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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千岁—— by凌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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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瑞芝是众人之中唯一一个出身较低之人,但也唯独她一个性格泼辣,与旁人不同,敢管大长公主的一切事宜,有些时候甚至能与大长公主对着干。
而正是因为她的真情实意,得了大长公主的赏识,自小便与大长公主结成深厚情谊,大长公主对她亦是赤诚,从未在意她的出身寒微,百般用心,二人甚至情同姐妹。
高老夫人出身寒微,并不是上京城之中名门望族,亦非六姓之流,不过只是三流小家,大抵与柳霜雪出身一致。
她能够进宫为公主伴读,乃是因为生了一副温和从容又不过分锐利的面貌,深合大长公主的喜爱——她原本是陪着旁人进宫待选,却不想被大长公主一眼看中,且其为人满腹经纶,温文尔雅,极为讨人喜欢。
而正是因为大长公主的青眼,高老夫人才能时时都跟在大长公主身后,赴京中一切宴席,在这京城之中平步青云,最终结识彼时尚且为镇国公世子的国公爷明纹昙。
以高老夫人本来的出身,想嫁入镇国公府无异于痴人说梦,而正是因大长公主的垂怜疼爱,高老夫人这才有了以良妾入府的机会,侍奉在明纹昙身侧。
有这少年相伴的手帕交情谊,又有后来的入府之恩,高老夫人对大长公主几乎可称为马首是瞻,对其恭敬无比。
而那一年,时年四十有六,膝下儿女双全的高老夫人,中秋宴请大长公主携女到镇国公府之中同赏月色,共吃月饼。
而正是这一场中秋宴,彻底断绝了高老夫人与大长公主之间的所有手帕交情谊。
那一年的中秋宴,于她们二人来说,恐怕都不是一场愉快的事儿。
此事匆匆埋藏之后,不知多少年未曾有人提起,二人也不知有多少年曾如今日这般,再一同并肩游览镇国公府。
几乎是大长公主的话一开口,高老夫人的面色就骤变:“公主……这事儿……”
大长公主却并不曾回应她这话。
她的目光只落在那平静无波的水面上,瞧着偶尔有一双鸟儿掠过,在那水面上轻轻点起几圈淡淡涟漪。
“瑞芝啊,本宫当年可曾亏欠于你?”
大长公主并不看她,语气之中甚至有几分怀念。
高老夫人方才听她提起那事,就已经是心神摇晃,不敢接话。如今又听到这话,当即只能绞尽脑汁回应一句:“长公主对我的恩情,我一生也难以忘怀。”
“既然如此,你我二人当年有如此深厚的姐妹情谊,你又是如何能怀着这多少年的姐妹情深,做那下三滥的事情?”
“我没——”
“高瑞芝,本宫不是傻子。正如当年其实本宫不曾问你,你在宫中博取本宫的青眼是否只是为了跻身上流,攀坐高枝,但本宫的心中,早已经知道答案。”
大长公主的语调忽然紧促起来,忽然回过头来,看着身后的高老夫人。
迎着她的眼,高老夫人竟是说不出一句辩解之语。
“我……”
“你若还记得当年的相伴,可当真敢扪心自问,问问自己是否数十年如一日地,将本宫对你的看重与包容作为筹码,算计本宫入局?”
如此阔别不知多少年,高老夫人甚至早已将当年在宫中陪伴大长公主念书的日子忘了个精光——她一介寒门出身,凭借着大长公主的支持在镇国公府之中一路平步青云,接连诞下两位郎君,在主母病故之后又成为了镇国公夫人,何等风光无限。
如此的痛快快活,她哪还记得当年在宫中与人相互陪伴,豆蔻枝头,无忧无虑的时日?
但她这样想着,却已然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眼底更是漫出些痛苦愧意。
“公主,我……我不曾这样想过,哪怕一次也不曾。”
高老夫人只得这样回应。
谁料大长公主闻言,毫不给面子地嗤笑了一声:“高瑞芝啊高瑞芝,你如今是当真连说谎都不再有任何迟疑,遥想多年前,倒是你教本宫为人赤诚,不应阳奉阴违,肆意说谎,呵,你的嘴中却分明没有一句实话。”
大长公主忽然伸手,紧紧地抓住了老夫人的手腕。
“当年那件事情,本宫不曾逼问你,要你当场就要做下定论。但本宫不言,不代表本宫不懂,只是不肯面对你的贪婪狡诈,不肯面对这几十年的情谊,不过只是你将本宫当成垫脚石的幌子和靶子。”
“只是虽几十年不曾言谈,本宫心中却无一日忘记那样的耻辱与糊弄,更甚至是你对我膝下唯一的女儿那般算计,高瑞芝,你的卑鄙无耻当真是自小便深入骨髓!”
高老夫人面色苍白:“当年之事——莫提……”
“莫提?当年你不敢承认,还怜你是一时想错;如今半截身子已入土了,还不敢承认自己当年究竟做了何事?敢作敢当,难不成不是你当年教会本宫?”
大长公主字字质问。
她侧过脸去,不再看着高老夫人灰白的脸,任由冬风吹过她湿润的眼。
那北风料峭,似乎瞬间就将大长公主那沾了些风霜之色的脸上,最后一丝惋惜可怜一起卷走,只余下明晃晃的嘲笑讥讽之意:“高瑞芝,当年你既然敢在你府上暗算本宫的女儿,当年造的孽,总算到了要还的时机。”
老夫人被她这些话问得不敢反驳,也不知究竟该如何应答,只听见大长公主嘲笑的声音响在耳边混着湖中的风,一同灌入他的耳朵。
“高瑞芝,你是当真不配为镇国公夫人。”
“自然,你也果然要当到头了。”
第168章 九千岁,帮我揉揉心口
多年之前的中秋宴,大长公主携女郭氏赴宴于镇国公府。
秋风习习,湖心亭点了粉灯两盏,映着着水波泠泠,隔岸丝竹绕耳,舞姬水袖漫卷,清灵又温柔。
镇国公府的大花园子修建得极漂亮,在熏熏晚风之中行走,间或赏一赏池子的景色,极为舒适。
宴饮有酒,大长公主千疼万爱的掌上明珠郭如慈不胜酒力,略饮了半杯果酒便觉得头昏,言及去花园子里吹吹风醒醒酒,便由镇国公府的奴仆引着出去了。
大长公主继续与自己昔日的公主侍书高瑞芝言谈,未到宴中,便瞧见郭如慈的贴身使女匆匆而来,说是女郎在湖心亭落水了。
大长公主膝下儿郎绕膝,只得这样一个娇娇女郎,闻言大惊,匆忙而去,甚至因太过着急,在湖畔不慎扭到了脚踝。
她才到湖畔,便瞧见七八个使女仆妇皆在岸边,可这些人竟没一个会凫水的,只在岸边干着急,郭如慈在水中浮浮沉沉呼救,越挣扎却离岸边越远,瞧着已然是没力气了。
大长公主心神欲裂,连忙喊人去找会凫水的人来,可时间哪等人来?
高氏也错后几步离席一同过来,见得这场面,花容失色地便想往水中跳,口中反复念着自己溺水而死都不能让郭如慈有事,可她身边的几个奴仆又死死地拉着她,说是她才高龄小产了一次,秋日池水冰凉,万不可如此。
人皆在岸边闹成一团,会凫水的婆子又迟迟没有寻来,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花园子的另一头传来一声如同天籁:
“我来!”
是时年刚刚从太学下学回来的高氏膝下的次子,镇国公府之中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三郎君明旭论。
他身上披着氅衣,里头还是一身骑装,想是今日练的骑射,匆匆忙忙而归,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下,英姿飒爽少年郎,何等俊逸。
他别的话语也不多说,只将身上氅衣甩开,当即就要往湖水之中跳去。
大长公主心里才觉得不妥,明旭论身后的人堆里忽然伸出另外一只细瘦纤弱的手,一把拉住了明旭论的腰带:“三兄,不可,女郎清誉重要。”
人群之中乱乱,他个小人矮,大长公主连他什么模样都没看清,没几个人能听得他的声音。
明旭论眉头一皱,未曾多言,奴仆们便先着急:“性命当前,人命关天的事儿,怎生计较这样多?”
“阿兄亦有嫡亲的姊妹,怎不知道清誉何等重要?”
那声音随便辩解了一句,也没多说,总归他人微言轻的,没人理他。
明旭论已经下水,奋力往湖心游去。
秋日湖水冰凉,明旭论的速度并不快。
而他却在周遭飞快地拗断几根粗长树枝,用腰带系紧,又解下了腰间的一个大牛皮水囊,死死吹鼓扎紧,然后也捆在树枝上,一点点往郭如慈的方向伸过去,比明旭论凫水的速度还快。
“抱紧水囊!”他在那喊。
见郭如慈抱紧了,然后那人便将手里的树枝交到身边随便一个仆妇手中,加重语气道:“我力弱不及,你将女郎拉过来。”
然后又看了一圈周围,大喊道:“你们谁是她的使女,还愣着做什么,氅衣披风都备好,女郎上来便捂紧了,不许叫人多看!”
然后他便匆忙走了,也没等郭如慈上岸来,没多看谁一眼。
那少年人巴掌大的娃娃脸,瘦得脱了相,走的时候干净利落,没向任何一个人多给一个脸色,还有些凶巴巴的。
大长公主是第一回见到他,此前在镇国公府并未见到过这小郎君。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乱糟糟的,彼时大长公主也来不及去想那人究竟是谁,只匆忙地拖着扭了的脚踝,迎上去看自己那可怜的女儿。
郭如慈年龄虽小,却很有些处变不惊,虽是落水刚刚被救起来,但面上犹有两分沉静,她拽了拽大长公主的衣袖,有些欲言又止。
大长公主便察觉出了不对劲。
她自小在宫中长大,后宫争斗、种种阴谋诡计她已见过不知多少,世界上哪里有这样巧的事?
她甚至不必问自己的女儿在湖心亭里究竟遭遇了什么,立即转身去看府中诸人的神色。
大长公主最先看了一眼仍旧还在水中的明旭论。
众人都乱糟糟的,没人注意到他,唯独大长公主捕捉到他面上有一刹那复杂,却又极快恢复平静。
大长公主亲眼所见,便已闻出猫腻的滋味。
心中极快地冷静下来,又想到方才那个凶巴巴的瘦弱少年人所说的话语——电光火石间,心中已有答案。
大梁朝女郎的清誉着实重要,秋日赴宴,白日里也还有些热意,身上的衣裳至多也不过三两层。
如此落水,衣裳必定紧紧贴在身上,女儿家的身材完全被勾勒出来。
若周遭都是使女婆子也就罢了,可偏偏今日伺候的没有一个会凫水的,偏生碰见个下学归来的明旭论——大梁朝的男女大防再不严谨,也不至于能叫未婚男女紧紧相贴,堪称肌肤相亲。
如此一来,阖府都知明旭论与郭如慈有了肌肤相亲,还有个救命之恩在头上,为了全女儿家的清誉,恐怕也只能叫他们二人成婚,外人还道是一对天作之合。
无稽之谈,滑天下之大稽!
拙劣,如此拙劣的局,竟然就想将自己的掌上明珠算计给镇国公府的三郎君!
能做出这样的人,还有谁?
大长公主不用想都知道答案——谁是既得利益者,谁便就是下局人。
她们这二人多少年的手帕交情谊,若高氏当真存着这样的心思,想叫儿女结亲,大可同她商量,为何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大长公主又立刻去看高氏面上的神情。
只见自己这位昔日视若亲姐的伴读,疾言厉色地责问湖心亭究竟是谁伺候,叫人将今日湖心亭伺候的奴仆一个个捆下去杖责发卖,又连忙喊人去宫中请御医来为落水的郭如慈看诊。
焦急,心痛,愤怒,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的滴水不漏。
大长公主静静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只觉得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
高氏,同从前那个在他身边低调安然,又满腹书卷气的女郎终究不一样了。
这几十年,早已将她养得满腹野心。
这野心膨胀到竟敢暗算她们母女二人!
而高氏忙完了一切,这才满脸忧色地转过身来,关切地问郭如慈:“身上可有哪儿不痛快的?一会儿太医来了,哪儿不痛快尽和太医说就是。”
郭如慈不愿意看她,闭上了眼睛。
大长公主面无表情地看着高氏,只道:“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瑞芝,你总算教会了本宫最后一个道理。”
说罢,也不等高氏如何反应,当即命自己身边的仆妇将虚弱的郭如慈抱起,当即离开镇国公府。
此事已成定局,大长公主心中分明知晓——而一旦心中有了怀疑,开了这个头,再看往日里的许多事情,便如同拨开迷雾,越看越明晰。
她以为的手帕情谊,大抵只不过是她如此天真,过往做了人家手里的踏脚石与一把刀罢了。
不过兴许也得谢谢高氏这件事,倒叫大长公主记住了他们府中还有一个如此清醒的人——
那一日清醒的少年人,乃是镇国公贵妾方氏所出的庶四子明旭谚,看着矮小瘦弱,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实则已经十五六岁了。
方氏出身清白,也是上京城之中知根知底的小士族,乃是正经过了门路进府的贵妾。
可惜方氏生下明旭谚之后,便染上了肺痨,长久地治不好,很快撒手人寰。
大梁朝士族看重出身,庶子地位十分一般,加上高氏在当上镇国公夫人之后,对庶出子嗣十分敷衍,明旭谚在府中几乎是野草似的生长。
自然,大长公主也想过那一出会不会是这不起眼的庶出小郎君为博一个出位故意为之,但是找人细细地打听了,才发觉只是那小郎君当真是行得正,坐的直。
这小郎君从小就是个沉默寡言,但是为人正直的性子,大长公主命人几番打听,都不曾听闻这小郎君从前有做过何等恶事,身上没有半点高门大族的纨绔子弟的架势。
高氏对府中的庶出子嗣十分敷衍,包括对先夫人留下的嫡长子明訫都很是无视,虽说在钱财上确实不曾亏待过他们,但从未尽到一个嫡母的责任,并未认真地教养他们如何为人,更不提如何学习。
明旭谚确实是从小就不受重视,连他的奶嬷嬷死了都没人为他换个新的,而这些高门大户里面的奴仆更是知道看菜下碟,拜高踩低,知道主母不看重这些庶出子嗣,下头的人伺候也不尽心,甚至各种贪墨,好好的一个小郎君养的营养不良,面黄肌瘦。
他也不甚在意,一个人住在方氏从前的院子里,自己常常到中公去支了账面买书,自己在院子里头拿沙地写字练习。
因庶出的子嗣没有进太学的机会,他自然不可能如他的三个兄长一般在太学里学习。
而高氏甚至懒得送他去祖籍的族学念书,又因为很多钱财都被院子里的刁奴偷走了,他便从小偷偷的到外头去做些东西换取钱财,准备好了六礼束脩,用以在外头的学堂中念书。
那一日本就是他要出门去买六礼束脩的日子,身上戴着的那个皮囊,也正是他自己学会手法揉制的皮品,正是要送到外头去卖了补贴自己用的,没想到正好被他拿来派上用场。
大长公主打消了对他的疑心,倒也生出许多欣赏来,明里暗里常给他些支持。
而大长公主那女儿郭如慈从小就是人小鬼大,年纪虽小,性子倒是很定。
她算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女郎,母亲是天家公主,父亲也是宗族贵胄,出生就含着金汤匙,何其富贵,在挑选夫婿上也不落俗套。
人人都讲究一个门当户对,但这位郭如慈小小女郎从小已经享受够了荣华富贵,父母亲为她准备的嫁妆也可让她半生无忧,故而先求一个为人正直,品性高洁。
从前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的,只觉得在京城之中见过的许多郎君,要不十分懦弱,要不同流合污,要不便斗鸡走狗十分纨绔,经过那一日救人的事情,郭如慈竟也觉得这个庶出的小郎君品性十分高洁。
后来种种,倒是如同今日的《捉人记》一般,郭如慈几番猛烈攻势,终于将这沉默寡言,面皮又薄,面冷心热的小郎君收入囊中。
双方地位身份相差如此之大,却没想到情深甚笃,成了一对天作之合,而明旭谚为人上进踏实,恐怕是上京城之中鲜少见到的不纳妾室,也谋了个四品官儿,不大不小,却足够叫人安心了。
自然,这天作之合,其乐融融,也只是对于大长公主来说。
对于高氏来说,恐怕就不是那样美妙了。
这些事情原本随着时间的过去,随着明三郎君聘了许氏的嫡女为妻渐渐淡忘,却没想到今时今日,大长公主忽然上门,却好似只为了和她说这样一番话,高氏很有些心惊肉跳。
她如今一把老脸了,竟也觉得丢人,面上火辣辣的,也不知究竟应该如何回应。
大长公主看着她脸上异彩纷呈的神情,只是嘲讽的摇了摇头:“瑞芝,这世间不是人人都会受你的欺骗蒙骗的,本宫当年愿意受你的欺骗,并不与你计较这些,乃是本宫终究还是挂念着当年与你一同相伴念书的这些情谊,而并非本宫看不穿你那些拙劣的伎俩。
只是本宫当年不与你计较,并不意味着本宫永生永世不会同你计较,当年做过的事情,总要付出代价,你说是不是?”
高氏不知大长公主这话是何意,竟听出两份想要秋后算账的意思,身上顿时一凉,就要开口辩解。
大长公主只是冷冷一笑,并不给她多说话的机会,转身就走了。
“这么多年了,你也没好好想过这个问题,总觉得别人在你眼中如蠢子一样好糊弄。你慢慢想想吧,好好想清楚,想明白些。”
镇国公府之中发生的这些事,皇宫之中自然一时没有听闻。
而太后的慈安宫中,此刻倒是水深火热。
那位权倾朝野的九千岁,被太后的掌上明珠,福灵公主魏纨,堵在了去正殿的路上。
第169章 斩桃花
宫中从来无人敢拦谢不倾的路,胆敢拦他的都已经死无葬身之地。
谢不倾今日进宫述职,才出了御书房,便又被慈安宫的女官请走——太后对小皇帝的近况总要过问,对他这位权倾朝野的皇帝走狗自然也要多费些心思。
谢不倾因前些日子的事情正要去慈安宫一趟,却不想福灵公主竟敢拦着他。
谢不倾一双凤眸之中微微有些对魏纨如此不知死活的诧异,挑了挑眉:“魏纨。”
轻慢,漠然,不称尊称,直呼其名,兼以些不耐烦。
便是诧异,也不见多少情绪起伏。
谢不倾对旁人从来都是这样的目光,福灵公主远远地偷看过他几次,而每回这位长身玉立的郎君面上皆是如此——他看谁也不过宛如俯视蝼蚁,仿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即便是面对她那位不怒自威的母后,亦或是任何其他人,谢不倾也从未有几分真正的惧怕。
就好似无论是天家贵胄,亦或者是寻常百姓,于他的眼中也不过只是微尘一粒,随手拂去。
“大人。”
福灵公主有些忐忑不安地仰头看着谢不倾,谢不倾却连个正眼都懒怠看她,眼角余光略略在她身上一放,带着几分恹恹的厌弃之色:“滚。”
就是这般神情,与福灵公主印象之中的九千岁一模一样——他是人人不可攀折的高岭之花,心上没有半分旁人,即便威逼她的母后交出垂帘听政大权、令她那个懦弱皇弟有权亲政之时,他的神情亦是如此轻慢。
如此人世,谁也胜不过他,即便身有残缺,却能揽权掌中,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正是如此,才叫福灵公主痴迷狂热,魂牵梦萦,从见他第一面起便难以忘怀。
谢不倾看出福灵公主眼底的痴迷,面上的厌恶更显。
福灵公主看见他的手已然搭在佩剑剑柄上——九千岁的话从不说第二遍,福灵公主知道他已然动了杀心,心中不禁一颤。
谢不倾身为两厂总督,手上所沾人命无数,福灵公主从前再是痴迷眷恋,也惧怕于他的威名,不敢近身一步,只得费尽心思炮制出他的替身,满足她心底那些不可言说的欲望。
但她旋即又想起今日自己为何敢于拦他。
京中八卦传闻总是最快的,她在白马寺带着人得意忘形没人察觉,后来又将人带到画舫上去放浪形骸,却不想被人瞧了个正着,消息迅速流传出去——彼时她便已经吓得心肝俱颤,只怕消息传到谢不倾的耳中,自己就要小命不保。
却不想消息传了好几日,京中却好似也没人阻拦,西厂亦不曾来为难她。
她不禁动了心思,身边的人更是同她谈起一种可能——九千岁手眼通天,上京城之中什么消息能够逃过他的眼,可如今消息盛行,是否便意味着此事乃是经过他默许的?
人长久地痴迷久了,心中的妄念但凡有了一点可能,都会叫嚣汹涌不止。
福灵公主是受了许多奴仆怂恿,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大人……本公主有事情同您说。本公主心口疼,听闻大人有一手推拿功法,可否为本公主——”
她今日所着衣裳大胆,便是这样天寒地冻的天气,她竟也穿着一身紧紧束胸的衣裳,勾勒出浑身曲线。
她并不算老,身上更有些少女不曾有的成熟韵味,确实吸引人,如今又说出这样的话来,摆明了是大胆的自荐枕席。
可这样的吸引,从来不包括这位无欲则刚的九千岁。
谢不倾一句话都不曾多言,不过寒光一闪,掌中佩剑已然出鞘。
乌沉的剑刃直指魏纨咽喉,已然将她胸前的发削去一截。
就在福灵公主反应过来之前,她身后刹那闪过一道黑影,暗处窜出个面上戴着织金面具的暗卫,双手提气迎上谢不倾的剑,牢牢将她护在身后。
谢不倾这才挑了挑眉,认出他衣摆上绣的家徽——这是杜家的暗卫。
正如同谢不倾有从龙卫一般,各大士族也有自己的亲卫,杜家手里自也有一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暗卫,为杜家家主所有,以隐匿自我、神出鬼没闻名。
如今瞧来,杜家暗卫隐匿身形的功夫确实有几分本事,便是以士族之能,要想豢养这样一支拥有绝学的暗卫也是不易,更何谈将人送到宫中去守着做太后的宗室女。
大抵是连杜家家主都知道,宗室的武者只会守着小皇帝,而不会守着杜太后,于是连这金贵的杜家暗卫,他也舍得送到杜太后的身侧。
不过谢不倾原先以为杜家家主只是将暗卫派去守着杜太后,却想不到在这痴人说梦的福灵公主身上也放了个暗卫护着,可见杜太后对自己这个独女还真是疼爱得紧,她自己这般贪生怕死,却连杜家的暗卫都舍得匀出一个给魏纨。
只不过杜家的暗卫对他而言也不过如此,谢不倾的剑术便是宗师来拦不住。
福灵公主都看不清他究竟是如何动作的,只瞥见前头剑光一闪,她那再可信不过的暗卫便已经双掌鲜血淋漓,被谢不倾一袖挥到一边,织金的面具下也喷出血色来。
福灵公主当然知道杜家的暗卫究竟有何本领,可他在谢不倾的面前连一招都走不完,这时候才知道谢不倾当真没有半点手下留情。
她正浑身发冷,便瞧见谢不倾不耐地甩去剑身上飞溅到的几滴血滴,一双分外无情的眼如同看死人一般落在她身上,已有真气从他掌心涌动,衣裳被吹得鼓动起来——
他要杀她!
那些以为不过是她的错觉,谢不倾哪有对她有特殊的时候?
福灵公主如坠冰窟,不知是恐惧,还是本就脆弱的幻想摇摇欲坠,叫她一时之间怔忡不已,都忘了躲开。
“谢卿怎同哀家这女儿计较这许多?哀家就这一个女儿,娇宠些也是应当的,再说杜家养几个暗卫也不容易,留他一命罢。”
杜太后的声音骤然在一侧响起,带着几分紧张。
她在慈安宫中久待谢不倾不至,才出了正殿,便瞧见她那个不争气的女儿被谢不倾剑指相向,而给她的那个暗卫已然重伤倒地。
杜太后自然知道女儿心中想什么,眉头禁不住一跳,只想实在是自己宽纵坏了她,叫她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而一直跟她寸步不离的其余杜家暗卫几乎是倾巢出动,这才将福灵公主从谢不倾的剑下救出,也不管福灵公主这时候想说什么,立即带着她就下去了。
庭中一时只剩下谢不倾与杜太后遥遥对立。
即便杜太后仍在宫殿台阶上,谢不倾看她的目光也依旧是那般睥睨。
他甚至懒怠多看杜太后一眼,收剑入鞘,伴着归剑的剑声呼啸,谢不倾的话何等漫不经心:“剑出鞘必饮人鲜血,魏纨的命岂止一个暗卫能偿?”
杜太后自与魏纨不同,知道谢不倾这话之中多少含义,正浑身一凛,想问他究竟从哪知晓、又知道多少,便瞧见谢不倾往前一步。
不知他究竟如何动作,分明已然归剑入鞘,不过是那般宛如闲庭漫步的一步,广阔的正殿前庭就好似他掌中一尺方圆。
他衣袖如同被风拂过,而方才那被他震伤双手的暗卫却猛地在地上一挣,竟是喷出一口鲜血,当即死在了地上,再无声息。
而谢不倾黑白分明的眼分外无情地瞥向杜太后:“太后应当知道,魏纨这条命背了多少债罢。”
没有半点儿尊敬,杜太后藏在袖中的掌已然握成了拳。
但她面上仍旧平静无波,甚至含雍容笑容半抹:“谢卿尊贵,怎和这些下人计较什么?”
杜家暗卫兴许在武艺上不是谢不倾的对手,可在隐匿身形一项上,却着实无人能及。
谢不倾难不成还能破开杜家暗卫最擅长的隐匿不成?
却不想谢不倾嗤笑:“太后所言,谢某可不敢当。谢某出身卑贱,与野狗抢食活到如今,平生最爱计较。”
“且十分睚眦必报。”
谢不倾无情一笑,杜太后霎时感觉到压迫,察觉到他的狂妄放肆,绕是杜太后也不由得睁大了眼,终于洞察了他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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