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尖意—— by天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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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音一下坐到他腿上,回头正对着他脸,他腿一收,手臂收拢,将她死死制住。
“音娘还如少时一样,话总说得不留余地。”穆长洲盯着她。
舜音无法动弹,身下就是他结实的腿,胸口一下起,一下伏,听他说起少时,神情淡下,回看他双眼:“那穆二哥何必问我?”
穆长洲说:“不问你问谁?你不是我夫人?”
舜音一动不动,被他长腿禁锢,只觉他身上硬实如绷,心口略急,和他对视一瞬,终于轻声说:“是,你松开。”
穆长洲没松,反而更近,脸几乎贴到她耳边。
她不觉屏住了呼吸,感觉他滚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就拂在自己右耳边。
耳垂上忽而一麻,紧跟着一坠,多了什么东西,他另一只手已抚去了她左耳。
很快,他退开,手指在她耳下一拨:“无用之物,却可衬音娘这样的有用之人。”
是他从信礼中选来的。
说完终于松开腿,手在她腰上一托,起身出去。
外面依然不断传来将士们的说话声响。
帐门边快步而来兵卒,似端来了清水,他在帐外撩水清洗,水声轻响。
舜音又坐到行军榻上,终于抬手去摸,才觉出是耳坠。
金丝盘绕出球状的圆坠,里面似藏着小珠,连着细链耳钩,挂在她耳垂上。
此时才反应过来,他先前忽然接近是要干什么。
凉州兵马这番声势浩大的进驻, 才一夜,闲田附近就已平定安稳。
四下恢复安宁,直至次日天明, 扎营之处才又有了各种动静,胡孛儿的大嗓门在唤众人赶紧准备, 尤为突出。
舜音自行军榻上坐起, 看一眼旁边, 另一张行军榻毫无缝隙地挨着,如同连成了一张床,穆长洲起身比她早得多,已不见人影。
隐隐有些感觉, 昨夜他似乎一直紧靠,是搂着她睡的。她半睡半醒间好几次想拨开他手臂,又被他扣回去,最后他一手扣紧她腰,摁住她, 无端用了力气, 她动不了也逃不脱,只觉背紧贴他胸膛, 腿紧贴着他腿, 后面就这样睡熟了……
舜音抿抿唇,思绪一停,起身下榻,看一眼身上,一夜和衣而眠, 穿的戎装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了,也可能是被他压皱的。
扭过头, 忽见脚边一张矮矮的马扎上放着衣裙,都是她的衣裳,她不禁朝紧闭的帐门看一眼,应当是先前的和谈队伍赶来会合了,行李也带了过来。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给她送进来的。
她立即拿了,转头去换,忽觉耳上一晃,抬手去摸,又摸到那副耳坠。
营帐外,人动马嘶,已在准备回城事宜。
赶来犒军的凉州官员们一早就已先行回城,会合而来的和谈队伍昨晚后半夜才到,此刻又重新列了队伍,准备启程。
穆长洲新换袍衫,束臂紧腰,立于营帐外围的空地上,事无巨细,一件一件吩咐了驻扎在此的兵马,此番“和谈”所造成的兵马损失,则要回城后再细报给他处理。
众人领命退去,他才转头看向昨夜休息的营帐。
帘门一掀,舜音走了出来,身上已换过衣裳,上着对襟窄袖檀衫,下束及地褶裥长裙,紧束高腰,手中拿着帷帽。
看着与出来时的模样几乎没有分别,仿佛这一路的惊险也从未经历过。
和谈队伍里一名随侍上前见礼提醒:“夫人,可以返回凉州了。”
舜音“嗯”一声,走近过来,目光与他对视。
昨晚之后,到现在好像还没说过话。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穆长洲盯着她,忽而朝她耳垂上扫去一眼。
舜音看到他眼神,眼光一动,低声说:“我收起来了。”说完戴上了帷帽,遮住了脸。
穆长洲薄唇微微一扯,转头招一下手,示意兵卒备马,口中说:“你想戴就戴。”
反正也不过是一件她口中的无用之物……
一清早,凉州城的东城门处,忽有快马自城中方向急急驰来。
封无疾天不亮就出了军司府,一路疾驰行到此,身上袍衫圆领都微斜,也顾不得去整理,下了马,便往城头上张望。
张君奉自城头上下来,正要带几个兵卒出城去看情形,一看到他就停下:“封郎君怎又来等,都说了让你不必着急!”
封无疾哪能不急,这些时日只听说和谈生变,光是遇刺一事已经让他寝食难安,皱眉说:“我阿姊还未回来,怎能不急,你不若也带我出去找找,我实在坐不住。”
张君奉负责照应军司府,能让他在城中自由走动就不错了,哪能领他恣意随行,他可是顶着个中原昭武校尉的头衔来的,敷衍回:“放心好了,有军司在,夫人必不会有事。”
封无疾皱眉更紧:“那谁知道,穆二哥到底是文人出身,如今都遇刺了,或许自身都难保。”
“……”张君奉险些没翻白眼,这是把他们军司想得多不顶用,话不投机,干脆上马就出城去了。
封无疾见他说走就走,其他话都没来得及问,急得来回踱步,忽见有人自城中大街打马而至,顾不上多想就快步走了过去。
阎会真一身胡衣,坐在马背上,身后带着几个随从缓缓过来,看到他在,顿时没好气道:“你怎会在此?”
封无疾眼下没心思与她说这些,凑近马前问:“你可知眼下外面情形如何?”
阎会真下了马背,故意往一边走:“我知道又为何要告诉你?”
封无疾神情严肃,拦在她马前:“若觉我先前得罪,我今日就向你赔礼道歉好了,只要你告诉我,我阿姊眼下如何。”
阎会真停住,看他这模样,还拦着她的马,哪像赔礼道歉了!却见他脸色认真,又是真着急,“哼”一声说:“你怎就确信我一定会有消息?”
封无疾眉心皱紧,打量她:“你们好歹也是当地一族,莫非还比不上我这外来的?”
阎会真半分受不住激将,立即气道:“你是傻了不成,闲田都收回来了,队伍自然也将返回,这几日过去,应当都要到了,否则我来此做什么?”
封无疾一愣:“真的?”
二人正大眼瞪小眼地杵着,忽听上方守城的兵卒大喊出声:“军司回城!军司回城!”
顿时齐刷刷扭头往外望。
出城去观望情形的张君奉当先打马返回,其后一行队伍正自城外远处而来。
收回闲田不是小事,城中附近的百姓闻风而动,纷纷赶来观望。
封无疾抬脚就想往城门下去,人却已多,难以接近,被一挤,只能站在道边,扭头就见阎会真也被挤在此处。
彼此四目相对,又各自扭头。
封无疾忽觉肩被一挤,头转回来才发现是阎会真的肩膀被挤得碰到了他,头一回跟一个女子这么近,竟有些不自在,正要让开,想起方才的事,又侧身在她跟前挡了下:“算了,只当是换你刚才给的消息了。”
阎会真看见他挡在面前的肩背,还愣了愣,一听见他话就翻个白眼:“谁稀罕……”
没再说,队伍已进城。
兵卒们分列于入城大道两侧,隔开人群,胡孛儿领一小队兵马当前开道,后面人马缓缓而来。
穆长洲束袍冠发,弓挂马后,腰佩横刀,身形本就颀伟英挺,又跨高马而来,队伍中出挑夺目,几乎一眼就能被瞧见。
他马前马后都离其他官员兵卒一段距离,只始终紧邻一马,在他左侧稍后一步,马上坐着头戴帷帽、身姿纤柔的女人身影。
队伍庄重,周遭也无人出声,看着他们在眼前缓缓经过。
阎会真垫脚,隔着封无疾的肩膀看出去,就见军司一脸沉肃,似乎毫无笑意,目光却不时往后,转去紧邻在旁的女人身上时,眉眼间像又多了些什么,甚至让人觉得模样陌生,像是莫名多出了一丝柔情缠绵。
舜音隔着帷帽垂纱,没留意身旁男人的目光,正看着道旁,忽然看见封无疾身影,立即稍稍抬手,示意他别急,回府再说。
封无疾一看到她身影就松了口气,总算放心,她还安然无恙,赶紧点了点头。
队伍在眼前缓缓而过。
封无疾一回身,发现阎会真已经去后面随从处牵马了。
“我走了,”她闷声说,“反正与我也没关系,不过是来凑个热闹罢了。”
封无疾听她这么说,顺耳许多,倒像是想开了,心想一定是自己之前那番话奏了效,都快得意,跟上两步,抱拳说:“今日的事多谢了,便算我赔礼道歉吧。”
阎会真瞥他一眼:“我只是念在你阿姊为人还不错才说的,至少她比你是好多了。”
封无疾被说了却不在意,反而道:“你既说我阿姊不错,我倒又觉得你人不错了。”
“……”阎会真脸上一燥,瞪他一眼,气不打一处来,“谁要你觉得不错!这也算赔礼道歉?你且给我欠着!”说完上马就走了。
封无疾目视她走远,撇撇嘴,赶紧也上马,赶回军司府去。
和谈队伍一路不停,并未直回军司府,而是先往城北的总管府而去。
然而行至官署处,却骤然一停。
胡孛儿领头,张君奉跟在后,此刻二人全都打马往前一段,又齐齐回头看着穆长洲,胡孛儿的脸色已不好看,看着都像要骂人了。
舜音揭开帷帽垂纱看出去,官署外那条宽整的大道上,远远停着一行人马,与这里离了快有百步。
为首坐在马上的,是身着软甲的令狐拓,大概是先前赶来凉州向总管府复命的,此时已准备走,正冷脸看着这里。
其后有一名官员送行,上前来向穆长洲见礼:“军司回来得正好,总管下令,令狐都督此番接应是否有功全凭军司定夺,请他向军司报过之后再返回。”
穆长洲扫了那里一眼,看向舜音:“去前面等我。”说完一摆手。
队伍立即往前,舜音看他一眼,跟随队伍往前先行。
只胡孛儿和张君奉留在了原地,不远不近地打马在道边。
令狐拓已打马而来,与和谈队伍错身而过时,看到舜音,朝她点了一下头。
舜音一愣,也冲他点头,算是还礼,又回头看一眼穆长洲,只这一会儿功夫,身下的马已走出去很远。
身影快至眼前,穆长洲才看他一眼:“算你报过,可以走了。”
令狐拓勒马在他面前,冷冷说:“我没什么可报的,倒是你此番又能得到想要的了。”
穆长洲一笑:“承你吉言。”
令狐拓脸色更冷,忽而瞥了一眼远处的舜音:“之前只听闻那位是长安贵女,今日才记起来,那是封家之女。”
穆长洲眼神微沉:“与你何干?”
令狐拓冷笑,声低,语气却重:“我只觉可惜,穆氏与封氏也曾有些旧交,她一定不知如今的你有多肮脏。如此英勇佳人,却被总管做主嫁给了你,不过是被迫绑在你身边,受你蒙骗利用罢了,哪里能有真情,你又如何配得上她?”
张君奉和胡孛儿离了一长截,正看着这里,早习惯了这样的场面,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看对方神情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料想军司会如往常一般就此略过,任由他去。
下一瞬,却见穆长洲一手霍然按上腰间横刀,铿然一声,抵刀出鞘。
二人俱是一惊。
令狐拓似一愣,立即也要拔刀,他刀已指来,正对着自己拔刀的手,落则断手在地。
“我们夫妻的事,劝你少管。”穆长洲沉沉开口,眼中暗幽,似有滔天怒意,“滚回甘州,短日内别再让我看见你。”
舜音扭头自马上看过去,隔着队伍里的兵卒官员,只见到令狐拓打马走人,脸上冷寒,一手还按着刀柄,后方兵马跟上他时都没松开。
转眼看见刃光一闪,是穆长洲收起了刀。
胡孛儿和张君奉皆在一边没有接近,竟像有些畏惧。
穆长洲已扯马而来,到了跟前,脸色才恢复如常:“走吧。”
舜音问:“刚才怎么了?”
穆长洲心底似还回响着那两句“不过是被迫绑在你身边”“哪里能有真情”,看她一眼,咽了回去:“没怎么。”
第五十五章
早有快马往总管府中送去消息, 巍峨的府门外,侍从婢女们几乎全都出动,列了几行, 恭敬迎接。
府上议事厅大门敞开,先行返回的官员们此刻都已在厅中站立等候。
上方端坐着总管, 脸上没有什么神情, 大约是头疾又犯了, 额间缠着布巾,脸色晦暗,胡袍外又多加一件厚袍,倒像是病更重了一层。
刘氏一如既往, 着胡衣,梳弯髻,坐在他身侧,一手轻抚着他的背照料,眼睛却看着厅门。
顷刻, 一行人走入, 穆长洲领头,施施然抬手见礼。
舜音入厅前已摘去帷帽, 跟在他身侧, 乖顺见礼,一如上次立功而回时一样,扫视一圈,没见陆迢,今日在场的似乎全是河西本地官员。
“哈哈哈……”一见他, 总管神情一改,朗然笑出声, “军司又立下大功!再好不过,再好不过!”
在场官员闻笑而动,齐声道贺:“总管大喜!河西大喜!”
穆长洲却岿然不动,也没什么表情。
舜音瞥他侧脸,忽而觉得,他自路上见过令狐拓后就这样了。
总管笑仰了头,一手抚了抚稀疏的短须,点头承下众人道贺,看着穆长洲,忽问:“此番能如此顺利拿下闲田,军司到底是如何与西突厥可汗谈下的?”
穆长洲说:“总管命我全权处置,我才能与可汗私谈,因约定私密,也只能等之后再禀了。”
舜音悄然掀眼,竟觉总管神情僵了一僵,不知是不是错觉,但转瞬即逝,他又堆起了笑容。
“那就之后再禀,军司立此大功,当重赏!”总管拨开刘氏为他抚背的手,扬手道,“来呀!”
侍从们鱼贯而入,捧盘持盒,送入金银珍宝。
穆长洲扫了一眼,没作声。
下方的官员们也都站着,面朝上方。
舜音不动声色,猜想众人这般反应,可能是总管话没说完,还有后续,眼睛微抬,只看到总管搭在膝头的一只手。
那只手的手背枯皱,抓了一抓,似在斟酌,过一瞬,猛一拍,如下决心,他才接着道:“再着你领辖瓜沙二州兵事。”
穆长洲抬手:“谢总管。”
总管笑两声,干而沉:“这是当初我立下的许诺,拿回闲田者可多领二州兵马,自然要兑现,否则还如何在河西立信?”
官员们齐声恭维:“总管英明,军司威武!”
舜音心思暗动,瞥一眼右侧身影,原来有过这样的许诺,难怪他愿走这步险棋。
没多走神,余光感觉有人在看着自己,她没抬头,也能察觉那是刘氏。
刘氏似在打量她,等她终于抬眼去看,那道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已看向了穆长洲。
舜音只迅速看了一眼就垂眸,微觉古怪,大概是因为这位总管夫人今日话出奇得少,回味她模样,虽不似上次穆长洲拿回兵权时那样不耐得明显,但也能看出并不轻松,脸是绷着的。
总管摆摆手,被恭维至此,脸上却已没笑,一手扶住额上布巾,先前晦暗的脸色此时更甚:“此番那处木昆部敢破坏和谈,还敢行刺,军司放心,此事定会好生追查。”
刘氏总算接了句话:“不错,你们受惊了。”似安抚,又似客套。
直到现在,才终于说到他们此行遭遇了危险。
总管似已不想再说,喘着气,真像是病更重了,又摆手:“其他事再说,军司领赏先退吧,我头疾重了。”
穆长洲平静如常:“是。”
舜音没再往上看,只隐隐有感,这般模样,今日不像有喜,反像受了一记重创。
官员们已在连声问候:“总管保重身体,快请休息……”
封无疾在军司府上等了快一个白天,都快又按捺不住要出去寻他阿姊,府门外终于传来了马嘶人声。
人可算是回来了。
舜音走入府门,扫过左右无人,看向身侧,轻声说:“穆二哥如今该满意了。”
穆长洲看着她:“何以见得?”
舜音说:“你已得到你想要的了。”
如今他掌握凉州军政,手握周边鄯河廓三州兵权,兼并部分甘州兵马,又多领瓜沙两州兵事,兵权几乎已要覆及河西半壁。更别说他还私下暗中结交了边远的几州。
总管府虽不情愿,但肯兑现许诺将兵权给他,分明已将他视作储帅。
虽早料到会更进一步,这样的结果也还是让她觉得远超预期了。
她上下看他,到现在似乎还觉得他带着不悦:“这还不满意?”
穆长洲低头:“我说过,我想要的很多。”
舜音耳边被他气息一拂,刚与他对视,忽而瞥见走入府门的两道身影,立即让开。
穆长洲往后看一眼,站直。
张君奉和胡孛儿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舜音抬手顺一下鬓发,又看一眼穆长洲,若无其事地走去廊上,往后院去了。
张君奉和胡孛儿进来后先对视了一眼,想起先前穆长洲在令狐拓跟前发怒的模样还有点发憷,他一贯人前从容端雅,对令狐拓更是甚少理会,几乎从未见他如今日这般过。
二人又对看两眼,还是张君奉先走近,小声道:“军司今日该摆宴庆贺了。”
穆长洲看着舜音身影走远,彻底看不见了,转头朝昌风招手,点了下头。
昌风即刻去准备了。
胡孛儿在旁搓着手,这才露笑,络腮胡都在颤。
穆长洲阔步走向前厅。
张君奉和胡孛儿一起跟入,刚进门,二人几乎同时抱拳,不高不低道:“恭喜军司,终于到了这一步。”
他们先前虽未直接跟入议事厅,但就在门外,里面动静一清二楚,自然知道如今军司已远胜当初。
穆长洲点头,掀了衣摆,在上首案后坐下。
胡孛儿巴巴凑近:“军司怎看似不快?这可是九死一生换来的好光景啊!”
张君奉也道:“军司步步艰难,如今走到这步已比预料中快许多,简直如有天助。”
穆长洲不紧不慢说:“没有不快,只是忽而发现,有些东西,比权势还难得到。”
“嗯?”胡孛儿纳闷,“啥?”
穆长洲没接话,仿佛这话根本不是自他口中说出。
舜音刚到后院门口,就看到了封无疾的身影,看他模样,都快把后院门口那块地给踏出坑来了。
“阿姊可算回来了!”他快步迎上来,上上下下打量她,又绕了一圈看她一遍,总算放心,“还好,看着没受伤。”
舜音怕他多问,也不愿他知道先前风险,打岔说:“没事,你只需保证自己安然无恙就好。”
封无疾这些年听她对自己交代最多的就是这句话,低头小声说:“阿姊还是忘不掉过去……”
舜音没听清,也没看到他嘴型,问:“你说什么?”
封无疾伸手推她往里走:“没有,走吧阿姊,快些回去休息。”
舜音正好有事与他说,直直走向东屋,低声道:“时至今日,应当可以大致完成交代了。”
封无疾已然正色,话虽隐晦,他却明白,是说圣人安排他观望边防的交代,压着声音道:“那看来阿姊是有机会得知此处全况了。”
舜音点头,只等穆长洲给她其他几州的边防舆图。
封无疾叹口气:“真这样倒好了,我只盼早日完成交代,此番来此才发现穆二哥身边也有不少风险,阿姊早完成就不必随他四处走动,也就早安全。”
舜音推开房门,心想还好他不知道先前那些风险,转念想了想,一时竟想不出真完成那日会是何种光景。
昌风匆匆走来,向二人见礼:“军司于前厅设宴,请夫人与封郎君同去赴宴。”
封无疾立即道:“我就不必了。”
舜音看着他,又觉出他的回避,对昌风道:“不必了,我与郎君有些话要说。”
昌风看看二人,不便打扰,称是告退。
舜音走入屋中,回头说:“你至今还未告诉我因何一直回避穆二哥,上次说下回一定说,那现在总可以说了。”
封无疾懊恼皱眉,防不住他阿姊实在敏锐,摸摸鼻尖,跟进来,又朝门外看一眼,确信无人,才道:“你都已经嫁给他了,我道听途说来的,只怕说了会有碍你们夫妻情分。”
舜音蹙眉:“说。”
“……”封无疾只好凑近一些,在她右侧小声道,“穆二哥当初高中进士,如今偏只待在这河西,还弃文从武,或许是因为……”他又扭头朝门看一眼,声更低,“因为他犯过事。”
舜音一愣:“什么?”
封无疾连忙凑至她耳边低语几句。
这事是秦州一个老兵告诉他的,数年前河西与中原还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壁垒分明,这老兵自秦州往丝绸之路去讨生活,结果那些年河西一直有战事,他怕死又跑回了秦州,便在秦州充了军,没有建树,碌碌无为,一把年纪,混到封无疾到任秦州时还是个兵卒。
封无疾原是要了解河西边防才特地将去过河西的他调至身边,结果他离开河西几年,丝毫不知河西近况,所幸还有舜音身在凉州。
后来收到舜音的信,得知她嫁给了穆长洲,想着自己多年没见穆长洲,封无疾才又随口问了一声老兵可识得穆长洲,不想对方竟说出了这事,他骇得不行,封了老兵的口,打发其去了乡下,也没敢说出与穆长洲已有姻亲关系。
老兵当时信誓旦旦说:穆家二郎犯了事被带走了,功名没了。我刚去凉州时听别人说的,没人亲眼瞧见过,据说瞧见的人都死了,后来就没人知道了,好多年啦,现在更没人知道了。
舜音眉头时紧时松,只觉不可思议:“不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那老兵也只是听说。”封无疾道,“可他变化那般大,我又有些怀疑,所以才……不太敢接近了。”
舜音才明白他当时为何会说穆长洲“他就是再怎么样”,原来是这个意思,胸口已不自觉起伏,许久,拧眉说:“果然是道听途说,不必再提……”话音忽顿,因为忽然想起了他那一身的疤痕,难道真是因为犯了事所致?
她目光动了动,在心底否了,不,凡事不能妄加定论。
“我倒希望是假的,谁想要个犯过事的人当姐夫?”封无疾低语,“当初凉州总管上奏圣人只说给下属求亲,可没说是哪个下属,后来总管挑到封家,圣人也只交给我们自行决定,凉州这边才送了婚书去给母亲。只怕圣人至今都未必知道你嫁的人是穆二哥,可能已早就忘了他,否则说不定圣人就会提了。”
顿了顿,他又说:“不提才好,不提才是小事,惊动了圣人那还得了!”
“……”舜音抿住唇,淡着脸说不出话,今日刚见识到他拿下大权,就得知了这样的传闻,扭头就往外走。
刚出去,一眼看见后院外走入的身影,她脚步顿时一停。
穆长洲在前厅只小酌了一杯,听昌风报了这里情形,也无心多待,很快就离厅走了过来。
天色将暮,他一进后院就看了过来,见到她身影,直直走来廊下,问:“说完了?”
舜音张了张唇,看着他脸,没作声。
穆长洲一手搭上她后腰,已想进东屋,忽而看了眼门口,听见了里面些微的动静,才知道封无疾还站在里面,看了眼舜音,抽回了手,在她耳边低语一句。
舜音下意识点头,一时顾不上别的,只不想他现在与封无疾撞上。
等他自身边走开,她才回味过来,他刚说的是:“我下回再来。”
风入凉州, 秋意转深,才几日就如同变了个天。
午后的日光淡薄,如隔了层沙尘, 照在门外只是一片浅浅的昏白。
面前摊着折本,舜音坐在桌后, 一手执笔, 压着张黄麻纸, 整理自己一直以来的记述,时而停顿,仔细回忆。
只不过忆着忆着,便会想到别的事上去。
封无疾那日的话言犹在耳, 这样闻所未闻的事情,想无视太难。
笔尖蘸的墨摇摇欲坠,就要滴落纸上,舜音回神,连忙移开, 才算保住自己刚理出的防务情形。
她收收心, 暂且将这些都压往心底,强迫自己专注眼前。
门框忽而被叩了两声, 舜音抬头。
封无疾一手扒着门框, 自外探入半边身子,正看着她:“阿姊在忙?”
“你这是做什么?”
封无疾转头看看四周,特地朝主屋那里看了一眼,见那里门关着,应是没人在, 才回头道:“我怕那日的话伤了你与穆二哥的夫妻情分,这两日一直在后悔。”
舜音随口说:“没有。”
封无疾打量这间东屋:“没有你怎又住这里?”
“……”舜音点了点面前的折本, “看不出这里更方便做事?”说着低低接一句,如同自言自语,“这里他还不是想来就来。”
封无疾面露恍然,放心不少:“那就好,我只怕说错了话。”
舜音搁下笔,将面前的黄麻纸卷起来递给他:“你若无事便多帮忙,也好早日完成正事。”
封无疾一听她说正事,立即走进来接了,声压得很低:“还是得靠阿姊的好记性,阿姊想如何呈报?”
舜音说:“以密文述之概况,着重几处绘以地形,我自有计较。”
封无疾本想多问几句,听她说自有计较便不问了,将黄麻纸好生收入怀里,转身出去,走到门口停下,回身又问:“阿姊那日没被穆二哥那传闻给吓到吧?”
舜音拧眉:“说了不必再提。”
封无疾立马闭嘴走人了。
舜音新铺一张黄麻纸在面前,折本翻过一页,已重新提笔蘸墨,悬了一瞬,又放了下来。
被他的话弄得彻底分了心,还不如先停一停。
胜雨刚好走来,在门外高声道:“夫人,有客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