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泉城位于大周西北边陲,正如名字一般,泉水遍布,被誉为“小江南。”
炎热夏日,口干舌燥灰头土脸的客商们一进城,入目有绿柳摇曳,石桥如月,河水清清,立刻就卸去了疲惫。
每个人都不由停下脚步,放下了行程,或者走进酒楼茶肆,或者站在桥头看泉水汩汩,享受片刻夏日静谧。
但今日的街上却很是喧闹,在城中某个方向不时响起炮竹声,街上还有一队人敲锣打鼓。
“这是过什么节?”坐在茶肆的外地的客商们好奇问。
虽然今天不是他们熟悉的节令,万一是当地的风俗呢。
来添茶的伙计笑着说:“不是过节,是有大喜事。”
这倒也是常见,家里遇到喜事,是要热闹一下,客商们向外看,此时敲锣打鼓的队伍走近,为首的两个家仆,将手一扬,一把大钱如雨而下,街上顿时沸腾——
客商们也不由哈了一声。
竟然是当街撒钱!
这种场面还真是只在江南见过,那是豪商们的手笔。
这边陲小城竟然也有如此豪富之家?
这是什么大喜事啊?
“是陆家布行的三公子,考上秀才了。”
秀才啊,那就是有功名在身了,的确是大喜事,客商们含笑点头。
旁边又有当地人加入了闲谈。
“陆家以前也用钱捐过孝廉,捐秀才是第一次。”
“你看看你这话,秀才怎是捐的?那是陆三公子考上的。”
“陆三公子自小就聪慧有名。”
“陆三公子今年才十八岁!”
竟然这么年轻!与举孝廉不同,秀才可是要真才实学考试的,而且名额都有限,多少人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考上,见多识广的客商们也不由追随着敲锣打鼓的队伍,好奇那位年少有为的陆三公子是何等风姿。
陆家的宅院在城西,一座五进宅院,居住了兄弟三家,跟江南的豪富相比,家宅有些寒酸了。
陆家的根基其实也是不能跟江南豪富相比的。
陆氏是从外地迁来百泉县,当过长工,卖过草鞋,生意是在陆老太爷那一辈做起来的,一间铺子变成两间,三间,家业渐成,但就算在百泉县也算不上是豪富之家。
直到几年前陆大老爷买了船行,买卖四通八达,陆家的气势一下子就不同了。
外边有家仆鼓乐游街撒钱,巷子外婢女仆妇施粥,家宅里亲朋好友商家伙伴们都涌来了,越发显得家宅局促了。
几个妇人坐在花厅的角落里,一边打量四周,一边闲谈,其中一个妇人告诉大家最新的消息。
“不会局促太久了,陆家把祁家巷子买下来了。”
陆家所在的巷子后,还有一条巷子,地方比这边大很多,原本属于祁氏。
祁氏是百泉县的世家大族,他们家可不会为了一个子弟举秀才而在全城掀起热闹,因为那样的话,百泉县就热闹不断了。
祁氏诗书传家,子弟都是读书人,功名似乎从出生就已经披在身上了,这一辈的祁老太爷学问出名到被皇帝请去当皇子的老师。
但也正是因为学问,祁家引来了灭族大祸。
五年前晋王谋逆,戕害太子,作为晋王曾经的老师,祁老太爷被大怒之下的皇帝问罪教无方,一道旨意抄了家。
就这样一夜之间祁氏呼啦啦散了,曾经人来人往高门深宅荒废。
“原来是被陆家买了啊。”另一个妇人惊叹,“虽然是罪产,但因为占地广,很贵呢。”
先前说话的妇人哎呦一声:“陆家难道还怕贵?”
有妇人跟着点头,有些夸张地说:“陆家如今都能买下半座城呢,别说一个废弃的祁氏旧宅。”
“这件事的关键倒也不是钱。”有一个妇人忽的低声说。
她说话轻声细语,长的也文雅带着几分书卷气,穿着打扮在妇人们中显得有些寒酸。
但穿金戴银商贾气息的妇人们却丝毫没有轻视。
这位夫人是县尉家的,官家身份,以往是很少能跟她坐一起的。
“孙夫人您说说。”妇人们忙恭敬问。
孙夫人轻轻一笑:“这是没入官产,不是有钱就能买的,如不然百泉城难道就没有有钱人?要想买,需要的不是钱,是资格。”
她看着前方厅内,那里是男客区,陆家的三个兄弟都在,陆大老爷是红光满面,被诸人簇拥。
“如今啊,陆家有资格买了。”
陆家不止是有钱了,那位少年公子踏入仕途,带着陆氏步步高升,成为新的士族大家。
就像曾经的祁氏那样。
这就是气运,气运有消有长,祁氏的气运消了,陆氏的气运长了。
富商妇人们都听懂了,看向花厅的视线除了艳羡,还多了些敬畏,商人逐利,交情凉薄,此时你好我好,下一刻就能翻脸,但以后不能这么待陆家了,陆家就是生意上没钱了,他们也不敢慢待。
因为陆氏有权。
权,是比钱更厉害的东西啊。
“陆大夫人真是生养了一个好儿子啊。”一个妇人忍不住喃喃。
女人嘛,前半生以夫为靠,后半生以儿为靠,这两个靠山都是看造化的。
陆大夫人真是好造化,嫁了个有钱的夫婿,生养了平步青云的儿子,真是令人羡慕。
提到陆大夫人,妇人们咿了声:“陆大夫人呢?”
适才只顾着闲谈,此时四下看,女客这边有陆家妇人们在,只不过是二房三房的主妇,当家的陆大夫人却不在。
不应该啊,这是一个母亲最荣光的时候,陆大夫人怎么避开,把这风光让给两个妯娌?
她们可没听说陆大夫人对妯娌如此和善。
陆老太爷过世后,陆老夫人一心念佛,住在城外庄子里俗事不管。
陆大夫人掌家,在两个妯娌面前做派堪比婆母。
“我先前刚进来时见了。”一个妇人道,“但好像有什么事,就匆匆进去了。”
一直到现在都没出来?
什么事啊?
那妇人低声又说:“大夫人,脸色很不好,眼里很是烦恼。”
这话让妇人们惊讶,又有些不信。
怎么可能?
陆大夫人如今有子万事足,还有什么能让她烦恼?
这世上哪有万事无忧称心如意啊。
陆康氏看着铜镜,铜镜是江南来的,有立人高,能将她照的清清楚楚。
以前家里可用不了这么好的镜子。
但就比如这镜子好也不是就能让人开心,陆康氏能清晰的看到自己青春逝去后衰败纹路。
没有女人能直面这个。
尤其是镜子里还有另外一个青春年少的女子。
陆康氏的视线下移,看到镜子里照出的跪着的女孩儿。
她穿着白纱碧裙,一条丝带勾勒出纤细腰身,垂着头露出脖颈,白莹莹。
不用看脸,就足矣让人移不开眼。
看脸的话,陆康氏知道,那就能扎在你心里了。
不过,陆康氏是女人,美人扎不进她心里,她还要把美人从别人的心里拔出来。
“阿七。”她忍着脾气,像以往那样亲昵地唤小名,“我以为跟你说清楚了。”
女孩儿伸出手抓着陆康氏的裙角,不停地摇头:“夫人,夫人,不能,不能啊。”
她似乎无力又似是哭哑了嗓子,声音软弱无力。
“不能什么?”陆康氏沉声说,“谁说订了亲不能退亲?”
女孩儿抬起头。
“不止是定亲,夫人。”她哀泣,“我是进了门的……”
“你那算什么进门!”陆康氏恼火地喝断,甩开女孩儿的手。
女孩儿宛如被拔去依靠的藤萝,软软倒地。
旁边缩跪着如同不存在的婢女跪着爬过来,喊声小姐,伸手搀扶。
陆康氏在镜子前踱步,声音如脚步一般带着狠风。
“你那叫什么进门?你无父无母,外祖父病重无依,我们才将你接进来。”
“这能叫进门?这叫照看,这叫怜惜,这叫慈悲!”
“你不知感恩,竟然敢要挟!”
陆康氏并不是温和的内宅妇人,出嫁前在家里管账,出嫁后还在陆家店铺上守过柜,直到前几年家里生意做大,越来越有钱,她才开始过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夫人日子。
敢跟她讨价还价,那是休想讨到便宜。
女孩儿被劈头盖脸呵斥,双目失神,流泪摇头。
“夫人,是大老爷请求,越老太爷才将小姐送来的——”婢女忍不住说。
陆康氏大怒,扬手就给了这婢女一耳光。
婢女被打得跌伏在地,鼻血溅落。
“吃里扒外的东西。”陆康氏骂,“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谁给你饭吃?一个奴婢,也胆敢来质问主子!来人,把这贱婢拖出去卖了——”
原本趴伏在地的女孩儿呜咽一声扑到婢女身上。
两个仆妇上前要扯开,藤蔓一般孱弱的女孩儿却死死不放。
屋子里拉拉扯扯,夹杂着陆康氏愤怒叱骂。
“我好声好气跟你讲道理,你不听。”
“我给你体面,你别不知好歹,这五年是谁给你饭吃,给你家住,给你姐妹相伴?”
“我现在还把你当越家小姐,你如再纠缠不休,别怪我把你当奴婢!”
陆康氏的陪房杨妈妈进来,看到的就是这场面,神情有些焦急,提醒:“今日家中待客。”
虽然大夫人的宅院不许人靠近,但毕竟今日人多眼杂,万一被听到了,那些妇人们耳朵多长嘴巴多快,原本没事也能说出事,转眼就能传遍全城。
仆妇们忙停下拉扯,陆康氏也停止了叱骂,恨恨看着地上跪着的主仆两人。
“这两个贱婢也知道,所以捡着今日跑回来,就是要让我陆家颜面无存,要害我儿前程被毁!”
杨妈妈劝道:“夫人消消气。”自己蹲下来看着那女孩儿,“阿七小姐,我相信你不会害三公子的。”
三公子的名字似乎给女孩儿注入了力气,她撑起身子摇头:“我当然不会,我当然不是要害三哥哥——”
“但三公子今时今日的身份,你非要霸占正妻之位,就是害他啊。”杨妈妈叹气说,“你想想,三公子将来要去的地方,京城,将来要做的是,入朝当官,你这样的出身,不仅不能助他,反而会让他被人耻笑。”
女孩儿看着杨妈妈,动了动嘴唇。
她没发出声音,但杨妈妈看懂了。
她说先前你们可没这样想。
先前,应下亲事的时候,接她进门的时候。
杨妈妈脸色也沉下来:“阿七小姐,先前是先前,世上哪有一成不变?人要向前看,不要总是揪着过去。”
这是什么道理?这就是道理吗?女孩儿的眼神更加茫然,脸白的像薄瓷,似乎一戳就破了。
真是好美人啊。
杨妈妈心里忍不住轻叹,又循循善诱:“小姐,你就听夫人的,夫人是喜欢你的,你十岁就被夫人养在身边了,跟家里的小姐们一般,夫人怎能舍得你?将来三公子有了正妻,你在夫人心里也不是她能比的,还有三公子,你是与他一起长大的,在他心里自然也不一样,就是个名分而已,听我的话,咱们不提婚约了,不提婚书了,也能过得好好的。”
珍珠般的泪水随着女孩儿的摇头,跌落在杨妈妈伸出的手上。
“这样不对。”她声音喃喃,“这样不对,没有信义,你们不能——”
“你跟她废什么话!”陆康氏再次咬牙低声,“我那日在庄子上已经跟你说得清清楚楚,婚书也被我烧了,你也看得清清楚楚,事已至此,应还是不应,就一句话,你若是不愿意做妾,庄子也不用去了——”
她伸手向外一指。
“就从我家滚出去吧。”
说到这里又冷笑。
“我可不怕你闹,你一个被我抚养多年的孤女,你有什么资格跟我闹?”
“闹起来,看看世人是信你,还是信我。”
“跟我讲信义?你也不看看你是谁!”
说着伸手去拉拽女孩儿。
“走,你现在就跟我去院子里,让大家看看,大家是信我们陆家不讲信义,还是你这个贱婢得陇望蜀要败坏我儿!”
女孩儿纤细肩头被抓住,宛如破布一般被拎起来,她发出一声急促的低呼,被仆妇按着的婢女再次挣开扑过来。
“夫人,夫人,小姐病着呢,小姐病着呢。”
屋子里再次陷入混乱,门也再次被敲响。
“什么事!”陆康氏喝道。
“大嫂。”门外女声略有些急促,“颍川郡公家的夫人来了。”
这名号让屋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门也被推开,陆家二夫人陆宁氏走进来,轻声说:“别的人我们可以迎着,但这位夫人您必须亲自接啊。”
那是自然,颍川郡公可是禹城里的贵人,没想到竟然也来到他们百泉县了,为她的儿道贺。
陆康氏深吸一口气,松开手将女孩儿扔在地上。
“把她送回庄子去。”
“绑起来堵住嘴,装车,从后门出去。”
仆妇们应声是,陆康氏吐出一口浊气,陆宁氏在旁弯着身子为她抚平裙角。
“大嫂也是,这可不值得动气。”她说,“出去了可得高兴点,别被人看出来。”
陆康氏说:“倒被你来教训了。”
陆宁氏笑说:“这都是大嫂把我教的好。”
陆康氏被她打岔,脸色缓和,向外走去。
陆宁氏错后一步,刚要迈步,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裙角。
裙角金线点点勾勒花纹,垂下纹路若隐若现,展开则菊花绽放,煞是美丽。
这般好刺绣,整个百泉县也找不出第二个。
女孩儿的颤抖的手指感受着针线纹路,这是她绣出来的。
不止一件。
夫人们箱子里,五年来堆放着独一无二的裙子,每一件都融着她熬夜的心血。
二婶婶——
二婶婶常常捧着她的脸说,阿七天下最厉害。
二婶婶说,她最喜欢阿七了,她没生养女儿,阿七就是她的亲生女。
二婶婶的脚一抬,衣裙翻飞,脱开了手指。
脚步杂乱,两个夫人走了出去,自始至终二婶婶都没看地上一眼,似乎屋子里没有这个人。
屋门关合,隔绝了里外,女孩儿伸出的手垂落在地上。
三天过后,人逢喜事的陆康氏也有点扛不住,精神没那么爽了。
一大早端起碗筷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大嫂酒量不行。”陆宁氏站在陆康氏身边,用手给她按着太阳穴,“才喝了这点儿就睡不好吃不好。”
其实按这个也没什么缓解,不过陆康氏不拒绝服侍,闭着眼舒缓眉头。
“那可要多适应适应,接下来,咱们异哥儿让大嫂饮酒的时候越来越多。”三弟媳在旁笑说。
陆康氏的眉头更舒展了,嘴边也带了笑意。
门外脚步蹬蹬,有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冲进来,只穿着小衫裙子,散着头发。
“娘。”她急声问,“阿七呢?”
陆康氏睁开眼,嘴角一沉:“披头散发像什么样子!”
陆蕊是陆康氏的小女儿,半点不怕母亲的呵斥。
“怎么她病了几天了还没好?肯定是偷懒。”她跺跺脚,“今日我要去周六娘家赏花,我等着她给我梳头呢。”
陆康氏看她身后:“你跟前的丫头仆妇都是吃闲饭的?没用就都卖了吧。”
站在厅外的丫头们缩缩跪下。
“她们没有阿七手巧,我自来出门都是让她梳头。”陆蕊说,催着陆康氏,“娘,你快点把她从祖母那里接回来,梳好了头再送回去。”
陆宁氏笑道:“你自来都用她,这次不如试试婶娘的梳头婆子,一定让你满意。”
陆蕊似信非信。
陆宁氏给婢女使个眼色,她的婢女笑着上前牵着陆蕊的手“六小姐跟我来。”
陆蕊便犹犹豫豫走了。
陆康氏气恼地在后呵斥“成什么样子,以后怎么嫁人。”
“这叫自然天成。”陆宁氏笑说,“再说有异哥儿这样的哥哥,咱们蕊蕊还愁嫁人?”
那倒是,女子们的身家地位都是靠父兄给的,父兄得力,人人高看,万事无忧,陆康氏嘴角弯了弯,但还没露出笑脸,又有仆妇匆匆跑进来。
“夫人夫人,那阿七从庄子里——”
仆妇显然是从外边跑回来的,气喘吁吁,冒着一头汗。
陆康氏的嘴角一沉,一拍桌子站起来:“她竟然敢又跑回来,她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打断她的腿?这几年让她日子过得太好了,真把自己当我们陆家儿媳了?”
说到这里冷笑。
“就算是儿媳,也不过是童养媳。”
童养媳是什么?是来当奴婢,可以打骂,可以退回去的。
如今家里不请客,没有外人,陆宁氏也不劝陆康氏了,任凭她发脾气。
仆妇喘了几口气,在夫人喊来人前,接着说:“——跑了。”
陆康氏微微一怔:“跑了是什么意思?”
也不能说是跑了。
留了一张字条。
陆康氏看着桌子上的纸,上面有一行字。
“既失信,便归家。”
字似乎有些无力,但依旧清丽秀逸,是阿七的笔迹。
陆家的女子们写字都不如她,就连读书最好的三公子,也曾含笑不如她——当然,这必然是君子自谦。
这字不是在陆家学的,是在她自己家学的。
陆康氏冷笑一声。
陆家庄子位于村外地头,一间大院两个厢房,陆老夫人住东院,阿七和婢女青雉在西院。
那天被从家里绑着送回来,仆妇们便锁着门,饭菜都是从门板下塞进去,爱吃不吃不闻不问。
三天后,一个佃户来取车拉柴,发现后院少了一辆板车,然后又说,这里的丫头借走一头驴,一群人一怔,这才急忙去看西院,才知道人跑了。
“在村子里,以及沿着路四方都打听了。”管事在旁说,“有人见到了,有一个女子赶着一头驴拉着车,车上躺着人,往东去了。”
“从放进去的饭菜来看。”仆妇小声说,“应该是送回来第二天就跑了。”
陆康氏再次冷笑一声:“好骨气,我让她滚出去,她还真就滚了。”
陆宁氏叹息:“果然别人家的孩子养不熟,咱们好吃好喝养了这么多年,一言不合,人就不把这里当家,转头走了。”
管事问:“去找吗?”
驴车就算走了三天,也走不了多远。
陆康氏冷冷说:“不找,她既然看不上我家,那就让她回家去吧。”
那个家早没人了,也别指望谁能给她撑腰。
婚书烧了,无凭无据。
在陆氏面前,那小女子烟尘一般,谁会在意。
官府也好,世人也好,还会为那小女子指责他们陆氏?
陆康氏看着桌案上的字条抓起来,如同那日烧婚书一样,扔进了香炉里。
陆宁氏略用手掩着口鼻,避免被纸烟呛到,低头看到了裙边。
“应该早点让她把秋装做了的。”她嘀咕一声,满心后悔。
可惜了,好绣工的阿七跑了,今年的衣裙没办法人前一亮了。
虽然是内宅女子的事,虽然不承认是儿媳,但这个女子毕竟身份不同奴婢,陆康氏告诉了当家男人陆大老爷。
陆大老爷这几年意气风发,如今儿子又一脚踏上青云,让他走路都有点飘。
“你是天天喝酒,喝多了。”陆康氏嗔怪。
陆大老爷任凭她说,只笑了笑,说起这个阿七,有些迟疑:“就真让她去了?不管怎么说,也是————”
也是他亲口许下的婚约,亲自接回来的。
陆康氏说:“咱们异哥儿前程无限,不止是仕途,还有姻亲,他将来的妻子必然是贵人。”
能让他们陆三公子贵上加贵的人。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能有什么用?原本看着她长得好,留下来做个侍妾,她还不愿意。
“她妄想当正妻,就算留下来也会闹得家宅不宁。”陆康氏哼声说,“毁了咱们异哥儿。”
毁了异哥儿就是毁了陆家,毁了陆氏即将成为一方大族的气运,一个女人而已,陆大老爷立刻丢开不管了。
“辛苦夫人了。”他笑着说,“忙得脚不沾地还得处置这种事。”
陆康氏瞪了他一眼:“这要怪谁?”
是谁不声不响地突然给儿子许下一门亲事,直接带着人就回来了?
更荒唐的是,亲家的事一问三不知。
原本空寂的路上也有人出现了。
林间砍柴的、野地猎兔子的、田间锄草的村人们举着各种农具向家中奔跑。
青雉看到了他们,他们也看到了青雉,纷纷投来好奇的视线,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牵着一头瘦驴,拉着一个车,板车上撑着一个罩子,罩子很简陋,隐隐露出其内躺着一人。
也不知道是走亲还是访友,还是是求医,还是收葬。
“姑娘,要下雨了。”有村人忍不住提醒。
青雉抬起头应是,又主动问:“小哥,王凹村是不是往这个方向走?”
那村人忙点头:“是啊是啊。”又提醒,“还有一段路呢,先避避雨吧。”
青雉笑着说:“没事,我姑会迎我,一会儿就碰上了。”
四邻八村说远也远,说近也总是牵牵绊绊,那村人再看她一眼,便不说话了,快步跑向不远处的村落。
青雉借着整理绳套低下头,闭着眼露出几分怯意。
噼里啪啦的雨也在这时候落下,地上溅起尘烟。
青雉忙去拿雨布,看着车里躺着的人,首先入目的是草席。
只有死人才盖草席呢,这乍一看很吓人。
但吓人的话,就不会多看。
这是青雉的自保手段,通过介绍自己是附近村落的人,以及拉着死人的样子来吓到路途中人,免得他们起了歹心。
其实草席下的女孩儿并不吓人,宛如白瓷做的美人。
青雉唤:“小姐,下雨了,我撑下雨布,你躺好了啊。”
白瓷美人没有回应。
一滴雨落在青雉脸上,她忙抬手擦去,将雨布扯开罩住了车,再穿上蓑衣带上斗笠。
此时的雨已经密密一片,前方的路昏昏不清,青雉丝毫不惧,牵着驴向前。
小姐说,我没有爹,我娘和外祖父都葬在许城外的杏花山,我要与他们在一起。
小姐说,我知道你不认识路,我给你画个行路指引图。
小姐说,青雉,给你添麻烦了。
小姐说,我想回家。
雨水遮盖了天地,小小斗笠根本遮不住,青雉满脸都是雨水,脚下的路越来越泥泞,每一步都宛如从泥水里拔出来。
但她一步都不停。
她低着头,咬着牙,抓着车拽着瘦驴,青雉有的是力气,跟她爹一样。
青雉的爹在陆家的铺子里能背山一样高的货物,被山一样高的货压了三天到死都不吭一声。
十岁的青雉在陆家后院背着山一样高的柴,跌倒了都感觉不到疼。
“不疼也要裹伤啊。”那位比她还瘦小的小姐扶起她,说。
给她用清水冲洗,给她敷上药粉,再用绣着一只蝴蝶的帕子裹住。
青雉向前迈去,一手推驴,一手拉车。
小姐,你别怕,青雉送你回家。
那个家,那家人啊,不像个人家。
陆大老爷因为妻子的话勾起了往事。
他站在廊下,眯着眼回想当初。
许城城外杏花山,有一座私塾,挂着牌子叫杏花书院。
叫的名字挺大,其实就是一间草屋,学生是附近乡野蒙童七八人,私塾先生胡子花白,闭着眼一声念,蒙童们就将天地玄黄念半日。
余下的半日呢,私塾先生就坐在山下河边,一壶酒,一根鱼竿。
这就是个山野闲人,陆大老爷这种生意忙人与他本应该毫无交集。
有一次拉着货经过,马车坏了,本就生意谈的艰难,马车还坏了,必然要误了约定期,气得陆大老爷狠狠踹马车,却踹得自己跌倒在地,那老先生在旁看得哈哈笑。
陆大老爷倒也没有怨愤陌生人嘲笑,干脆也不走了,走过去问老头借口酒喝。
这老头很大方,将酒壶给他,他就坐下来一边喝酒一边看钓鱼,期间两人并没有交谈,一直坐到夕阳西下。
“好了。”老头收起酒壶鱼竿,说,“走吧。”
也是,生意可以不去谈了,家得回啊,陆大老爷叹口气起身,反正生意就这样了。
他将身上的钱袋解下来递给老头,充当酒钱。
老头笑了,说不是借吗?借不用钱。
难道还指望他来还酒?他哪有那个闲工夫,陆大老爷硬是要把钱塞给老头。
老头接过了,忽笑着说可以借给他一辆车。
陆大老爷有些恼火,这时候说借车有什么用,时间都来不及了。
陆大老爷摆手谢过,但老头却非要借,还说,他的车与众不同。
怎么与众不同?
老头只说了一个字,轻。
轻啊,轻就是快啊,快,对生意人来说,就是时机啊。
“那车啊。”陆大老爷此时回想,还忍不住流出惊艳,喃喃自语,“它怎么能那么轻?装着货,马拉着如同无物,走得飞快。”
以往要走一天的路,它半天就到了。
原本因为车坏了,又闲坐半日的陆大老爷,竟然如期见到了生意伙伴,在一众对手中脱颖而出,敲定了一笔对陆家来说至关重要的合作。
“只是可惜,那车在到了地方之后,就坏了。”陆大老爷再次流露出可惜。
陆大老爷以为自己遇到了神仙,做完生意迫不及待跑到那日的河边,白胡子老头没有在钓鱼,但在草屋私塾里摇头晃脑教训蒙童,还趁着蒙童们闭眼读书,自己靠着椅子睡觉——
不是神仙。
“不是神仙,只不过是能工巧匠做出来的。”老头哈哈笑,“它也不是神物,只是比别的车构造好,是别人留在这里的,我也没用,整好给你,物尽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