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千岁—— by凌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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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毫不客气的把拾月的手打掉了:“当着小郎君的面,你在这动手动脚做什么?你再碰我,我可要叫小郎君为我做主了!”
拾月被打掉了手,却还是不依不饶,十分契而不舍的想要继续去摸她的脸,看看这张脸究竟是有什么乾坤。
于是两人瞬间就在院落之中打了起来,你来我往,招式变化万千,叫人看得有些目不暇接。
明棠在一边看着,果然从她二人的对打之中看出,这位名叫飞云的先生显然比拾月的功夫好上几倍不止。
她虽是口中这般说着,可几乎处处都是在给拾月喂招,并未用出什么杀手,反而像是猫逗老鼠似的,从来未尽全力,将拾月逗得团团转。
如此你来我往的打了百余招之后,飞云才嚷嚷着道:“好了好了,陪你这小孩儿玩了这许久,我累了,我不想陪你玩了。”
她方才瞧着未尽全力的动作忽然一变,一股凌厉的气势从手中飞出,拾月察觉到此招,连忙躲开,只是她的速度到底不及飞云,被击中了身子,衣裳都被打破一块大洞,有些狼狈地退了数步。
拾月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不过是被牵着鼻子走了,有些失望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遗憾地摇头:“果然,我永远比不上飞云大阿姐。”
飞云却不理她,只是看着一边的明棠,笑眯眯地说道:“小郎君觉得,我可堪当你的师傅?大人可说了,若是明世子瞧不上我的功夫,那我只能灰溜溜地背着包打道回府了。”
拾月闻言,也颇有期盼地看着明棠,显然是想要将她也留下来之意。
明棠见她二人方才对打的时候,心中便有些猜测,如今见着飞云笑眯眯的看着自己,更是顿时就反应过来——她二人方才打这一场,分明不是为了争个谁胜谁负,不过只是为了让她看看,飞云的身手究竟如何。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瞧着轻飘飘的不见什么力道,也全程不曾如何反击,却能一力拨千钧地躲开拾月每一处攻击,显然可见飞云的身手绝非常人。
如此一来,果然符合明棠那一夜对谢不倾说的要求。
他倒是有心,竟会想着当初她想要什么样的人。
明棠心中有些快活,却又觉得自己这快活有些不大庄重,连忙将这快活的心思先压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冲着飞云一礼:“先生如此本事,若能指导于我,自然是我的荣幸。”
飞云笑着摆手:“小郎君说的太客气,我这闲人平素没饭可吃,好容易被我讨这个活,傍上明府这么一颗摇钱树,自然是我的福气。”
明棠与她多说了几句,目光却不由自主的总是往她那花白的发上飘。
飞云自然能够察觉,十分不在意的抚了抚自己的发,只说道:“人老了,发花白自也是正常,到我这个年纪,若没全白,已然是很好哩!”
明棠听出来了她这言下之意,不由得问道:“请问先生,今年究竟芳龄几何?”
飞云神秘兮兮地挤眉弄眼:“小郎君不如猜猜?”
明棠心中略微思忖。
若是飞云先生年纪如她容貌看上去这般年轻,也不至于叫自己猜,头发也不至于如此花白。
听她口中所言,她的年纪必然也是不小,于是有些试探性地猜测道:“不惑之年?”
飞云先生果然大笑:“怎会?拾月这小破孩如今都二十多岁了,我若还是不惑之年,当初教她的时候该如何小呀?”
“我呀,已然花甲之年。”
明棠看着面前飞云先生面上没有半分皱纹的脸,着实有些难以置信。
因为也晓得自己的话说出来不大有可信度,飞云只是说道:“若是常人,必不能保持如此容貌,只是我从小修炼一门邪功,名曰无相神功,此功法能够使修炼者容貌千变万化,而原本的容貌则可青春常驻,永远不变,故而我才能保持如此,只是我修炼的不大到家,于是头发不能保持青春,便花白了不少。“
不过飞云又一顿,有些爱不释手地摸了摸自己的发梢,只道:“不过那功法也是还有半分作用的,否则恐怕早已全白了。”
她如此,也是真性情。
明棠倒不怀疑谢不倾会将不得用的人放到自己身边来,见这飞云也是性情中人,与拾月打打闹闹,甚至瞧着有几分老顽童之意,心中便有些喜欢了。
更何况,听她说起那千变万化的无相神功,明棠也觉得心中微动。
无相神功?
若也能学,即便只是学个皮毛,对她来说也大有进益。
于是明棠便请飞云先稍作休息,今日的天色也晚,不如明日再行拜师礼,也正好从明日早间开始练习。
飞云却是不依,她虽然一阵动作,又从那青春貌美的样子变回一开始的老嬷嬷模样,却还是说道:“可别,我可不在乎那些什么虚礼,有没有拜师礼并无大碍。更何况所谓的‘一日之计在于晨’,在我来看也是狗屁,你要是能学,自然是宜早不宜晚。我看你身子很弱,多学些东西也好,你现下去沐浴,一会儿我便来教你。”
师傅说话,明棠自然没有不从的,便先转身回去。
倒不想飞云随便一看,好似看着了什么,眼中忽然一亮。
她看了看明棠,有些不大敢说,于是等明棠离开之后,立即拉住了一边的拾月:“我问你,后院是不是住了人的?”
拾月有些莫名其妙:“后院就是住人的地方,怎么会没有住人?”
飞云便满脸的大喜之色:“好极了!我要去住后院!”
拾月对这一下子一回事儿的师傅也是半点儿脾气都没有,也只能好言好语地劝她:“你与他们不同,后院之中住的都是洒扫的使女,你日后是要跟着郎君贴身伺候的,怎会住到后院堆里去?”
飞云却道:“住哪儿不是一样?我要住后院。”
拾月更是无奈:“您要住后院做什么?后院皆是四五个人住一块儿的,您以前就爱享乐,怎么会住到后院那地方去?在前头院子里,郎君耳房里随便挑一间住着,怎么也比去后院舒坦。”
飞云却撇嘴:“你懂个屁!我就要住去后院!”
她分明是过了花甲之年,说话倒和那小孩儿一样不依不饶。
拾月不想理她,她居然就要躺在地上打滚。
尤其是顶着这一身老嬷嬷的样子,她要在地上打滚,那可真是惨不忍睹。
外头洒扫的几个使女都有些被吸引过来,探头探脑地看着,拾月大感丢人,连忙将她拉起来:“快起来!你要住后院,就去住后院就是了,只是这事儿我管不着,你得去问这院子里的大丫头。”
飞云就翻白眼儿:“怎么,你在这儿混了这样久,别和我说你连个大丫头都混不成,可别太丢我的脸了。”
拾月被她说的面红脖子粗:“我怎么丢人了,我又不是来做大丫头的!”
鸣琴正好从另外一边过来,听她二人说这话,禁不住笑道:“她是来做主子来的,可不做那大丫头的活计。”
飞云也不管说话的是谁,眼睛一下子便亮了起来:“竟有此事?!”
第214章 九阴绝脉
拾月被她这话挤兑得闹了个大红脸,忍不住说道:“我几时是来当主子的,可不要污蔑我!”
鸣琴笑眯眯的:“你若不是来当主子的,这院子里头可没人能当主子了,你瞧瞧这些丫头里面哪个可堪大用的?”
飞云在一边听得更加八卦,却偏偏又不知究竟在说什么,急得抓耳挠腮,硬要插进两人中间说道:“什么什么?同我说说到底是什么!”
拾月被她们两个打趣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无奈地说道:“没有那些事,不过是她开玩笑罢了,这妮子嘴贫的很。”
鸣琴捂着嘴笑起来,飞云脸上就露出失望之色:“这般没意思,我还以为我这没出息的大弟子终于晓得往上求富贵了,如今看来还是这般不长进。”
她看了看,又觉得鸣琴是能掌事的人,便求她:“你能让我去住后院吗?我想住在后院。”
鸣琴也奇道:“先生为何要住在后院?后院之中乱七八糟的,是粗使仆役住的所在,过去没得吵吵嚷嚷的。”
飞云满脸压不住的兴奋:“那些不妨事,我就想去住后院。”
拾月那你也是跟着飞云学艺多年,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满肚子坏主意,连忙拉住鸣琴:“你可别听她的,她必是要使什么坏心思的,好好的前院不住,住到后院那等地方去,不是叫自己难受?”
鸣琴也觉得有几分道理,笑了笑,便看着一边的飞云:“咱们郎君是个刻苦之人,您既然来教我们郎君武艺,那必然是日日都会跟着您,要您来教导的。
您若住在后院,平素里到底隔的是远了些,若郎君传你,你到不得,岂不是叫郎君伤怀?”
她做大丫头多年,自然晓得如何劝人,飞云听了听,也觉得有道理,脸上的兴奋之色稍稍偃旗息鼓了些:“你说的也是。”
可她岂会这样轻易放弃自己的坏心思?
她几乎是要眼冒绿光,迫不及待地说道:“那我平素里可常常往后院去吗?”
鸣琴想起来后院还关着几个人,面上有些犹豫之色:“……这事儿你还是要去亲自请示郎君才是,咱们下面的人,这种事向来是做不得主的。”
飞云想了想,虽是心中急得抓耳挠腮,可是看着鸣琴那温柔娇小的样子,也不好和她多麻烦什么,便点了点头。
夜色便渐渐地深沉起来。
明棠早就去沐浴换了衣裳,飞云做事宜早不宜晚,便当即就在院子里教她最基础的周天运转。
但明棠的身体实在是太弱,即便尝试了一晚上,也不曾感觉到半点真气凝聚。
她在旁边看着,越想越觉得出奇,忍不住喃喃自语道:“真是怪事,来之前大人就吩咐我了,说是小郎君的身子不好,大多数内功恐怕都没什么用处,叮嘱我特意要选一门最容易凝聚真气,强身健体的法子。
这已经是最简单的方法了,事半功倍的很,本应该最适合小郎君这样的体虚之人,怎生如今没有半点作用?”
她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了这一会儿,随后便伸出手去:“来,你伸出手来,我看看你的脉象,瞧瞧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棠微微有些迟疑。
她自然知道男女脉象不同,厉害的医者和强盛的武者都能够通过脉象判断一个人的性别,明棠如今身份在此,又怎敢将自己的脉象随意露于人前?
而飞云已经看出她的迟疑,只说道:“我这么多年来,做事自然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初大人用人情将我换来替小郎君卖命,我自然是已经晓得了小郎君的身份有异,也会帮忙遮掩,郎君不必担心从我这里走漏口风。”
谢不倾手里头的人,大多都有些信誉度。
飞云这话的意思就是已然知道了她是女儿身,并会帮忙遮掩。
明棠想着那谢老贼也不至于拿这样的事情来害她,便坦然露出手腕,让飞云搭一搭她的脉象。
飞云的手一搭上去,就忍不住开始皱眉,摸了半晌的脉象,忍不住说道:“你这是遇着多少仇家,身子怎么这么差劲?”
明棠眨了眨眼睛,说道:“我是早产儿,天生胎里带出来的弱。”
飞云却皱着眉头摇头:“若你只是早产带出来的胎里弱,脉象也不至于如此紊乱,我再细细探探,你先不要说话。”
她沉下心来,静静感知片刻,果然叹气:“你的身子……我当真不知该说什么。”
明棠心中倒没什么波澜,她自小听到的大多数都是关于自己命不久矣的消息,如今一路走来,也活了这十几余年,两辈子也不知与病痛抗争过多少回,早已经看淡了,只是说道:“先生尽管讲就是,我心里有数。”
“你心里有个屁的数,你知道你身上中了什么毒吗?”
飞云自己又是个老顽童似的脾气,一听到这话,便忍不住这般粗鄙之语,口中的话如同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往外冒:“你这身上中的毒可不止一种,除了你现在吃着药在压制的情毒,还有另一种奇毒!你这般体虚,不是什么自小带出来的胎里弱,是从母体里承袭的毒素,你娘也必是因为这毒丧命的。
你晓不晓得你身上的毒素究竟有多少?身为母体的延续,毒性本应该减弱许多,更何况你也养了这十几年,按理来说身上的毒素应该消减许多才是。
却没有想到过了如此多年,你身上竟还有如此深重的毒素,便足以说明当年你的母亲承受的剂量比你的还要大的多——你想想,你身上这点毒素就足以叫你十几年来如此娇弱难堪,你的母亲当时摄入如此大量的毒素,如何可能活下来?”
飞云急得在院子里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打转。
“你身上这绵延最久,也是最为深重难解开的毒素,就是从你母体之中沉袭而来的那一种。也最难解。
这毒我曾经略有耳闻,但确实不知应该如何处理,好在是你这些年都挺过来了,此毒日后对你应当不会有太大的威胁,只是叫你确实体弱,难以凝聚真气。”
“除此之外,你的脉象与寻常人也有不同,不仅仅是因为毒素的影响,你的脉象我瞧着有一些像是九阴绝脉的模样。”
九阴绝脉?
明棠听得这词神乎其神,倒好像自己在听一本志怪小说似的。
飞云见她半点不惊讶,好似全然不在乎自己似的,急得嘴巴都要上火:“你晓不晓得什么叫九阴绝脉,还这般沉得住气?”
“我确实不知。”
飞云忍不住打明棠一下,但是手下用力轻轻的,不敢打坏了她。
“九阴绝脉乃是重症之脉,也就是说,就算你并未中毒,如此九阴绝脉也能叫你命不久矣。
九阴绝脉者,子嗣艰难,生命薄弱,大多活不过双十年华。
九阴绝脉者,身上大多缭绕着重重的寒气,你是不是每回月事来时就觉得浑身疼痛,甚至体寒病痛难以行走?”
飞云所言,条条都能够和明棠对上。
明棠也不禁正了神色:“既然如此,我从前也看了许多医者,怎生不曾有医者同我说起过?”
飞云嗤之以鼻:“你看的那些医者,不过就是些大夫,怎么会懂我们江湖上的这些说法?九阴绝脉大多为遗传,你家母亲是不是也常年手脚冰冷,缠绵病榻,尚且芳华之时,便已命丧黄泉?”
她说的这些话与明棠记忆之中的阿母大多对的上,明棠都有些发怔。
她脑海之中一时间嗡嗡的,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飞云尚且还在着急,禁不住地一直叹气:“你就是没有这一身的毒素,一条九阴绝脉在此,恐怕也命不久矣。”
命不久矣,不治之症。
纵使今生她如何努力,皆活不过双十之年。
如同当头一棒,如遭雷击,叫明棠脑海之中都一震荡。
她甚至禁不住想,若是如此,老天爷叫她重活一遭,又是为何?
明棠面色有些白,却也不露于人前,只说道:“罢了,便也罢了,”
她脸色如常,只道:“就如此罢,今夜有些倦了,先歇下罢。”
飞云还在想那九阴绝脉的事情,不曾注意到明棠的神情,只叮嘱她回去好好休息,她会想法子的。
明棠神色沉静地走回到自己屋中,推开窗户,便瞧见外头满地的月华。
今夜的天气原本很好,月色动人。
谁却知晓她如坠梦中,再美丽的月色,也难照亮她双十年华之后的岁月。
明棠垂下了眼,总觉得今夜的夜风扰人,她实在疲倦,遂吹了灯,如此睡下。
迷迷糊糊做了个梦。
梦见驿馆。
梦见自己到驿馆的那一夜里。
那一日着实是北上这一趟里难得的好日子,风平日暖,天色将将暗下来,明家的马车便进了驿馆。
那驿馆的院子里种着一棵老大的丹桂,清香沁人心脾。
鸣琴先下车,伸手来扶明棠下车,却听得外头的官道上马蹄声如擂鼓,细细密密,人数绝对不少。
有一人喝道:“西厂尊驾,闲人回避!”
这两个字瞬间杀到明棠耳中。
便是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登时吓得方才还热热闹闹的驿馆一下子兵荒马乱,片刻之后立刻恢复了寂静,没人胆敢发出一丝杂音。
那可是西厂!
名震六国,能止小儿夜啼的西厂!
西厂闻名遐迩,除却其为皇室的耳目鹰犬,能先斩后奏、代天子行事外,还因如今西厂的督主九千岁,谢不倾,着实是个叫众人胆寒不已的主儿。
九千岁,差一千便是万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西厂尊驾,极有可能就是那位九千岁,谢不倾。
明府负责来接明棠的侍从仆役闻言,脸上亦有惊惧不安之色。
他们常在京中,自然知道谢不倾比传闻中还要乖戾难言,若是今日当真惹了他不痛快,保不齐要将人命交代在这里——甚至不需要什么不痛快,西厂杀人,什么时候需要缘由?
杀他们,就如碾死几只蝼蚁一般简单。
而明棠的吩咐声打断了他们的惊惧,将他们一下点醒:“挪车马,为尊驾让道。”
明棠的意识便是到了这一刻。
她愣了愣,梦中总不记得现实,晃悠悠地以为自己就在此刻,一下子被被赛入在这驿馆的情形之中——人虽不记得记忆,却还是如今的明棠,早不是被那些刁奴随便糊弄的傻子。
他们平素里很不爱听明棠的话,但今日却觉得她的提醒宛如天籁——若他们还在这傻站下去,厂卫的番子一刀一个,他们谁也别想活着回去。
于是明府的奴仆难得这般一心,顿时开始挪车让道。
也不知是哪个大胆的忽而说道:“郎君体弱,还请先回堂中休息,待奴将车驾归拢齐整,再去堂中伺候郎君。”
这话听着,仿佛很是个贴心的提醒,叫她避开谢不倾。
鸣琴亦有此意,扶着明棠的手,便想引着她往驿馆堂中走去。
她却不曾走动。
她侧耳细细听了马蹄声,目光兴味地在说话的那人脸上一绕,记住了这人黑瘦又寻常的相貌,抿唇一笑,却是后退几步,让出一个足够宽阔的距离,吩咐鸣琴取出软垫来。
她这些日子坐马车坐得浑身酸软,驿馆之中的椅子她坐着都觉得背疼,鸣琴随身带着几个软垫,以作靠垫之用,如今听明棠吩咐,虽有不解,却也立即听话取了。
明棠命她将软垫铺在地上,自己便一扫前襟,竟是个跪姿。
而正是此刻,那马蹄声已经须臾到了驿馆前。
身着飞鱼服的厂卫动作极迅,不过眨眼之间,便将驿馆前后尽数肃清。
便是如此还不够,那厂卫手中捧着一卷猩红锦缎,就这般抛开一抖,那千金难买的锦缎顿时扑在道中,直通驿馆大堂,竟是作了个地毯之用。
一架朱红色的车驾缓缓驶入明棠的视野。
明棠跪下的时候,正瞧见两个番子竟径直跪倒在那车驾边,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挑开了车帘,随后其间的人便踩着两个番子的脊背下了车马。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头一回见这般场面,角落里不知是谁大抽了一口气。
许是这一口气便惹了这位权势滔天的九千岁不喜,都不必他吩咐,已有番子到角落里去捉那人。
第215章 棠棠主动欺身而上吻他
“乱臣贼子,斩。”
谢不倾身后的番子一开口,便是手起刀落,盖棺定论。
那人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这满院的丹桂清香里便混进了血腥气——秋风一吹,那气味便散去了,一点儿痕迹也没留下。
——至于那人究竟是不是乱臣贼子,谁也难以知晓。
西厂言是,其人便是。
锦缎作毯、活人做凳、弹指杀人,即便是这样一瞬,谢不倾的乖张无度已然可见一斑。
明棠甚惜小命,绝不多看一眼。那位权势滔天的九千岁究竟如何模样,她是一点儿也没瞧见,只是乖巧温驯地跪倒在地,行了跪拜之礼。
而那人极为冷然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略略一停。
他那目光极为锐利,仿佛一柄削骨刀,一眼看过来,便好似将明棠整个人劈成数块儿,一一在她的骨头间巡视。
不必他开口询问,就已有番子开口低声为他禀报:“督主,是明家长房嫡长孙,明棠。”
这话似是没引得他甚么兴趣,那目光只是略略停了一停,很快便挪走它处。
一行人渐远,明棠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背上早已汗湿,在他那等雷霆一般的威势下,她亦难抵挡心中的震颤。
等人终于走尽,明棠才僵硬着身子站起来。
她身子不好,站起来便是一歪,鸣琴连忙来扶着她,那一道如刀似的目光又不知从何处落到她的身上。
叫她浑身一凛。
明棠若有所察地往目光来处看去,便瞧见二层窗边,一点朱红衣袍如云一般卷去。
心底就好似被弹拨琴弦的拨片一般,素手一扬,便荡出弯弯涟漪。
“明棠。”
她听见他这声音,亦不知从哪儿听见,拿刀身影分明已经消失在远处,却仍旧如同荡开的涟漪一般随浪而来,一层一层。
如同触及到她心中最深处的坚石一般,水滴石穿。
似乎叫明棠想起来,有人与自己肌骨缠绵,抵足而眠,一声一声喊她的名,要将她留在身边。
是谁……
明棠不知。
她分明已经站在自己的心扉之外,却裹足不前,不敢往前再进一步,不敢去看那是谁。
明棠忽然从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地伸手往旁边,下意识去抓那件要抱在怀里才能睡着的狐裘。
却不曾碰到那一件软软的狐裘,只摸了一怀的温软坚硬。
有人将她抱在怀中,将她嵌在自己的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温柔的气息洒在她的发边。
抱着她,沉在一室的温和黑暗里。
他似乎被明棠的动作所惊扰,手下意识的收紧了些,微微有些喑哑的嗓音响起:“怎么了?”
像是鸦羽搔过耳畔,一点点麻痒。
满怀的冷檀香气,是谢不倾。
他几时来了?
明棠浑然不知。
不知怎的,飞云那一句“九阴绝脉”已在耳畔。
她几乎冲口而出一句:“飞云先生告诉你什么了?”
谢不倾似乎困意颇浓,声音之中带着些微微的倦色。
他将人搂得更紧了些,叫二人的气息都缠在一处:“飞云不是本督的部下,只算是个用人情换回来的友人,并不如同其他人一般需要日日向本督汇报。明世子是担心什么秘密又叫她发现了?”
如同往常一般慵懒戏谑,却叫明棠觉得,这般情形,满怀的安静静谧,一室的温柔平缓,日后恐怕也再难见到了。
她并未多言,只是倏忽沉默下来。
谢不倾察觉出她今夜的情绪有些不妥,弹指一挥,将桌案边的灯点了起来,一点微弱的光顿时照亮了周遭的纱帐。
明棠下意识看他,朦朦胧胧的,依稀可见眼前人深邃的眉目轮廓,和那双好似何时都明亮的眼。
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将那名贵的丝绸锦缎都蹂躏成一团糟。
谢不倾瞧见她似乎恍然有些不知归处的茫然无模样,心下微微一软,低头在她的额间落下一个轻轻的吻:“这般大了,还梦魇?”
他以为她是做了噩梦,吓了醒来。
明棠却还记得方才梦中梦见什么。
她没梦见如同往常一般的噩梦梦魇,只梦见二人当初驿馆的初遇。
却不知是当真如同她梦中一般,谢不倾曾在二楼眺望过她的身影;
亦或是她的梦境悠悠,潜意识里的日思夜想,从她的发梦深处溢出。
可是明棠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垂下眼来,不与他的目光对视,轻轻地应了一句“嗯。”
谢不倾揉乱了她的鬓发,平素里说话夹枪带棒的人,这会子声音之中都似乎带了几分诱哄安抚。
“夜深了,你这两日来回的为着你阿姐的事情奔波,早些休息才是。”
谢不倾这般温声细语地哄她,反倒只叫她心底更为酸软。
她叹气,点了点头。
谢不倾便又将那一点灯火吹去。
但明棠却早已经没了睡意。
她反复地想起,方才满面信心地跟着飞云,欲从她的身上学得强身健体的功夫,甚至也能学一学她的无相神功,却从她的口中听得九阴绝脉的时候。
就在那一刻,她还在满腹希冀地想着前路如何,而一道天堑却忽然斩下,将她那条原本就满路荆棘的前程斩得破碎流离。
明棠已经没有前路了。
她的来路一片漆黑,将来也已然断绝。
这样寂静的夜里,她听见谢不倾轻轻的呼吸声,也听得自己一下比一下更沉下去的心跳。
明棠有那么一刻,脑海之中甚至一片空白。
她什么也不想,只想起周遭夜里,随着春意涌起的淡淡虫鸣;
想起彼时星光月华,如同流泻匹练一般将人笼罩;
想起这屋中院子里的一草一木;
想起当初刚刚抵达上京城之时,怀着满肚子前世里的记忆,誓要将此角的天翻地覆的豪情壮志。
太多太多,而这一切都好似在那一句九阴绝脉之中被击溃得粉碎。
明棠无声地闭上了眼。
她又不知自己究竟心中想着什么,只能顺从着身体的本能,轻轻地依偎在这温暖的怀抱胸膛。
太温暖,甚至叫明棠也生出些不该有的依恋。
就好似那随着春意涌起的淡淡虫鸣;
好似那满院的月华如雪;
好似那天南海北;
好似那九州万象;
亦好似这人的怀中。
一切都将与自己无关。
她彼时何等意气,只觉得自己重来一世,必将叫所有人都付出代价,可如今必要中道崩殂,再也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