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尖意—— by天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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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头朝外横拦的木栅被兵卒们用力拖开,穆长洲策马直直冲入,终于停下。
立时周边呼呼而过的风声都没了,舜音喘口气,到此时才松开抓他的手臂。
身后穆长洲的身形似也松了,在她耳边说:“现在真没事了……”
此处虽是戍卫哨所,但因离凉州城尚远,平常只少量驻兵,多作观望传递消息之用。
可如今,这里却满是兵马。往里而去的大片空地上还新扎了不少营帐,几乎随处可见兵卒。
正是穆长洲安排的接应队伍所在。
天色将晚,舜音坐在哨所西侧的屋舍里。
先前下了马,她自知一身狼狈,几乎无处可站,穆长洲及时招手,命兵卒将她送入这里休息,才让她避开众军士的眼光。
面前一方小桌,上面摆了热饭热水,她饭菜吃得不多,只喝了许多水,才算缓了过来,摸了摸嘴唇,没那么干了。
一回回下来,对于这种惊险竟已有习惯之感,她牵了下嘴角,有些自嘲。
外面时常人动马嘶,门外忽而传来了穆长洲的声音:“此处接应兵马足万?”
似是一名将领在回:“八千。”
穆长洲说:“不够,着我手令,再领两千赶来此处,随时听候调动。”顿一下,他又说,“不得引起凉州注意。”
将领称是,脚步远去了。
舜音刚想出去,门已被推开,穆长洲走了进来。
他显然已清洗过,身上披了件干净外袍,青黑圆领、两侧开衩,是军中戎装,手里还拿了件一样的,打量她两眼说:“跟我来。”
舜音不明所以,起身跟出去。
走了几十步才停,身侧一间石头房屋,他推开门,将那件军中外袍递给她:“里面是浴房,去清洗一下。”
舜音接了,进去打量一圈,里面干干净净,像是刚刚清理过,回头看他一眼。
穆长洲说:“今日只我用过,已命人打扫了,你放心洗,我替你守着。”
舜音听说他要守着,眼神轻闪,看他一眼,立即合上了门。
门外脚步微响,穆长洲似轻轻走动了一步。
浴房中早已备下热水,这军中之地,门外还守着个穆长洲,舜音浑身不自在,动作也快,几乎半点功夫都没耽搁就清洗好了。
拉开门出去,天却已黑。
穆长洲转头看来,衣服不合身,在她身上松松垮垮,她一手掖了掖衣襟,一手抱着换下的衣裙,明明没什么,却惹他多看了好几眼。
舜音低声说:“好了。”说着先往前走。
穆长洲快走几步跟了上来,人在外侧,几乎要紧贴着她。
她肩抵上他胸膛,一怔,偏头发现自己早已被他挡得严严实实,听到附近有兵卒脚步经过,才知他是在给自己遮挡,头稍低,自己也不想被太多人瞧见刚从浴房出来。
穆长洲垂眼看见她白生生的一片后颈,扫视左右,更不想她这模样被别人看见,干脆一手揽过她,推门而入。
舜音莫名心跳一急,回神才发现已回到了那间屋中。
穆长洲合上门,才松开揽她的手:“累了就早些休息。”
舜音稍稍让开,扭头看见屋中,小桌已经撤去,墙角有卧床,此时似也新铺了床褥。
没点灯,四下一片灰暗,她一时怎么可能睡得着,枯站一瞬,忽而发现穆长洲已转身去了里侧一角,衣袍轻响,也不知在做什么,转头寻找火折子。
穆长洲似是听到了动静:“不用点灯。”
舜音放下衣物,在窗台处摸到灯座和火折,已吹出火,动手点了灯,才转头看去:“为何?”
话音未落,却见他站在里侧,衣袍半敞,左臂袒露,右手拿着块干净的帛布搭在左臂上,似正在包扎,眼神看了过来。
舜音一愣,回味过来:“你受伤了?”
穆长洲与她对视,也不隐藏了:“不过一道刀伤,不深,血已止住。”既已被看见,他干脆将布帛递来,让她搭手。
舜音走近,才看出是细细长长的一道伤,在左臂上方,难怪之前他那件衣袍上血迹斑斑,但此刻他已抹了药,看不出详细,看着确实止血了。
她拧拧眉,拿了布帛替他缠上,那一处肌理紧实,缠上后醒目非常,不禁多看了两眼。
目光一转,忽而看到他半敞的胸膛,舜音站在他身侧,视线一凝,又转着眼往他背后看,突然明白为何他刚才不让点灯了,手指几乎下意识的,轻轻拨了一下他的外袍。
他身上外袍被拨开,露出了整片胸膛,显露了大半脊背,窄腰紧腹,肌理明显,胸口背后却蜿蜒了无数道痕迹。
那是一道道的伤疤,横亘在他背上,交错凸起、丑陋可怖,甚至仅仅是看着,就可以想象出当初皮开肉绽的模样。像是鞭笞,又像是刀割,背后有一片甚至一道叠一道……
她拨衣的手指缩了一下,一掀眼,正对上他双眼。
穆长洲手扯起外袍,眼神黑定定地看着她:“不怕吗?”
舜音张了张唇,强行镇定下心神:“今日险些连命都没了,又岂会怕这些。”
穆长洲眉眼一压,霍然扣住了她腰。
舜音一下贴近他身前,就听他压下声说:“以后别再说这种话。”
她胸口顿时急促起伏,尚未回应,他已低头,脸贴过来,一口封住了她唇。
舜音唇被一堵,方才看到什么想问什么霎时都忘了,人被他紧扣着,一直按到他身前,紧紧抵住他,只觉他周身紧实滚烫。
唇被一含,又一吮,她呼吸一窒,快要被他夺去气息。
他忽而伸出手,舜音立时肩头一轻,身上外袍本就宽松,现在更加松散,悄然落了地。
不知不觉间,人已被摁去床上。
穆长洲扬手拂灭了灯火,顿时屋中又一片灰暗。
昏暗中只有彼此呼吸声清晰,她的唇被放开,人却被紧压。
她忽而清醒,喘息着说:“你有伤。”
穆长洲右手揉着她的腰,低语:“嗯。”似根本不以为意。
“……”下一瞬,已说不出话来,她整个人如被他紧扯而起,似又有火燎了出来,惹得人要发汗。
卧床窄小,她侧卧,面朝里,背朝外。
穆长洲自后侧拥着她,紧贴而至,喘声渐沉。
她却觉得自己的呼吸更沉,忍耐着,忽觉身被一提,紧跟着心口一撞,似被直冲入了心底,人陡然失语。
那只手始终在揉着她的腰,如同缓解,她后颈一片滚烫,是他在一呼一吸。
她失神,又回神,却更难熬,一把掐住他手臂,齿间终于气息不稳地挤出两个字来:“浪荡……”
还在哨所,如何不浪荡。
穆长洲声沉在她耳边:“那便算我浪荡。”
她一下闭了嘴,说不出话来,只觉狂风骤雨风摧草折也不过如此。
屋中没有灯火,外面却有哨所的灯火,半明半暗地投入一小块,只照在卧床边的石墙上。
舜音的手一下按上去,被照出汗渍渍的一片,又被穆长洲的手一把覆上,那只手背青筋显露,似无力竭之时。
忽有兵卒齐整巡视走过的脚步声。
舜音心头一紧,莫名慌乱,手抓着他手臂,想说有人。
穆长洲骤然沉喘,按住她,贴她耳边,低低“嘘”了一声。
她耳边一麻,咬唇无声。
恍惚不知何时,穆长洲终于抱她坐起。
她得到喘息,甚至想要退却,一手抵在他颈边。
他握住那手,附耳低语:“见你还有如此精力,我就放心了。”说完一反身,又压了回去……
哨所日夜有人走动, 天亮得都似别处更早。
穆长洲醒得也早,只不过比起平日已算晚,毕竟之前奔波, 昨夜又不知收敛。
他转过头,先看了一眼身侧。
舜音还在睡, 到现在都侧身背对着他, 青丝半散, 露着一片雪白的肩。
昨晚一半是没忍住,一半是故意,他轻牵嘴角,又抿住, 想起她说浪荡,大概在她面前确实是变浪荡了。
只最后一刻,还是忍住了,到底没有完全随心所欲……
穆长洲悄然坐起,拿了衣袍盖在她肩上, 顺带遮住了她的右耳, 瞥一眼自己左臂,还好没什么事, 披衣起了身。
迅速穿戴整齐, 又回头看一眼,他才出去,严实关好了门。
不出半个时辰,哨所里的兵马已开始列阵往外,一队一队穿梭不息。
胡孛儿套着甲胄的身影自大门外面风风火火地走入, 刚好看到迎面走来的人,张嘴就要喊。
穆长洲戎袍在身, 利落束发,朝他一抬手。
胡孛儿立刻打住,匆匆凑近,压着嗓门怒道:“听闻军司被那处木昆部的狗贼刺杀,他们是疯了不成?!我这几日守着军司府,就快被封郎君那张冷脸给寒死,接到这里说要再领两千兵马的命令,忙就来了!”
穆长洲阔步往外:“不必多说,即刻跟我走。”
胡孛儿见他一脸肃色,嘴一闭,匆匆跟上他。
到大门处,穆长洲停顿,先招手,对值守的戍守长低声吩咐了几句,留了支足有百人的兵马,又稍抬声,对所有值守军士下令:“无事不得吵闹,夫人不露面不得近前打扰。”
众人都抱拳称是,声音都不敢高。
胡孛儿咋舌,才知他刚才为何阻拦自己,夫人竟也随他在哨所。
十几名副将带领,外面足有万人的兵马已经列阵集结,黑压压如一片潮水铺陈而出,竖戈对天。
一名兵卒小跑至大门处,送来了软甲、横刀,另一名兵卒紧跟其后,送来了硬弓和箭袋。
穆长洲摸一下怀中文书,穿甲佩刀,一手接了长弓箭袋,翻身上马,往外而行。
胡孛儿停了胡思乱想,赶忙上马跟去。
外面列阵的兵马顿时随他而动,马蹄声隆隆,潮水奔涌般往远处推去……
舜音一觉睡至中午才醒。
睁眼时身一动,衣袍滑落,露出了右耳和肩头,顷刻回忆起昨夜情形,她翻过身,发现身旁无人,直直盯着粗陋的屋顶,眼前似还闪着一幕幕露骨场景,眼角都突突跳了两下。
昨夜穆长洲像是刻意要感受她还有气力一样,简直是不遗余力、较劲一般折腾她。
到后来她自己也像是较了劲,始终没有看他的脸,背对他,直到最后,感觉一根弦已悬在心口,就快被他冲断,他却又抱着她倏然退离,刹那间如云停雨收,只余他忍耐地喘息,一切才算结束……
呼吸都有些急了,舜音抿抿唇,多年独居,身边甚至没人教导过她这些,但第一次时似乎也是这样,她能感觉得出来他忽而退离是为了什么。
闭了闭眼,想甩开这些,刻意去回忆这一路而来的路径地形,周遭却似还有他的气息,眼前闪过的都是他青筋凸起的手背,结实的腰身和肩背……她一下又睁开眼,干脆坐了起来。
正微微蹙眉,忽而觉得外面比起昨日十分安静,舜音回过神,觉得不太对,立即穿戴下床。
将那件戎袍用腰带紧紧收束住,总算合身了一些,还好这次没看见身上留什么明显痕迹。她开门出去,走路都比平常慢上许多,一手掖紧宽松的戎袍领口,抬眼看去,思绪顿收。
哨所里的兵马似一下都清了空,只还留了几支守军。
戍守长见她出了门,才敢近前抱拳见礼:“夫人,军司留话,请夫人安心在此等候。”
舜音扫视四周:“军司领兵出去了?”
“是。”
她心思转动,想起昨日他说过动作要快,所以昨日又吩咐多调了兵马,今日一定是直接带兵去围了西突厥可汗的行帐,要做真正的谈判了,想了一下说:“不必等,着一队人沿途依次分布出去,直至看到军司领兵所在,便能及时传回消息。”
依次传递消息如击鼓传花,最为迅速,比干等着强。
戍守长起先犹豫,但见她言语冷静,不容置疑,再想起军司先前命令,也不敢对夫人有半点违逆,立即去办。
舜音抬头看一眼天,忽而觉出他昨晚那般不惜气力像是故意。
昨夜她没能再多看他身上那些疤痕,今日又被单独留在了哨所……
日上正空,穆长洲身服软甲,坐于马上,不急不缓地望着前方那圈白色围帐。
围帐内,西突厥兵马紧紧围绕正中毡房,外面一圈弓箭兵搭弓在指,里面一圈刀兵抽出弯刀防范。
围帐外,方圆数里之内,则皆是围来的凉州兵马,弓.弩已搭,兵戈横指,却毫无多余声响,也没有继续接近,双方静默地僵持。
数个时辰过去,正中高而华丽的毡房中,终于匆匆走出了一名西突厥官员,隔得老远,以汉话大声厉喝:“可汗真心和谈而来,凉州怎能如此背信弃义!”
穆长洲朝旁看去一眼。
胡孛儿立即打马而出,放声大骂:“你们处木昆部的狗贼侵扰凉州在先不知悔改,又以闲田作饵要杀咱们军司,倒反咬咱们背信弃义!如今立下的文书在此,处木昆扎帐处刀兵痕迹尚存,不得遮掩!凉州城人人尽知此事,整个河西同仇敌忾,已严阵以待,誓死讨回公道!今日若不认账,就让天下人都看看你们可汗是如何御下,还有没有颜面在这西北草原立足!”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掷地有声,先占据师出有名,再将责任推给他们内部,最后还要以整个河西为后盾来震慑,自然是穆长洲的交代,但由他这大嗓门嚷出最好,满含怒气,随风传出,人人可闻。
围着的凉州兵马立时齐齐振戈在地,发出“唰”一声的铿响,骇人心魄。
对面的西突厥官员脸色都变了,慌忙又入了毡房。
胡孛儿捏捏喉咙,扭头低声问:“军司都准备好了,可若真有险怎么办?”
穆长洲说:“有险便按有险来办,及时送出消息,尤其是往哨所。”
依次传递而来的消息迅速非常,几个时辰间,负责最后一程传递的兵卒至少已往哨所回了两趟——
“报——军司领兵围住了西突厥可汗行帐,切断了北面对方援路!”
舜音坐在那间屋舍中,知道眼下还在对峙。
“报——行帐中已派出官员喊话!军司兵马未动!”
那也许还在对峙,但对方已有松动。舜音起身,走至屋外檐下,淡着脸色想,还是小看穆长洲对权势的渴求了,这冒死换来的一步好棋,他怎么也不会放掉。
不知多久,先前报信兵卒又来,冲入大门就喊:“军司传话,请夫人即刻上路,随军出发!”
舜音心头顿时一紧,下意识问:“情形如何了?”
兵卒报:“军司已领兵马入帐!”
“……”那是好,还是坏?舜音抿紧唇,冷着脸,来不及多想,回头入屋迅速收拾一下,快步走出,“备马。”
戍守长已快步过来相请:“夫人放心,军司走前留了吩咐,早有准备。”
难怪让她在此等着消息。舜音一言不发地走至大门口,踩镫上马。
留下的百人兵马一直列阵在候,顿时前后严密护卫,出发往前。
舜音设想是往凉州城的方向,但兵马却似在走不一样的路。
她只当是刻意绕行,更觉不妙,也许那冒死换来的一步好棋,已经走成了险招,也许西突厥可汗就是冒死、宁愿颜面扫地也不放手闲田,虽然后者在她看来也不太可能……
日斜天暮,秋风乍起。
舜音抬了下眼,忽然察觉周围像已绕过那片沙漠,好似正走在一条捷径上,马蹄下尽是戈壁荒漠,转头四顾,远处却有茫茫原野,有些眼熟。
“往何处?”她问。
领头副将道:“军司有令,得到他入帐消息,则即刻请夫人前来会合。”
舜音又看一眼那片原野,难怪眼熟,一扯缰绳,往那头策马而去。
一圈白色围帐映入眼帘,围帐外皆是黑潮般的凉州兵马。一见有人接近,后方兵马立要转向指戈,但见其后跟来的哨所兵马,又岿然不动。
离了数百步,舜音勒马斜坡,隔着层层围兵看入行帐,竟没看到剑拔弩张。
围帐外防卫的西突厥弓箭兵和刀兵都已退去,帐门掀开,一行人走了出来。
帐前设置了长案,上面是订盟的白马之血。
胡孛儿当前走出,一脸络腮胡,难得正经,双手捧一柄横刀,送至一名西突厥官员手中,对方双手持一箱盒,向他递来。
双方各自接过对方手中东西,又退至一旁。
舜音眯眼细看,握着缰绳的手微松,歃血为盟,互赠信礼,这是事已成了。
目光一转,终于看见熟悉的颀长身影。
穆长洲自后走出,身侧是戴着毡帽、辫发后垂的一个老者,大约就是西突厥可汗。
看不出他们是如何谈的,二人皆面色冷肃,不见喜怒。
胡孛儿猛然一抬手,外面围兵立即竖收兵戈。
穆长洲回身半侧,朝西突厥可汗抬手施礼,似已要走,举止温雅得仿佛带重兵而来的人不是他。
可汗停步,对他说了什么。
穆长洲站直,脸一偏,眼神忽而望了出来,像是知道她已来,一直望到了她这里。
离得远,舜音不太确定,只看见他薄唇动了动,看不清唇形。
西突厥可汗沉着脸,返回了毡房。
行帐周围人影走动,像是已要开拔,等不及要走。
大军顷刻而动,退散开一条细道,穆长洲翻身上马,当先疾驰而来,直上斜坡。
舜音看着他到了眼前,目光轻动,淡着声说:“还以为新战又起,我当逃回凉州了。”
穆长洲牵一下嘴角,打马走近,指指前方:“不会逃回凉州,只会去接手闲田。”
舜音才明白为何让她来此会合,刚扯缰转身,想起方才情景,低声问:“方才西突厥可汗与你说什么了?”
穆长洲盯着她,似笑非笑:“一句夸赞罢了。”
一国可汗遭遇此事怎能痛快,偏又因自身内部而起,发作不得,可汗当时以突厥语道:“早闻你凉州军司之名,今日才亲见,敢谋敢图,是毫无软肋短处,无所畏惧不成?”
穆长洲转头,遥遥看出,直看到那道斜坡上勒马的纤挑身影,风吹帐动,他说出的突厥语低而沉:“是,我没有。”
话回得干脆利落,只目光,落在她身上。
第五十三章
无人知道那座毡房里到底是如何谈的, 只有不停的快马兵卒早以急行军的速度赶往凉州城中报信。
大军分拨,一半返回凉州,一半直发闲田, 仿佛调军而来的真正目的不是围住可汗行帐,而就是为了这一刻。
即便那片行帐区域本就离闲田不算遥远, 横向而去更快, 到达时也早已天黑。
广袤的一片土地, 远依山脉,在黑黢黢的夜色里仿佛看不到头。
兵马进驻,竖起凉州旗帜。
军士们燃起火把,扎起营帐。
隐隐约约的, 似乎还能听见远遁而去的西突厥骑兵的马蹄声。
胡孛儿精神振奋,络腮胡都在一抖一抖地跳,策马冲入得意大笑:“让他们跑!说是闲田还敢偷摸来占,往后倒来占个试试!老子正好立个头功!”
舜音从马背上下来,扫视一圈, 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前方的穆长洲。
昨夜他不知收敛, 今日大军在前却是一身镇定,一路来时都不曾说过什么。
穆长洲下了马, 立即看了过来, 仿佛随时都知道她在何处一般。
舜音转开眼,走去一旁,只当观察此处情形。
胡孛儿已虎步生风地走过来:“军司,听说贺舍啜那狗贼不知跑何处去了,可要我去带人追?”
穆长洲抛开缰绳, 说:“自有他们的可汗处置,先不必插手, 留心动向。”
舜音听见,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胡孛儿还在那儿冒火道:“让那姓令狐的小子接应能有什么好事,他哪里会尽心抓人,那狗贼八成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穆长洲并未接话,手指松着护臂,卸下了身上软甲。
远处来了快马奔近的马蹄声。
舜音找了找,看见几名兵卒举火照路,来了一行青衫官员,带了不少人,身后是凉州方向。
一行人个个满头大汗,似是急赶到此,片刻未停,自她身边而过,老远高喊称贺:“恭贺军司立下大功!”
舜音忽见后方还跟着陆迢,坐在马上,只是未着官袍,夜色里看来很不显眼,险些叫人没留意,半分看不出是在场官员当中官阶最高的。
陆迢倒是一如既往的不在意,本也要随他人一道往前,忽而看到了她,当即下马,走近道:“夫人也在,差点没认出来。”
舜音此刻还穿着那身宽松戎装,束着男子发髻,确实不易看出来,看看那群奔去穆长洲身前的人,小声问:“陆刺史怎会赶来得如此及时?”
陆迢道:“昨日临晚军司和谈被刺之事就传入凉州了,而后又说军司要拿回闲田,今早起就有快马不断送信入凉州,一得知军司谈判得成,我等就匆匆赶来犒军,此时才到,也勉强算是及时。”
舜音一听就知是穆长洲自己散布的消息,既可师出有名,又能向西突厥施压,随口说:“又何须如此紧赶?”
陆迢笑道:“夫人有所不知,闲田拿回在河西可不是小事,就是在整个国中也不是小事,军司此番已是立下了比先前一战退敌还大的功劳了。”
舜音目光微动,点点头,那就难怪他如此不遗余力了,想必此番之后,又进一步了。
陆迢又闲话两句,匆匆往前去了。
今夜庆贺是必然,官员们带来了犒军的酒肉,军士们埋锅造饭,兴致颇高。
空地上燃起篝火,将士不分围坐,是有意制造声势,让周围尽知。
数名官员更是顾不得天黑光暗,当即举着火就去勘测四下,好拟定修筑兵堡之处,陆迢也一并去了。
一名兵卒来请舜音,她才停下思量,转头看去。
穆长洲如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长身鹤立,目光忽又往她身上看来,似乎早想过来,但始终被围着。
舜音与他对视一眼,默默思忖一瞬,忽而朝他动了动唇。
穆长洲的目光立时凝结在她身上。
她已回头,走去刚扎好的营帐中。
时候本就不早,一番犒军,就已入夜。
在场的一名青衫官员带来了总管府的传话,在空地上高声道:“总管下令,军司居功至伟,此番和谈所得信礼皆归军司,回城另有赏赐。”
穆长洲立于篝火之前,招手说:“将信礼取来,回城后折兑钱资,分赏将士。”
军士们闻言立时齐声称谢,山呼震响。
胡孛儿一听受赏,“嘿嘿”笑两声,去马背上取了那只与西突厥官员交换而来的箱盒,走近过来打开,里面几样东西,金杯金盏、几件金银饰物。
结信之物本不必贵重,但对方是可汗可敦,所赠之物自是贵重。
胡孛儿将东西往前送了送:“军司岂可不取一样?”
穆长洲本已转身要走,忽而看见当中一样东西,停步看了两眼,伸手拿了,径自走开:“好了。”
胡孛儿“啧”一声,看他就这么走了,皱眉低语:“怎么选了个最不起眼的……”
夜风正盛,吹着营帐帘门一掀一掀。
营帐中只亮了一盏灯,半明半暗。
已是后半夜,舜音在帐中用饭梳洗,等候到此时,渐渐没了耐心,转身坐去行军榻上。
又是两张行军榻并列而放,她刚看了一眼,忽觉帐中一暗,转头看去,穆长洲霍然掀帘而入。
一进来他双眼就看着她,一手在身后拉着门帘。
舜音与他眼神对视,心底一跳,仿佛自己就在干等着他到来一样,下意识说:“我有话说。”
穆长洲自然知道她有话说,否则之前怎会动着唇形传话给他,说在此等他,手上终于拉上了门帘,缓步走近:“说吧。”
舜音起身,看着他脸,声音很低:“两件事,贺舍啜的动向,我要知道。另外,你此番立下大功,或许权势更重,若真如此,我想借此机会,得到其他边远几州的边防舆图。”
穆长洲眉头微动:“原来是为了说这个。”
舜音问:“不行?”
穆长洲黑漆漆的眼珠轻动,想笑未笑,似是思索了一下,说:“可以,但舆图只能看,不可流出。”
舜音说:“我可以记。”
他点点头:“行,还有其他想要的?”
舜音先前听陆迢说此番功劳不一般就想好了,特地等到了现在,就为了说这个。
附近几州,凉州周围,她都已去过,只有边远的河西之地未曾踏足,一旦都有涉猎,整个河西之地的大致情形也就摸清了。
她摇头:“没有了,其他于我而言都是无用之物。”
穆长洲咀嚼着她的话,动手解了护臂,忽而走近一步。
舜音几乎下意识一让,顿时坐在了行军榻上,仰头,脸色淡淡地看着他,只眼神在灯火里流转微动。
穆长洲身一顿,似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垂眼看着她光洁的额角,衣摆一掀,在她身侧坐下,上下打量她身上,低声说:“还记着昨夜?”
舜音被他的话弄得耳后一热,看他一眼,故意说:“没有,忘了。”
穆长洲偏头到她耳边:“你记性这么好,怎么可能忘了?”他顿了顿,声更低,“只不过你我现在正处风口浪尖,还不能再来一个。”
舜音一愣,紧跟着才反应过来,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倒像是解释,一下想起他最后的倏然而退,自己其实已经猜到,他还不想留下子嗣,转开眼,低声回:“没什么,我也不想。”
腰忽被一把扣住,穆长洲问:“现在不想,以后也不会想?”
舜音蹙眉,她有许多事要做,根本没想过这些,当初都没想到会嫁给他,又如何能想象得出他们的子嗣,站起身,轻声说:“以后的事我不知道。”
穆长洲口中哼笑一声,腿一伸,伸手又将她一把扣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