猜疑.抑或是惊惶,眼泪和失望.
在那一刻,他拿起手机,有千言万语想跟顾冬月说?,可又觉得不甘。
隔着网络的道歉,对她来说?未免太敷衍。
所以最后,他只是发了作业清单,还附上了一只傻乎乎的兔子笑脸。
这张表情包就像此刻的他,确定了双向奔赴的心意后,难以自抑地欢喜。
那应该是他十七年?以来,心跳得最快的时刻。
但晚上去医院的时候,祖母突发性昏厥,进了急诊手术室。
医生在抢救后告诉他,祖母昏迷的原因,是因为检查出血管瘤增生。同时,考虑到遗传性基因缺陷,他建议夏安也去抽血检查。
夏安当时是无措的。
什么意思?
一天后,拿到报告的医生给他解释了一个名为“毛细血管扩张性共济失调症”的罕见病,它容易引发恶性肿瘤和部?分免疫缺陷。
像他祖母的血管瘤,就很可能是这种病引起的。
夏安想到了他的父亲,或许不仅是核辐射,还有基因病的作祟,才让他在一年?内就因淋巴癌去世。
不过?,这种遗传病目前并未在夏安身上有所体现,医生安慰他不用太担心。
“一般发病预兆集中在婴幼儿时期,你现在都?快成年?了,爆发的几率很低。”
夏安沉默片刻,只问了个问题:“所以未来我有小孩的话,他也可能被遗传到这种病吗?”
医生有点尴尬,但还是没有骗他,点头:“这是一种隐形遗传病,父母不发病,后辈就可能发。”
夏安那双乌黑的眼瞳微微凝滞,似是天边的太阳被云翳遮住,失去了暖意。
“好,我明白了。”男孩隔了很久才点头,“谢谢医生。”
他并不怨恨命运,只是觉得自己?还不够强大。
高一的开学典礼,他对一个女孩一见钟情,心里就再也装不下其他人?了。
她一定不知道,当那个午后,她在舞台上弹琴,他的心就跟着琴键一起被她拨动了。
干净明亮却?又遥不可及的月亮,出现在他最无能为力的年?纪。
让人?怎么舍得去摘呢?
夏安家?道中落,却?从?未因此自卑,只是觉得现在根本守护不了喜欢的人?。
如果能再等等就好了,等他再长大一点,再强一点。
高一的相识,高二的熟稔,他们就像朋友一样缓慢地靠近彼此。
夏安不会去意淫月亮为自己?降落,他喜欢看她高高地发亮。
可是同班以后,距离越来越无法控制,她总是生气?,而他怎么哄都?哄不好她。
“要?怎么办.冬月?”夏安感受到了苦涩和甜蜜同时在口?腔中迸发,如同心尖种了一朵带刺的娇气?的花。
祖母的病情不断加重,夏安承受不住压力时总是忍不住看向会脸红的、鲜活的、近在咫尺的心上人?。
她那么好,让他看到她就会生出面对命运的无限勇气?。
直到那天,情书的真?相被揭开,他和她只剩一步之?遥,偏偏又被更厚的墙壁隔开了。
夏安舍不得她陪自己?吃苦,舍不得让她看到自己?狼狈的那一面,也舍不得让美好的月亮为自己?染上尘埃。
所以再喜欢,也只能到此为止。
密室里,他牵着她的手一直往后跑,却?希望这段路永远也没有尽头。
她惊慌失措的呼吸,每一寸都?像是花蜜般甘甜。
夏安在黑暗里抱紧她,嘴唇瓮动,几乎说?不出接下来那些残酷的谎话。
他要?牵的只有她。
他喜欢她也不止过?去。
徐望舒的一切.都?是他编的。
在少女听完那些鬼话,崩溃地挣脱他跑出去后,夏安靠在柜子上,苦涩地笑了。
他终于亲手把她推远。
这样就好.她再也不会回头,也不会因为自己?受伤难过?。
骄傲的月亮就应该奔向属于她的未来,永远高悬天际,永远光芒万丈。
对不起,他是一个骗子。
给不了她更好的未来,只能还她自由?。
深冬的京市, 寒风凛冽,落雪仿佛一层羊毛毯将大地覆盖,天地一片白茫。
顾冬月和应欣从首都机场出来后, 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
她们来京市只待三天, 应欣要参加京大的冬令营活动, 而顾冬月主要是看望重病住院的周老。
这两天冬令营结束后, 她们还打算逛一下京市的知名景点,买点当地特色小吃回去。
“期末成?绩已经出来了,”顾冬月看着手机里班群飞速刷新的消息, 玉雪般白皙的脸庞隐现红晕, “我?这次考了年?级二十九。”
应欣本?来在看地铁站复杂无比的路线图,闻言微讶地回头看了她一眼:“进步这么多?”
顾冬月也没料到这次排名突然上去了。
“可能是.考前最后一星期我?比较勤奋吧。”元旦那天后,她为了避免沉溺于?失恋的痛苦,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学习上, 看起来效果?不错。
应欣对此?不置可否,她可没忘记顾冬月复习周还要去G市参加省联考。
行程压得?这么紧, 还能考出好成?绩, 只能说是厚积薄发了。
“走吧,我?们先去住的地方放行李, 然后找个商场吃饭。”顾冬月催促道, 她下机之后已经很饿了。
“冬月, 你订酒店了吗?”
“没有, 直接回我?家呀。”顾冬月皱了皱眉,告诉好友,“我?以前在京市跟一个老师学琴, 我?妈在附近买了套房子。”
应欣愕然,随即恍然:“阿姨还真细心.你那边离京大远不远?”
“不远, 你打车过去就好。”顾冬月搜了一个地址,发给好友,“喏,你自己查路线吧。”
“好的,我?看看.欸,你家小区就在央音对面?欸。”应欣盯着手机导航,喃喃道,“这也太爽了吧,等你以后考上这里,回家就几步路。”
“当年?买的时候没想?那么多,”顾冬月颔首,“主要是方便过夜。”
顾冬月小时候每星期都要从S市飞京市上课,顾家人都很忙没空带她,只能在京市买一套房子,请保姆照顾。
“你是十年?前买的吧,房价现在涨了好多倍,”应欣替好友算账,“你要是嫌旧卖掉也有得?赚。”
“嗯,看情况吧。”
“等我?上京大,我?爸妈也答应给我?买房,到时候我?们一起买联排别墅吧,可以经常串门?。”
“好,那你要加油哦,考京大很难的。”
“说得?央音很简单一样。”
两个穿着同款不同色的羽绒服,像两只小动物凑在一起窸窸窣窣的女孩子看着彼此?笑了,眼瞳亮晶晶的,满载着憧憬。
次日,送应欣抵达京大校门?后,顾冬月让司机拐回了央音。
在校门?附近一家咖啡厅,她叫了一份冰美式和草莓司康,坐在落地窗前边吃边等。
大约半小时后,咖啡厅大门?被推开,进来一个高瘦的黑发男人。
他步履如风,身上的浅色风衣在他的皮靴踏在地面?时猎猎作响,一双鹰隼般锐沉的眼迅速扫过全店,很快停留在顾冬月身上。
“小师妹,”男人三两步走上前,敲了敲顾冬月的椅背,示意她回头,“吃完了没?赶紧出发。”
没有任何多余的客套,更没有两年?不见的生疏,一上来就是命令。
纵然是不喜交际的顾冬月,也感?觉到了真正的社交绝缘体是多么恐怖。
对方倒也不是坏人,还在她前往德国比赛时出了不小力气,就是说话?极其直白,对时间的把控到了近乎苛刻的程度。
“师兄,好久不见。”她转眸,朝他举起一杯冰美式,“等我?喝完这口好吗?”
王章抬手看了眼表:“现在是八点三十,从这到医院二十四分钟,我?希望我?们能在九点到达老师的病房,这样能赶在他注射药物前陪他说话?。”
“.”顾冬月努力咽下嘴里的司康,拿手帕擦了擦嘴角,拿起还有一小半的冰美式,“走吧。”
须臾,顾冬月坐在了对方的车厢内,闻着清淡的檀木古龙香气,眉头紧拧。
“师兄,老师为什么不.化疗?”
“一年?前他做了肝切,但癌细胞还是扩散了。”王章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语气很淡,“他的情况很严重,本?来也不打算住院了,现在只是想?让大家安心。”
顾冬月想?起自己这些年?对周老的冷漠,不由垂下了头:“对不起.”
王章侧眸瞥她一眼:“这句话?不该对我?说。”
周老对他门?下的所有学生都极其负责,当年?收下顾冬月时,曾对王章感?慨过:
“她的天赋是这些年?来最好的一个,但我?不能像教你一样教她。”
作为周老最得?意的弟子,王章擅长德式流派,以精湛的技巧和严谨的掌控力撑起宏大而华丽的乐章,就像一个永远不会疲惫的机器人,哪怕是十几个小时连轴转的大型演奏会也能稳定且高质量地完成?表演。
而顾冬月的风格更接近古典法式流派,清澈细腻,灵巧精确,周老本?打算磨砺一下她,然后送她到欧洲老友那边进修,奈何严厉的态度激起了小女孩的逆反。
后来,周老以为顾冬月畏难退缩,也有些心灰意冷。
顾冬月当时太小,不明?白自己身上寄托过老师厚重的期望。
如今时过境迁,再次见到病床上那个面?容削瘦、头发被剃光了的小老头,顾冬月连抓着包的手都有些抖。
她记忆里的严肃、古板却时刻保存着艺术家风度的西装老人,此?刻看起来这么瘦弱而又虚弱。
“周老师.”她缓步走过去,声音打着颤。
周老在王章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背靠着软枕,努力辨认面?前的女孩:
“你、你是.冬月.对吗?”
“是我?。”顾冬月挨近了一些,低头看着老人青筋凸起、干皱的插满针孔的手,心里难受得?骤缩,“对不起,一直没敢来看您。师兄不说,我?都不知道您身体不好.”
周老望着她,最后还是像多年?前那样弯了弯眼,眼角的细纹如同深壑:“你现在还怨老师吗?”
顾冬月深吸一口气,缓缓摇头。
“是我?误会了您.”
鸡蛋里挑骨头,打磨她的傲气,并?不是为了维护老师的权威,而是想?要她体验音乐的本?质。
任何钢琴家都不能倨傲到受不了批评,哪怕弹得?再好,也要有更进一步的精神?。
随着年?纪增长,顾冬月似乎才?慢慢察觉到当年?对方的苦心。
落后的技巧可以打磨,薄弱的体能可以锻炼,唯有傲慢才?是阻拦她成?长的荆棘。
周老似乎看穿了她的后悔,慈爱地凝视着自己曾经承认过的小弟子:
“以后.还会继续弹琴吧?”
“会的。”顾冬月坐在床边,闷声道。
“那和新老师要好好相处,不能闹脾气。”周老缓缓道。
“好。”
“要坚持运动,健康是最大的本?钱。”
“嗯.”顾冬月握住了老人的手,吸了吸鼻子,“老师你也要早点好起来,以后我?还要来你手下念书呢。”
周老是央音的老教授,带出过很多出色的学生,此?刻却不能骗她:
“学校还有很多好老师,我?啊.老了。”
“您不老.”
周老看着眼眶有点泛红的、像小时候一样娇气的小姑娘,只觉得?时光好像突然倒回了过去。
他教她手指怎么摆在琴键上,教她使用踏板,教她从最简单的谱子到各种?华丽的琶音、和弦还有奏鸣曲.
那时他想?,自己这块小小的璞玉一定会成?为让他骄傲的弟子。
后来,她离开了,仿佛不再记得?自己这个老头子。
再后来,她从德国打了跨洋的视频电话?,展示了她的奖杯,周老很是开心。
那个自己一点点带她入门?的小女孩,现在也成?为在世界展翅的凤凰了。
他的人生后半段,教出那么多年?轻的、像朝阳一样干净闪耀的孩子,应该也没有遗憾了。
在寂静的病房里,老人轻轻回握小弟子的手,疲倦又安然地闭上了眼。
他已经时日无多,可临走前看见他如同候鸟回归的学生们,还是得?到了慰藉。
“我?永远为你们骄傲。”
只要这份音乐的传承还在继续,那他的生命就不会腐朽。
后面?两天,顾冬月一有时间都在医院陪着周老。
应欣的京大之行也非常充实,她甚至结交了几个兴趣相投的新朋友。
“我?准备留下来观摩科学与工程挑战赛,”应欣跟顾冬月解释道,“有个老师答应让我?做现场志愿者,我?想?问问那些搞机械工程的学生要怎么制作音游外挂。”
“呃?”
“就是一个外置控制器,可以弹奏大部分市面?上的音游曲目。”作为音游狂热饭的应欣说起这个,眼底一片火热,“等制作成?功,我?就能征服音游界——”
“谁会承认开挂?”顾冬月敲了敲她的头,“别搞歪门?邪道啊。”
“咳咳,我?又不卖挂,这个东西我?自产自销。”应欣摆了摆手,“没有技术的人不懂的。”
“哦,”顾冬月看了眼手机,“你不走了,我?们订的机票怎么办?”
“要不你等我?几天?”应欣正说着,突然铃声响了。
顾冬月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在对方跟电话?对面?的人聊了会天后,再抬起头时,目光更歉疚了:
“冬月抱歉,我?妈说让我?留在京市,等他们过来。”
“他们要来京市?”顾冬月愣了,“怎么这么突然?”
“好像是你爸跟你哥开公司年?会,我?爸抽中了七日全家游。”应欣挠头,“他们想?着我?在京市,就选这里来玩了。”
顾冬月:.
她倒也不介意一个人坐飞机回去,就是有种?被坑了的感?觉。
“冬月你别生气,”应欣晃了晃她的手臂,努力想?着折中的办法,“要不我?还是先陪你回S市,然后再飞回来?”
“不用了。”顾冬月摇头,她怎么可能为这点事?赌气,“这几天我?让师兄照顾你,他正好有车,可以载你附近逛逛。”
“别麻烦人家了吧.”应欣可是知道顾冬月那位师兄是个有名的钢琴家,肯定很忙,“我?自己可以的。”
“要不是校考在春节后,我?肯定不走了。”顾冬月苦恼地耸了耸鼻翼,“现在回去过年?,十几天后又要回来,好麻烦。”
顾冬月算过,自己回去过个年?就得?回来上课,因为王章已经联系好了钢琴系的老师给她上课。
等一个月后央音的校考结束,她就得?回校备战高考了。
这段时间飞来飞去,头都绕得?晕晕的。
无论如何,结束了探望周老的短期旅行后,顾冬月踏上了回家的飞机。
她选的是国航的商务舱,加两百多块可以进贵宾休息室。
在自助餐厅挑剔了半天,她最后只拿了杯热咖啡,就坐在了角落里等待登机。
正在这时,充着电的手机却突然震了震。
她点开一看,微微蹙眉。
上面?显示着某人的微信消息:【你在机场?】
顾冬月心里纳闷,回复他:【你怎么知道的?】
对面?打了两个字过来:【回头】
下一秒,顾冬月转头,就看见戴着深色鸭舌帽,身穿始祖鸟冲锋衣的黑口罩少年?朝她懒洋洋地挥手。
顾冬月不禁失语。
怎么哪都有简维星?他不会是跟踪自己吧?
还不知道自己被扣上了“跟踪犯”这个帽子的男孩从座位上起身,端着他盛满了东西的巨大餐盘走了过来。
“欸,顾冬月,你怎么回事??”简维星把那盘菜放到她面?前,挑了挑眉,半边口罩挡不住眼里的深邃笑意,“这都能碰到你?”
顾冬月怀疑地打量着对方:“你.怎么打听到消息的?”
“哈?”
“别装了。”顾冬月才?不信世界上这么多巧合。
她来京市看老师,他来干嘛?
简维星似乎察觉到顾冬月的不爽,差点被逗乐了:“欸,你不会是怀疑我?跟着你来的吧?”
顾冬月不想?说得?这么明?显,但表情上写?满了质疑。
高大的少年?弓着腰,噗嗤一笑,旋即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压到她头上:“虽然我?说了要追你,但你也不用这么自恋的,小朋友。”
顾冬月推开他的手,却发现抵不过他的手劲,只能冷冷地瞪着他:
“那你来京市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