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堂入室—— by吱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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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他得意洋洋。
不过,钱氏的话也提醒了她。
她道:“明天报恩寺的师傅过来和您商量父亲七七的祭祀,我就不参加了。我明天得去趟洪府。”
窑厂的事告一段落了,她也应该亲自去谢谢洪公子一声了。
她把泥料的事告诉了钱氏。钱氏气得把宋大良骂了一通,这才对她道:“家里的事有我和郑嬷嬷、吴管事,你只管去忙你的。”还关心地问:“要不要我帮着准备谢礼?别的东西好说,前几天田庄送了两筐早熟的秋桔,要不你都送去洪家吧!你们要吃,我再让田庄里送过来。”
他们家早熟的秋桔很酸,不过图个“早”字。
宋积云向来不喜欢吃,她也就没有想到送人。不过,有时候礼轻情意重,送两筐秋桔更显亲近。
但她还是对钱氏道:“您就安心办您的事好了,谢礼我会和吴管事商量的。”
钱氏不再勉强,见宋积雪悄悄地打着哈欠,干脆催了宋积云早点歇了:“窑厂那边的事没什么大碍,你也趁机好好休息休息。”
宋积云却觉得有办不完的事,可这些都不必让钱氏知道。
母女俩说了几句体己话,宋积云起身告辞。
院子外月色溶溶,树影婆娑,夜风徐徐。
宋积云不由捏了捏腰间荷包里的小小司南。
自万公公走后,她就开始忙着御窑厂的订单,以至于元允中过来的时候她都没能好好地和他说几句话。也不知道元允中心里是怎么想的?
宋积云思忖着,去了荫余堂。
书房昏黄的灯光暖暖地从糊着银红色素面软烟罗的窗镂透出来,轻柔地落在窗前的青石地砖上。
来开门的邵青吓了一大跳,一面客气地侧身让她进门,一面关心地道:“您怎么过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宋积云这才发现荫余堂只有书房的灯亮着。
其他的人应该都歇了。
她正要推辞,准备明天再过来,元允中披着件月白色的细布道袍走了出来。
“怎么了?”他蹙着眉道。
月光笼罩在他的身上,让他原本就俊朗的面容平添了积分高华清贵。
宋积云想着既然已经惊动了荫余堂的人,也就干脆带着香簪走了进去。
她和元允中在书房坐下。
书案上的青花瓷笔洗还残留着水痕。
她来之前,他是在练字吗?
宋积云看了一眼,就从衣袖里掏出个桃红杭绸绣着嫩黄玉兰花的荷包,递给了元允中:“想着家里还有个沉香木雕双鱼坠子,给元公子做个扇坠。”
元允中乌亮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
摇曳的烛火间,映着她的倒影,也有着不容错失的困惑。
宋积云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温声道:“若不是你的火照,甜白瓷也不会烧得这么顺利了。说好和你一起开窑的,也没能遵守承诺。是我的不对,还望公子海涵。”
桃红色的杭绸衬着他修长的手指,比那玉还要莹润白皙。
宋积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上面停留了几息。
元允中打开荷包,两枚被猩红丝线串着的深棕色木雕小鱼落在了他的指间。
指节大小的鱼儿,鱼身的鳞片,鱼背、鱼尾的鳍都被雕得栩栩如生。其中一枚小鱼翘着尾巴,像是要跃到空中,一枚昂头张嘴,像是冒出水面似的,而沉香木特有的纹理更是荡漾着一道又一道的金丝光圈,像水落其身,惟妙惟肖中透着精美华丽。
“鱼跃龙门!”元允中扬了扬眉。
宋积云笑眯眯地道:“希望元公子能喜欢。”
学得文武艺,卖给帝王家。
对于读书人来说,这是很好的祝福。
元允中手指勾着猩红的丝线,两条小鱼儿在空中晃动。
“沉香木扇坠配乌木、棕竹团扇最好。”他道,“可惜,眼看着要入秋了,得换金铆钉穿制或是用玳瑁、象牙镶头的折扇了!”
什么意思?
宋积云睁大了眼睛。
元允中却轻笑一声,握手成拳,把两枚小鱼儿攥在了手心。
“不过,我在荫余堂看见洒金五色粉笺了。”他道,“用来做扇面不错。我们可以用沉香木做把折扇,倒也能用。”
他把两枚木雕小鱼重新装进了桃红色的荷包里,起身去博古架上找那洒金五色粉笺。
宋积云低了头,抿着唇笑。
洒金五色粉笺是贡品,她们家有几刀,还是她外祖父留下来的。
“我来帮你!”她起身往博古架去。
却“扑通”一声,把元允中书案上堆放的一叠宣纸撞落在了地上。
她忙弯腰去捡。
却看见有散开的宣纸上画着缠枝花云龙莲花图样。
“这是什么?”她不禁拿起那宣纸展了开来,问元允中,“你看到了御窑厂今年拿过来的图样了?”
元允中远远地瞥了一眼,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把博古架顶层的香樟木匣子拿了下来,挑了几张洒金五色粉笺:“在窑厂看到了,就随手画了下来。”
宋积云想到她进来时青花瓷笔洗残留的水痕,笑着把那叠纸捡起来后,单独把那张画了图样的宣纸铺在书案上,道:“这图案你画错了。”
她刚刚接触瓷器时,也对那些漂亮的图样非常感兴趣。
元允中很是意外的样子,大步走了过来。
宋积云干脆拿笔蘸了墨,在他画的图样旁加了起来:“这缠枝花除了莲花还有牡丹和菊花。而且它是每隔一朵莲花和牡丹才会添一朵菊花。你画了莲花和牡丹,却没有画菊花。”
她不说,元允中根本发现不了。
他静静地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画画。
她手指白净却圆润,指甲剪得整整齐齐的,没有涂丹蔻,能看到粉色的指尖,干干净净的,让人心生好感。
头发乌黑亮泽,额头洁净饱满,还有美人尖。
眼睛又大又双,浓密翘长的睫毛轻轻垂落,在眼窝留下一片阴影。
她鼻梁又挺又直,嘴唇红润,像盛开的玫瑰,显得格外的艳丽。
特别是她的神情,认真、专注、从容……有着胸有丘壑才有的镇定与自若。
他有片刻的恍惚。
脑海里一会儿闪现他被药倒时她居高临下看他时倨傲的神情,一会儿闪现在赵家集时,月光下她发青的指节。
“你看,是不是你在窑厂看到的图样?”他耳边突然传来宋积云含笑的声音,“也不知道御窑厂发什么疯?用了缠枝花配云龙纹……”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有温温软软的触感从他的唇边擦过。
元允中吓了一大跳,忙扭头望过去。
温温软软的触感贴在他的唇上。
他看见宋积云惊讶的面孔。
秋水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倒映着他的影子。
而鼻尖萦绕的玫瑰的香味,更是铺天盖地般地把他笼罩在其中。
他脑子嗡嗡作响,不知身在何处。
宋积云也傻了眼。
她只管画画了,压根没有注意到元允中,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靠她这么近,还微微弯着腰,她一转头,居然和他“擦”脸而过。
好在是她不是真正养在深闺的小姑娘。
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她装着若无其事地准备后退一步。
元允中却让她猝不及防地转过脸来。
两人嘴唇相印……
他温热的气息在她脸上乱窜,酥酥麻麻地让她头皮发麻。
宋积云本能地伸手,想把眼前的人推开。
门口却传来“吱呀”一声,有男子欢快的声音在屋里响起:“宋小姐,我给您沏了桂圆红枣茶,养血气,晚上喝了正好助睡眠。”
宋积云想也没想,慌张地推了元允中一把。
元允中猛然被推,不由朝后趔趄。可他毕竟是习武之人,只退了两步就回过神来,立马站稳了脚跟。
偏偏进来的人只顾护着手里那红漆描金托盘上的青花小碗,一面往里走,还一面继续笑道:“刚刚二太太还差人送了一筐秋桔过来。我闻着那秋桔桔香雅正,味道却酸酸的。”
俩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都朝来人望去。
进来的是邵青。
邵青顿时被两人的目光镇住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这样的秋桔,用蜂蜜做金桔膏最好不过了......”
心里却像擂鼓。
怎么回事?
他们家公子怎么和宋小姐隔着一臂之遥的距离并肩而立,却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神色肃然,看他的目光都透着几分意外,好像他走错了地方似的,气氛这么僵硬。
难道他们吵架了?
不应该啊!
在窑厂的时候,他们家公子还帮宋小姐烧窑,宋小姐这么晚了还来探望他们家公子。
他不禁看了看元允中,又看了看宋积云,语气不自觉地小心翼翼起来:“等立秋之后拿出来,既可以润肺,还可以清燥......”
两世为人,宋积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她知道自己还是流露出了几分不自在。
“没想到邵公子还知道这些!”她忙热情地接了话茬,还上前几步,伸手去接邵青手中的托盘,想把这件事就这样揭过去。
邵青飞快地睃了元允中一眼。
见元允中身姿笔直地站在那里,眼睑微垂,看不清楚情绪,一只手却背在身后。
邵青差点跳起来。
真的有事啊!
宋积云是怎样的人他不知道,可他自幼服侍元允中,却知道元允中有个习惯,每当元允中遇到没有办法很快决断的事时,他就会手背在身后,用袖里吞金的方式算卦让自己更冷静,更理智。
他忍不住又看了元允中一眼,嘴里却继续和宋积云说着话:“这都是听家里长辈说的。”
还抬了抬手中的托盘,道:“宋小姐这些日子真是太辛苦了,哪能让您亲自动手,还是我来,我来!”
说着,他把托盘放在了禅椅中间的方几上,道:“您试试看喜不喜欢!”
他从前只听说烧窑辛苦,但也只是听说而已,这次在窑厂呆了几天,才知道烧窑到底有多辛苦。他这几句说得真情实意,倒让宋积云不好随意敷衍。
“都已经习惯了!”她没有和邵青客套,任由邵青递了杯桂圆红枣茶给她,“把御窑厂的订单,交了压力就没有那么大了。”
“那您岂不是可以休息几天了?”邵青道。
“窑厂还有其他的事,哪有能歇的时候。”宋积云说着,暗暗思忖着干脆和元允中拉开些距离,过几天,这事大家也就都忘了。
她干脆把明天要去洪家道谢的事说了。
邵青很是意外,再次飞快地睃了元允中一眼。
元允中站在书案前,低着头,在看刚才宋积云画的图样。
宋积云没有注意到邵青的举动,还在那里道:“不管那些泥料用没用上,总归让洪家费了心,于情于理我都应该亲自去道个谢。”
“也是!”邵青附和道,“大家毕竟还街头巷尾地住着。”
只是他的话音还没有落,屋里却骤然响起了元允中的声音。
“行了!”他道,“明天还要去洪府,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早点散了吧!”
他神色平淡,说话的声音不急不缓,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这就好!
宋积云长舒了口气,立马起身告辞。
宋积云和送她出来的邵青告辞别。
邵青热情地招呼她:“宋小姐没事的时候多过来坐坐,我们家......元公子对那些瓷器上的图样可感兴趣了。”
“好啊!”宋积云和邵青寒暄了好几句,这才转身离开。
路边是枝叶葳蕤的香樟树,墙角一丛丛的紫茉莉,在皎皎的月色下,艳丽多姿。
宋积云慢慢地往回走,心里却琢磨着这几天要做的事。
洪家给了她们家这么大的一个恩惠,不知道洪大公子是纯粹的雪中送炭呢?还是另有成算?
若是雪中送炭,再多礼恐怕也不足以报答洪公子!
若是另有成算,不知道洪公子所求何事?
再就是窑厂那边。
烧煤的费用太高,为了订单偶尔一次还可以,长此以往却不行。得尽快弄清楚一窑甜白瓷需要烧多少柴才行。
还有御窑厂的明年的订单,还竞不竞标?
晚风吹在她得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燥热,可她却始终感觉到唇角像是被贴着什么似的,绷得有些紧。
宋积云回到屋里,用冷水洗了脸,拿着靶镜打量着自己。
红唇依旧丰盈,涂了保养的无色口脂,亮晶晶,像沾了露水的花瓣。
她反手将靶镜扣在桌上,静静地站了一会,这才去歇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是个大大的晴天。
太阳一出来,花树上的露珠被阳光照得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积云用了早饭,喊了吴总管过来说话:“三叔父那边的宅子做了宋氏的私塾,我大伯父不久之后也会和宋氏分宗。老太太知道了,肯定会不舒服。老太太那边,还得你多担待些,有事没事的,多去那边转转,免得老太太闹腾着找太太的麻烦。”
吴总管闻言喜出望外,看宋积云的目光满是敬佩。
多少年了,大老爷和三老爷得了二老爷的好还觉得理所当然,还嫌给的不够痛快。二老爷顾及着老太太,忍了又忍,结果二老爷一走,大老爷和三老爷图穷匕见,居然还想吃绝户。
现在终于摆脱了这两个卑鄙小人。
二老爷没有做到的事,大小姐却不动声色的办成了。
宋家二房有大小姐,不管二太太生的是儿子还是姑娘,何愁家业不保?
他对宋积云的话心领神会,忙保证道:“您放心,老太太那边有人看着,绝不会给二太太和大小姐添麻烦的。除了平时当值的婆子,我还专门派了几个护院守着。没您和太太发话,谁也别想随意进来。”
宋积云满意地点头,去钱氏那里说一声,就由郑全陪着,去了轿厅等她。
看见宋积云来了,他派了个心腹管事将送洪家的礼品装车,他则拿了大红洒金的礼单请宋积云示下:“您看还有什么要送的?”
宋积云看了看,比照通家之好的礼多了三成。
“挺好!”她道,越发觉得吴总管是个管理内务的好手。
外面突然传来请安问好的声音。
宋积云抬头,就看见元允中带着六子,穿了件月白色菖蒲纹暗纹杭绸直裰走了过来。
阳光下,直裰上明暗交织的细长叶片荧光熠熠,让原本清雅的直裰透露着一种不经意的奢华,衬着他俊美的眉眼如珠玉般眩目。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么穿。
别说,还挺好看的!
宋积云不由眨了眨眼睛。
元允中已走进了轿厅。阴凉的敞厅里,他如玉的脸庞明净的仿若明月。
宋积云感觉嘴角微热。
元允中却随意地瞥了她手中的大红洒金礼单一眼,道:“洪家的?”
宋积云忙压下了那一点点不一样的感受,道:“您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元允中定定地望着她,嘴角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站姿显得更挺直了。
刹那间,轿厅充满了剑拔弩张般的紧张气氛。
宋积云能感觉到他的愤怒,却不能够理解他为什么愤怒。
她仔细地去打量元允中,却在抬头时看到了他乌黑发间插着的翡翠青竹簪时。
她突然灵光一闪。他打扮得这么正式,是准备和她一起去拜访洪公子吗?
可她并没有邀请他!
元允中这是误以为她昨天说去洪家的事是在邀请他吗?
宋积云讪讪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怕伤了元允中的自尊心,她组织着语言。
只是还没有等她开口,元允中已经一转身上了旁边的轿子,淡然地道:“洪家要是问起来,总不好事事都让你出头!”
他......这是在向她解释吗?
宋积云很是意外。
虽然她“强迫”元允中做了宋家的女婿,可到底是演戏,元允中并没有义务也没有责任陪着她时时刻刻的演下去。
宋积云指尖微麻。
元允中却已吩咐郑全:“起轿!早点去了洪家,也好早点回来。”
郑全望着宋积云。
宋积云忙点了点头。元允中能这样,她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郑全立刻又安排了一顶轿子。
众人去了街尾的洪府。
洪家昨天已经接到了帖子,今天一早就派了人在门口等着,宋家的轿子刚刚在洪家大门口落定,洪家的大总管已带着七、八个随从、小厮开了大门,洪公子则在院子里等着了。
洪家的大总管亲自上前扶了轿子。
宋积云和元允中并肩进了洪府的大门。
洪公子眸色微动。
因为要来洪家,还在孝期的宋积云不好穿了孝服来拜访洪公子,就换了件月白色素面杭绸镶水绿色暗纹折枝花襴边的褙子,乌黑的青丝插了两朵水绿色绣球绢花,面如芙蓉,目如秋水,如那春日繁花,妍丽中透着几分雅致,如那盎然的春意,衬着周遭的景物都没有了颜色。
偏偏在她身边的男子相貌昳丽却气质高华,举手投足间更是情贵典雅,犹如饱受家族底蕴熏陶的世家子弟。
两人站在一起,宋积云不仅没能压制住男子的耀眼,反而如明珠朝露般相得益彰,相互成全,更是熠熠生辉。
这个人是谁?
洪熙的目光微凝,停留在了元允中的身上。
或许是洪熙的目光太过灼热,宋积云立刻就感觉到了。
她笑盈盈地走了过去,向洪熙介绍元允中:“我的未婚夫元公子。”
洪熙很是震惊,甚至一时间没能管住自己的表情,露出诧异之色来。
他是派人打听过元允中的。
破落户,仗着早年和宋家的婚约来打秋风,恰逢宋家争产被认了下来。又因为人长得好,还挺讨宋家上下喜欢的。
可他没想到这位元公子气质会这么好,长得会这样英挺俊美。
或者这正是宋家能认下他的缘故?
“元公子,久仰!”洪熙一面笑着和元允中打着招呼,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元允中。
元允中神色自若朝着他客气地拱了拱手,举止十分的大方洒脱。
洪熙心情有些微妙。
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他更能感受到元允中身上的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矜贵。
眼前的情景虽然出乎他意料之外,但他还是很快收敛了心绪,和宋积云寒暄起来:“我原本想去拜访宋小姐的,想着宋小姐这些日子肯定很忙,准备等您忙完了这阵子再说的,没想到宋小姐倒先过来了,真是蓬荜生辉。”
宋积云倒是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却没有放在心上。
说实在的,任谁知道有元允中这么一个人,都会生出几分好奇之心来的。任谁见到元允中,都会多看他两眼。
她笑着和洪公子应酬道:“洪公子太客气了,我还没有来得及感激您雪中送炭呢!”
“那也是宋小姐拔刀相助在先!”
两人彼此恭维着对方,往洪家待客的花厅去。
一路上姹紫嫣红,鲜花似锦般开得如火如荼。那花厅更是四面都是镶着绘着各色花卉的琉璃隔扇,推开隔扇,一步一景,可见是花了大力气布置。
宋积云自然是不停地称赞:“我看苏杭的园林也不过如此。”
“您太夸奖了!”洪熙笑吟吟地谦虚着,眼角的余光却暗暗留意着元允中。
元允中仿佛对周身的景致没什么触动,倒是丫鬟端了茶点上来,他端起茶盅,目光却落在了落地柱上挂着的那副黑漆鎏金对联上。
洪熙笑道:“元公子也喜欢草书吗?这是我祖父临摹的张芝发帖。虽说放在这里不太适合,可我祖父喜欢,我们这些做小辈的,也只好听之任之了。”
“也还好。”元允中语气寻常地道,“三知堂不就是用草书写的对联。”
三知堂是苏州鹤州书院的藏书阁,由曾经英武殿大学士、礼部尚书邱中仁和一些苏州籍官员、鸿儒捐赠、捐资修建的,藏书阁前匾额和对联都是邱中仕亲手书写,是江南读书人心目中的圣地之一,素以“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为荣,不要说等闲人,就是一般的读书人都进不去。
洪熙讶然,转念想到元允中是苏州人,肯定比其他人更有机会去三知堂见识,也很快释然,笑道:“我祖父正是有幸去过一次三知堂,这才效仿三知堂写了这副对联。”
元允中点头,不以为意地道:“邱大人文章一流,写字不如赵大人。”
赵大人是当初和邱中仕一起捐赠、捐资三知堂的苏州籍官员之一,以擅长书法著称。虽说他捐书、出资最多,可他致仕的时候只是个从五品的员外郎。刻碑的时候,他就排在邱大人之后。
洪熙暗暗心惊。
知道三知堂的人不少,这么详细地知道三知堂轶事的人却不多。
要不是鹤山书院的嫡传弟子,要不是苏州的世家子弟。
元允中......真的是只是一个来宋家打秋风的落魄子弟吗?
他觉得自己疏忽了元允中。
而只认识简体楷书的宋积云......看了那副对联好几眼。
笔走龙蛇。
她一个字都不认识。
听洪熙和元允中这么说,她不禁笑道:“早知如此,我就应该送洪公子张芝的发帖——我外祖父曾经收藏过一副邱中仁邱大人临摹的张芝发帖。”
这下不仅洪熙,就是元允中也颇为惊讶。
宋积云笑道:“我外祖父曾经在鹤山书院读过书。邱大人的这张法帖,就是当时我外祖父的一位同窗送给他的。”
洪熙惊喜道:“没想到我们两家还有这样的缘分。我也曾在鹤山书院读过书。”
这下轮到宋积云惊讶了。
苏州的鹤山书院,是江南的三大书院之一。
百余年来,不仅考出了很多的举人、进士,还曾经出过好几位大儒。
她的外祖父就曾一生都以曾经在鹤山书院读过书为荣,常常拿出来说。
宋积云就笑道:“等我回去了去库房里找出来,再派人送过来。”
洪熙连连摆手,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怎敢当宋小姐如此厚礼。”还感慨道:“难怪宋小姐的书画都堪称一绝,原来家学渊源。”
宋积云不解。
她画画还可以,书法就很一般的了。
洪公子何出此言?
洪熙笑道:“前些日子我祖父得了一对年年有余的红矾供盘。我祖父见了赞不绝口。后来一打听,说那供盘上的图样是宋小姐亲手画的。我们都大吃了一惊。”
宋积云颇为意外,道:“是那套金鱼的年年有余图样吗?”
时下人们在设计年年有余的图样时,都喜欢用鲤鱼。她因为见识多,玩笑般地的画了一套金鱼水草的年年有余图样。她父亲很喜欢,拿去做了图样。成了宋氏瓷器最畅销的图样之一。
洪熙笑着颔首,道:“正是那套金鱼水草的年年有余图样。”
宋积云也不过是站在后世的肩膀上回头看,没想过把这功劳揽在自己的身上,连道着“不敢当”,“不过是无意在孤本上见过,拾人牙慧。”
洪熙却不驻地称赞:“宋小姐太谦虚了。想必不止你一个看到过那孤本,可能想到设计出这样一幅图样,也只有宋小姐。”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得热闹。
一旁的元允中瞥了洪熙一眼,又看了看宋积云,端起茶盅,闻到因为杀青杀得不够火候而豆香不够醇厚的龙井,眼底闪过一丝嫌弃,又放下了茶盅。
而洪熙的话已收尾。
他道:“说实在的,宋小姐今天不过来,我过几天也想去拜访宋小姐的。”
宋积云认真地听着。
洪熙道:“我弟弟马上不是要及冠了吗?我祖父想烧一批订制瓷作为我弟弟及冠的赠礼。”
最多能烧两窑了。
可她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还了洪家送泥料的恩情,只要还有转圜的余地,她就会尽力而为。肯定不会立刻就拒绝。
“难得洪老太爷喜欢。”她斟酌道,“不知道老太爷是有现成的图样?还是想我们这边帮着重新设计一个?大致上要烧些什么器物?多少件?最迟什么时候要?”
洪熙听着就吩咐身边的小厮去他的书房把放在书案上的一幅画拿过来。
“九月正是遍插茱萸的时候,我祖父想以茱萸为图样,烧一批福禄葫芦。”他转身对宋积云道:“正巧我们家收藏了一幅《九月九登高图》,想从里面截取一个图样。你看来得及吗?”
宋积云松了一口气,笑道:“你们有现成的图样就好!是要烧青花还是釉上彩?”
洪熙苦恼道:“按理说应该烧青花。青花只要烧一次,容易一些。可照我祖父的意思,及冠礼应该热热闹闹才是,烧釉上彩更好。可这烧釉上彩要烧得好,颜色是关键......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到底烧什么好?宋小姐是行家,还请你帮我拿个主意才好。”
这个时候的釉上彩烧出来的颜色都不正,的确是个问题。
宋积云就想着能不能茱萸烧成矾红,枝叶仍用青花。
但这需要时间。
她犹豫道:“先把图样和器物大小定下来再说吧!”
洪熙点头。
小厮拿了画卷过来。
洪熙对宋积云道:“宋小姐随我来。”
推开花厅的门,里面是个雅室。
四面是齐腰的书架,中间是张放着文房四宝的大书案。
树冠遮着屋顶,满室的浓绿。
宋积云欣然前往。
洪熙站在书案前,亲自打开了画卷:“是前朝李公麟的书画。你看假山石脚,我祖父就想截取石脚的茱萸做图样。”
宋积云低头认真地观看:“他画了四、五丛茱萸。若是全用在福禄葫芦瓶上,会不会有点多?葫芦瓶上绘画案,通常斜画一丛,或者是只取三、五个红果,画一满瓶。”
洪熙思考道:“若是斜画一丛,怎么截取?若是画三、五个红果,又怎么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