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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千岁—— by凌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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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棠还沉浸在思绪之中,不曾想谢不倾忽然近身而来,下意识退了一步。
这地上生了许多湿滑地衣,明棠后退这一步便不曾注意脚下,脚下顿时一个打滑,往后跌去。
她不免惊呼一声,心都有些提了起来。
“怎生这般不小心?平白站着也要跌?”
谢不倾没好气的声音从身前传来,他一手便横在明棠腰间,将她那不堪一握的盈盈细腰握在掌中,甚而怕她这般还要跌着,还以手护住了她的后脑。
“小废物,没一点儿用。”
谢不倾将她扶正,哂笑她两句。
明棠颇有些惊魂未定,又有些气恼:“地上太过湿滑,我一时之间不曾注意。”
谢不倾见她脸颊都红扑扑的,双眼亮晶晶,忍不住笑:“诚然,是应当怪罪这些青苔,怎么能怪罪你。”
他与明棠挨得极为接近,明棠又是半个被他这般接着抱在怀中,见了他的脸就在面前,鼻息都几乎交融在一处,不免有些心慌。
“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明棠随意寻了个由头,从谢不倾怀中脱身而出。
谢不倾闷笑一声,也没有多纠缠。
“走吧,上楼去一趟,带你看的东西在上头呢,”
谢不倾先走在前,又回过身来,朝她伸出手。
第136章 轻轻在她额上一吻
谢不倾在前头,朝着明棠伸出手,薄薄的月色笼罩在他身上,宛如一层浅淡的霜华。
他面孔之中那些仿佛镌入骨血的阴郁狠戾似乎也随着这月色一同淡去了,眉骨的阴影下,他的凤眸也含着两分温润。
明棠这会儿也不急回明府,随他去也无所谓。
只是瞧着谢不倾伸出来的手,她下意识有些犹豫。
若是往常,明棠总想着的是懒怠忤逆他,省得惹火烧身,要怎么样都随他去了;可大抵是今夜的夜色和晚风都格外温柔两分,明棠望着他的凤眸,怔怔然有些出神,反而不知该不该应他。
谢不倾看出她的犹疑,垂眸掩了神色,只主动将她的手牵到掌中,拉着她往经纬楼中走:
“这有何可犹豫的?这院子多年不曾住人了,里头的阶梯恐怕也有些松动,谁叫你这样没本事,在沧海楼里都跌了一跤,这里头的阶梯于你而言恐怕更是危险。本督牵你,不过是叫你免受跌倒之苦罢了。”
他那阴阳怪气的语调一出,方才的温柔便好似刹那错觉。
明棠心中的怔然全被打散,看着他的背影,恨不得以视线在他的背上瞪出两个窟窿来。
上回在沧海楼,那是她想跌倒的?
那楼梯修得便不像个正常人能走的陡峭,那日她又浑身都不舒坦,怎生去走那样陡峭的楼梯?
他心中不知道,反倒拿这件事情来笑她?
谢老贼,果真该死。
但凡她稍稍有那么一刻觉得他也不是那样该死,事实便立刻敲锣打鼓地告诉她,这狗东西真不是人。
谢不倾不必回头都能察觉到身后灼热的视线,不禁微弯了唇角,无声一笑:“好了,本督同你玩笑罢了,这样生气做什么?小火药坛儿,一碰就生气。”
明棠反唇相讥:“是,我就是个炸药坛子,最好是给您也炸着了,省的总是我一个人生气。”
谢不倾笑了两声,破天荒地没再同她斗嘴,只道:“那日的事情,诚然是本督疏忽了。摘星有错,你身子不适还将你强行带来,又让你走沧海楼的楼梯,确实是她的失职。你那时候罚她,罚得很对,旁人轻视你,你打回去就是。”
“我几时罚她了?”明棠闻言,心中不由得一停——谢不倾连这都知道?
彼时摘星对她种种冷嘲热讽,明棠便当场将藏在身上的烂肌粉悄悄抖落到她身上。
只需要极为轻微的剂量,烂肌粉便能让人浑身肌肤奇痒无比,抓挠后就开始溃烂,严重之时甚至会大块大块地掉肉,且无迹可寻,乃是十分阴损的东西。
谢不倾瞥她一眼:“西厂之中的毒物皆管束得极严,绝不会流到外头来,她被杖责之后浑身生了烂疮,大半月都不见好,显然是中毒之兆,且这毒,也不是西厂所出。”
见明棠神色未变,眼中却微微一沉,谢不倾握着她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不甚在意地说道:“本督提及此事,并非责怪之意,更无意追究。她奉命去请你,却如此玩忽职守,便是你不罚她,本督也已然革了她在从龙卫之中的任职,杖责示下,贬到锦衣卫去了。”
明棠闻言,当真不由得吃了一惊。
因为不敬于她,摘星受了如此严重的责罚?
西厂规矩之严苛她早有耳闻,其中杖责也比外头的杖责要难捱得多,纵使身有武艺,那也是一场极为难捱的惩罚;不仅如此,独属于谢不倾所有的从龙卫与普通锦衣卫的待遇更有天壤之别,被从从龙卫贬成锦衣卫,这处罚已经是极重了。
是……为了她?
明棠曾有一刹这般想,随后自己好笑的勾了勾唇。
怎么可能是为了她?她未免也太看重自己有几斤几两。
大抵是摘星如此行事,品性与手段皆不入流,不配为从龙卫罢。
如此一想,明棠又重新心如止水,不起波澜。
她一时没有说话,两人便静静地进了小楼,谢不倾空着的那只手不过指尖内力一点,楼中四角的壁灯便随着他的动作齐齐亮起,随后他便娴熟地拉着她穿过地上的一片狼藉,寻到了后堂上楼的木阶梯。
明棠借着亮起的灯火,悄然打量四周。
这经纬楼原本应当是个读书习武之处,如今却好似遭了洗劫一般凌乱。同方才在的正堂一样,雕梁画栋,心血所在;而今凄凉枯旧,风光不再。
一眼望不到头的书架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隐约可见其上道道划痕深深,不知道多久以前的书杂乱地落了一地,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明棠只瞧见最近的一本是《凤首箜篌令》,心中暗暗一惊。
她在金宫之中学习诸般技艺,而在琴乐之中,她最擅长的便是凤首箜篌——这凤首箜篌早已断代失传,金宫为博一个独一无二赚足噱头,千辛万苦从前代大墓寻来一把凤首箜篌,还有乐谱《凤首箜篌令》,勒令明棠苦练。
这《凤首箜篌令》存世寥寥无几,价值千金,如今却如同草稿一般杂乱地丢在地上,蒙了不知多少年的尘土。
此物能在其中,其他看不清的书必然也是珍稀之物,这经纬楼果然如其名,包罗万象,浩瀚如海。
能有此等实力与财力建起如此经纬楼,必然是实力雄厚的士族,明棠把上京城的大小士族皆想了个遍,却实在想不出符合条件的士族来。
明棠心有思绪,谢不倾察觉到她的出神,叮嘱道:“小心脚下。”
明棠被他一言引得回过神来,点点头,继续随着他小心上楼。
他的手掌并无一丝赘肉,骨节分明地有些硌人,掌心指腹皆覆着一层练武留下的薄茧,坚定有力,拉着明棠缓缓地往楼上走。
明棠望着他的手,不知为何想起谢不倾指腹的那一点儿朱砂痣。
彼时在上京城门,她就是遥遥一眼,认出谢不倾指腹那一点朱砂痣,这才意识到那一夜在驿馆之中替自己解毒的恩人是谢不倾。
他的朱砂痣同她自己眉间那一点一样,只隐在肌肤下小小一颗,如同一点凝结的血,秀气又孤冷。
他两人生着一样的痣,叫明棠觉得太巧。
痣常见,朱砂痣却并不常见,杂书之中亦曾言及,朱砂痣是前世里难以忘怀的执念所化。
明棠确实有执念,她恨自己前世里孤苦无依孤立无援,以至于沦落风尘,今生再不要过那样的日子;
那诚如谢不倾这般人,亦曾有这等忘不了的执念么?
她沉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脚下的东西,踉跄一下。
还在谢不倾一直牢牢地牵着她,她才不曾跌倒。
“小废物,总是这般走也走不成。方才牵你,你还犹豫,若本督不曾牵着你,你便又要跌得头破血流。”
“……”明棠欲辩,却又发觉自己说什么都实在苍白,便低下眉眼来,瞧着像是被训了的小狐狸,耳朵都耷拉下来。
谢不倾忍不住叹了口气:“罢了罢了。”
他弯下腰来,将明棠一整个搂入怀中,抱着她便往上走去。
因不必再顾及着明棠跌着,谢不倾脚尖提气,在这满是灰尘的楼梯上宛如一道惊鸿,瞬间擦过。
明棠半趴在谢不倾肩上,甚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已经飞快上楼去了。
她来不及看清方才差点绊倒她的,是一个栩栩如生的木雕小老虎。
那小老虎雕工精湛,憨态可掬,一看便是逗小孩儿开心的玩具。
可这样童趣可爱的小玩偶,中间几乎被什么拦腰砍断,褐色的污渍几乎将其全部裹住,在角落里积满了灰尘。
等到了小楼楼顶,谢不倾才将明棠放下。
这小楼的顶楼,竟是个极为开阔的露台。
小楼颇高,地势也在府中最高的位置,站在露台上可以俯瞰周围一切。
明棠飞快打量一眼,没在视野所及之内看到任何眼熟的建筑,无论是白龙观之中那高可通天的金身塑像,亦或者是上京城南市在小年夜里必然灯火如昼的花灯会,什么也瞧不见。
唯瞧见周遭一片静静,暮色四合,山河寂寥,唯独院落之中偶有几处有灯火摇曳,隐约可闻人声。
夜风之中有鹧鸪悲啼,无端再添两份寂寥。
什么也瞧不见,此处便必然不在上京城中,大抵是在京畿某处。
谢不倾见她静静看着远方,猜到她心中所想,却什么也没再说。
他只是悄然站在明棠身侧,看夜风过寒川,看月华洒眉弯,看了好一阵子,才漫不经心地吹了吹银哨。
“小火药坛儿,看。”
谢不倾的声音忽然响起,将苦苦思索的明棠拽了出来。
“看什么?”
“看烟火。此地小年夜有燃放烟火之习俗,正可一赏。”
她尚有些呆愣,抬头一看,便瞧见远处一簇亮眼火光忽然窜起。
它从地面高高地飞至天空,然后猛然炸开,洒落一场银色的星雨。
肆意烂漫,转瞬即逝。
明棠先看到这星雨满天,随后才听到远远传来的震耳欲聋声。
而那些从地面冲天而起的火光却并未停下,一簇接一簇地往天空而去,随后炸成种种五彩斑斓,将她黑色的眼瞳都映成种种光彩。
果真是烟火会!
星桥夜度,火树宵开,灯月光交射。翠檐铜瓦。相辉映、隐隐绛霞飘下。风流艳雅。
明棠的眼中不禁有了赞叹之色,初时不过惊鸿一眼,慢慢的却也渐渐沉入这一场盛大的烟火之中。
今宵此夜,火树银花鱼龙舞,种种争奇斗艳的烟火在空中绽放,宛如不停歇的奇幻,无疑是极为好看的。
谢不倾却并不看那烟火,他看着明棠专注赏烟火的模样,沉寂的眼底缓缓地漫上一丝安然。
他不曾多言,只是在明棠看不见的背后软了神色。
等到那烟火彻底停下,明棠都闻见空中残留的硝石火药味儿,还赞叹地说一句:“如此盛大,堪比除夕时在宛溪河畔放的烟火了。只可惜我好些年未见过了。”
谢不倾闻言亦一笑:“嗯。”
除夕夜在宛溪河河畔燃放的烟火,乃是宫中采买选购的上乘烟火,价值贵重,取的是个与臣子、与民同乐的好彩头,盛大非凡。
明棠长久不在京中,前世里也鲜少出门,只残存着幼时与爹娘一同赏玩烟火的模糊记忆,此后再没见过,如今见了这烟火,不免想起彼时年少,无忧无虑地与父母同游宛溪河之时。
可惜时光匆匆把人抛,命运从不等人老。
谢不倾看出明棠平静的面下藏着的遗憾,忽觉这也不算个绝佳主意。
烟火喧嚣灿烂,热闹非凡,那本是快活时候,可惜烟火燃尽之后,周遭的寂静反而勾人忧愁,
明棠却也很快将那些念头按下。
时下火药提炼技术并不高超,越是美丽的烟火越是耗费贵重,这样大的烟火会绝非一人之力能完成,明棠前世里也极少见到。
她看得高兴,双眼都亮晶晶的,又转过头来看着谢不倾:“大人特意将我带至这高楼上来,是带我来看烟火会的?我瞧这周遭好似没甚士族与村落。”
谢不倾垂眸掩下眸中神色:“这宅院在山顶,正好看不见山下谷中有个庄子,那庄子乃是三五个荆楚巨富所有,行商之人讨个好彩头,逢年过节都放烟火,并不算新鲜,借花献佛罢了。”
明棠不大相信,却也并不多问。
看过了烟火,谢不倾果然没多为难她,原路返回正堂。
那王伯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殷殷切切地守着他们回来,听谢不倾要送人回去,他便殷切地下去准备车马。
谢不倾亦同乘,亲自送明棠一块儿回去。
明棠有些累了,上了车便昏昏欲睡,谢不倾看她强撑着不肯睡的模样,点点她的头,失笑道:“你若困的厉害,便浅眠一会儿,等到了,本督喊你起来就是。”
她却一直不肯,只说自己还不算太困,时不时打起车帘往外看看。
谢不倾心知她是要看路,更是要看山下谷中是否当真有那庄子,也随着她看了。
待她瞧见果真有个庄子的大山门,七八个仆从正满地扫烟火残骸,这才安了心来。
情绪一松,明棠便当真困了,马车车轮滚滚,没两下她便阖上了眼,显然是累极了。
谢不倾看着她的模样,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将她揽到怀中来,枕着自己的腿睡了。
她的睡颜温柔安静,谢不倾垂眸看着,鬼使神差地在她额间落下一个轻轻的碎吻。
第137章 一夜温柔,非礼往来多次
吻正落在明棠眉间的朱砂痣上,温柔缱绻。
明棠睡着了,马车之中便无人说话,一时之间寂静下来。
谢不倾看着明棠的眉眼,手轻轻地拨弄着她鬓边的发,忽而清浅地叹了口气。
小年夜,原不是什么好日子。
亦或者说,在这世上的每一日,原本都不是什么好日子。
这污浊尘世,处处宛如吃人的阿鼻地狱,黯淡无光,血孽遍生。
偏生他一人在世,如雪原孤身,孑孓独行,茕茕而立,形影相吊。
过往的人与事都好似无谓的褪色尘土,一切皆与翻涌扭曲的仇恨纠缠在一处。每一日睁眼都好似耳边有尖锐的哭喊与诅咒,世间万象皆如恶鬼化身,拉扯着他一同堕入深渊,万劫不复。
谢不倾的眉眼之中漫出浓墨重彩的阴郁,他看着明棠那样安然柔和的眉眼,好似这纠缠阿鼻的忘川血河河畔忽然生出的一朵花儿——
千般矜贵,万般明艳。
她亦生在这人骨血肉堆就的阴暗处,忘川的腥红却成了为她妆饰的点绛唇,再是淋漓的烂泥也遮不住她大光相似的熠熠光华,柔嫩却又坚韧地在这污浊尘世悄然盛放。
谢不倾的指尖渐渐下滑,落在了明棠细瘦的脖颈上。
她那样绵软无力,又毫无防备地就睡在他的身边,但凡他稍稍用力,她这小脖子便会断在他的掌中。
然后光华褪去,尘世重回黯淡无光的污浊之境,这朵坚韧却又娇气可怜的花朵便要被他折下,与他一同为血仇所缠缚,再无今日光芒。
谢不倾手里的性命数不尽,他定定地看了明棠许久,却蜷起了指尖。
她自盛放在那,便是应当在那的,他亦是从烂泥池沼里爬出来的恶鬼,又何必拖着她一同下地狱?
谢不倾转而揉了揉她的面颊,明棠被他搔弄得有些痒,即便在睡梦中也躲开了他的手。
谢不倾看得失笑,才笑了一声,便觉得胸腹之中发痒,他却已然习惯地拿出帕子按在唇边,低低轻咳,然后将那红了一片的锦帕揉成一团,收到一边的暗格里。
明府,潇湘阁。
明棠一早便出去了,如今已是深夜却还未归,鸣琴在潇湘阁正堂急得团团转,便听得外头有窸窣的风声。
拾月在她身边候着,一听外头的声音,眉头终于一松:“回来了。”
鸣琴连忙往外头迎出去,便瞧见谢不倾正横抱着明棠立在廊下。
浅淡的月色将两人都笼罩在一起,明棠半倚在谢不倾肩头,睡得正熟。
她身上披着件儿朱红色的大氅,上头暗绣蟒纹,并非她的衣物。
鸣琴迎了上去,谢不倾便将明棠交到她的怀里,见鸣琴有意将外头的大氅换下来交还给他,谢不倾摇了摇头:“披着罢,夜深露重,西厂也不缺一件儿氅衣。”
他开了口,鸣琴自没有忤逆的道理,点了头应了。
只是他不走,鸣琴做使女的也不好抱着明棠转身,谢不倾却道:“不拘虚礼小节的,先带你们郎君回去歇着就是。”
鸣琴心中也记挂着明棠,生怕她出去一趟弄伤了自己哪里,亦或者是被什么狗咬了,连忙忙着明棠进屋了。
谢不倾的目光便落在一边站着的拾月身上。
不必他开口,拾月也知道这是主子有事情要吩咐她,她连忙跟着去了。
明棠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日上三竿,她还埋首在绵软温暖的床榻之中,不肯抬头。
只是外头似乎有些人轻轻说话的声音,明棠被惊扰了,便也睁开了眼。
鸣琴在她身边缝补衣裳,瞧见她醒了,便放下手中的东西来伺候她起身,一边说起:“是大娘子来了。”
明棠好奇问起:“阿姊怎生来了?”
鸣琴唇边便生起两分愤愤不平来:“总是一些晦气事儿,多亏了大娘子摆平!昨日祠堂有大宴,小郎却一早便叫那位给接走了,后头宴席也不曾来,老夫人那边就来了两个婆子到潇湘阁门口闹腾,说是这样阖家祭祖素斋席的时候,小郎怎生躲懒。
小郎不在,咱们也不能给他们变出个人来,拾月同他们说小郎昨夜在祠堂里守夜冻着了,一早便身子不适,回了潇湘阁躺着,这会子不便赴宴,她们却还不信,非说请两个大夫过来替小郎瞧瞧。
高老夫人惯会用孝道来压人,说这两个大夫是她下令请来的,小郎体弱不能讳疾忌医,定要让两个大夫进潇湘阁。
正僵持着,大娘子便来了,还带个年轻御医过来,说是见小郎没有赴宴,猜到小郎是病了,便特意求了大长公主府上的御医过来替小郎看诊。有御医在,那几个婆子才没再闹腾,灰溜溜带着人走了。”
明棠有些微讶,一面穿上衣裳,问起:“我既然不在,阿姊带着太医来,岂非白跑一趟?”
外头的明宜宓似是听见里头说话的声音,笑了两声。
她是女郎身,不好进弟弟的屋子,便在窗前敲敲窗棂,笑道:“你阿姊我知晓,昨日有贵客将你请走了,你去不了赴宴,便特意寻了个小厮扮做御医来走个过场,省的那些人搅闹。”
明棠飞快地用青盐漱了口,净面换衣出去,在院子里头看见俏生生立着的明宜宓,拱手道谢。
明宜宓笑颜如花,直说不必:“原不是大事儿,你我姐弟,何必说这些客套话?再者,那宴席我也坐得无趣,不如来为你做做有用的事儿——我今儿过来,是来瞧瞧你有没有回来的,若你还不曾回来,我便再叫人来演一演,省的那起子小人又搅和起来。”
说着,她忽而凑近来,神秘兮兮地问起:“什么人能将你请动,还是小年这样的好时候?”
明宜宓冷艳的脸上全是揶揄的笑意,明棠不知怎的有些不自在,指尖拧了拧衣袖的皱处,做无事状道:“……只是一友人罢了。”
“当真?只是一寻常友人?可我听说的,怎生不是这样一回事。”
明宜宓却好似知晓什么内情似的,脸上有几分狡黠。
见她如此,明棠便知道她应当知晓些内情,只是不知道她已然知道了些什么。
不过谢不倾那头消息素来极严,二人如此非礼往来多次,外头也没传出一点儿流言蜚语;她自己院子里也管束得紧,没人敢在外头乱说,明宜宓若能知道有人来请自己出去,消息只可能是从魏轻那儿来的。
魏轻替谢不倾做事,他对自己与谢不倾的事情自然知道不少;他与明宜宓之间又显然交情匪浅,明棠也把握不准他究竟透了多少消息出去。
不过她这般揶揄自个儿,明棠却也不放过她——明宜宓的话她一句不答,却问道:“阿姊与景王世子这般互通有无,心意相通,看来是红鸾星动,好事儿将近啊。”
明宜宓的面上有了些淡淡的薄红,却啐道:“说什么呢!他那般混不吝的,谁与他有什么?”
明棠便学着她方才揶揄的样子说道:“当真如此?可我听说的,怎生不是这样一回事?”
明宜宓这回是当真被她打趣得红了脸庞,跺了跺脚:“好小子,你如今也是学坏了,知道怎么来打趣阿姊了,若非你是个小子不是个妹妹,阿姊我今日必得撕一撕你的小嘴儿。”
“阿姊这样狠心,总舍得撕我的嘴,那景王世子的嘴可比我的嘴欠儿一百倍,阿姊都不舍得朝他下手,可见心是早早地便偏咯!”
明棠专拿魏轻来说事儿,三句不离景王世子,将明宜宓说的又羞又怯,也不退让,忍不住说她:“棠弟,我可是知道你,你悄悄地同别家的女郎去相会了,如此一整日都不回来,可见是真心喜爱的。有这样喜爱,不如同阿姊也说说,阿姊求外祖母给你做个人情,必不被祖母拦着!”
这话想必就是明宜宓知晓的全部了,明棠故意激她,便是想看看明宜宓晓得多少——旁的还不论,一听她说,自己昨日同别家的女郎去相会,明棠险些笑出了声。
谢老贼,是别家的女郎?
明棠着实是忍不住笑了,却也想着,便是谢不倾那妖冶模样,若当真为他点红妆着罗裳,也不是全然不能看。
只是他身高腿长,浑身又总是一股子阴恻恻的模样,瞧着哪有一点儿女郎的柔美婉约之气,怕是将寻常孩子都吓哭。
明棠小小一捧脸儿,光是想着谢老贼着女郎衣裙、做自己妻妾的模样,眼睛都笑得弯弯的:“还有此事!那阿姐可是说错了,昨日与我相会的可不是什么女郎,阿姊错啦——若是那人,阿姊有本事叫大长公主讨个恩典,弄到我的后院来,那可了不得,镇国公府都能给劈成两半儿!”
明棠与明宜宓互相打趣着,谁也不让谁,皆是难得的开怀畅意。
鸣琴,双采,与明宜宓贴身伺候的使女桂圆都在廊下站着,见主子们开怀,也一同笑起来,平素里如同个雪洞一般孤冷安静的潇湘阁终于染上些欢快气息。
桂圆是个活泼性子,与双采又相熟,拉着双采的衣袖便悄声地笑:“我们院子里头,没人能够治住大娘子,也就三郎君同大娘子相熟,能这般作弄一二。”
双采亦是笑,目光久久地落在明棠面上:“我们郎君性子沉静,平素里鲜少嬉笑玩乐,也只有大娘子能叫我们小郎这样快活。”
因桂圆比她矮一截儿,双采又一直看着明棠,桂圆正好瞧见她左耳后有一块儿蝴蝶展翅似的胎记,指甲盖儿大小,不是离得这样近还发现不了。
她年纪小,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双采姊姊,你耳后的胎记像蝴蝶!”
双采随口答道:“是啊,我阿姊也有一块儿,只是她的在右耳。”
一伙子人说着话,没瞧见远处堆好的雪人后探出半个头来。
这面孔还有些稚气,正是沈鹤然。
他如今在明棠院子里养着,白吃白喝,也不做什么事儿。
只是明棠强压着他每日要看两个时辰的书,不然就不给他吃鸡腿,他这会儿原本应当在书房看书才是,大抵觉得无趣又没人管着,悄悄跑了出来。
那头在说着话,沈鹤然远远地看着,并不上前来,只是目光在明棠身上停了停,又落在明宜宓的面上,最后打量一圈使女们,露出两分若有所思来。
随后他才如常一般回到书房去继续看书,倒也没有闹腾。
明宜宓与明棠笑够了,这才到正堂去吃茶。
吃茶的时候,明棠便想起正事来,有意打探一二,问起:“昨日来潇湘阁闹事的,只有祖母身边的人么?二房的不曾来?”
明宜宓摇头,面上闪过一丝嫌恶的讥意:“二房?二房自个儿都一团臭气熏天呢,哪有功夫来掺和你。”
明棠捉到她的嫌恶,问起:“二房出什么事儿了?”
明宜宓却不愿多言:“不是什么好事儿,你年纪小,听那些脏东西,没得污了耳朵。”
明棠便不再追问——总归听她这意思,必是明二叔在祠堂里头干的事儿抖落出来了。
那不拘有没有闹大,总归四房已然知道了,这事儿便不愁往后说。
明棠转了转眼睛,也没瞒着明宜宓,只道:“大抵晓得是什么事儿。我去祠堂守夜那日,有人将我与两个貌美丫头关在一处,还用了药物,我便逃了。我守夜之后,是二叔接了我的位置去,二房若是出事,恐怕与这事情脱不了干系。”
明宜宓面上的神情便严肃起来,掺杂着一点儿讶然:“你是说,这事儿原本是冲着你去的?”
明棠点头,眼中一点凉薄的讥讽一晃而过:“嗯。”
她顿了顿,又意味深长道:“不知阿姊知不知道个中内情,那两个丫头,是一对生得一模一样的双生子。”
“咱们府中,谁有双生子?此事为着的,当真仅仅是朝我一人而去的?”
这话说得有些隐晦,明宜宓却已然知晓了。
这是正事,她心中有了计较,起了身来:“我晓得了,我回去同母亲商量一番。”
明棠见她神色匆匆,也不多留,送她出去了。
正欲回去的时候,瞧见外头有个面生的小丫头步伐急急地往潇湘阁跑过来,待见了她,脸上顿时绽开一个笑容来:“三郎君!外头有人寻您!是个俊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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