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变—— by姚颖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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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初,霍誉从京城赶过来,把这桩亲事的利害程度说得清清楚楚,明大老爷也在第一时间让大太太回娘家,劝说兄嫂赶紧退亲,这门亲事越早退了越好,可是吴家人非但不退亲,反倒以为是他们明家小肚子鸡肠,见不得吴家攀上高枝。
已经过去几个月了,大太太每每说起吴舅爷新得的好差事,就会冷嘲热讽一番明大老爷当初让退亲的事,明大老爷心里的这股火早就快要压不住了。
现在居然还让他扔下女儿女婿去吴家,凭什么?凭他们吴家蠢,还是凭他们吴家卖女儿换差事?
明大老爷是读书人,从来不说粗话,这会儿也只是在心里骂了几句。
见明大老爷巍然不动,大太太急了:“没的不仅是丽珠,还有二房的四郎,二房老太太一向看不上我们这一房,如今她死了孙子,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大哥和桐哥儿都不在,也就只有你能震住他们了,你有功名,明家又是保定府数得上的人家,二房的人在你面前不敢造次,你一定要去,否则……”
“否则什么?否则没有明家,吴家还就过不下去了?”明大老爷冷笑。
大太太口中的二房,是他们吴家的二房,二房的四郎,便是此番护送吴丽珠去漳州的两位从兄之一。
二房去了两个孙儿,只有三郎活着回来,四郎的尸骨还在回来的路上。
大太太被明大老爷噎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这时有小丫鬟飞奔着进来:“大老爷,大太太,二姑奶奶和二姑爷到了,这会儿已经进了垂花门。”
明大老爷大喜,掸掸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笑呵呵地往外走,大太太怔了怔,也跟着出去,只是她并没有去迎接远嫁归来的女儿,而是急匆匆地往吴家去了。
从明雅身边走过时,明雅叫了一声“娘”,大太太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点点头,说道:“丽珠出事了,一会儿让姑爷也过去吧。”
二姑爷陈洪深,是官家子弟,他自己也是举人,即使大老爷不肯过去,有这位同样是举人的姑爷在场,二房那些人想来也不敢真的撕破脸面。
大太太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明雅看着她的背影不知所措。
这时,一只温暖的大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岳父大人过来了,还有很多亲戚在等着我们。”
明雅压下心中的不安和尴尬,感激地望着陈洪深:“好。”
明大老爷走过来时,看到的就是女儿和女婿手拉手四目相对。
明大老爷哈哈大笑,刚才的不快荡然无存。
明卉这一次终于见到陈洪深了。
她虽是长辈,可毕竟是未嫁之身,因此,她不但没能看到京城里来的催妆老爷,连带着连新郎倌也没能见到,也不知道这位侄女婿是美是丑,是高是矮。
今天认亲,她总算是见到了。
陈洪深身材修长,五官清秀,气质儒雅,眉宇间有股书卷气,或许不够引人注目,但绝对是那种让人看着就很舒服的样貌。
明雅戴着赤金红宝石的头面,温婉端丽中多了几分娇艳,脸庞白里透红,看上去比未嫁时还要水灵,与陈洪深站在一起,俨然一对璧人。
明秀高兴得直搓手,凑到明卉耳边低声说道:“小姑姑,您看二姐姐是不是更漂亮了?二姐夫也很好看呢,他们以后生的孩子一定特别可爱,啊啊啊,我好想现在就抱抱他们的宝宝呢。”
一旁的二太太见了,悄悄捶了明秀一下,嗔道:“这边坐的都是长辈,你去你三姐四姐那边,马上就要认亲了,你别在这里捣乱。”
明秀吐吐舌头,哈着腰,蹑手蹑脚去找明静和明淑去了。
明大老爷领着陈洪深和明雅,先去给祖先的画像磕头上香,禀告喜事。
西城明家至今仅三代,挂到墙上的祖先画像,也只有三位:先老太爷、明老太爷明峰和二老太爷明峦。
接着,明大老爷又带着两人回到花厅,陈洪深和明雅正式认亲。
所谓认亲,就是给长辈们挨个磕头。
陈洪深是读书人,给读书人的礼物就绕不开笔墨纸砚、书册字画。
明大老爷给的认亲礼是一对成色极佳的玉石镇纸,明二老爷的认亲礼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明三老爷的则是一套《四书注释》。
明卉的见面礼是明大老爷帮她准备的一方澄泥砚,这还是明卉上次从洛阳回来时送给明大老爷的,明大老爷非常喜欢,自己舍不得用,这次又经明卉之手,送给了女婿。
明达带头,带着一群弟弟妹妹,一口一个“二姐夫”,向陈洪深讨赏,陈洪深把早就准备好的封红拿出来给大家分了,就连被乳娘抱着的久哥儿也有。
明卉羡慕啊,她其实比明雅还小,也是应该拿封红的,可现在呢,她只能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地做个老姑姑。
明家这边一团欢喜,吴家却已经吵翻了天。
大太太没有猜错,吴家二房得到消息,老老少少二十多口全都过来了。
二房老太太还没进门,就嚎啕大哭,整条吴家巷子哭声一片。
吴舅母躲在屋里,让大太太出去应付,大太太刚劝了一句,二老太太便一个巴掌抽了过来:“吴家的人还没死绝呢,哪里轮得着你一个嫁出去的姑太太指手划脚?什么时候明家的人也来管吴家的事了?你算什么东西,仗着嫁得好就回娘家管天管地?我呸!”
大太太被打懵了,吴家素以书香门第自居,她在明家又是宗妇,哪里受过这个?
大太太连话都知道怎么说了,二老太太却还不解气,一口唾沫啐到大太太脸上:“你嫂子呢?让她出来,凭什么好处都让她们家得去,赔上性命的却是我孙子?凭什么?今天不把这事说清楚,大家谁也别想好!”
二老太太指着自家的儿孙们:“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伫在那里做甚?给我砸,把这屋里的东西全都砸了,我就不信桐哥他娘那个丧门星不出来!”
桐哥他娘就是吴舅母,平日里,她最憷的就是二老太太,现在二老太太打上门来,偏偏家里的男人全都不在,只一个小姑子,又是个没用的废物,吴舅母哪敢出来硬碰,只缩在内室不敢动。
外头二房的人一顿乱砸,二房的三媳妇举起一只粉彩瓶子就要往地上砸,大太太连忙过去:“嫂子嫂子,这瓶儿不便宜,砸不得。”
她不说还好,听她这么一说,三媳妇把那只瓶子朝着她就扔了过来:“一只瓶子不便宜,我侄子的命就便宜了?”
大太太只觉有什么东西从额头流了下来,她摸了一把,热乎乎的,是血。
大太太眼珠一翻,晕死过去。
大太太是被二房的人送回来的,二老太太下令,大太太已经出嫁,是明家的人,而不是吴家人,所以明家人就要送回明家,让明家人管教,不要有事没事就回娘家指手划脚。
这些日子明家的三爷和两个姑爷都中了举人,明家出尽风头,何况陈洪深是北直隶乡试第六,只要不出意外,明年春闱一个进士是跑不了的。
因此,今天明雅三朝回门,除了明家自己的人以外,东城明家、连同和明家沾亲带故的人家,都找了借口过来凑热闹,趁着这个机会与陈洪深结识,陈家是有官身的,陈父是京官,即使陈洪深中不了进士,他也是官家公子,与他结交稳赚不赔。
大太太就是在众目睽睽下被吴家二房的人送回来的,送她回来的那两个老婆子,站在明家门口,声若洪钟:“明家大太太插手吴家的事,于礼不合,还请明大老爷自己处置,明家都是读书人,这道理自是比我们这些粗人懂得多,明家的事,我们吴家不插手,吴家的事,明家也少管,否则告到官府,明家也不占理。”
门口一堆看热闹的,有一部分还是从吴家巷子一路跟过来的,大家指指点点,有骂街的,也有嘲笑的。
明大老爷脸色阴沉,冲着那两个婆子拱拱手:“请替明某谢过二老太太,今日家中有事,就不留两位了。”
大太太被抬进后院,叫了郎中过来给她包扎了伤口,伤口很深,以后要留疤了。
送走东城明家和那些凑热闹的人,不想让明大老爷尴尬,二老爷和三老爷带着妻儿也告辞了,三老爷让三太太和两个孩子跟着二老爷一家先走,他则把明卉和芸老太太送回越秀胡同。
到了越秀胡同,三老爷一脸八卦,拉着明卉问道:“小妹,我听大哥说,当初小霍专程从京城赶过来,就是提醒吴家退亲的,是吧?”
明卉笑道:“也不是专程,他只是顺便说了一下而已。”
“都一样都一样,唉,你给小霍写信告诉他,让他在京城和吴家撇清关系,千万别提是亲戚的事。”明三老爷说道。
“怎么了?三哥你听说什么了?”明卉凝眉,明三老爷这个人,虽然不太靠谱,但他有副热心肠,也因此交了不少朋友。
明三老爷煞有介事地四下看看,压低声音说道:“我有个朋友的表亲是混帮闲的,他在府河码头上做了一阵子小管事,他们这些小管事,连同干活的苦力,都归吴舅爷管着。
据他说,以往但凡是和河道码头相关的差事,都是通过漕帮来找人手,那些民夫啊苦力的,其实都是由漕帮管着的,他们之所以跟着漕帮混饭吃,就是因为漕帮对兄弟们极是维护,没人敢苛扣这些兄弟的工钱。
这次吴舅爷接了招民夫苦力的差事,却绕开了漕帮,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还不就是为了从中赚银子?
漕帮的人惹不起,那就不雇他们呗。
吴舅爷怕是还觉得自己挺聪明呢,可他忘了,那漕帮是谁都能惹得起的吗?漕帮是通着朝廷的!
我那朋友的表亲,连同好几个小管事,把上个月的工钱结清就不干了,据他们讲,是有人找过他们,打听码头上雇人的事,一个苦力给多少钱,打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害怕了,生怕被连累,所以拿了工钱就不干了。
那表亲就讲,这一准儿是漕帮的人来搜集证据,准备去告状了。
这事我连大哥都没说,免得他说我结交不三不四的朋友,你和小霍知道就行了,一定替我保密。”
明三老爷不知道承恩公府里大爷和二爷之间的斗争,但是明卉知道。
这一次来打听消息的人,要么是孙大爷的人,要么就是尤伯爷的人。
吴舅爷的差事是孙二爷给的,他也不过是给孙二爷做事的,就和孙十五抱上孙二爷大腿是一样的。
明卉摇摇头,她对这些没有兴趣,下个月就是明静的好日子了,她要给明静送几斤熏衣裳熏被子的香粉。
可想而知,当明静收到不晚送过来的那一大口袋熏香粉时,嘴巴张得能吞下一颗鸡蛋了。
明卉很欣慰,两个侄女不偏不倚,每人几斤香粉,省时省力省心,她真是太聪明了。
至于香粉一下子送这么多,会不会惊掉别人下巴,以及这份礼物的包装是否太过朴实无华,明卉压根就没有去想。
道观里长大的姑娘,觉得这些都不重要。
不过,当明三老爷又一次问她,有没有把上次的事告诉霍誉,明卉还是免为其难,亲笔给霍誉写了一封信,让汪安送到保定前卫,交给苏幼龄。
次日,霍誉从演武场回到营房,白菜就把这封信交给了他。
“保定前卫送来的。”白菜说道。
保定前卫?
那就是苏幼龄了。
苏幼龄的信,不是给苏长龄,而是给他,那就是明卉的事了。
小兵端了铜盆进来,霍誉用皂豆仔仔细细净了手,又用软布巾把手上的水擦干,这才重又拿起那封信,用纸刀小心翼翼裁开外面的信封,里面果然还有一只信封。
信封上端端正正的“霍誉亲启”四个字,娟秀中隐隐透出风骨,就和写字的人一样。
霍誉用纸刀把这层信封也轻轻裁开,终于取出了里面的信笺。
白菜的嘴角抽了抽,又抽了抽,自家爷的这副小心谨慎的模样,让他想起当年在边关查看情报的情景。
将信笺展开,霍誉逐字逐行看下去,看着看着,他那紧抿的双唇便渐渐弯起,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小丫头是在关心他吗?洋洋洒洒两张纸,就是在告戒他,一定要和吴家撇清关系。
最有趣的是,小丫头在最后还要画蛇添足写上一句:这封信是三哥让我写的。
明三老爷?
据他所知,小丫头可不是个听话的姑娘,什么时候明三老爷让她写信,她就写信了?
说来说去,还是她自己也想写信。
霍誉把这封信看了两遍,曾经的卧底生涯,让他养成了看完信就烧毁的习惯,白菜也早已习惯了,这会儿已经端了火盆进来。
霍誉拿起这封信,正想扔进火盆,可是手却停在了半空,小丫头还是第一次给他写信,他舍不得。
他把信折好,重又放回信封,四下看了看,他住的营房虽然不会让人随便进来,但把信放在这里,他还是不放心,索性揣进怀里贴身带着。
三天后,明卉收到了霍誉的回信,他在信上并没有说起吴家的事,就好像她的那封信不存在一样,他说起骁旗营驻扎的这片山脚,这里也有柿子树,结的是脆柿子,不如云梦山的柿子红彤彤的好看,相比脆柿子,他还是喜欢软柿子。
明卉也喜欢吃软柿子,甜丝丝,蜜罐一样,舀一口吃进嘴里,清甜充斥着整个口腔,太满足了。
明卉看完信,就打发汪安出去买柿子,汪安买回来一筐,硬梆梆的,要放上一阵子才能吃。
无奈之下,她只好又买了几斤柿饼过过瘾。
她没给霍誉回信,霍誉的第二封信却自己来了,这次不写柿子了,改写野酸枣,他说山民们用野酸枣泡酒,他喝过,又酸又涩,一口下去直冲脑门,他后来想了想,觉得如果加上冰糖会好喝一些。
想起野酸枣,明卉的脸就酸得皱在了一起,云梦山上也有野酸枣,小时候,她都是从树上直接摘了吃,崔娘子会把酸枣加上冰糖煮成糖水,还会用晒干打碎的酸枣仁煮粥喝,酸枣仁能安神,汪真人经常喝。
明卉又让汪安去看看有没有卖野酸枣的,汪安没买到,带回一篮子大红枣。
张元娘用大红枣和红小豆,又加了赤砂糖,煮了一大锅。
她还是没有回信,她在想,霍誉会不会写第三封信?
第一封信写脆柿子,第二封信写野酸枣,第三封信写什么?
明卉忽然有些迫不及待起来。
可是霍誉的第三封信却迟迟未到,而在这时,府河码头出事了!
一夜之间,府河码头被围得水泄不通,包括吴舅爷在内的所有管事,连同部分民夫都被带走了。
消息传来,吴舅母一下子就慌了。
吴家现在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吴四郎的尸体送回了保定,二房索性在吴家门口搭起了灵棚,二老太太从乡下雇了七八个哭丧的老婆子,从早哭到晚,此起彼伏的哭丧声。
前门哭丧,后门就吹唢呐,同样是从早吹到晚,吴家只能大门紧闭,婆子出门买菜,刚刚把后门打开一条缝,一只唢呐就怼了过来,吱的一声,婆子的耳朵差点震聋了。
这些人可不仅仅是哭哭啼啼吹吹打打,但凡是吴家有人出门,还被围着要钱,不给钱就扯衣衫抱大腿,也不知道二房从哪里找来的一群二流子,整天就在吴家巷子转悠,吴舅母想让人给吴舅爷送信,派出去的人还没走到巷子口就被拦住了,二流子们也不打人,勾肩搭背哥俩好,再一看,那人身上仅有的一串铜钱也被摸走了,这还不够,衣裳上都是红手印,看上去就像是沾了血,那人吓得差点晕死过去。
吴舅母日日盼,夜夜盼,好不容易盼到了今天。
没人哭丧了,也没有人吹唢呐了,吴舅母让人把前门偷偷打开一条缝,灵堂撤了,大门口干干净净。
吴舅母松了口气,二老太太看来是没力气闹腾了,无权无势的小门小户,也敢闹事?胆儿肥了。
吴舅母得意起来,迫不及待地让人出去买鱼买肉,这些日子,婆子不敢出去买菜,吴舅母已经吃了几天馒头就咸菜了。
可是她高兴得太早,前门和后门同时被人从外面撞开,一群官兵闯了进来!
吴舅爷被抓,吴家被抄家了,就连吴舅母也被带走了!
大太太听说这个消息,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那日她被送回明家,当天晚上就病倒了,这一次是真的病了,不是装的。
前几天终于大好了,便听说了二老太太在吴家门口搭灵棚的事,大太太原本还想去看看吴舅母的,听说了这事,也不敢去了。
更何况,明大老爷厉声对她说道:“你若是去了,也就不用回来了!”
大太太做梦也想不到,明大老爷会对她说出这种话来。
他们算是指腹为婚,婆婆张氏与吴家老太太一见如故,当时明大老爷刚满周岁,吴家老太太刚刚有孕,那时的明家还没有分宗,各个房头之间龊龉不断,而那时的吴家早就分家了,吴家老太太的这个房头简简单单,令张氏很是羡慕。
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张氏欠了吴家老太太一个人情,吴家老太太非常喜欢明大老爷,半是认真半开玩笑,说让明大老爷给她做女婿。
两个女人便在说笑之间订下了亲事,若是吴老太太生的是女娃,那就结亲,若是男娃,便认干亲。
明老太爷是重诺之人,虽然后来吴家自吴老太爷过世之后,便走下坡了,但是明老太爷没有想过悔婚,待到两个孩子长大之后,就顺理成章地结成夫妻。
两人成亲快三十年了,这些年来,虽然说不上情投意合,可也相敬如宾。
明家家境殷实,又早早分家,大太太上面没有婆婆,唯一的公公也常年在外,明大老爷为人谦和,更不是小心的人,这些年,大太太用私房钱贴补娘家,明大老爷从不过问,明达有的,吴桐肯定也有,吴丽珠有的,明雅却不一定会有。
在大太太看来,她帮衬娘家是理所当然的事,她的侄子侄女都是人中龙凤,她对他们好这是应该的。
她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明大老爷会不许她回娘家,甚至还会说出去了就不要回来的狠话。
不让她回来?
这和休了她有什么区别?
她给明家生了两儿两女,她的儿子是童生,她的两个女婿都是举人,她劳苦功高,凭什么要休了她?
待到现在得知吴家被抄的消息,大太太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呆坐良久,让人去叫了明达过来。
她不敢指望明大老爷了,只能让明达去了。
“你舅家被抄了,你表哥一个人在京城,要读书,还要为你舅舅的事情上下打点,怕是手头早就没有银子,你把这些给他送过去,别让你爹知晓,他若问起,你就说去京城看你二妹妹。”
大太太把一个包袱递过来,明达接过,乖巧又懂事。
明达掂了掂,包袱沉甸甸***的,他出了院子,找个僻静的地方,把那只包袱打开,见里面有二百两现银、一对龙凤呈祥的金镯子、两只金锞子和两只银锞子。
明达有些怀疑人生了,他一向以为,大太太最疼的人是他!
可他长这么大,大太太也从来没有给过他这么多东西,平日里他能从大太太这里抠个五两六两的,就已经很知足了。
却没想到,大太太给吴桐,一出手就是这么多!
明达二话不说,径自去了明大老爷的书房,把这包东西交给了明大老爷。
“我娘让我送去京城交给表哥的,我不想去。”
明大老爷看着这包东西,气得脸色铁青,他认识这对金镯子,这是当年他们成亲时,他给的聘礼!
他以为这对镯子,大太太即使不戴了,也会留下做纪念,再或者,重打成新样子,传给女儿或者儿媳。
明家即使最艰难的时候,也没到过让家中女卷变卖首饰的地步。
明达见父亲真的动怒了,便道:“爹,看来我娘手头也没有多少银子了,否则也不会连
首饰也拿出来,好在没落到别人手里,爹,您把这些先收起来,别生气了。”
大太太掌家多年,手头岂会只有这些私房,她的银子都去了哪里,明大老爷不用想也能猜到。
反正没给自己亲生的儿女,要么给了侄子侄儿,要么就填了吴家那个无底洞。
明大老爷对明达说道:“你去趟京城,和你二姐夫说一声,不要管吴家的事,哪怕吴桐找上门来,也不要搭理,若是你霍姑父在京城,也和他说一声,我给你多带些银子,你在京城赁个宅子,你先住着,等你大姐夫和大姐姐来了,也就不用再赁宅子了,你带上书,在京城多住些日子,住到明静成亲,你再回来。”
明达明白,父亲是不想让母亲的情绪影响到他,这才把他支到京城,京城有霍誉和陈洪深,明大老爷还是很放心他的。
明大老爷给霍誉和陈洪深分别写了一封信,让明达一起带上。
打发走了明达,明大老爷想了想,便去了明轩的院子。
明轩正在背书,短短百来字,背得上气不接下气,听得明大老爷直摇头。
体质太差。
自从吴家出事以后,大太太便很少过问明轩的事,整日以泪洗面。
明大老爷想了想,让丫鬟给明轩收拾了几件换洗衣裳,又带上明轩平日吃的药,他带上明轩去了越秀胡同。
“明静下个月就要出嫁了,你二哥二嫂正是最忙的时候,久哥儿还小,身体也弱,你三嫂的心思都在久哥儿身上,我思来想去,只有你这里最合适,所以我就把明轩带过来了,让他在你这里住些日子,他不淘气,还是挺听话的,住几天,你若是嫌烦了,就让汪安把他送回去。”
明卉一听,就知道枣树胡同那边一定出事了,否则明大老爷不会把明轩送过来。
至于出了什么事吗?明卉不用猜也能知道,一准儿是和大太太有关。
吴家被抄家了,这事她也知道了。
除此以外,她还知道霍誉来过保定,这次去码头抓人,和去吴家抄家,就是霍誉带队,只不过他没有露面而已。
不过,霍誉给她的第三封信也送到了,是白菜亲自送过来的。
这一次,霍誉说的是酱菜!
他们到达府河码头时已是深夜,忙完正事,快天亮时,他就着酱菜吃了三个馒头。
可能是肚子饿了,他觉得馒头格外好吃,有着麦粉特有的香甜,更好吃的是酱菜,酱菜里有黄瓜、花生仁、萝卜、蒜薹、莲藕,还有一种一截一截像虫子的东西,脆脆的,叫不上名字。
霍誉说他尤其喜欢吃酱菜里的黄瓜和那种叫不上名字的东西,以往他来保定时,也吃过酱菜,可是却从没吃过这么好的。
白菜把信交给明卉,便急匆匆走了,说是大部队已经出城,他要快马加鞭才能追上。
明卉都都嘴,她其实想告诉白菜,家里就有酱菜。
霍誉说的这种特别好吃的酱菜,一定是大慈阁何家的,保定府的酱菜,没有比他们家更好吃的了,芸老太太最好这一口,所以每隔些日子,张元娘就会去大慈阁买上几罐子。
霍誉叫不上名字的那种看着像虫子,吃起来却脆脆的东西,叫地露,也叫地篓子,地葫芦,还有叫地环的,西北人管它叫地鱼儿,它还有个高大上的学名,叫白首乌。
晚饭时张元娘炒了两荤两素四个菜,明卉却要吃酱菜,就着馒头吃了半碗酱菜,结果整个晚上都在喝水,早上起来,眼皮肿肿的,像只金鱼。
明轩在越秀胡同住了下来,明卉给他收拾出一间厢房。
前阵子明卉在那间厢房里放过香料和成香,现在虽然搬走了,可还是一室芳香。
明卉对明轩说道:“你若是不喜欢,就打开窗子透透气,过一两日就能散去。”
明轩却使劲吸吸鼻子:“好闻。”
明卉拍拍他的脑袋,说道:“你怎么没把身边的丫鬟婆子带来?要不要我让汪安去把她们接过来?”
明轩摇摇头:“是我让爹不要带她们过来的。”
明卉扬扬眉毛,这小孩儿还挺有主意。
她略通医理,明轩吃药的时候,明卉拿起他吃的蜜丸闻了闻,便大概知道这是什么药了。
不是用来治病的,就是养身的补药。
明卉总觉得明轩的身体应该不仅仅是胎里不足的原因。
久哥儿也是早产的,可是久哥儿看上去就很健康,虽然个头不大,但是小脸蛋白里透红,小胳膊小腿儿也很有力气,全然不是明轩这样。
黑猫神出鬼没,常常一走几天,今天它恰好回来,一回来就察觉到家里来了外人。
它警惕地看着明轩,明轩原本以为明卉只养了荔枝一只猫,忽然看到黑猫,他吓了一跳,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通体乌黑,没有一根杂毛的大猫。
明轩伸出小手:“咪咪咪。”
黑猫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距离明轩一尺左右的地方停下脚步,大眼睛眯了眯,忽然不耐烦地摇起了尾巴。
接着,它又后退了几步,四下看了看,刚好看到明卉从堂屋里出来,黑猫昂首挺胸,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到明卉面前。
明卉尬笑:“黑爷,您回来了,这次准备住多久啊?”
黑猫鄙夷地看她一眼,像看个傻子。
“小姑姑,这只黑猫也是您养的吗?它怎么不理我呢,荔枝就很喜欢我。”明轩委屈巴巴,这只黑猫好神气啊,像传说中的豹子,他好想摸一摸。
“大黑就是这个脾气,你现在对它而言还是陌生人,它对陌生人有戒心,等你和它混熟了就好了。”明卉安慰小家伙。
“哦,这样啊,那我喂它吃鱼,它是不是就让我摸了?”黑猫的皮毛像缎子一样,明轩觉得那一定很光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