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棠女扮男装廿载,搅弄风云,祸国殃民。
恨她的人能从江左排到关外,个个恨不得将她扒皮抽筋,磨牙吮血。
临了才知身在局中,做人棋子搅弄风云,看不清自己,反为他人做了嫁衣。
重回少年时,明棠不想糊涂了。
仇家太多,单打独斗实在太累,这一回,且先骗个冤大头一同上路。
她瞧那权倾朝野的九千岁谢不倾便很不错,够疯够野,最重要的是——生得带劲。
她这皮囊被人肖想过一辈子,这辈子她先赏一赏旁人的,不过分吧?
“九千岁,求您疼我。”
谢不倾再见明棠,在阴雨绵绵里。
这位清贵士族的继承人,明家才接回来的嫡长子,正跪在谢不倾的车驾前,求他垂怜。
大雨倾盆,她娇弱矜贵,一双生得比女郎还要顾盼生辉的含情眼就那么看着他,像是一只手便能捏死的兔崽子。
只是他鬼使神差点了头,两人便这么纠缠到一块儿去了。
谢不倾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恶鬼,屠戮过政敌、坑杀过仇家,混过三教九流,也到过庙堂逐利,世人于他皆是谋求算计,无人待他侍以真心。
——他猜过明棠图谋他的钱、肖想他的权,却没料这黑心肝儿的小兔崽子眯了眯眼。
“非也,盖因好看。”
第1章 荒唐幻梦
这两日里,明棠闭上眼便是那一夜的荒诞出格,身子还有些隐隐作痛,昭示着一切皆非幻梦。
她明棠,分明已于二十九岁殁于异国,死于乱剑之下。
再睁眼回了年少时,结果一睁眼便已中了情毒,呜呜咽咽地求着人救己一命。
人被自己求得心软,自己却受不住了。
明棠不知耳边是雨声还是自己的求饶声,酸胀快意交织在一起,迫得她终于睁开眼来。
眼前只瞧见白纱帐顶,陌生的浪潮卷得她浮浮沉沉。
她眼角沁出的泪与汗混在一处,一双眼懵懵然没有焦距,浪拍得急了,她下意识地去扯那只手,便听得低低的笑声炸在她的耳廓里。
“方才你求我救你的时候,可不是这般说的。”
于是明棠又被浪卷了下去,如出水的鱼,她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妄图阻止他却宛如蜉蝣撼树,神智再一次一片迷离。
毒解后如幻梦苏醒,明棠倦怠至极时只瞧见他清洗指节的侧影,水珠顺着骨节分明的大掌滚落,滴滴答答,仿佛在提醒她方才是什么替自己解了毒——明棠紧闭了眼,不敢再深想那两辈子从未尝过的滋味。
她的清白尚在,那一夜的人如她所求,不过恪尽职守帮她解毒,浅尝辄止,旁的分毫未犯。
但即便如此,却也已经足够头疼。
明棠恪守了十余年的秘密,兢兢业业做了十五年的国公府嫡长孙,束胸的布带一日比一日紧,除却贴身侍婢,谁也不知她乃女子之身,如今竟……
明棠立在窗前,任由凉风吹动她身上的大氅,垂眸叹气。
绵软温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是贴身使女鸣琴。
她头上也青紫了一大块,却不顾自己,看着明棠的目光反而很是心疼:“小郎回京当真是不平,先是麻烦事不断,后又遭了窃贼,好在那隔壁的江湖义士拔刀相助,为小郎杀了盗贼……”
鸣琴说到此处,纵使明棠冷心冷情,耳尖亦禁不住一红。
若说拔刀相助,杀人的兵刃是剑,解毒救人的指掌才是刀。
鸣琴哪知生了什么事,那“窃贼”打昏了鸣琴,目标直指明棠,给她下了情毒。那哪是什么窃贼,是要毁了她的催命鬼!
能在这时候对她下手的,除了明府,她血缘名义上的家人,没有她人。
明棠醒过来的时候,情毒已然发作,彼时她顾不上自己究竟身在何方,只知道她这破烂身子耐不住情毒汹涌,她再不解毒,便要血脉破裂而死。
鸣琴昏倒在地,那歹人在屋中拉扯于她,她晓得此局算计的是她,勉力逃到外面去,一头撞进了那人怀里。
后头的记忆浑浑噩噩,她只晓得自己被无药可解的情毒折磨得几欲崩溃,情毒摧人理智,她实在不想死,出此下下之策,呜呜咽咽地求他救自己一命。
初时他原不肯,还是她先忍不住,后来被翻红浪,虽是她不曾想过的解毒法子,但也极难收场。
她醒来便知事情难了,但那人已经将她收拾齐整送回房中,自己消失无踪,对发生之事毫不声张。
明棠不知此人究竟是谁,只怕他手握把柄,要挟于她。
若如鸣琴所言,是不知她身份的江湖浪客最好,那夜她求得红了眼,那人也不曾占了她的身子,想必是个正人君子,如此萍水一面必不再见。但若是有心之人,她脖上这颗脑袋便摇摇欲坠。
以女子之身,妄图承袭爵位,已然是欺君之罪,若被人知晓,她难逃噩梦深渊。
故而反复思量,明棠终究还是问了:“你可瞧见了他何等模样?”
“不曾,恩人戴了帷帽,来去匆匆。”
询问无果,明棠只得按下心中疑窦。驿馆鱼龙混杂,天南海北什么人都有,大抵露水姻缘一场,不必放在心上。
外头传来叩门声,二等使女双采在外头轻唤:“郎君,今日身子可好些了?再不起程,怕是误了时辰。”
她的声音有些轻佻,带了些不耐。这小郎君不知是不是用琉璃做的,这样娇贵,说是前日被盗贼惊着了,在床上一躺就是两日,老夫人催得甚急,她还这般不紧不慢!
鸣琴不悦,正欲斥责,明棠摆了摆手,垂眸道:“今日可行。”
明府派人去乡下田庄接她回京,她却在路上遭人暗算,已在驿馆逗留数日。明府的下人亦毫无安抚之心,只催命一般催着她速速回京。
回京……明棠冷笑一声,陷在大氅里的小脸盈盈一捧,细弱生嫩,仿佛一吹就倒,却蒙起一层淡淡的戾气。
马车骨碌碌往上京的方向而去,这马车四壁薄薄,经不住冷风,内里更无软枕、暖炉等用具,硬邦邦的,连鸣琴都觉得硌人。
时值九月,坐在马车中都尤感寒冷,若是再过两月,到寒冬腊月之时,坐这马车,恐怕还未到上京,明棠那身子骨儿就能被颠簸成一堆碎冰茬子了。
以明家之豪富,还能从犄角旮旯里翻捡出这样一辆破烂的马车,也当真是难为她们了。
明棠正在她身侧,没一点儿坐相,懒懒散散地歪着,见她满脸忿忿,笑道:“这样生气?”
她那笑容没点温度,看得鸣琴更气:“如何不气!若是夫人郎君还在,怎能叫小郎受这苦楚,既是不情不愿,何必这时候来接小郎回京!”
提及相继亡故的爹娘,明棠的神色又冷三分。
爹娘尚在时,明府众人待大房还有些面子功夫,后来爹娘病故,高老夫人几乎是迫不及待以她体弱需静养为由,将她放逐到乡下的田庄里,一待便是数年。
她这位名义上的祖母,由平妻扶正的继夫人高氏,待原配夫人留下的长房一脉极为严苛,明棠在乡下数年,吃了不知多少苦头。
若无火烧眉毛的大事,高老夫人怕是恨不得她死在乡下,怎肯接她回去?
鸣琴不知缘故,她却心知肚明。
太康十九年,大梁国陛下有整顿士族、削爵之意。举国上下,凡无十岁以上嫡支郎君继承爵位的士族,一应往下削爵。
明家乃是士族六大姓之一,放在外头与那些小姓氏比着,听着确实很有些风光,可实际上明家早已失势,虽举家豪富,却并无政功,隐有跌出六大姓的势头,只因还有一国公的爵位,勉强在六姓之中站稳脚跟。
大梁极重嫡庶之分,二房三房皆是高老夫人尚未扶正之时诞下的子孙,算不得正经嫡支,有明棠这位嫡长孙在,怎么也轮不到他们。
故而削爵令一下,明府整个便乱了套,终于想起来她这个被放逐在外的长房嫡“长孙”,为着这将明家吊在六姓之中的爵位,高老夫人这才催命一般要她回去。
明棠前世里欢欢喜喜地回去,哪知明府是何等龙潭虎穴之地?
继祖母风霜刀剑,二房三房虎视眈眈。还有磨刀霍霍向士族的小皇帝,觊觎明府豪富的诸士族。
前世里她常惶恐无助,夜夜惊慌自己的女子之身何时会暴露,身为世子还畏畏缩缩,自觉矮人一头,被明府弹压磋磨,受尽苦楚;后国破家亡,暴露身份后又被推出去做了吸引火力的靶子,其中历历苦痛,诉说不尽。
明棠拢紧了身上的大氅,微垂的眼遮住了凛冽的寒意。
驿馆情毒一事,前世里虽没这一桩,但明家多半也脱不了干系。
如今她是历经千帆归来的恶鬼,该是她的便是她的,流落风尘、辗转异乡、客死街头……明府前世里欠她的,她都要一一讨回来!
第2章 城下脱衣
待马车抵达上京京畿城门,已是九月下旬。
阴雨绵绵,日头昏昏。
明棠的马车被夹在长长的车流之中,堵得水泄不通。
鸣琴打起车帘子来,往外头看了一眼,喃喃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入城核验这般缓慢?”
双采坐在外头的车辕上,连日的风吹雨淋叫这娇滴滴的小丫头灰头土脸的,闻言露出几分鄙夷:“姐姐长不在京中,不知太后的万寿节将近,有许多他国使节入京朝贡,这才检得慢些。”
明棠抬眼懒懒一瞥,瞧见自家马车混在小族庶民车队里,又见不远处独属世家大族的通道畅通无阻,便知又是明府有意吩咐如此,想叫她多吃些苦头。
于是她问:“何不走左侧城门?”
双采脸上闪过一丝讶色,不知如何回答,那驾车的车夫接了话:“方才一时走错了方向,但如今也调转不回去,只得走这边了。”
明棠看了看身后长长的车流,晓得确实调转不易。她晕车晕得厉害,一睁眼便觉得天旋地转,也懒怠和他们争口舌之利。
好容易眼见着将要靠近城门,前头忽然闹出乱子来。
原是有一国使节的随身之物里翻出几包不明药物,搜查的士兵查过之后脸色大变,当即把人逮了起来。
有此事在前,后头的搜查更是严了不少。
明棠前头的那车马里坐着个素衣斩衰的重孝女郎,瞧着不算富贵,应是小族之女,那守城的兵士竟要入内去查,使女不肯,闹将起来。
那兵士恐怕有几分权势,是个小头目,一甩满脸横肉,张口道:“进京乃是大事,不可夹带阴私危险之物,老子是瞧你家是女郎,没叫你家女郎下车脱衣就是给你脸面了!”
说着,他又蛮横下令,女郎车马由人入内查验,男子则直接于城门脱衣查验。
已有兵士不管不顾地要上那女郎车马,明棠听那使女尖叫的声音总觉得有些耳熟,打起车帘来看了一眼,瞧见她右额角上有一块状似元宝的烫伤疤痕。
斩衰女郎,带疤使女……明棠旋即想起,前头的马车里,坐的是日后将要一飞冲天的帝王宠妃,洛嫔柳霜雪。
皇帝盛爱其人,甚至不顾柳霜雪尚在孝期,便封其为思檀居士,命其于宫中的净莲观带发修行,后来柳霜雪孝期一过,便封为美人,赐字洛神之洛,抬入后宫,此后步步高升,盛宠无双。
明棠有意与她结个善缘,便叫鸣琴拿了些银子,上去请兵士与他们行个方便,不必为难女郎。
鸣琴立即捧着银子去了,报上了明府的名号。
明棠亦扬声道:“我乃明府长房嫡孙,自幼体弱,受不住这般搜检,前头女郎亦尚在孝期,还请几位军爷行个方便。”
岂料那几个兵士收了鸣琴的银子,却满脸不屑啐道:“这马车如此寒酸,又无明家家徽,你当老子眼瞎,在老子面前谎报身份?”
说着,那人又强硬要闯女郎的马车,另外几个更是挟着鸣琴上来,要将明棠给抓出来脱衣。
双采和明府的其他下人好似吓呆了,一个个都没动作,竟由着粗野小卒掀开车帘。
明棠满脸恹恹,被这吵嚷扰得睁开眼来,冷冷一瞥。
她在马车之中,自然不曾戴着帷帽。
那小卒掀开车帘,为她容光所摄,半晌愣住。
只见一年少郎君懒懒靠着,眉间朱砂痣微微颤抖,眼角犹有晕晕泪痕。
这张脸生得风流绝艳,如海棠带雨,小卒哪见过这等容色,愣得半天没回过神来。
等他回过神来,便是止不住地肝儿颤,吞了吞口水,伸手去抓明棠:“下车脱衣!”
明棠思绪飞速转动,心知自己决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脱衣,暴露便等于没命。
她紧紧握住袖中短匕,暗道先前备来防身之物正好派上用场,她虽无功夫,但也学了许多保命的法子,若此人非要脱她衣裳,她便叫他有来无回!
但不料她还没动作,便听疾风飞至,那小卒还来不及反应,就瞧见伸出去的手自腕部断开,骨碌碌落到地上,血水随着雨水蜿蜒一地。
鲜血迸溅开来,明棠的白衣都被溅了几滴。
那小卒只顾鬼哭狼嚎着惨叫,引得前头的头子回头,怒骂起来:“敢在你爷爷头上动土……”
声音忽然戛然而止,他双眼还暴睁着,人头却陡然滚了下来,血如飞瀑一般喷出,引得人群惊慌起来。
“放肆。”
正在这一片可怖景象之中,横插进另外一人的声音。
其声罄罄,如金石碰撞,即使隔了些距离,也如惊雷一般在几人耳边炸开。
而明棠闻声一颤,看向说话的方向,便见一架朱红车马不知何时停于世家通道之处,门帘轻晃。
周遭其他马车退避三尺,便是挂着六姓之首的杜家家徽的车马,此时也已经退到数步之外。
那马车旁侍立着两个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番子,面无表情。
而一只瘦削劲瘦的手在车帘后一闪而过,方才出手如刃的劲风还未散尽,撩得那车帘不住晃动,隐约窥见朱袍一角。
飞鱼服、绣春刀乃西厂锦衣卫所有,能叫锦衣卫随行侍立之人,唯有西厂督主,谢不倾。
谢不倾出身寒微,如今不过弱冠之年,却以内宦之身权倾朝野,统率东西二厂并锦衣卫,满朝文武无人能出其右。上监皇族宗室,下查臣子庶民,但有疑者,随时可代天子行事,捕至西厂诏狱审问用刑,不必奏请。
其人手段狠辣,心智超绝,手握御赐丹书铁券与尚方宝剑,在京中行事百无禁忌。
也只有谢不倾,敢这般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斩杀兵卒,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
明棠思索间,谢不倾的车马已然驶动,倒是那两个番子过来引了明家的车马,将双采与车夫换下,看样子是打算驾明棠的车跟在谢不倾的车驾后入城。
思及那位日后盛宠不衰的洛嫔娘娘,明棠试探着问了问驾车的锦衣卫:“前头那位女郎身有重孝,孝期只可饮米浆,怕是捱不住这般等候,不知可否令她的车马随我入城,早日归家?”
那番子脸色有些讶异,转头看了看谢不倾的车马,未见指令,便可有可无地点头:“随郎君心意。”
柳霜雪的使女闻言几乎感激涕零,跪着磕了好几个头,就连柳霜雪亦隔着车帘致谢:“小女子有重孝在身,不便亲面致谢,多谢郎君与大人出手相助。”
一行人才这般入了城。
入城后,柳家的车马便与他们不同向,转道走了。
明棠的马车依旧跟在谢不倾的车驾后缓缓行着,她忍着一阵阵涌上来的眩晕感,反复思索谢不倾何以出手相助。
她不信无缘无故的好意,又知刚上京的自己毫无利用价值,那谢不倾是为何呢?
明棠百思不得其解,马车更是晃荡地她天旋地转,连思绪都被搅和成一团浆糊。
阵阵晕眩里,她忽然想起方才惊鸿一瞥的手——谢不倾的手指节修长,劲瘦有力,中指指腹上有一颗红色小痣,如同其人一般妖冶无双。
明棠一愣,脑内轰隆一下,几乎昏厥。
那一夜的荒唐孟浪,倦极了的她只瞧见那人清洗的侧影,水珠顺着骨节滚滚而落,慢吞吞地滑过他指尖一点殷红小痣,宛如缠绵悱恻的亲吻,恋恋不舍地落入盆中。
第3章 求您疼我
驿馆荒唐一场,替她解毒之人竟是……谢不倾?!
明棠半晌没回过神来——怎么,怎么会是这位九千岁大人!
她还想那人不曾趁人之危占她身子,多半是义气为先的江湖浪客,做好事不留名,彼此亦不知身份,毒解便江湖不见,谁曾想这才分别几天,竟以这般情势重逢。
明棠掌心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一时之间压根顾不上羞窘,只落入自己女子身份暴露后堕入深渊的惶然之中。
谢不倾何等冷酷无情之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救人,必是认出了她。
女子身份是牵连着她全部身家性命的大秘密,如今情状,不啻于将自己的小命双手奉到谢不倾跟前。
大梁皇帝颁下那削爵令来,多半是为了削减打压士族之权,正在这节骨眼上,身为陛下耳目鹰犬的谢不倾知晓了她的秘密,怎可能不会拿此事来做筏子?
她的身份一出,明家少不得一个欺君大罪,斩首、抄家、流放必是少不了的。能以她一个女子之身将整个明家拖下万劫不复之地,名正言顺,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瓦解六姓之一,谢不倾焉会放过她?
明棠慌得天旋地转,这副久病未愈的身子一路上奔波早就累垮一半,只凭着一口气吊着,如今她心神大动,差点又昏了过去。
她死死地咬住唇珠,以疼痛保持清醒,强逼自己不要昏过去,一面强自镇定下来——慌不得,自乱不得阵脚,上辈子即便是沦落风尘,她亦从那日子熬过来了,今日之事未必就没有个妥善法子。
鸣琴见她脸色苍白如雪,以为她只是晕车晕得厉害,心疼地低声安抚了她两句,外头的马车便倏忽停了下来,片刻之后,竟有番子来请明棠下车。
明棠心中一紧,难不成谢不倾要此时发作?
她不敢忤逆,下得车来。
鸣琴亦紧张起来,但那番子竟稀罕地解释两句:“郎君体弱,这车行车不适,我等替郎君换车。”
鸣琴松了口气,正欲跟着明棠一同下车,却被拦在明家车内,再抬头一看,那番子竟引得明棠走至谢不倾的车驾前。
这左右并无其他车驾,难不成要请她家郎君上九千岁的尊驾?
而明棠立在那马车下,一时之间竟也呆住了。
这位九千岁,竟请她同坐一车?
她没动作,亦无人催促她,她静静地站着,细密的雨丝扑到她苍白的脸颊上,却叫明棠在惶惶然之中灵光一现,顿时在纷乱的头绪之中理清一条线来。
谢不倾,应是不想杀她的,至少如今不想。
若谢不倾有意用她作筏子,何必杀了不相干的人,帮她挡下脱衣之辱?只需等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脱了衣裳暴露了身份,再将她捕至诏狱,弹劾明家欺君罔上即可;更何必如今叫人将她引来,令她同坐一车?
明棠的心骤然落回原处。
那一夜颠倒荒唐,只他们二人知晓,若谢不倾肯帮她遮掩,那就只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只是她并无稀世珍宝进贡给谢不倾赏玩,亦无权势可借他一用,何以堵住谢不倾的嘴?
正进退维谷之时,那车帘后终于传出声音来:“本督听闻你精于音律,雍州有名曲《夭桃》,本督亥时回府,请郎君过府演奏。”
字字惜字如金,落入明棠耳中,字字都得拆解开来听。
雍州……她与谢不倾相逢荒唐,正是在雍州驿馆;
《夭桃》确为雍州古曲,所述乃是狐仙报恩、主动献身的故事;
亥时已经极晚了,乃是就寝之时,寻常府邸皆落了锁,并非演奏之机。
于是将这话重新组合在一块儿,明棠讶得睁大了眼——谢不倾以驿馆解毒之恩,令她夜里就寝之时主动上门……献身?!
前世里谢不倾乃是出了名的荤素不沾,身边一个人没有,冲着他的权势自荐枕席者甚众,但多半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旁人对美色怜香惜玉,他却堪称退避三尺。
如今,他竟要自己主动献身?
她那夜走投无路,不想将自己送进这般魔爪,他一介宦官,残缺之身,要她献身,如狗一般摇尾乞怜——做个太监的玩物?
明棠心中,漫出无尽的苦楚。
她前世里已是沦落风尘,最终被人拘于掌中,做了连生死都不能自控的金丝雀掌中物,如今重活一世,竟又扑入到另一个新的金丝牢笼。
明棠没戴帷帽,鬓发被雨丝打湿,贴在脸侧,点点泪眼微微睁大了,雪白的脸色浮上一抹愈演愈烈的绯色,愈发显得茫然无知,楚楚可怜。
“罢了。”谢不倾见她不答,语调微沉。
明棠几乎僵住,却也不敢多想——有那一夜,谢不倾已知道自己是女郎,若对她有些兴趣,能用身子堵住他的嘴,便是一时也好;她若拒绝,便显得极没眼力见,说不定还会惹来报复。
她没得选。
于是明棠立即屈膝,跪倒在绵绵细雨里,声音纤弱微颤:“九千岁,求您疼我。”
不知是否为了应和明棠娇怯可怜,她话音刚落,雨便大了起来,外裳很快被雨水浸透了,可她仍旧垂眸跪倒在谢不倾的车驾前,乖顺温驯,宛如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兔。
求人有千种,皆不如她这话直白露骨,鸣琴半晌没反应过来,倒是那几个番子垂下眼来,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听见。
车帘果然被一只手撩了起来。
明棠正抬头看着车帘,先瞧见苍白的手与朱色的帘交映在一起,随后谢不倾便这般撞入她眼中。
其人形貌昳丽,肌如雪发似墨,仙姿玉貌,如匹练无暇。
他薄唇微抿,一双狭长的凤眼垂眸看着她,不辨喜怒。
她前世里只远远见过谢不倾一两回,纵然听过旁人说起谢不倾的容貌过盛,也不比如今亲眼所见。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传闻果真不虚。
明棠不敢多看,为他垂眸的冷厉所慑,只看一眼便垂下眸来。
她见谢不倾的眼底如潭深深,辨不明一丝情绪,即便先前是他要她献身,可他这般神情,分明不见一丝为色意动的模样。
自己这副皮囊前世里成了闻名六国的祸水,被金宫束之高阁,奇货可居,待价而沽,她不用倚栏卖笑,只需偶尔露个面,便能引得人群骚乱。而谢不倾方才目光沉沉,便是落在自己身上,亦不见一丝波澜。
她在他眼中算不得什么,大抵就是个一时兴起的玩物,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但就是这一句话,她便反抗不了。
权势就是悬在明棠脖颈上的一把刀,她今时被迫屈辱地屈膝,更知权势滋味。
谢不倾下了车来,番子立在他身侧打伞。
他微微俯身看着明棠,道:“当真?”
明棠垂眸,毫不犹疑:“当真。”
没有什么比身家性命更重要,明棠脸上温驯顺从,袖中的手却紧紧握着,须臾松开,仰头看他,模样我见犹怜。
明棠亦苦中作乐地想,以谢不倾这般风貌权势,算起来是她赚了也不一定。
她誓不为笼中雀,前世里尚能苟且偷生十余载,只要今日不死,给她一口喘息之期,来日待她位极人臣,便定是谢不倾的死期!
正想着,落在身上的雨丝骤然停了,明棠下意识去看,便见打伞的番子不知何时退到了一侧,那金尊玉贵的九千岁手中执伞,半边伞面落在她头上。
雨丝皆淋在谢不倾半边肩头,他伸出手来,轻轻拂过她的脸侧,意味不明地在她红唇上摩挲逡巡。
他的手指似蛇一般阴冷,明棠下意识瑟缩了下,却逼着自己不要动弹。
她唇上留着深深的齿痕,是方才下意识咬的,还有几丝血珠溢出,如今谢不倾碰她,她又不自知地咬了起来。
“松开,莫咬。”谢不倾轻按她的唇,以指腹将血珠涂抹开了,细微的麻痒令明棠瑟瑟发抖起来。
他抽手回去,明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手,见自己的血正好混在他指腹那一点小痣上,红与红缠绵不休,而谢不倾竟将手置于唇边,舔去了那一滴血珠。
明棠脑中宛如炸开,只听心跳声隆隆,外物皆忘了,只余眼前的谢不倾。
他倾身在明棠身侧,低声耳语,宛如蛊惑:“你喜欢本督的手?”
第4章 漂亮不及有用
温热湿润的气息扑在耳廓颈侧,两辈子没尝过这般滋味的明棠浑身都簌簌发抖起来。
她耳后的绯色蔓到脸上,下意识想逃。
谢不倾此话问得意味甚重,她怎会听不懂?
只是她不敢不答,思索片刻后,竟也红着脸认真答道:“千岁爷手生得漂亮。”
谢不倾闻言闷笑,意味深长:“漂亮不及有用。”
她怎不知谢不倾的意思,手能解毒,自是有用。
明棠已然脸色爆红,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这话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明白,鸣琴在那边听得满头雾水,不知明棠为何而跪,更是看不懂这位爷同她家小郎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
谢不倾见她羞赧欲死,唇角终于有了些笑意,自明棠身侧退了开来,将她从地上拉起。
“回罢。”
谢不倾令她上了马车,番子便已牵了马来。
那马浑身赤金油亮,没有一丝杂色,肩比明棠还高,高大健美,漂亮极了——前世她在南国的时候曾见新主子有过一匹相似的马,听人说此马乃是大宛独有,价值万金。
眼见谢不倾翻身上了马,明棠不知从哪来的福至心灵,忽而问道:“今夜亥时……”
谢不倾已穿雨上马,那雨水落在他身上,却打不湿他一点。
明棠隔着马车的车窗与他相望,便见他忽而伸手过来,捏住了她的下巴,指尖正好落在她微张的唇上,恰巧碰及她来不及收回去的舌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