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尖意—— by天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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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请,总管夫人在内等候。”侍从退去。
一片小园,明明已在秋末,正是花木凋敝之际,西北之地更是一贯难有中原姹紫嫣红的缤纷光景,此处却还留有鲜色,一片绿丛之中点缀着几处艳彩,一看便是少有的珍贵花木。
刘氏身着绛色胡衣,叠领翻折,彩绣精致,发间钗饰层层叠叠,满眼金翠,正站在园中整理着花木。
舜音走近见礼:“总管夫人。”
她身上襦裙高束轻腰,臂挽浅檀披帛,并未做太多妆点,发间只簪了一支细短金钗,在耀眼的刘氏面前一对比,简直不值一提,但正是她想要的,越是此时,越该尽可能地收敛。
刘氏似是刚看见她,立即不忙了,长叹一声:“真是不易,先前会州都督来报,方知你探亲回去的路上遭遇了伏击,原本一件好事,竟就这样给毁了。”
舜音垂首说:“是,因此也不敢再往长安去了,只得返回。”
刘氏道:“返回也好,此事便算过去了,好在没有引起更大风波,否则惹来圣人怪罪可就不好了。”
舜音自然有数,应该是不想将中原和朝廷牵引进来,插手河西事务。
“听闻你弟弟受了伤,好些了?”刘氏又问。
舜音有一句答一句:“还在休养。”
“嗯。”刘氏随手折了一根花枝,仿佛这些珍贵花木在她手中不过是路边的野草闲花,毫无价值,忽又问,“此番你遭遇此事,军司该担心极了。”
舜音一直留意着她唇形,稍稍掀眼,看了看她脸色,有意顺着她的话说:“是,我也是怕他担心,才没等总管府去接,擅作主张就自己回来了,还请总管夫人莫怪。”
刘氏手一顿:“哦?是你自己急着回来的?”
“是。”
刘氏忽而笑了:“那倒是你黏着他了。”
舜音头垂得更低,看起来犹如羞赧:“一直记着总管夫人教诲。”
刘氏会意:“你是说让你牢牢抓着军司?”说完又笑,“此一时彼一时,虽要抓牢,可也不能全心扑在他一人身上,是让你抓牢他,可不是他抓牢你,哪能弄反了?”
舜音温声:“是,记住了。”脸上并无波澜,只心头略紧。
短短几句,竟如交锋。
忽有一名侍从小步走入,向刘氏禀报:“人都已到齐。”
刘氏又随手丢开一根花枝,拍了拍手说:“走吧。”
舜音收敛心神,侧身让她先行,跟随在后出园。
出了小园,往外直行,霎时绿意花色全无,只一路矮树带翠,延伸至一处小厅外。
厅门边已然站着不少人,都是妇人女子,个个衣着郑重,显然都是被召来的。
舜音粗粗一扫,大部分都见过,其中大部分人上次还特地去军司府中拜见过她。
陆正念也在,只不过站得靠后,在边角处,正朝她这里看。
看来到的都是凉州官员的家眷。
众人齐齐向刘氏见礼,又向舜音屈身。
刘氏笑得谦和:“此番总管寿辰,诸事都要准备,就麻烦你们前来帮忙了。”
先前见过的司户参军之妻也在,是个活络人,抢话献殷勤:“能为总管夫人分忧是应该的。”
刘氏这才回头,看向舜音:“你此时回来得正好,赶上总管寿辰在即,这阵子忙碌,就有劳你们留在总管府中多帮忙了。”
舜音愣了愣,留在总管府?随即迅速反应,垂头说:“只怕我不识礼数,办不好。”
刘氏道:“只不过是准备寿礼答礼那些轻便事,交给下人如何能放心?只你们,能让我放心。何况总管倚重军司,你可不能不在。”
司户参军之妻又多献一回殷勤,笑说:“军司夫人能记述见闻,是大才,有她带着我们,才真是帮得上忙。”
刘氏仿若一锤定音:“放心好了,我已差人去知会军司了。”
舜音垂眸,抿唇无言,这么多人,并不是只留她一人,便连推拒也难,看来今日召她来此,就是要将她留在此处了。
天色已暮, 一行快马驰回了军司府。
穆长洲当先下了马,大步走入府门,手中握着的长弓都没来得及放下。
昌风快步追来接了弓, 又给他卸下腰间佩刀,一边小心看他脸色, 见他脸色如常, 却眉眼低压, 嘴角紧抿,分明沉然不快,便知他一定是收到总管府的消息了。
“夫人何时去的?”穆长洲问。
昌风忙答:“过午之后。”
他又问:“总管府还有无其他命令?”
昌风道:“只差人去送换洗衣物,胜雨已然去了。”
说话间, 胜雨已带着两个侍女返回,入了门,垂首见礼。
穆长洲看去一眼:“见到夫人了?”
胜雨回:“没有,夫人应是已经开始忙于准备寿辰了。”
穆长洲长身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四下寂静无声, 没人敢多言, 纷纷垂头。
过了许久,他才动了脚步, 靴尖似要往外, 又回身大步往里,声沉如钟:“去将张君奉唤来。”
张君奉近来一直负责盯着总管府,忽来此举,不可能没有缘由……
当天宵禁之前,便有不少官员家中差人送来了换洗衣物。
按照刘氏的说法, 只是留他们家眷在此帮忙,并不是什么大事, 甚至为总管府效力,还是身为下属家眷理所应为之事,各家自然积极又尽心。
舜音入了总管府安排的住处,看到一只墨锦包袱摆在案头,里面齐齐整整地收拢着自己的衣物,才知军司府也差人来过。
定是胜雨来过了。
她手搭着包袱,看向窗户,外面天色已暗,穆长洲一定已经收到消息了。
也不知他会怎么想……
头一晚,过得不好不坏,来的女眷们几乎是各自待在各自的客房中过了一晚。
舜音整整一夜怀着心思,睡得极浅,本也没什么睡意,以至于次日一早就醒了。
醒了就立即起了身,她自行收拾好,开门出去,刚好一旁房门拉开,陆正念走了出来。
“夫人。”陆正念身上襦裙素淡,向她屈了屈膝。
舜音问:“你住隔壁?”
陆正念走近,怯怯说:“昨日来时觉得这里偏,便住了,没想到夫人也住这么偏。”
舜音随口“嗯”一声,拨了一下肩上搭的披帛,其实是特意的,在这总管府中只想越偏越好。
陆正念才两句就没话说了,正干站着,忽然扭头看向她身后,慌张道:“小、小心。”
舜音左肩忽被一撞,身一晃,往右边跌去,所幸及时伸手扶住了门前廊柱,才没摔倒。
陆正念吓一跳,赶紧过来搀扶:“夫人没事吧?”
身后“哐”一声脆响,舜音站稳,回头看去。
来了两个侍女,一人手中端着只阔口铜盆,里面盛着热水,是送来给她们梳洗用的,此刻已然泼洒了一地,其中一只盆砸在了地上,侍女跪倒,一叠声地告罪。
“方才不慎,军司夫人恕罪……”
舜音收手入袖,这两人刚好从她左侧而来,才没留意到动静:“没事,去换水来吧。”
两名侍女匆忙去换水了。
舜音看了看身上披帛,沾了洒出的水,污了些许,对陆正念道:“方才多谢,小事而已,我去换衣。”
陆正念乖顺地松开手,让她回房。
很快换了个侍女过来,重新送来了热水,在房中又向舜音告罪。
舜音没说什么,在这总管府里浑身都需谨慎,自不必追究,梳洗完,重新挑了件薄蓝无纹的披帛披上。
只这阵功夫,其他女眷都已出动,外面有了女子们的说笑声,也听不清说什么,一路远去了。
舜音出了门,便知众人是已去帮忙了,一边沿着木廊往外走,一边观察沿途各处。
以往只觉这座总管府大,如今身在其中待着才真正觉出繁复迂回,光园子就不止一处,院落屋舍无数,亭台楼阁更是自不必说,细观当真已不下于一座宫苑了。
不多时,又听见隐隐约约的笑语,已到一间厅门外。
两个侍从立在门边,向她见礼:“军司夫人请进,诸位夫人已在里面帮忙备礼了。”
舜音走入,厅中开阔,高竖柜架,陈设案台,放置着绫罗绸缎、字画古物。
倒像是个收藏之处。
当中横置一张长条大桌,女眷们已列坐在一处,手上分着女红物事,似准备绣些什么,好几人翻着几名侍女送入的纹样,嘴里闲聊——
“昨日刚来,总管夫人本要好生宴请我等,听说要照顾总管,只好免了。”
“总管夫人太客气,何须如此。”
“待这场大寿喜庆一番,总管的头疾说不定能不药自愈呢……”
众人说笑着,一派喜气。
待看到舜音走近,司户参军之妻马上带头让座:“军司夫人来了,快请,这是总管夫人吩咐献给总管的寿礼,第一针该由您来。”
舜音根本不会刺绣,自小便没碰过这些,接触的都是兵事,真坐下绣了岂非要露短,淡笑一下:“我做这些细致活不够好,还是去做些别的,你们请。”
说罢不等她们挽留,自行走开。
厅中边角处站着陆正念,显然也是刚到,可能是跟其他人都不熟,没去帮忙做绣活。
舜音走过去,见她面前一方案台,上面摆着一摞一摞的卷轴,旁边还有好几只木匣,也不知是不是准备用作寿宴后的回礼。
陆正念问:“夫人不去那边准备寿礼吗?”
舜音待在此处,心思就没停下过转动,随手拿起一只卷轴:“嗯。”
抽开系带,展开,才发现这卷轴里是画像,画的是总管,很细致,形如真人,端坐之态,庄重威严。
舜音看了一遍,卷起收好,又拿起一幅解了展开,里面画的是总管与夫人刘氏并坐之像,二人皆端正在座,入眼更是威仪煊赫。
陆正念凑近来看:“原来是画像?”
舜音心思动了动,觉出怪异,却没说什么,伸手接连展开其他卷轴,仍然都是总管与刘氏的画像,有独人的,有一起的,每幅画模样略有差异,大概是这些年以来府上画工所作,积攒下来的。
几乎花了两刻,全都展开看了一遍,确实每一张都是画像。
舜音心中愈发怪异,面上不动声色,将看过的一幅一幅卷好,放回去,忽而拿到一幅总管与刘氏并坐的画像,拿起细看。
画工精细,细看甚至能看出总管额间脸上的纹路比现在少一些,大概是前几年所作,去看落款,果然是三年前。
但舜音细看的不是总管,而是这画中的刘氏——她穿着宝蓝胡衣,领口白底绣纹,脖上挂了一圈项链,链绳上穿了几颗细小的白玉珠,不足为道,却还裹以金饰,正中坠着的是一块圆玉。
画中的颜色甚至与真玉丝毫不差,圆玉碧而透,光是在纸上也能看出是上好的玉石,衬得画中人除了威严,还容光焕发。
门边一名侍从大约是看到了她在看画,提醒道:“军司夫人,总管夫人交代了,若是选出了好的画像就放于一旁,好留用。”
舜音回神,目光自那项链上收回,故意递去一旁给陆正念看:“这幅如何?”
陆正念见她发问,仔细看了两眼,刚好看她手指托着画,指尖正搭在那碧玉坠处,目光便也被引去项链上了,总算找到了话一般回:“挺好的,连玉都如此逼真。”
舜音淡淡说:“那把这幅留着。”一边将画卷起,一边仔细将那块玉与链绳上的金饰又看一遍,顺着她话道,“是逼真,好似刚才在哪只匣子里还看到一样的了。”
陆正念却摇头,小声道:“总管夫人平日不爱玉石,爱胡衣金饰,这应是总管的玉。总管的玉不会随便拿出来,而且夫人有所不知,总管府的玉都是独有的,通常是于阗美玉只选一块,其余边料全都碾碎冲入河中,不会还有一样的了。”
舜音手指轻顿,又立即系好了卷轴:“那是我看错了,还好没惹出笑话。”
画原样放了回去,她心里却已一丝一丝收紧,手指收回袖中,缓缓捏住。
“军司夫人?”忽有一名侍从走入,在她面前道,“军司府里刚顺带又捎了些东西来,放在前院小厅了,请夫人有空去取。”
舜音看他一眼,心中猛然一动:“知道了。”说完转头对陆正念道,“我先去取一下东西,你先选着,有人问就说我马上回来。”
陆正念看看她,点头。
舜音转头出去,脚步既稳又缓,等一路往前,转过弯,到了前院廊上,便微微急了,脚步渐快。
一直到那间小厅外,没见左右有人,厅门也关着,她停了下来,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想多了,转身背朝着门,小心环视四周。
身后门一开,一双手臂霍然伸出,将她搂了进去。
门一下合上,舜音心口一跳,回过身,正撞上熟悉的胸膛。
穆长洲揽着她,几步退到里侧墙边,目光上下扫视她,自上到下,又自下往上,紧绷的嘴角才松缓。
舜音一把抓着他肩,已不自觉喘起气:“你怎么……”
想问他怎么突然来了,声音太低,没能说完。
穆长洲不想让她知道得来这点功夫废了多大劲,几乎完全是卡着缝隙,不能早一分也不能晚一分,低声问:“你如何?”
舜音抬头看他,抓在他肩头的手忽而紧了,声音低到了喉中,只余气声:“我无事,只是刚刚知道了缘由……”
那条在画像里看到的项链,上面挂着的玉石,她见过,当时去和谈时,在贺舍啜的脖子上见到过。
当时是因他一个惯爱金银的外族人却戴了玉石才惹来她注意,以她近乎过目不忘的记忆,绝不可能认错,那就是画像里刘氏所戴的那条。
只不过特地抹去了细小的白玉珠,只剩了金饰和圆玉坠,但只剩下的部分,与贺舍啜所戴的一模一样。
何况还是个仅此一块的玉,出自总管府。
她低低说:“贺舍啜和他们是一起的。”
穆长洲不语,只脸色沉沉,眼中黑涌。
舜音盯着他:“你知道了?”
他动着唇形:“本不确定,自你遭伏,便确认了。”
只是没想到贺舍啜与她还有封家之仇。
舜音稳着呼吸,心头思绪翻涌如潮,一桩一件,捋着头绪,如今终于连起全部——
仔细想,几乎可以追寻至当初穆长洲接连拔除周围敌对,势力坐大之时。
总管府要打压他,但还要用他,不能撕破脸,唯有在暗中压制,真正要夺他兵权,则要有一个光明正大的契机。
于是贺舍啜率处木昆部来袭,趁此战事,总管府得以夺了穆长洲的兵权,交给了刘乾泰。
可惜刘乾泰血缘虽亲,却扶不起。
而贺舍啜大概是见到了刘乾泰的无能,存了真入侵的心思,作战之时并未留情面,大有趁机攻入凉州的架势。
而后她加入其中,探得处木昆部营地。总管府也不能放任敌兵真的杀入凉州,屡战屡败之下,只好再次启用穆长洲。
结果穆长洲一战毙敌,威望大增,反而势力更盛。
打压已无用,便有了和谈。
在他们踏上往北原的和谈之路时,就已经是另一番设局,且是杀局。
贺舍啜战败,只能继续与总管府合作。
舜音被要求跟着同去,根本不是因为西突厥的可敦要来,而是要给穆长洲多一个拖累。
入帐前,贺舍啜不嫌麻烦地安排人搜身也要放她同入,是为了在刺杀之时让她成为穆长洲的累赘,甚至咬牙答应下闲田之事,都是为了置穆长洲于死地。
总管府为此还安排了与他不合的令狐拓来做接应。
难怪那晚自贺舍啜的帐中杀出之后,穆长洲说:“人急了就会不择手段,会用这种法子,看来我已让他们无计可施了。”
当时他就已感觉到了。
舜音也一直隐隐有感,只是直到今日才彻底弄清一切。
刺杀未成,贺舍啜亲眼见到了她与穆长洲一同杀出帐外,定然给总管府通了气。
所以他们拿回闲田返回后,在总管府中,总管头疾蓦然加重,是因为除了要追加权势给穆长洲,还因刺杀失败。
刘氏也才会多看她,是因为当时就已经知道了帐中的全部情形。
而贺舍啜也从总管府这里确认了她是封家人,有了闲田之事,加上当年旧事,更多了一个要杀她的理由。
之后便有了总管府安排将她送回探亲的事。
舜音往下细想,只觉遍体生寒。
总管府安排她离开凉州,就是为了将她送入贺舍啜的埋伏,是因为在那场和谈之中,知晓了她对穆长洲的相助。
贺舍啜当时戴着那串项链在身上,应是出于狡诈留的后路。
那一定是总管府给他的信物,一击不中,他立即退走,也可以凭借随身戴的这块玉找到退路。
后来他一直往西,正是要自戈壁入凉州。
他被追击时那句“杀了你,我才能再得安稳”,应该是想杀了她,再凭借此功到凉州得到庇护。
她定了定神,想着其中关键,贺舍啜当年只见过她随她大哥同行,并不知道她会什么,在帐中也只见过她带了匕首。
所以总管府以为她对穆长洲的助力,并不是知道了她能行斥候之事,只是容不得他身边有任何一丝助力罢了。
刘氏在送她回去探亲前,问她见闻记述得如何了,也是怀疑她心思并不在文事上。
忽然想起今早那两个侍女的碰撞,原来是为了试探她身手。
她虽非练武之人,但靠反应大概也能及时让开,可偏偏左耳听不见,反倒帮她遮掩了。
心中想得极快,舜音呼吸也忍不住变快,声低得自己都快听不见:“我没想到他们为了压制你,已做到这种地步。”
穆长洲脸上专注,似还一边听着动静,贴近低语:“我会做安排,让你借机离开。”
舜音忽而抓住他衣襟:“不。”
穆长洲沉眉。
她动着唇形:“他们不会在这里要我的命,我却可以探得其他。”
贺舍啜的事不能就此算了。
当然不会要她的命,以穆长洲如今权势,若她在这里出事,不管他是不是真心在乎这个夫人,都会拿到把柄,让他有理由针对总管府。
何况还有这么多人在,总管府不可能如此行事,否则当时何必大费周章地将她送出凉州。
但总管府一定已有心将他们隔开。
穆长洲声音如自牙关间挤出:“我将你接回来,不是让你回来冒险的。”
舜音说:“可我回来不是来做累赘的。”
穆长洲一把按住她后腰:“你不是任何人的累赘,尤其不是我的。”
舜音话音顿止,不说话了。
彼此对视,一呼,一吸,如同对峙。
只一瞬,却似很久,穆长洲蓦然低头,在她唇上重重一碾。
舜音气息一急,手攀紧他肩。
他碾着她唇,故意一样,既狠又重,又含两下,没深入便停了,凑到她耳边飞快说了两句,又停顿,胸膛起伏,动了下口型:“记住了。”
舜音点头。
他手一松,快步出去。
门开了,合上。
外面紧跟着便传出他渐远的声音,雅然如常:“通报过了?能否见总管?”
一名侍从回话:“总管头疾反复,刚由总管夫人服侍睡下,军司不若下次再来。”
看起来仿佛就是来见总管,他才等到此刻的。
舜音没急着走,要与他错开时间,等到外面脚步声远去,知道是他将人支开了,才开门出去。
前后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她如常返回,心底仍阵阵快跳,抬手摸唇,若非气息尚在,仿佛刚才谁也没来过。
凡事一旦想通, 连旁枝末节也会跟着清晰。
后面几日,舜音又想起了一件旧事——和谈遇刺当晚,她还去令狐拓处搬了救兵。
之后令狐拓返回凉州复命, 定会被追问细节,他如常禀报, 便会让总管府也知道此事。
原本令狐拓接应当属有功, 可当时总管府却说他有无功劳全凭穆长洲来定, 可见对刺杀的结果不满,甚至也迁怒到了他身上。
大概那番连夜驰马求援,也让总管府更坚信她有助于穆长洲了……
舜音越想越密,一大早, 朝阳未露,她已站在客房庭院外的一座高阁前,浑身浸在干凉的晨风里,心思翻动,眼睛却一刻不停地观察着四周。
一连数日, 看似平静地划过, 自知道了总管府所为,她再看这里的感觉都变了, 双眼几乎没有闲时。
除了那块玉石, 却也没再有别的发现。
“夫人。”陆正念自后面下了长廊,走近小声叫她,“天凉许多,夫人又是这么早就起身。”
舜音一直留心观察四处才看到她,转身往每日都去的那间大厅走, 随口说:“睡不着便先起了,随处走一走, 也免得打扰她们一早忙事。”
陆正念胆小人怯,不爱与其他人说话,只与她熟悉一些,几乎每日都与她同来同往,跟着她同行,嗫嚅:“我都不知道能在这里做什么……”
舜音瞥见她口型,心想谁不是,倒是其他女眷忙得热火朝天,尽心尽力。
走至那间厅外,果然听见里面人声。
其他女眷不似她们,起身后第一件事就是赶来帮忙,都已到了。
又都在忙着做绣活,准备多日,到今日才准备开绣,长桌上铺上了一块阔长色浅的上好细绢。
女眷们相对列坐,一人捏着一角准备分工各绣一处,有人在挑拣着绣线,有人在对比着纸上纹样,口中一如既往地说笑不停。
舜音一进去,她们便垂头见礼,对她身边的陆正念就冷淡多了,如同没看见。
陆正念历来与她们不熟,又是个有名无实的刺史之女,早就习惯,默默站在一旁不吭声。
舜音看见,找了句话打岔,看一眼那快铺满长桌的细绢:“这应是个重活。”
离得最近的女眷回:“军司夫人说的是,怕是得忙到寿辰当日才能忙完了。”
另一女眷道:“重活方显出心意,我们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可比那些重金买来的贵重多了”
众人一阵笑声。
舜音也笑笑,只当附和,走开时便敛去了笑容。
没几步,又转回先前看过画像的地方,她目光看去,案台上,连日挑出的画像卷轴摞在一起,工工整整。
长桌边女眷们还在闲聊:“今日是祭祖之日,险些都要忙忘了。”
司户参军之妻接话:“正是,昨日我家中来人送东西,还叫我一定要回去。”
“是了,我家里也说了,祭祖大事,是该回去的……”
舜音听见,微怔,立时想起那日穆长洲来时在她耳边留过的话,心中迅速盘算。
忽有人拉了拉她衣袖。
舜音回神,看到陆正念站在自己身侧,朝门口递去一眼。
长桌处的闲聊已停,众人都起了身,向门口见礼。
她迅速看了厅门一眼,也敛目垂首。
刘氏自外走入,身上胡衣艳彩,少了庄重,入眼便是迎接寿辰大喜的模样,客气道:“不必多礼,这些时日有劳你们了,我一直忙碌,到此时才来看望你们。”
众人忙称不敢。
舜音垂首,当做仍什么都不知道,不动声色,只袖中手指紧握。
余光却觉她已看向了自己。
忽听司户参军之妻道:“正想向总管夫人讨个恩许,总管夫人便到了,今日乃祭祖之日,不知能否允我们回去一趟。”
刘氏口中笑一声:“我刚来,你们倒想着出去了。”
这一声笑却不客气,女眷们登时惶恐,一时噤若寒蝉。
司户参军之妻忙道:“绝不会耽误正事,只因祭祖是大事,才斗胆提了。”
舜音在旁听着,悄悄看了眼刘氏脸色。
只这一幕也看得出来,平日里这些官员家眷分明很畏惧她这个总管夫人。
身后人影缩了缩,是陆正念,竟也快躲到她身后。
大概是这厅中气氛太僵了,刘氏忽又笑一声,缓和许多,走去长桌边,捡着绣样瞧了几眼,道:“祭祖确是大事,你们是来帮忙的,我若连这都不允,岂非太不通人情了?稍后便着人安排车马送你们返家。”
众人都松了口气,连连屈身道谢。
舜音有些意外,心绪轻转,抬眼,刘氏已朝她看来。
“你也想回去祭祖?”
舜音面色无澜,怅惘垂眼:“是,总管夫人也知我有亲人早故,我先前险些……回去祭拜,也可告慰亡亲。”
自然是想说先前遭遇伏击险些丧命之事了。
刘氏似顿了一顿,叹息:“是了,我岂能将这给忘了,那便都回去吧。”
舜音心头微动:“多谢总管夫人。”
刘氏补一句:“只是祭完祖要尽快回来才是。”
舜音端庄而立,头垂更低,似无比顺从。
忽然来了一名侍女,碎步走入,到刘氏面前耳语。
舜音迅速抬眼,看到侍女口型,在说总管头疾又犯了。
刘氏皱眉,但一闪而逝,摆摆手道:“想回便回吧,都早些回来。”说完往外去了。
众人恭送。
那道胡衣身影彻底走了,舜音才抬起头,紧握的手指也才松开。
女眷们得了允许,当即不忙了,大概也是方才被总管夫人模样惊到了,纷纷往外。
舜音也收敛心神,走出厅去。
上次穆长洲来时,临走前在她耳边飞快留了两句话,说的正是此事。
他说:“过几日入冬,是祭祖之时,我做安排,你寻机出来。”
今日听见女眷们讨论祭祖,家人们都有意让她们回去,就知是他的安排了。
虽能出去,却还得回来,也无须收拾什么,何况也不想浪费这得来不易的宝贵时间。
舜音脚步不停,直接走向总管府大门。
一路往外,步下如常,直到出了那道高大森严的正门,才快了些许,她停住,暗自舒了口气,心头一松,才觉出先前在那厅中一直都紧着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