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千岁—— by凌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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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女郎,又生得瘦弱,便是有意在衣裳里多穿一些以撑起郎君的衣裳,肩膀也仍旧单薄的很。
明棠没料到明以江如此出其不意,退了一步,有些惊愕地看着明以江。
却见明以江摇了摇头道:“三弟身子太单薄了些,平素里可是不曾好好用膳?身子不好,可要好好照顾自个儿。”
说着,又缠在明棠的身边,不住地问起她平素里吃什么菜,用什么药,很是关心。
明以江亲近明棠,高老夫人难免有些不喜,只是看在明以江的份儿上,懒怠出言制止。
他说着说着,又自然而然地去揽明棠的肩膀,想如同亲兄弟一般揽着明棠入殿。
明棠怎肯让他揽着,更何况挨得近了,男人身上的味儿又叫她直皱眉,她正欲不着痕迹地从明以江身边走开,忽然见一叶飞花从两人之间穿过。
明以江只觉得臂膀被什么狠狠一打,疼的他直皱眉,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听得凉凉的嗓音从后头传来:“明大郎君,陛下尊驾在侧,怎生这般毫无仪态。”
明棠一听这声音,便回过头去,先瞧见的便是谢不倾。
谢不倾仍旧是那一身朱红氅衣,腰佩长剑,容颜清隽,手中正捏着一朵不知从何处摘来的木芙蓉,只是显然缺了一片花叶。
他的神情很是漫不经心,浑身上下皆写满了目下无尘。
嗯,果真是大佛祖宗的做派。
而明棠更注意到的是他口中那句“陛下尊驾在侧”,她管也不管,亦不看那位小皇帝究竟在哪,冲着谢不倾便是先跪再说,口中山呼万岁,自己君前失仪,请陛下恕罪云云。
她跪得很是迅速,旁人都没反映过来,明棠没错过谢不倾眼角眉梢漏出的一点意外,想必他都没想到明棠连皇帝在哪都不看,直直地冲自己下跪。
谢不倾的意外之中确实掺了些兴味。
她也不怕跪错?
若是跪错,可是杀头大罪。
只可惜她太聪明,不曾跪错,瞧不见这小兔崽子要被杀头时惊慌失措的模样了。
而这时明以江与高老夫人这时才反应过来,亦跟着一同行礼。
明棠只瞧见明黄的衣角渐渐行到自己面前,那帝王独有的龙涎香味儿缓缓传来,一只手将将伸进她微垂的视野。
“明家小郎乖觉,朕心甚慰,起吧。”
青年人的嗓音有些低哑,这手亦清瘦,不是谢不倾的手。
这皇帝陛下是想亲手将她扶起?
第25章 他人这般冷硬,唇舌倒是柔软。
明棠心中顿起疑窦,却还记得谢不倾正在她面前。
皇帝陛下再贵重,她也时刻记得捏着自己要命秘密的是谢不倾。
谢不倾其人霸道,最不喜旁人碰自己的东西,若是别人沾染过的,再是爱物,他也即刻丢弃销毁。
自己既已要献身,她便也算是谢不倾的半个所有物,明棠可不想落得个“丢弃销毁”的结局,下意识地往后挪动半步,错开了小皇帝的手,再深深跪伏:“请陛下恕庶民带病在身,不敢冲撞龙体。”
皇帝似是有些意外,便听见谢不倾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明家小郎君体察陛下,挂念陛下龙体,忠心可鉴,便由臣来扶罢。”
明棠听惯了他于人前自称本督,这还是头一回听他用谦称。
低位太监称“奴”或“婢”,混成了头子便可称一句“咱家”。不过谢不倾何止混成了头子,他身虽为内宦,却比那些权臣还要更权势滔天。他自称一句“臣”,虽轻狂自傲,却也应当是他的身份。
“谢过督主。”
明棠的手落在了谢不倾伸下来的手背上,借力站起。
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站起来的时候,忽而觉得膝盖酸麻,整个人往前一倾,竟是整个人都往谢不倾身上跌去。
自家的使女不可带入正殿,故而皆留在各自的马车处等候了,明棠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她跌得如此猝然,根本无人扶她一把。
明棠瞳孔猛然一缩,腰侧却传来一股子温和的大力,原是谢不倾的另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腰身。
谢不倾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明家小郎,身子这般弱,一会子跪便受不住了?”
他的神情不辨喜怒,甚至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乎半个人都跌进自己怀中的明棠,睥下的凤眼显得有些冷然:“小郎君,可要站稳了。”
这话说的很有几分阴恻恻,周围伺候的几个小黄门都甚至惶恐地低下了头。
这位九千岁的脾气可不好,这般说话,大抵便是动了怒了。
这也正常,这位祖宗甚厌恶旁人近身,若是无关紧要的人,如今都很有可能挨了他一剑送出去了,也是如今陛下在侧,九千岁才不敢在龙颜面前逞凶。
明棠也险些这般想了。
若非她腰间正放着一只意味不明的手,极为轻拢慢捻抹复挑地在她腰上摸了一把,明棠就当真信了谢不倾动了怒。
今日她披着的正是谢不倾赐下的大氅之一,这些衣裳皆是按时下京中流行的样式做的,并无腰扣,宽袍大袖的,极有高士之风。
如此一来,谢不倾借着扶她之机,手直接滑入了氅衣下,贴在明棠的腰际,轻轻摩挲。
有那宽松松的大氅遮掩,谁也瞧不见一脸冷然、好似动怒了的九千岁,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在皇帝的眼皮子的底下,在这位才归家不久的明家小郎君腰间放肆一摸。
明棠几乎瞬间颤了身,又不敢一下子推开他,一下子抬起头来,微微瞪大了眼,却只能看见谢不倾眼底的有恃无恐。
他自然不怕!
明棠此前对谢不倾的顽劣放肆只有那么一丁点儿体会,如今才知道他在哪儿都敢这般放肆,便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他也毫无收敛。
明棠强忍着差点溢出喉咙的轻吟,还得作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惶恐模样,道:“多谢大人施以援手。”
谢不倾嗤笑了一声,好似十分不耐地松开手去:“小郎君体太弱。”
但他分明还在明棠的腰间捏了一把,差点捏得明棠当众跳起来。
他脸上一切,所作一切,恐怕也唯独只有方才这句话是真的——明棠分明听见了他话语之中对于自己的体弱无力,很有几分嫌弃。
皇帝见此,甚至有些无奈道:“明家小郎年纪还小,你吓唬她做什么。”
“臣实话实说耳。”谢不倾毫无诚意地抖了抖衣裳,明摆着十分嫌弃的模样,这便要走。
皇帝也不欲在此久留,见一边的高老夫人与明以江还跪着,这才想起来方才忘了喊他们起来,便也喊了平身,往殿中去了。
明以江先扶起了高老夫人,随后又关切地看着明棠:“三弟,方才可跌着了?”
明棠摇摇头,他才放心道:“你体弱,为兄当真担忧你摔坏了。”
随后,也不管明棠应不应他,又自顾自地说起许多强身健体的法子,这般一路说着,进了正殿。
座次皆是按照地位权势来排的,除却上首的皇帝、太后,下首依次是皇室宗亲、列王公候、世家大族。
镇国公的席位靠前,不过自然是明以江陪着高老夫人坐前头,明棠坐后头。
明以江要与高老夫人亲近,又要应付相熟之人,说说笑笑的,一片热闹。
坐在稍后座次的明棠一时之间无人问津,显得很有几分寂寥。
不过这样也好,明棠只觉得方才被谢不倾摸过的腰间现在都还在发麻,极想用手揉一揉,方才人前人后的皆是眼睛,她只能忍耐下来,如今正好寻个众人瞧不见的空当,好好揉一揉腰。
结果她的手才收到腰侧,眼角就瞄见一抹朱红衣角。
谢不倾神色冷然地走到她身侧,道;“陛下口谕。”
明棠一愣,这皇帝陛下怎么又有口谕传来?
先前是想亲手扶她起来,如今又特特叫谢不倾带了口谕来?
明棠顾不上想那样多,既是皇帝口谕,一样是要跪接旨意的,便一扫前襟,打算跪拜而下。
却不料谢不倾伸手拉住了明棠的手肘。
他掌心的热度慢慢传过来,而谢不倾亦是慢吞吞地说道:“明家小郎体虚,不得久跪,特赐面君不跪之权。”
这消息,如同骤然投进水面的巨石,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不曾扬声,也不曾刻意收敛,周围一圈儿听见谢不倾的声音,皆朝明棠看过来。
殿中金碧辉煌,尤其是穹顶上挂着一顶巨大的宫绸彩灯,细细碎碎地点缀着不知多少明珠,整个大殿之中皆是明珠映出的莹润灯光,而明棠正好被谢不倾拦在手下,正抬头看他。
灯下见美,着实美得惊心动魄。
这皆是京中权贵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明棠,先前她跟着高老夫人与明以江入殿,一直低着头很是低调,众人也不曾在意;如今万众瞩目,却也只觉得灯下容光摄魂夺魄,明棠之容,叫众人皆有那一瞬的恍然。
谢不倾自然将这副无可挑剔的容貌尽收眼底。
但他似是并无触动,只是将谢恩的明棠扶起。
两人动作间,明棠的耳尖不知怎么擦过了谢不倾的唇。
他人这般冷硬,唇舌倒是柔软。
明棠一下子想起那日谢不倾含住她耳珠的时候,耳后悄悄地漫上绯色,而谢不倾的嗓音却漫不经心地传了过来:“特为你讨来的圣旨,如何谢本督?”
第26章 立明棠为男妃。
为自个儿讨来的圣旨?
明棠诧异地看他一眼。
皇帝陛下又没什么特意垂怜恩赐她的必要,谢不倾替她讨赏,所为何事?
他有见君不跪之权,已然是超脱皇权之外。
自己与他上了一条贼船,也有这样的福气,跟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这说不通,明棠直觉并非如此。
谢不倾却将明棠扶正了,甚至微微俯身,替她将褶皱了的衣袖展一展,姿态颇为恭顺。
但谁也知道谢不倾的谦卑下藏着何等赫赫威严,没人敢因为他躬身的伺候姿态就瞧不起他。
谢不倾替她整了衣衫,这便转身走了,瞧上去很不热络,仿佛公事公办,替陛下的心血来潮走一遭。
谁也不知方才二人咬耳朵一般的私语,明棠分明听见谢不倾退开去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京中也没有几个当真值得跪的,若真想跪,跪本督就是了。”
这话狂妄,说出去乃是杀头的大罪,却并不浮夸,甚而谢不倾说起来太过轻描淡写,连他自个儿都不甚在意,就仿佛说起今日何等天气一般。
明棠前世里就听人说过,谢不倾早有不臣之心,其人太过出格狂妄,若非不全之身,这大梁的江山早就易主姓谢了。
如今与谢不倾接触越多,她越觉得这话不是胡说。
只不过她有一点不赞同,谢不倾的权势能力绝不会被他的不全之身禁锢——只要他想,他没有不敢做的事,区区残破之身算什么?
前朝三公九卿,乃至皇亲宗室,谁都不过只是谢不倾掌下的玩物。但凡谁敢弹劾他的残暴冷酷,他便敢带人去捉,命人割去舌头,拖去诏狱行刑。皇权在他眼前不过尔尔,他怎不敢叫江山易主?
明棠看了一眼谢不倾离去的背影,只见他在这世间最为华丽金迷的所在也不过闲庭漫步,所过之处无论权贵清流,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得冲着他躬身而拜。
他却从未在这些人的身上停留一眼,更不喊起身,狂妄而目下无尘,好似世俗凡人不过过眼云烟,很快穿过人群,隐在高堂之后了。
他浑然不像个宦官,明棠想,旋即意识到若他当真是个健全人,那将加倍可怖。
而谢不倾一消失,那些缠绕在谢不倾身上的视线很快往明棠的身上转来。
那些目光不敢公然直视谢不倾,却敢放肆地落在她身上,宛如品评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一般,以目光对她品头论足,想必是这陛下特赐的“不跪之荣”扎了不知多少人的眼。
明棠任由众人打量。
她又不是头一遭被当做物件儿一般赏玩定价,自在地坐下了。
而明以江这时候已经回过身来,满脸好奇地问起:“三弟,你与九千岁大人相熟?”
“不算。”
明棠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本正经,却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足尖。
虽说确实有些非礼往来,却也实在不算相熟。
明以江犹有些不信,还要再问,便听得一声笑盈盈的喊声:“大哥这般连声追问,可要把棠弟给问得说不出话来了。”
只见明宜宓跟在一华衣老妇的身后,正进得殿中来。
她仍旧是家常打扮,却丝毫不掩清丽绝伦之色,一进殿中,几乎能与彩灯上的明珠争辉。
而那华衣老妇听了明宜宓的话,转头往明棠处打量一眼。
她鬓边已然生了银丝,一双眼却夹杂着几分锐利,虽是年华不再,却自有一身不可侵犯的威严之势。
明棠立即认出这是端慧大长公主,明宜宓的外祖母,乃是历经三朝的老人,就连当朝杜太后见了她都要唤一句皇姑母。
这倒是明棠两世里皆不曾想明白的一件事,四夫人郭氏出身如此尊贵,怎肯下嫁给明家贵妾所出的庶子?
倒是高老夫人见了长公主,脸色便有些沉沉,正要起身行礼,便被长公主一把按下:“瑞芝,你还病着,便不必行礼了。”
这话说得好似体贴,可明棠怎么都品出些意味深长的哂笑。
只不过无论高老夫人与长公主之间有什么官司,明棠都是要行礼的,她起了身微微躬身:“见过大长公主。”
既然已受了不跪之恩,连陛下都不用跪,这满京城恐怕更无人可受她这一跪,即便是大长公主也一样。她若不管不顾行大礼,反而显得愚昧。
长公主见她如此,眼中有了些欣赏之意,微微颔首:“起来吧,宓儿心里担忧你头回赴宴,特意央着我老婆子带她过来帮衬你,我想着是什么弟弟叫我宓儿这样挂心,你倒确实是个乖觉孩子。”
高老夫人不曾带明宜宓赴宴,明宜宓是进不了宫的,明棠也没想到明宜宓竟这样挂念自己,求到长公主的头上。
“去吧,省的在我老婆子耳边念叨。”
长公主微微推了明宜宓一下,明宜宓便到明棠的身边去坐下了。
她眨眨眼睛:“我今日可是不请自来了,棠弟莫要嫌我聒噪。”
明棠心中有些触动,看着明宜宓脸上的笑,自己也禁不住一笑。
而高堂之上,正在等候太后凤驾抵宫的皇帝陛下,正看着明棠与明宜宓这边,将二人模样收入眼底。
他来之前饮了几杯酒,这时候脸色微微浮出些薄红,说话也较寻常更快些:“谢卿,你瞧明家小郎与明家大娘子,可否觉得一点儿不像?”
皇帝多看了几眼,连连摇头:“虽是堂姐弟,也是一样世间难得的容貌,可朕瞧不出一点儿相似。”
谢不倾正在替皇帝试着桌上酒水点心的毒,闻言头也不抬,只道:“陛下这话可不要在太后娘娘面前说才好,否则明日后宫里便要多出来一个明贵妃了。”
皇帝闻言皱了皱眉,也不计较谢不倾的话出格放肆,他又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二人一会儿,忽而道:“若母后非要宫中多出一个出身明家的妃子,那朕择明棠为男妃也可。”
第27章 明家三郎,可愿入宫?
这话说得何止是惊世骇俗,好在今日宫宴选在高台分设两边的甘露殿,占地极广阔,皇帝的高台在东侧,与众臣中间遥遥隔着一汪池水,而他身边不怎么喜欢人伺候,只留了一个谢不倾,其余内侍皆远远地在后侧,旁人听不见小皇帝这罔顾人伦礼节的离谱之言。
小皇帝说着,倒好似真起了那心思,一面说道:“前朝文帝有男后,朕也无不可。”
“‘边幅美丽、纤妍雪白、螓首膏发、天然蛾眉,见者靡不啧啧’。朕从前只觉得野史胡言乱语,如今见明三郎,方知此言绝非夸大其实。明三郎,当得一句世无其二。”
“皇后实在木讷无趣,你说朕若将她废了,迎娶明氏子弟为后,母后可会满意?”
小皇帝已然是个青年人了,可他这般兴致盎然地说起废后再立男后,宛如儿戏。
谢不倾将酒水一一验过了,将一盏淡酒奉至皇帝身前,似笑非笑道:“陛下若真有此意,也可与太后说说。”
皇帝也跟着笑了一声,接过了谢不倾掌中的酒樽,微抿了一口,忽而说道:“若母后当真肯,谢卿又如何想?”
谢不倾面不改色地答道:“若肯,那迎就是了。天下之美尽在陛下掌中,陛下是天子,尽可随意取用。”
但杜太后当真肯么?
后宫三妃九嫔皆是士族之女,皇后更是她精挑细选的杜氏族女,但她再乐意纳大族之女充盈后宫,却能接受自己的族女在明氏“男后”之下么?
更何况,便是杜太后当真失心疯点了头,小皇帝自己也肯么?
他对六族之厌倦惊惧如浪一般日夜不休,当真敢纳六姓之“子”在身侧酣睡?
小皇帝如今年岁渐大,想的事情倒是越来越多。
谢不倾侍立在小皇帝的身后,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剑柄上轻轻敲动,漫不经心地想,若当真羊车巡幸,明棠这假儿郎要位临中宫,便宜的也不会是小皇帝。
后宫种种,唯有内侍近水楼台先得月。
而皇帝不知想到了什么,亦大笑起来,自己摇了摇头:“玩笑耳!谢卿为了朕殚心竭虑,好容易替朕寻到个明三郎放在六姓之中扎人眼睛,朕怎舍得将她接入宫中来。”
他抬头看谢不倾,忽而将自己饮了一半的酒水赐给他,一边说道:“只是方才虽是玩笑话,朕却着实觉得谢卿身边没个可心人儿,谢卿可有看中之人,无论男女,朕皆可赐下。”
谢不倾接了赏,扬了扬眉:“臣对此无意。”
小皇帝也不惊讶,本就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他又端了一盏酒,忽然收了笑,遥遥凝视着对面的西侧高台——那是太后的高台,凤椅后的金凤展翅、凤凰朝日,比起他背后的璨璨金龙,亦是不遑多让的威风凛凛。
这叫他不由得想起太后垂帘听政的那些时日,他在朝堂之上,如何软弱无力、如何力不从心,只觉得长日光阴无尽,衮冕加身,冕旒垂在眼前,他抬眼就能看遍的朝堂江山,却没有一刻在他掌中。
他日复一日盼着长大,盼着亲政,终于已经亲政几载。
皇帝猛地喝了一口酒,殿门口处正好传来黄门一唱三叹似的通传:“太后到——”
小皇帝被呛得连连咳嗽,一扫衣襟,下意识地起身。
而谢不倾却在他肩上微微施力,将他按回至龙椅上。
小皇帝抬头看他,只听见谢不倾的嗓音沉缓:“陛下是万民之主,天下之人皆是臣民,纵使今日太后万寿节,仍应以陛下为尊。今日既已赐下不跪之恩,太后娘娘理应更知君臣之别。”
小皇帝浮起一层薄红的面上渐渐漾起了光,点了点头。
杜太后进宫来,一眼便瞧见跪拜了一地的人群里,唯独一个微微躬身的素白身影站立其中。
杜太后身着凤袍,便是做的极为端肃的打扮,脸上却瞧不出一点岁月风霜,妩媚无双。她一双丹凤眼一挑,目光往明棠身上一落,身边立即有宫人上前禀告方才的不跪之恩。
她听了禀告,殷红的唇角微微勾动出一个极浅的笑,忽而道:“明三郎,你来扶哀家。”
此话一出,又引得众人侧目而视。
倒是明宜宓顿时目露担忧,紧紧地拉了拉明棠的衣袖。
她是长公主的外孙女,晓得些外人不知道的密辛——杜太后年纪本就不大,又年少丧夫,携幼子垂帘听政时便多有入幕之宾,皆是年龄尚小、唇红齿白之辈。
此事乃宫闱秘闻,明宜宓也不敢将此事宣扬,而如今杜太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叫她棠弟去扶她,她棠弟生的这样品貌,她怎敢不往那处想?
而明棠见她神色几经变幻,已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明宜宓心思纯善,恐怕会为了她出头,明棠不忍叫她为自己沾惹上麻烦,摇了摇头,扯开了自己的衣袖,穿过跪伏的人群,行到杜太后的身侧。
她伸出了手去,杜太后的手便落到她的手臂上。
白色的缎面上是杜太后如削葱一般的柔荑,她染了大红的蔻丹,仿佛点点红梅落入雪堆一般。
明棠前世里并不曾接触过这些人物,方才的小皇帝,现下的杜太后,皆是她从未接触过的,脸上一派谦和,心中却也打起转来。
她前世里好歹在南陈夺嫡中跟着主子爬到了最后,就是再迟钝,如今也知道这事儿恐怕不是她一个明棠能引起的。
方才皇帝特赐不跪之恩,她就觉得古怪,谢不倾说是他特请来的旨意,明棠就怎么也想不清这因果。
如今一想,这样特殊的恩典,却正是在太后寿辰这样节骨眼的时刻,不是垂怜,是为了将她推出来。
见了陛下不跪,见了太后便更不必跪,这是祖宗章法,杜太后再是曾临朝称制、根深蒂固,明面上也不得违抗祖宗章法,明棠便更不得违抗。
故而在一片跪拜之中,唯独她一人站着,杜太后就是想看不见她都难。
而杜太后又甚好男色,尤以生嫩貌美者为最,她在人群之中,必被杜太后一眼看清。
此道旨意,只为将明棠推到杜太后的跟前。
这不是谢不倾的作风,行此事,何须用这般手段?
谢不倾若要害她,手里拿捏着她是个女郎的秘密就足够让她翻来覆去死百余次,故而他方才那话说的是反话,就是为了有意提醒于她,此时乃是小皇帝之计策。
以一个圣旨恩赐的软钉子,扎杜太后一个猝不及防,提醒她君方为天的道理。
皇党之争,拿她一个小人物做筏子!
她抬起眼来,往皇帝所在的高台遥遥一眼。
而这时,杜太后虚虚落在她手臂上的手忽然一紧,将她的手腕笼在掌心。
“明家三郎,可愿入慈安宫,做哀家的起居郎?”
第28章 上回是那死太监在
起居郎,乃是天子近侍,记录皇帝言行起居,以备后人修史所用。
而太后娘娘如此开口……身为太后,怎能有天子近侍的起居郎?
太后已然洞察天子抛过来的软钉子,她此番应对,实在辛辣。
若是有意,乃是反刺皇帝先前所赐不跪之恩;若说顽笑,也不过太后爱美之心。
宜进宜退,仅靠这三字,太后与小皇帝的心思便高下立见。
明棠无意掺和进皇党之争,只想一路平顺地活下去,不再重蹈前世风尘覆辙。更何况大梁国明面上看着一片烈火烹油之像,却早已经是摇摇倾颓之局,杜太后与小皇帝如何,并不在明棠心中。
此话一出,整个甘露殿都一片寂静,明棠心中极快思索,脸上却是一片天真无知模样:“太后娘娘请恕小民无知,不知这起居郎如何任职,且如今小民之兄长尚未入朝,按序齿规制,应先让兄长入朝。”
大梁朝仍遵循旧例,行九品中正制,士族子弟蒙荫庇入朝,明家身为六姓之一,又有镇国公之爵位,子嗣皆可按序齿蒙荫庇为官,刨除身有残疾的明二郎,明棠头上还有个活蹦乱跳的明大郎。
太后言下之意是招她入红帐,明棠只装不知,以官制相对,既不偏向皇帝,亦不偏向太后。
被点了名的明以江一怔,高老夫人亦是紧张起来。他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太后的眼风往他身上略略一扫,不见得多么热络,须臾就收了回去。
太后落在明棠小臂上的手轻轻紧了紧,捏了捏她那细瘦的手腕子,只是笑道:“罢了,你年纪小,到底是个孩子。”
这话便有许多意可解了。
是年纪小,不能越过兄长先蒙荫庇为官;还是年纪小,不能伺候在侧遗憾?
端看人如何理解。
此后太后并不曾多言,她扶着明棠的手,行到了西侧的高台下,便将明棠放回去了。
明棠往回走着,身侧忽而掠过一阵香风。
“母后!”
是女子的嗓音。
“纨儿,来与母后坐。”
太后的笑声之中难得带了几分温度。
明棠只闻见一股子檀香调从她身边擦过,与谢不倾熏衣用的檀香有些相似。
她回头一眼,看见一金簪云鬓的宫装女郎上了高台,亲亲热热地坐在了杜太后的身侧。
杜太后除却生育了小皇帝,还育有一女魏纨,号福灵公主,嫁予武安将军为妻。只可惜武安将军成婚不久便战死沙场,福灵公主守寡至今。
这位宫装女子,应当就是福灵公主。
福灵公主如今二十有四,乃是最风华正茂之时,她与杜太后生得极相似,只是更为年轻漂亮,鬓角簪了一朵极大的金牡丹,虽是如此俗气的打扮,她却难得能够压住金器之俗,颇有艳压群芳之感。
她正倚在太后身边,见明棠看过来,微微皱了皱眉。
明棠依规矩行过礼,转身走了。
福灵公主看着明棠的背影,扁了扁嘴:“阿宁赐给她不跪之荣宠,也不知看上她什么,生得如此男生女相,豆芽菜似的娇嫩,病歪歪的,瞧着不痛快。”
福灵公主是太后爱女,皇帝之姊,她敢喊小皇帝魏宁的乳名阿宁,这位公主在宫禁之中如何受宠便可见一斑。
太后握了握她的手,从宫人的手中接了剥好的葡萄,喂给她吃一颗,啧啧有声:“是你不大喜欢生的这样模样的,回头母后替你寻。”
“母后喜欢就好,儿臣喜不喜欢又不重要,又不是给儿臣选新驸马。”
福灵公主何其了解亲母喜好,受用了葡萄,玩笑一句,忍不住往对面看去。
遥遥高台,两两对望,东高台的皇帝正端起谢不倾为他斟的一斛酒,朝着太后与福灵公主举杯。
福灵公主与太后同样举杯,脸上含着笑,可母女之间的私话只有她二人能够听清。
“阿宁如今心思大了,竟不亲自迎母后入殿,连皇后都不带来,还抬出个劳什子的明三郎来搪塞母亲,何其不孝。这明三郎在乡野之中养大的,浑然没有一点儿高门士族的视野,不知母后之尊,阿宁竟也抬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