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尖意—— by天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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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迢抚须,似也陌生:“以往从未来过,是宋国公之子,名唤虞晋卿,听闻是圣人临时委任的,尚不知有无其他职衔。”
舜音知道宋国公,当年她父亲的密国公爵位差不多就是与宋国公同时承袭的,但对其子并不了解,只奇怪他问起自己做什么。
外面来了一阵快马声,她站得朝里,没看见来的是谁。
但很快,就又有一阵马蹄声来了,似是打横自信驿外过,听来至少有几十人的架势。
陆迢已转头往外走:“应是来了。”
舜音跟出去,确有一行人马打横而来,前后左右都有随行兵卒,约三四十人,只中间四五人身着官袍,几乎被兵卒们围得密不透风。
一行人停下,中间马上立时下来一人,一身绯色襕袍,身姿清逸,直直朝这里走来。
舜音觉得对方似乎正看着自己,偏头看看左右,陆迢站在左前侧,胜雨在右后侧,确实是看着她的,不禁又看过去。
对方已至跟前,抬手见礼:“封女郎,多日不见。”
陆迢在旁介绍:“这位正是巡边使。”说着看看舜音,“原来竟与夫人认识。”
舜音欠身还礼,又打量对方两眼,终于认了出来:“原来是虞郎君。”
难怪会问自己。当初她住的那座道观是官家道观,时常会有一些有身份的去拜奉三清,其中就有这位虞郎君。
过往虽与他见过几次,但毕竟她当时未嫁,对外男多有避嫌,因而说话不多,也印象不深。何况他也从未透露过他是宋国公之子,只说自己姓虞,且只提过一次。若非她记性好,险些就要想不起他姓什么,自然也关联不上宋国公,没想到这次的巡边使就是他。
虞晋卿离她五六步,不远不近:“前几月不在长安,回去后方知女郎已远嫁凉州,可惜未曾备礼恭贺,实在有愧。心知女郎一定挂念家中,此番我来之前,特地去探望了令堂郑夫人。”
他彬彬有礼,语声也不低,没有任何不周之处,其他人看了也只觉是长安来客捎来乡音,多几句寒暄。
陆迢闻言都不禁勾起了长安回忆,叹了口气,往旁站了几步,让他说话。
舜音已经很久没听别人叫过她母亲“郑夫人”了,毕竟家中败落已久。想到母亲,她脸色淡了许多,声音也低了下去:“我母亲可有说什么?”
虞晋卿温声道:“郑夫人一切都好,只说不必挂念。”
舜音早已料到,抿住唇,默然不语。
上方城上,穆长洲站在那里,一手搭在城头,已看了下方许久。
方才在路上听闻这位巡边使要来信驿,他便快马赶了过来,几乎也只比他早到了一步。
胡孛儿在他后方伸头伸脑:“这巡边使与夫人有这么熟?”
张君奉在旁道:“兴许是想套些话走呢。”
穆长洲的位置,只能看见舜音小半张脸,却刚好能看见虞晋卿的口型,发话说:“看好他。”
胡孛儿抱拳:“军司放心,我亲自盯着去。”说着就要往下走。
穆长洲看着舜音,忽然问:“夫人住道观,她母亲郑夫人如何了?”
胡孛儿脚下一停,才知是问自己,回想一下:“没见到她母亲,出嫁也没来送,看着倒像不亲。”
那就难怪她是这般神情了。穆长洲瞥他一眼:“还好你是骑兵营的番头,不是斥候。”
胡孛儿一愣:“军司何意?”
张君奉面无表情地接过话:“意思是你去了一趟长安等于没去,回来只报了一堆废话。”
“……”
舜音站在信驿外,听虞晋卿说了些长安之事,已很感激,淡淡道:“多谢虞郎君,能得知家中情形已很好了。”
虞晋卿看着她:“该向女郎道谢才是,都中贵女没有愿意如此远嫁的,只有……”他稍稍一顿,声低了许多,“只有女郎愿担此艰辛。”
舜音心想别人不愿,自然有不愿的底气,她没有,也并不觉得艰辛。
虞晋卿看她已不再言语,张了张唇,似还有话要说,但还未开口,一道粗声粗气的声音就已横插进来。
“奉凉州行军司马之命,特来陪同巡边使走动!”除了胡孛儿也没谁了。
张君奉紧随其后,也来陪同。
舜音看过去,他们二人今日一个甲胄齐备,一个官袍齐整,看来颇为整肃。
胡孛儿到了跟前,先向她见礼,又朝虞晋卿抬手,意思就是要他走了。
舜音让开一步。
虞晋卿看看他们,只能回头上了马,将要走,却又停顿,看着城上。
陆迢本要送行,顺着他视线看去,又看一眼舜音,揶揄一笑,转身入了信驿。
舜音不禁转头,一眼看见穆长洲自城上下来,正朝这里走。
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她顺带往上看了两眼,发现今日城上也有不同,守军少了许多,颇有松懈之意,瞬间明了,自然是刻意的了,难怪会让巡边使入了城。
穆长洲已到跟前,站在她右侧,低声说:“早知今日要在此处见到巡边使,我便替音娘寄信了。”
舜音低低回:“入了城也看不出什么,穆二哥还不如不让他入城。”
穆长洲说:“他若看出什么,还需要你做什么,如此不是更显出你对长安重要?”
他声压得极低,舜音需看着他口型才知道他说什么,偏偏还有外人在,离得太近还总看他唇,实在太过亲昵。她转开眼:“穆二哥没有把握岂会让他入城,他未必看得了我那些。”
他自然看不了,早让人探过他的底,甚至连他带的人也都被探了底。穆长洲知道瞒不过她,目光往那头马上一瞥,忽然问:“音娘在长安与他有过来往?”
舜音听不清,只能又去看他唇,目光自他薄唇一转,落在他如刻般的下颌:“没有,只是见他自长安而来,多少有些亲切罢了。”
眼里他唇角一动,似是笑了笑:“想来也是,音娘一直不好文事,少时便不喜与文人往来,应当是没有来往。”
舜音抬眼去看他脸,总觉得话里有话。
他已转身大步走去城下,翻身上马,一扯缰绳,去了巡边队伍里。
虞晋卿到此时还未动,一左一右是胡孛儿和张君奉,他带的几个人被挡得好好的,也就他目睹了那二人方才凑近私语的模样,目光转到穆长洲身上,稍稍一顿,抬手见礼:“这位一定就是行军司马了。”
穆长洲抬手还了军礼,看他一眼,才往前带路。
不知为何,虞晋卿竟觉得他那一眼暗藏凌厉,如同看穿了什么,却又面容冷定,仿佛毫不放在眼里,打马跟上时,再没有往他处多看一眼。
有胡孛儿和张君奉时刻陪同, 一行巡边队伍的后续行程可说是敷衍至极。
浩浩荡荡几十人,硬是在城中如同空耗时辰般转了一整天,除去中间停顿休整用饭, 几乎全是走马观花。
待到日薄西山,一行人便立即被送回了负责接待的官驿。
虞晋卿走入驿馆前厅, 其中已经设宴摆席, 四角各处却都是兵卒环伺, 和他们这一路在城中巡视时一样,转头往后看,带来的四五名官员都一言不发地跟进了厅门,像是早就习惯。
他此行是第一次巡边, 带的这几名官员却是以往巡边过的,对凉州情形很清楚,还在路上时就提醒他莫要指望入城,除非那位新嫁入凉州的封家女儿过得还不错,才有可能。
可谁不知道封家没落, 封家之女嫁入凉州能有什么好境遇?几名官员都不抱期望。
谁承想来了这里, 竟得以进了城,虽说进了也白进就是了。
“巡边使辛苦了,”张君奉走了进来, 一进门就抬手朝他见礼,“看来已经无事,想必明日巡边使就可启程了,毕竟还有其他边镇要走访巡视。”
虞晋卿皱眉,看了看这位看似清瘦却一身武气的佐史, 还有一旁刚走入的那位一脸络腮胡须的彪悍番头,不妨才短短一日就被下了逐客令。
但这二人应不是做主的, 他又往厅门外看,才两眼,便见门外走入了那位身姿颀长、挺拔如松的行军司马。
这一路虽同行,但始终没听他说过话,虞晋卿甚至觉得他都没怎么多看过自己,一直目视着他去上首坐下,又看着他取了案头湿帕擦拭双手后举起酒盏。
“诸位辛苦。”这似乎是他今日与巡边一行说的第一句话,“今日就当是为诸位饯行了。”
整个宴席顿时活了一般,张君奉和胡孛儿都坐去他下方右侧案后,跟随举盏。
其他官员自然纷纷举盏回应,面上一派融洽景象。
虞晋卿位置在他左侧之首,也举了酒盏,放下后主动开了口:“听闻‘军司’乃魏晋时军司马之别称,如今河西十四州特地以此称呼行军司马,可见地位尊崇。”
穆长洲放下酒盏:“巡边使博学。”
虞晋卿打量他:“比不得行军司马,是进士之才。”
穆长洲目光终于朝他看来:“原来巡边使了解过我。”
虞晋卿眼神竟不自觉回避了一下,大约是又想起了他先前那凌厉的一眼,才道:“来之前见过郑夫人,自她口中方知封家新婿是谁,因而得知。”
穆长洲不语,那看来还真是特地去了解过了。
席间连丝竹管弦助兴也没有,只有几名官员在老道地与胡张二人推杯换盏,活络气氛。
虞晋卿始终关注上首,停顿片刻,又开口:“不知凉州总管近来可好,自总管上奏心向皇都,圣人也颇为挂念,我等既已入城,此番不知能否得见?”
尽管他说得温和有礼,胡孛儿和张君奉还是齐齐朝他这里扫了一眼。
几名官员也在旁看来,又看向上首,厅中一时有些安静。
穆长洲说:“总管本想亲见巡边使,只是念在我刚做了长安新婿,才将此美差给了我。”
虞晋卿本是有意得知凉州总管近况,却一无所获,讪笑一下:“原来如此。”
穆长洲反问:“圣人既然挂念,定然也带了话给总管了。”
虞晋卿找理由带过:“朝中近来正忙,圣人事必躬亲,也无闲暇多言,因而没能多说……”话音一顿,他瞥见身旁同行官员已在朝他微微摇头,知道自己已经失言,没能得知凉州总管半点近况,倒让他知道了朝中正忙,看一眼上方,那位行军司马只端雅而坐,微露笑意。
他稍一定,又举起酒盏,只能生生领了那份逐客令:“既无法得见总管,那明日便告辞了。”
穆长洲举盏回敬,仰脖一饮而尽,还翻转杯盏给他看了一眼,仿若真诚至极。
天色刚刚擦黑,饯行便结束了。
众人都陆续离席而去。
穆长洲走出厅中,张君奉和胡孛儿一前一后跟了出来。
“军司,”张君奉低低道,“我看这位巡边使之前分明是想打听凉州动静,却反被军司套得了朝中情形,可惜只有一句。”
胡孛儿压着嗓门出主意:“这有什么,他对咱们不放心,可不是与夫人相熟?看他今日在城下与夫人说了那么多,指不定在夫人跟前就说了!”
张君奉刚想说有道理,随即又摇头:“算了,夫人哪会探这些……”
还未说完,却见穆长洲忽然回了头,眼神在胡孛儿身上一扫。
胡孛儿不禁缩了下脖子,瞅瞅张君奉,差点要问:我说错话了?
厅中有人跟了出来:“行军司马。”是虞晋卿。
穆长洲转头看他一眼:“巡边使还有事?”
张君奉见他似有话说,看看穆长洲,扯了把胡孛儿,一同先往驿馆院外走了。
虞晋卿见二人已走,才走近两步,抬手见礼,语气里带了一丝小心翼翼:“明日出城,可否与长安诸位作别,特别是陆刺史,我当感谢一番。”
穆长洲只当听不出他那句“诸位”里的欲盖弥彰,沉声说:“陆刺史就不必了,我自会携夫人送行。”
虞晋卿如被拆穿,立在原地,再不说什么。
穆长洲已转身走了……
舜音拉开房门。
天色尚早,日头初升,主屋房门紧闭,没见有人。
昨日穆长洲陪同巡边似乎没有回来,看来是要将这一行人都送走了才会回府了。
她暗自揣测,巡边一行不可能久留,说不定今日就要走了。
“夫人!”胜雨自廊下快步走了过来,“军司派人来请夫人出门。”
舜音看过去:“去何处?”
“东城门外。”胜雨回着话,已进门来准备伺候她更衣。
舜音顿时明白了,看来自己没想错,走回房中,由她忙碌。
昌风早早备好了车,在府门外等候。
舜音换了身水蓝高腰襦裙,臂挽披帛,绾发庄重,出门登上车,刚掀帘进去,忽而一顿。
穆长洲在车中屈膝而坐,袍衫宽着,束臂紧腰,似正等着她,一见她进车,眼神就看了过来。
舜音缓缓在他身侧坐下:“我以为穆二哥昨夜未归。”
“是未归,事太多。”穆长洲没说是特地回来接她的,目光打量着她装扮,落在她脸上,没来由地说,“只是送行罢了。”
舜音就猜是要送巡边一行,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又看他:“既是送行更该庄重,有何不妥?”
穆长洲总不能说是觉得她此刻太明艳招眼了,笑了笑,屈指敲一下窗格:“没什么不妥。”
车外昌风接到示意,立即引车驶出去了。
“……”舜音又看他一眼,他何时关注起自己的装束了?
马车一路驶向东城门外,停了下来。
昌风挑起车帘,送别之处到了。
舜音先从车上下来,抬眼便见胡孛儿和张君奉跨马立于一侧,领着队兵卒正等候送行。
她往路上看,巡边一行就在前方,个个都已上马,只虞晋卿一人站着,立于队伍前方,依旧身着绯红襕袍,目光早已看着这里。此时与她视线遇上,他身一顿,抬手见礼。
舜音欠身还礼,身侧人影接近,穆长洲已走来她右侧。
虞晋卿看着二人站在一处,沉默一瞬才道:“有劳封女郎相送,其实郑夫人留了几句话,只是当时城下人多耳杂,因而没提,眼下既已要走,还是告知女郎吧。”说完又看向穆长洲,“不知行军司马可否容与封……尊夫人单独说完口信?”
穆长洲看着他,忽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偏头看舜音:“去吧。”
舜音正诧异,转过头,与他目光一触,看他眼中似带有深意,隐约会意,抿住唇,走了过去。
虞晋卿往前几步,回身站定,又看一眼舜音,恭谨本分地立于道边。
舜音离了三四步远停住,往右侧身而立:“我母亲应没留话,虞郎君有话请直说。”
虞晋卿似是想笑一下,却没笑出来,瞥一眼候在远处的穆长洲,又看她:“我原以为凉州路途遥远,女郎在此必然受苦,此番却见城中繁华,又容我们入了城,想必女郎远嫁来此,过得很好。”
舜音点头:“我一切都好。”
虞晋卿语声不高:“女郎有所不知,朝中近来颇多波折,人事调动频繁,我因此离京了数月,不想就……”
舜音心思动了动,往后瞥一眼,她此时侧站,与虞晋卿又离得不近,料想穆长洲完全能看清他们对话口型,必然已经知道他说了什么,口中问:“不想就如何?”
虞晋卿看着她,忽而又轻又快地问:“他们是如何找到你的?”
舜音一怔,只觉没头没尾:“什么?”
虞晋卿看她臂挽披帛立于眼前,眉眼如描,似已与过往身影重叠,一下勾出了回忆。
一年前去那间青山掩翠的道观中时,听闻有位落魄贵女隐居于此,他本是好奇,才悄悄去看了一眼。
离得老远,只见到一人立在山间石道上,身娇姿柔却神色冷然,遥遥望着远处,也不知在看什么,人在山中,却如心在远处。
他怔忪看了很久才记起要走,后来特地打听,才知道那是封家女儿,父亲曾是密国公、封尚书,却偏偏落于这城郊深山。
第二日鬼使神差般,他又入了观中,装作偶遇去拜会,还特地隐藏了身份,只怕引来她家族落败的伤怀。
如明珠隐于世外,本以为只有他暗中发现了,为何几月不在就已远去凉州。凉州是如何找到她的……
“巡边使!”忽来胡孛儿一声大喊,“日头已高了!”
虞晋卿顿时回神,看一眼舜音,退开一步,又抬手见礼,遮掩般道:“该作别了。”
舜音看了看他,欠身说:“虞郎君一路珍重。”
刚站直,已有脚步声至,她转头,穆长洲已大步走来。
一到她身侧,他便朝后方看了一眼。
胡孛儿和张君奉立即领了兵卒过来,都看着虞晋卿。
虞晋卿只能转身退至道上,停在马旁,目光看向穆长洲,已面色如常,礼数周到地见礼道别。
穆长洲忽而走了过去。
舜音看过去,就见他直直走向虞晋卿,在他面前抱拳还了军礼,似也礼数周到地道别,却说了句什么。
离得远,穆长洲背对着她,又在她左侧,舜音没有听见,却见虞晋卿一瞬间变了脸色,再无别话,出神般上了马背。
穆长洲已走回来,到了跟前,手在她腰上一带,往回走。
舜音顿时心头一跳,看他一眼,尚未回味过来,人已被他带着走出去,直到车旁,又被他一手握住手臂,一手携腰,送上马车。
远处马嘶蹄响,队伍正在远离。
虞晋卿坐在马上,被胡孛儿和张君奉一左一右护送往前,早已看见穆长洲的举动,亲昵出格仿若没有旁人,目光至此才完全收回。
刚才穆长洲走近时,低声说:“巡边使既然去见过郑夫人,还知我中过进士,竟不知我与她早已相识?”
只一句,虞晋卿已经哑然无言,他以为自己是先到的,还心有不甘,没想到早已晚了……
舜音坐进车中,不自觉抚了一下腰,心中还没平静,掀开窗格帘布往外看,巡边一行已远,也不知他们有没有看见方才那幕,耳后都有些发烫。
车门竹帘一掀,穆长洲进来,径自在她身侧坐下。
舜音蹙眉:“穆二哥方才做什么,不是你有意让我去探他口风的?”刚才看见他眼神便明白,是要她去探朝中之事罢了。为他探别的也就算了,现在竟反过来去探皇都中事了。
穆长洲说:“我本无此意,他若深涉朝政就不会被派来,是他自己非要送上来。我见他在你跟前也说不出什么正事。”
舜音又抚一下腰,低声说:“我看他为人君子,不及穆二哥心思深沉,如何能知道多少朝中事。”
穆长洲盯着她:“音娘是在骂我?”
舜音眼神晃一下:“没有。”说完瞥见窗格外有守着的人,怕被听见动静,便想要出车。
这车中只要有他在便分外狭小,她刚一动,眼前他腿忽然一伸,就挡住了她的去路,不禁又坐了回去,继而腿侧一沉,已被他的腿紧紧抵住。舜音莫名心中一紧,看着他。
穆长洲抵着她腿,凑近她右耳,低低说:“君子做不了凉州行军司马,应当也与音娘成不了夫妻。”
舜音翻着折本。
上面是有关甘州一路所见的记述, 只有几句,简单又晦涩,她一手执笔, 理着头绪,偶尔写下几字。
送完虞晋卿一行后, 她就没再出过门, 今日左右无事, 干脆将这些本已记过的东西又理了一遍。
直至停笔,她朝门外瞥去一眼。
天色将暮,日光淡薄,最多再过两三个时辰就要宵禁了。没看见穆长洲, 自那日送行过后,他倒像是更忙碌了。
想起送行,便又想起当日情景,总觉得他当时似有些不快。
那日乘车返回时,他那条腿都还一直紧抵着她, 人也离得近, 分不清是有意无意,到了府门前才总算让开下车。
直到那时, 她方觉身上压力一松, 手指也跟着一松,才意识到自己一路都紧抓着衣裙,连呼吸都不平……
舜音拎拎神,不想了,越想越觉看不透他, 随手将笔一搁。
“夫人。”胜雨走到门外,屈身见礼, 身后还跟着两名侍女。
舜音彻底回神,立即问:“可是有信驿消息?”上次去信秦州已有段时日,以快马送出,应当早就送到,封无疾却还没回信,她近来一直在等。
胜雨回:“不是,是另有要事。”
舜音心想也是,若有来信也定是先送去给穆长洲了,转而问:“何事?”
胜雨走入房中,站在她右侧一五一十报:“已入新月,每年到这时候,各州都督都要入凉州来见总管述职,前些时日巡边使离去,陆续就有都督们来了。军司特地叫昌风留话,其他时候不必打扰夫人,待今日需入总管府了,再来请夫人准备。”
舜音回忆一下,那日在总管府中,似听刘氏提过一句。
外面忽来声响,连她都听见了,却只觉喧嚣嘈杂,什么也听不清。
胜雨解释道:“那应是哪位晚到的都督刚进城,近来城中各州来客不断,比往日热闹许多。”
难怪近来穆长洲又忙,时常不见人影。昨日天刚亮时,似还听见门外廊上有他脚步声,像是在门前停了一下,可她去开房门时,他已走了。
舜音想了想说:“今日需我出席,那该是有会宴了。”
“是。”胜雨请示,“可要为夫人准备胡衣?”
舜音知道定又是因胡风盛行之故,摇摇头,起身:“不必,郑重些就是了。”
胜雨称是,回头唤来门外两名侍女,来为她准备。
城中确实热闹喧嚣,与巡边使一行来时景象完全不同。
自大街往城北总管府而去的大路宽阔严整,两侧都悬有灯火,天刚擦黑,已全部点亮,车马通过,只觉亮若白昼。
舜音坐在车中,自窗格内一路看着外面景象,还是第一次看到这般盛况,看来这是凉州一件大事。
昌风和胜雨都坐于车外引路,待终于到总管府外,已是车马骈阗,好不容易才找到地方停住。
舜音下了车,巍峨正门前的守军比她上次来时多了许多,门口立即有一名侍从快步过来引路,像是等好了的。
她跟进总管府中,没几步,身后的昌风和胜雨就被其他侍从引走,去别处等候,里面显然已不允许他们进入。
舜音边走边四下扫视,前院没见多少来客,只有总管府中的仆从侍女往来窜梭不断。
引路的侍从脚步不停,直往前走,很快到了一间花厅外,停下请她入内:“请军司夫人在此稍候,总管夫人正在招待已到的夫人们。”
舜音朝里面飞快看了一眼,似乎全是女眷,点点头,走了进去。
“来了。”刘氏正坐在上首,一见她进入就笑着道。
舜音立即欠身见礼,站直后扫视四周,果然全是女眷,不到十人,大多还年轻,个个身着胡衣,原本在说笑不断,此刻全都看了过来,顷刻安静下来。
刘氏在上方高声道:“这位便是军司夫人了,人家可有大才,他日成书,还能送你们一观呢。”
舜音转身,朝四下诸位又欠身见礼。
诸位夫人跟着还礼,却都没什么言语,都很生分。
“好了,你们闲聊,我当更衣去了,会宴就快开了。”刘氏在上方起了身,朝身后摆摆手,由侍女扶着走了。
众人都欠身恭送,再直身,便又恢复先前笑谈之态了。
舜音细细扫视一圈,河西十四州,似乎少了几州,也许是有几州没到。
大约是与她不熟,约有一刻,也无人过来攀谈,倒是时常有人打量她。
正好她也无心攀谈,偶尔借着右耳听一听她们谈话,又扫视几眼她们的口型。可惜,没有一点有用消息,除去府上杂事便是新奇怪事。
人一多,声音便杂,嗡嗡的扰乱她听感。
隐隐约约,觉出有人在叫她“军司夫人”,细如蚊蚋一般,舜音想转头去找,按捺住了,怕被人看出来,只稍往左右看了两眼,才发现厅门边站着个熟人身影。
似乎又有人在打量她,大约是她刚才未能及时作出回应的缘故,舜音蹙了下眉,径自走了过去。
门边站着陆正念,穿了一身水青绸襦裙,打扮得很庄重。
先前还是她去传信给自己的,舜音觉得也算认识了,朝她微微点头:“方才是你叫我?”
陆正念像是有些怕生,欠身回礼,好一会儿才开口:“是,这里我也只认得夫人。”
她声音实在是小,厅中又吵,舜音只能观察她口型:“陆刺史也来了?”
陆正念小声说:“家母早逝,这种场合需携家眷,父亲每年便只能带我来。”
舜音心想正好,她也不习惯这里,里面又无什么有用消息可探,还不如与她一并站着好了。
刚好,只片刻功夫,已有几名侍从快步来请,大概是会宴要开了。
陆正念离门最近,先出去,一出去便看着前方廊下。
舜音跟出门,见她眼神一眨不眨得分外专注,不禁也朝廊下看了过去。
半明半暗中,穆长洲大步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胡孛儿和张君奉。
灯火映着他的深色锦袍,腰身收束的如松身影被照出斜长一道,他一近前,连周遭光亮也跟着一暗。
舜音回头往厅内看一眼,又看他,奇怪他来这女眷等候之处做什么。
穆长洲根本没看厅里,朝她微微颔首,转身就走。
舜音才会意是特地来叫她的,眼见其他人都已陆续走出,也不知被看见没有,立即提衣,跟上他脚步。
走出去几步,她想起来,回头去看,陆正念已经随侍从沿另一头廊下而去,却时而回头,眼睛好像还在看这里。
舜音想起之前也见过她这般眼神,转头看一眼穆长洲,忽然反应过来,莫非她对穆长洲有意?
穆长洲踏上长廊,眼神看来:“怎么?”
舜音跟着他慢行,目光动了动,没直说,毕竟也只是自己乱想,又看他一眼,低声问:“穆二哥那日的气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