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千岁—— by凌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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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马车之中耗费的时间实在太长,魏轻已经先扶着明宜宓进了潇湘阁的花厅之中,却等了好一会也不见他二人进来。
明宜宓到了自家府邸之中,这才终于觉得方才浑身好似停止流动的血液终于缓过神来,身上有了几分暖意。
理智回了笼,她才终于想起那些重要的事情来。
譬如,她究竟为何会失去意识;
譬如,她究竟为何会到天香楼,又被魏轻救下;
譬如,她与魏轻究竟如何,昨夜的事情,二人的事情又要如何言说?
再譬如……她的棠弟为何会与那西厂的阉党走在一处——
亦或者言,魏轻又为何会与谢不倾有话可说?
九千岁谢不倾可绝非能攀上的高枝儿,魏轻一个不受父亲看重、随时都可能丢了身份的世子,又凭何能与谢不倾言谈?
心中的念头太多,明宜宓只觉得心乱如麻。
一时间,似乎想起来小年夜等种种时候,她棠弟时常不在家中的事情——再想起来那一回,魏轻与她过节,揶揄地说起她棠弟是同人去出游去了。
这个人,不会是……
只是明宜宓实在太累,多想些心事便觉得头疼,魏轻连忙如同往常一样来哄她,明宜宓却有些下意识地躲开。
在魏轻反应过来之前,明宜宓已将他打发出去,去看看九千岁与她的棠弟怎生还不曾来?
魏轻为明宜宓做事,从来都是唯她马首是瞻——从前也许只是嘴上花花两句,但经了这天香楼的事情后,魏轻甚至连嘴上损她都不曾再多一句,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会子已然奔出去寻人去了。
结果未曾想拾月比他到的还快。
他们一行人是走的偏门进来的,马车则走的货道,明棠在府中悄然运营了也有些时日,买通了不少自己人,长驱直入进的潇湘阁后院,无人察觉。
方才进来的时候拾月还在忙,这会儿倒来了。
不仅是拾月来了,明世子身边那位相传极为受宠的大使女鸣琴也来了。
只是她的面色不大好看,蹲在一边薅杂草薅得十分入神,连魏轻来了都不知道。
那昔日从龙卫之中唯一的女卫,这会儿正以棉花塞着耳,立在一个离马车不近不远的位置,见他一过来,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等着。”拾月这般无声道。
魏轻有些后知后觉,他的武艺并不算登峰造极,也离了些距离,听不见声响。
但拾月这般守着,又不许他过去,他再是不懂,这会儿也应当懂了。
他走,又不知回去怎么同明宜宓说;
不走,又不知道在这儿如何自处。
站着站着,目光无意识地瞥到微微晃动的马车帘子是,魏轻无端觉得有些恼火。
凭什么?
他只敢悄悄地吻人,他二人倒这般滚到一处去?
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前,他二人有没有考虑过如今还是个铁光棍的自个儿?
魏轻满身的怨念都快化为实念了,只恨不得一个接一个地翻白眼儿。
他正在心里数着究竟打翻了多少盆嫉妒的酒坛子,那马车车帘才终于掀开。
谢不倾施施然地下了马车,随后纡尊降贵地回过身来,伸出手去:“小心些。”
明棠的身影接着出来。
她半点眼神没分给谢不倾,也不去扶他的手,一个人要往另一侧下马车。
但这西厂的马车又高又陡,明棠下马车的时候有些颤巍,险些跌下来。
第190章 浅尝辄止?
拾月瞧见明棠的趔趄,两步便上前来,打算扶她。
而谢不倾更近,见她的身形一摇晃,几乎是下意识就伸出手去,将要跌落的明棠先揽入怀中。
“明世子,怎生这么不小心?”谢不倾将她放平在地,眼角眉梢的饕足之中带了些戏谑。“嗯?”
明棠靠在他的胸膛上,只觉得他的声音牵动得胸膛震震,连带着耳朵也发痒,连忙挪开了些。
待她一抬头,瞧见他那戏谑,就知道他又在这儿明知故问——他个罪魁祸首,怎生这般厚脸皮,也问得出口?
虽说方才是不过分,只是隔着衣裳如此这般,安抚着她的躁动;
但这也如同软刀子杀人,也足够叫她细瘦的腰肢腿脚一同抻直,满怀疲惫了。
明棠不愿理他,见他的手还拖着自己的小臂,立即如同被火灼了一般缩回了手,忍着腰腹间的酸痛,大步往潇湘阁之中走去:“也不是不小心,只是方才被狗咬了。”
可不仅仅是腰腹疼,她只觉得自己方才才系好的束胸带也绷得太紧,缚得她都喘不过气来。
被吮得红肿,又与布料摩擦,这滋味比起被狗咬了也好不了多少。
她恨恨地咬着牙,恨不得当即将谢老贼一口咬死——这谢老贼也好意思说什么浅尝辄止?
这也算浅尝辄止?
总是他的脸皮最厚!
若当真有机会,真要看看他的脸皮究竟是不是这样厚,又臭又硬如城墙!
魏轻在一边听着,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堵起来。
亲娘嘞!
这世上竟还有人敢喊谢不倾这条千年狐狸老狗贼?!
熟料那被喊成狗的人也半点不气恼,凤眸之中一点笑意——是了,就是咬了又如何?
这世上有人想咬还咬不着,他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又如何?
故而谢不倾也跟着上去,进了潇湘阁,一面慢条斯理地说道:“明世子,走慢些,省的一会儿又道抻着何处,反而又成了狗咬的。”
明棠一听,越走越快。
谢不倾失笑,亦走得快了些。
他二人一乐一怒,甚至都不曾注意到角落之中的魏轻。
魏轻满是怨念地看向拾月,得了拾月一个“彼此彼此”的眼神。
而鸣琴手下脚边已经躺了一地的花花草草,看向谢不倾追着明棠过去的背影,恨不得在他的背上以视线烧出两个大洞来。
魏轻又与鸣琴对视一眼,看出些同病相怜的恼恨来。
明棠才进潇湘阁,便瞧见明宜宓在廊下有些呆愣站着,面上煞白,不见半分血色,怔怔地出着神。
她心中一紧,连忙迎了上去:“阿姊。”
明宜宓听得她的声音,这才如梦初醒地转过来,待看见了她,面上才终于有了些暖色:“棠儿。”
“我在。廊下风大,阿姊仔细身子。”明棠走到她的身边,引着她往屋中去。
明宜宓顺从地跟着她走进去,末了又有些不放心地回过头去,只见谢不倾不远不近地跟着。
那位相传手中不知沾了多少人命的玉面阎罗戴好了帷帽,瞧不见神情,见了她二人进屋,便没再上前一步。
她少时便听了许多谢不倾的事情,而她的祖母大长公主又知道更多的宫廷秘辛,不少皆说与她听了,明宜宓下意识地畏惧他,好似瞧见他浑身浴血的模样,又往明棠的身边退了两步,不敢再看。
她轻声问:“景王世子呢?他方才说去寻你,如今倒没见他回来。”
明棠知道明宜宓自小与魏轻一同长大,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后来又经了那毒菌子的事儿,与他的关系更近一层,到底是真上了心了,忍不住悄悄叹了口气,才道:“好似瞧见在外头,一会儿应当就回来了。”
明宜宓才微微笑了,好似松了口气似的。
她唇角崩得不是那样紧了,于是唇角的一点血痕便又明晰起来。
明棠一见那一点点血痕,就忍不住想啐魏轻一口。
皆是他干的好事儿!
她想回头看看魏轻走到了何处,打算将他关在门外,却不料动作太大,反而牵动了心口的红肿,忍不住抽了一口气。
她自己一痛,再看明宜宓唇角的那一点血痕,便愈发觉得不顺眼——才在心中骂过魏轻,如今看来只骂他一个还不够,还要将这谢老贼带上。
谢不倾与魏轻,皆不是什么好人!
于是她快步进了屋子,将明宜宓也拉了进来,扬声喊了拾月,叫她看住门口,谁也不许放进来。
拾月自然知道这是防着谁的,有些无奈,却也只能站着替她守门——至于守不守得住,这就不好说了。
明棠与明宜宓进了屋,明宜宓便有些惴惴不安,只怕明棠要细细盘问她这两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不是她不愿意说,只是她着实有些不愿回想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此事对她而言,实在是太过可怕——若非是魏轻在,早间又有明棠与九千岁来替她掩人耳目悄悄离开,她都不知自己这般一个清白女郎,进了天香楼究竟要如何脱身。
若是被有心人知晓,故意传出去,她的清誉便要毁于一旦。
如今世道,女郎名节与名声也十分重要,此事若出,她恐怕会被铺天盖地的谩骂指责淹没。
明宜宓不敢想究竟没有人来会怎样,她抗拒恐惧到甚至完全不愿回想。
却不料明棠素白的面上始终噙着一抹笑意,并不问她这些,反倒取出茶具与热水,说起要同她讨教斗茶。
明宜宓都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怎么是斗茶?”
明棠便笑着说道:“等开了春,我便要去太学念书去了。这上京城之中的士族子弟个个都是会四书五经、君子六艺的,唯独我从乡下回来,什么也不会,唯独会这些个玩乐的,譬如斗茶投壶,皆是没用的。
只是,就算是这些玩乐功夫,我那点三脚猫功夫也不够,得找阿姊给我补补,免得到了太学,半点长处也掏不出来,遭人笑话哩。”
明宜宓的情绪虽有些低沉,可见明棠这般言笑晏晏地说起自己在田庄长大,无一精通之术傍身之时,还是万分伤怀,遂打起精神来,手把手教明棠究竟如何斗茶。
茶烟漫漫,明棠却笨手笨脚。
她初时煎出来的茶汤色暗味稀,于明宜宓手下的茶没有半分可比性,看了连自己都要发笑。
明宜宓却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教她,等明棠终于煎出一盏汤色水痕皆能看得过去眼的茶来,期待地捧着茶碗看着她时,她还是感到一阵子莫大的欣慰感浮上心头。
“棠弟聪慧,十分有悟性,一教就会。”
明宜宓品了一口,心下满意。
明棠面上微微有些薄红,只道:“哪有阿姊说的那样好,是阿姊技艺过人,教得好罢了。”
“都是自家人,哪里需要客气这些?我又不是同你在推脱客气,我说的都是实话。”明宜宓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两人这般说笑闲话,明宜宓也终于觉得心中松快了一些,方才沉甸甸压在心上的大石头好像终于卸了下去。
“阿姊和我一块斗茶,开心吗?”
明棠也放下了手里的茶碗,只是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她。
“自然是开心的,平素里我在闺中也没几个人同我玩耍这些,那些嬷嬷们还时常规劝我们,说这些都是郎君们玩的玩意儿,我一个女儿家不应当学这些。”
明宜宓笑着说道。
然后她这时候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明棠的良苦用心。
想学斗茶,其实什么时候都成,也不必挑这样的时辰——明棠这时候要与她讨教斗茶,便不是当真想学斗茶,不过是想借斗茶为借口,同她玩笑说话,叫她暂且放下心中的惆怅罢了。
“棠弟。”明宜宓不免有些红了眼。“你待我总是这样好。”
明棠一笑,带着些安抚:“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如今这诺大的府邸之中,恐怕也只剩下你一个是我的手足至亲,我便该对你好的。”
明宜宓却有些惭然:“我的年纪比你还大些,我是阿姊,倒要你来照顾我。”
“自家人何必说这样客气的话,什么照顾来照顾去的,互相照应才是应当的,这也不分年纪大小。”明棠又亲手为她斟茶一盏。“阿姊要时刻记得,我永远会明白你心中的念头,不必在我的面前拘束。”
这话隐约有些深意。
明宜宓接过了茶盏,轻轻地饮了一口,只觉得那温暖的茶水似乎一直流淌到自己的心田。
而明棠又道:“此事不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其他人知晓,阿姊说予我听,也不必担忧被人察觉。”
看着明棠始终温和包容的眼,明宜宓终于松了口气。
没什么不敢回想,也没什么不可说的。
这件事本就不是她的错,也许世人常常将这些事情归结于女郎,怪罪她们行事不端,导致自己名节受损——可那些在背后动手脚的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这些人如同阴沟之中的老鼠一般,躲躲藏藏地藏在暗处,如此伺机而动,何等可耻可鄙!
为什么不是那些人心中紧张害怕被绳之以法,反倒是她这个受害之人在这担心自己名节受损?
若要叫人不重蹈她的覆辙,反而应当将事情说出来,找到那猖獗之人究竟是谁。
打定主意后,明宜宓将手中的那一盏茶饮尽之后,才终于从自己贴身的衣裳之中取出一个小荷包来。
“其实今日的事情,不算完全无迹可寻——总有些蛛丝马迹,我自己心中也起疑。”
明宜宓将这小荷包推到明棠面前。
“昨日我本就是与人约好一同去墨香斋之中买东西,前头的事情还记得好好的,只有后头到了墨香斋之中的事,便全然忘记了,直到今早醒来。”
明棠让小荷包接了过来,打开其中,瞧见里头躺着一张熏了香的花笺。
花笺上写了字,正是有人以女郎的口吻,邀请明宜宓去墨香斋之中,一同买新进的菊花砚台。
“这可是那位女郎写的字?”明棠第一时间疑起了那位约明宜宓出去的女郎。“此物是否能够交给我?”
明宜宓点了头:“是,她的字无论如何我都认的,花笺与她平素里写的字别无二致。”
字都一样?
明棠再细看一番,只觉得奇怪。
不过不必多言,乍然看不出那小荷包与花笺上是否被人动过手脚,便将此物先拿到手中,之后再叫人细细查看,如今不管。
“你拿去罢。”
明宜宓没留。
明棠便将此物妥善收好——说不定,这便是找到蛛丝马迹的关键。
她收荷包的时候,又想起另外一桩事来,连忙问道:“阿姊所说的那位与你约好了一同去墨香斋之中买东西的手帕交,后来到了墨香斋,可曾见到那位女郎?”
明宜宓点了点头,说道:“那自然,我与她一同约去墨香斋买东西,也如约在墨香斋之中见着她了,只是我二人不过打了个招呼,她便说起身上不适,要回去更衣便走了,只留我一个人在那。”
明棠已然听出不对。
约好出来买东西,鲜少有早退的,更不提写了花笺,竟只打了个招呼便匆匆分开。
于是她便问:“那女郎与你在墨香斋之中遇见,可曾与你说话,谈论起今日要买什么?”
“不曾,只是同我说了,今日进了什么好货,什么东西最畅销。”
“可曾提及你们的约定?”
“好似也确实没有。”
明棠心中有了念头。
她在心里再梳理了一番,才说道:“这花笺不过还是个饵。给你写花笺的,恐怕并非是那位女郎。”
明宜宓一惊,她从头至尾都不曾想过这事儿,不由得惊讶道:“何出此言?”
“字迹如此相似,见面却陌生人一般,连约好的的事情都不记得——这若当真是她与阿姊提前约好的,我是半点也不信。”
明宜宓又不笨,她转念一想,也果然觉得极有道理:“十分有理。我那手帕交,本就喜欢在墨香斋之中呆着,十日有九日都在,我在那撞见她也不稀奇。”
那写花笺之人必是两头骗,明宜宓只觉得他的伎俩小小,却当真可以以假乱真。
她在墨香斋遇见手帕交,见了人,下意识以为是曾经约好的,自然不会有半分怀疑,也不会多问;
而手帕交见她来了,也只会觉得巧合,打过招呼之后更是一门心思读书,更不会提到约定。
两两相扣,原本不过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却果然叫人防不胜防!
第191章 帮她脱
既是如此,明棠心中思忖,又觉得此事不应让她一手大包大揽。
她自己手中的力量始终不多,一切谋算都得在紫微斗数开春起来之后,到那之后才能逐渐以舆论聚集力量,而如今要查探的话,她没有力量可用,少不得要借谢不倾的力。
明棠垂下眼来,无端觉得有些淡淡的闷——她与谢不倾不清不楚的,细细思索来,也终究并无什么干系。
自己于他而言大抵是个新鲜的玩物,若又麻烦他手里的西厂去查探,回头自己又不知要受他几顿折腾。
更何况,要查此事,明宜宓自己身后亦还有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在上京城多少运营了几十年的人脉,未必查探不得究竟背后之人是谁。
如此想好,明棠试探着开口:“四婶娘可知道阿姊昨夜一夜未归的事儿?”
明宜宓摇头:“背后之人是以我手帕交的名义约我出去的,我与她的关系十分要好,从前也时常与她一同玩耍至深夜,有时候来不及回去,夜里就休憩在她府上。我娘见我一夜未归,恐怕也只觉得我在她府上歇着,应当不会多想。”
明棠点头,难怪明宜宓失踪这样的大事儿没有在镇国公府之中引起丝毫波澜,原还有这一层,众人都不知道她失踪的事儿。
那就更好办多了。
故而她又道:“阿姊,这件事情,你应当同四婶娘,甚至同大长公主言明——有人暗算你,她们必然比我还要焦急……”
明宜宓下意识打断她的话:“……我一夜不在府中,若是被旁人知道我是被掳到天香楼这等藏污纳垢之地……我的名声沾了风尘之气,我……”
明棠见明宜宓的脸色又白了下来,甚至浑身微微颤抖,显然是怕极了、厌恶极了的模样,不知怎的想起前世的事情。
那时候她被掳走,并非径直被带去的金宫,而是在外头又辗转了几月。
等她到了金宫的时候,她已不知上京城的情形,更不知明家也已然覆灭,只瞧见昔日矜贵冷眼的明大娘子明宜宓亦成了这烟花风尘之地的小魁首——她的清冷出尘,便是在这烟花之地也不染分毫艳俗。
而她显然已经在此处安定下来,不见任何不适局促之色。
在明棠苦苦求死的那些日子里,是明宜宓一直撑着她、逼着她往前走。她是明棠在金宫之中唯一的港湾,即便当时没有意识到,如今想来,却也是她一直在撑着自己活下去。
不知多少次,明棠都在心底感慨过,便是这样困窘艰难的处境,明宜宓竟也没有半分脆弱。
而明棠如今才意识到,她这位阿姊,比她还更是个自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士族贵女,被掳到这样的烟花之地,做了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的风尘女又怎能坚强,又会坚强到哪里去呢?
她怎会不害怕?
她必然不是不害怕的,只是顾念着还有她这个更小的姊妹,不敢在她的面前露出丝毫怯弱,生怕勾得她又再生死志。
明棠不由得喉头一酸。
她握紧了明宜宓颤抖的双手,沉着嗓音说道:“阿姊,莫怕。不曾有那些肮脏污垢的事情发生,那些事情日后也绝不会发生在阿姊的身上,我不允。只要有我还活着一日,便绝不允准那样的事情发生。”
家国大乱又如何,明棠自知自己抵不过时代洪流,也拦不住大厦倾颓,却总要勉励保住自己想要护住的人。
明宜宓,上辈子在那样肮脏恶臭的地方,是她一直护着自己;如今也轮到有上一世记忆的自己先强大起来,保护着这柔软又坚强的女郎。
明棠虽然与明宜宓亲近,两人却到底不是一母同胞的血亲关系,这还是明棠头一回这样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温柔的热度从两人相连的手掌上传过来,明宜宓察觉到她的坚定,那些恐惧感才稍稍地退下一些。
“我让阿姊将此事告诉四婶娘和大长公主,并不是为了将此事透露出去,而是她二人一人是你的母亲,一人是你的外祖母。
这世上没有人会比亲人更加在乎你,更加照顾你。有人这般暗算你,她们也只会心疼你,并不会和外头的那些人一般听风就是雨,为着这一点虚无缥缈的清誉,便将你逼入死地,更不会将此事透露出去。
我的意思是,四婶娘与长公主手中的力量更强,总比我们两人在暗地里悄悄查探这件事要强,若能早一日查出来这些人是谁,阿姊也能早一日放下心来,你说可是?”
明棠细细地同她说,因为知晓明宜宓如今还有些沉浸在昨夜的惊扰之中,故人事情都掰开揉碎了同她讲,细细地劝她。
有亲人在身边,明宜宓慌乱的思绪也渐渐稳定下来,细细思索了她说的话,只觉得此话确实有理。
明棠便将装着花笺的香囊先交回到她的手中:“此物乃是重要的物证,阿姊尽管将此物带去。若是有能人异士,便可叫那些人抄录一份字迹相同的花笺送来给我,我再托人出去查探,多方人找着,总比一个人闷头找要多些助力。”
这般叮嘱,着实尽了心意了。
明宜宓点了头。
她终于冷静下来,抬头看着面前明棠微微透露出几分担忧与安抚的明棠,一时间百感交集。
她还记得之前自己吃了毒菌子的事情,她这棠弟分明自己身子不好,却也连夜赶到她的院子之中,帮她抓住了鬼鬼祟祟的内鬼;甚至为了拦着她用簪子伤人伤己,一把夺过,反而伤了自己的掌心,从头至尾却不曾说过一句。
后来自己屡感不适,明棠对她的关怀也从未弄虚作假,常常叮嘱她若是腿脚不适,定要去找人看诊,这般心意实在难得。
实则他们二人并非立场相同,但明棠因着她对她刚刚回府时的善意,从始至终从未对她设防。如此这些事情,更是事事为她考量打算。
上京城之中波云诡谲,权势熏陶下人人争斗,不说昔日的至交也可能成为旁人手中的利剑,便是自家姐妹也时常互相陷害,兄弟阋墙。
想到母亲和外祖母永远都会在自己的身边,明棠也始终如同母亲和外祖母一般对她百般照顾,明宜宓终究红了眼眶,反握回去,紧紧地握住明棠的手:“得亲如此,夫复何求!”
屋中的事情,那被拦在外头的两个男人自然不晓得。
魏轻被拦在外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可是瞧见那从龙女卫拾月就站门口如同门神一般守着,他也不敢贸然闯进去,生怕惹了身边这尊大佛的不痛快。
只是他满心都记挂着明宜宓,故而忍不住一直在外头的院子里走来走去。
谢不倾则从头至尾也不是因着这件事情上心,不过是爱屋及乌,明棠关怀自己的阿姊,他便顺路跟着明棠一块过来罢了。
如今被拦在外头,他也不过就是自己寻了个石椅坐下,懒散地撑着头,漫不经心地看着屋子门口,想她二人究竟要谈到何时结束。
魏轻绕得他头疼眼烦,谢不倾禁不住问道:“转什么?有什么事这样焦灼?你是身上长了钉子了,不能坐下?”
魏轻勉强坐下了,可不到一会儿又站了起来继续转圈,一边叹息道:“大人兴许不懂,我这心中实在担忧,一会儿见不到她,我便难过的很。叫我如此这般等着,简直度日如年。”
他顿了一下,又摇头道:“大人不懂,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谢不倾嗤笑了一声,只觉得酸腐,却也没拦着他了。
拾月却在他二人的目光之中倍感压力,听着里头的话声似乎马上就要偃旗息鼓,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果然须臾之后,明棠便与明宜宓携手出来,叮嘱她回去之后好好休息,勿要将此事太过放在心上,反而给自己心头许多压力。
明宜宓轻声应好。
魏轻听得声音,整个人几乎都要飞过来,见明宜宓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不像之前一样总是惴惴不安,自己也跟着欢喜两分。
明棠着实想让他个趁人之危的登徒子滚开,却不想自家的白菜主动地要往猪前送:“你送我回我的院子吧,只说我昨夜去你府中,与王妃娘娘叙话,歇在了你府邸上。”
既然如此,明棠也没法,不想做那个棒打鸳鸯的恶人。
“好嘞!”
魏轻自然没有不应的。
他欢欣雀跃地和人一块出去了,跟在明宜宓的身边,一个劲地问她身上有没有什么不痛快的地方,又有些焦急地说起昨夜见到她的时候,她是昏着的,恐怕是被人用了什么药物,定要去宫中请两个太医来替她看一看云云。
明宜宓一开始还回他两句,后来被他烦的烦不胜烦,不愿说话,皱着眉头快步的往前走了。
他也丝毫不恼,笑眯眯地跟着上去,缠着她一路说话。
明宜宓有些不耐烦了,斥责他:“这些话你都问了几遍了,还问?你不嫌烦,我听着都要耳朵起茧。”
“我这不是心里头担心你身上不痛快,哪儿受了伤嘛。”
“少来说这般话,你以为我会信你?你也不是个好东西,昨夜怎么在天香楼那般地方待着?这些话是不是和人人说了不知几遍了,在我面前说的这样熟练。”
“苍天可鉴,我敢用我那些金子发誓,昨夜不过是逢场作戏。家中老爷子盯得太紧,我只能做出一副纨绔样给他看,可不曾做半点不轨之事。”
“谁在意你做没做不轨之事了?再说了,你昨儿盖着我身上那件臭衣裳,上头全是酒色脂粉气,你当我没闻见?”
“那可没有,也许是我身边那几个左拥右抱的身上粘着的,我离他们太近了些,碰着我身上。”
两人嘻嘻哈哈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这般走远了。
明棠不知自己的目光一直落在他二人的背影上,微微透露出些许感喟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