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尖意—— by天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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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横山起伏, 近处荒草凄凄,一直往前却是一块平整的高地,半遮半掩在大风吹过的茫茫尘烟里。
那是西突厥定下的会盟地。
“军司,就是这里了。”胡孛儿转头往旁看, 此行由他带兵作为亲随跟来。
穆长洲坐在马上,一手扯缰,身上一袭乌锦翻领袍衫,绑缚护臂,腰间蹀躞带上只佩了把刀, 低声说:“稍后一切随机应变。”
胡孛儿应下, 又有些迟疑:“军司又何必非来这趟?”
“此时不来,他们就会围去凉州了。”穆长洲稍一抬手, “记好安排, 随时听我调令。”说完一振缰绳,疾驰而去。
马蹄踏上高地,一圈低矮围帐竖在那里,帐边挑着使节旌旗,以示围帐之内不动干戈。当中露天铺毯设案, 奶酒飘香,已经有人坐着等候。
远处就是列阵以待的西突厥大军, 马嘶旗扬,黑压压漫长绵延的一片。
穆长洲利落下马,解刀扔给胡孛儿,直接步入围帐。
胡孛儿接住他刀,紧跟在后,刚到帐边就被一侧的西突厥兵卒给拦住,气的胡须一抖,只能候在帐外。
帐内只有年近六旬的西突厥可汗一人坐着。
他自案后起身,深目勾鼻,眉鬓微白,辫发后垂,身上袍胡厚重,以突厥语道:“闲田之事后,我与凉州军司又见面了。”
穆长洲隔了一截站定,稍抬手见礼,以汉话回:“可汗亲来,是来恭贺我升任总管之喜了。”
可汗脸色顿显不愉,忽而转用生硬的汉话道:“凉州总管夫人求救于我,你以下犯上,率部叛乱,如今想自己当总管,没这么容易。”
穆长洲眼神已冷:“勾结可以说成求救,那可汗此来会盟,是另有用意了。”
可汗脸上越发不悦,言语反倒刻意放缓:“闲田之事时我便说过,早闻你凉州军司之名,你敢谋敢图,但名不正言不顺,要做总管,就要拿出诚心。”
穆长洲问:“怎样的诚心?”
可汗忽笑一声,开门见山:“只要你肯两面归顺,那刘氏如何并不重要,谁做总管于我们而言也不重要,我们即刻便能支持你登位。”
话音一落,帐外边的胡孛儿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瞥了眼帐内挺拔站立的身影。
穆长洲岿然不动:“可汗的意思是,我既要与可汗的西突厥联结,又要与吐蕃联结,才能坐上这总管之位。”
“你也并无其他选择。”可汗道,“当初闲田的事我不再计较,只要今日在此订立新盟,你就是新任凉州总管。”
穆长洲不紧不慢:“当初可汗是迫于无奈归还了闲田,如今不计较,大约想拿的已不只是闲田,连河西十四州也想要了。或者是……”他故意拖着声,“西突厥与吐蕃,各拿一半。这么多年,便是这么计划的。”
可汗闻声变脸,似失去了耐心,伸手端起案上奶酒:“不必多言,饮下定盟酒,立下三方盟约,你便可以回去做总管了!”
穆长洲说:“若不定呢?”
可汗说出一串的突厥语:“你没有得到任命,河西十四州兵马还不能全部调动,即便有好几州的兵权,我这里大军已备,吐蕃大军也已严阵以待,实话告知,光是瓜沙二州,就已有吐蕃大军陈兵边境。你既要防守凉州,又要守卫其他几州,如何兼顾?”
他语气渐有得意:“看你这般前来,凉州大部并未调动,大部虽能守城,可城中无人领军坐镇,又能撑得了多久?你自己这里带的人马不多,也随时会被大军包围,还不如趁早接受。”
穆长洲点头:“确实挑了个极好的时机。”
可汗见他似已松动,将酒盏往他面前一推,威胁一般,又说一句:“闲田之事订盟时,你无所畏惧,自称毫无软肋短处,如今听刘氏所言,并不属实,你对你那位夫人倒是护得严密,为了她也该想清楚。”
盛满乳白奶酒的金杯推近,穆长洲瞥去一眼,忽然笑了:“所以我将她送去长安了。”
甚至都不曾远送,以防惹人注意。
可汗如被反将一军,彻底变了脸,压着怒气:“拿闲田时看出你是个人物,此番我才亲自前来,你比那空有野心的刘氏强多了,何不与我们合作,谋求更进一步!当年既能杀了郡公府一家投降而出,又一心谋权,此时还犹豫什么,你还是个正人君子不成!”
穆长洲周身冷肃,脸色沉沉,终于一手伸向了奶酒。
可汗这才脸色缓下,总算等到他就范。
却见那只手一拨,掀翻了酒盏。骤然杯落,“哐”一声轻响,穆长洲掀眼:“可惜,我要做的,是中原王朝的凉州总管。”
胡孛儿如听号令,忽然大喝一声,抽刀挥去,另一手将刀扔去帐内。
霎时一名帐外的突厥随从毙命,双方骤乱。
穆长洲接住刀,抽刀出鞘,一刀挥去,可汗惊慌之下只来得及转身,刀刃已划过他背上。
胡袍割裂,露出里面沉厚的铁甲,可汗仆倒在地,被冲入的西突厥兵卒抢着拖出,背上拖着血迹,连连用突厥语大喊。
黑亮高马冲入,穆长洲翻身而上,即刻杀出围帐。
胡孛儿紧跟而上,呼喝传令,顷刻跟来的兵马都奔到他们身后,轻骑快马纵成一列,踏风而出。
远处西突厥大军皆动,已直冲此处而来……
长安城中一丝寒风也无,冬日暖照,碧空微云,柔和得近乎安宁。
几声清灵钟响,飘荡在巍峨宫殿上空。
内侍开道,引人而入,穿过一道一道的宫门,走向深深殿宇,往西而行,再拾阶而上,停在延英殿前。
须臾,殿内走出一名内侍,不高不低地唱:“宣凉州行军司马夫人入殿觐见。”
舜音身着淡蓝厚绸上襦,高束曳地裥裙,臂挽软帛,绾发饰钗,特地庄重地描了妆容,缓步进入殿内。
四下无声,她只看到上方端坐着一道身影,立即敛衣下拜:“拜见陛下。”
上首端坐的帝王开口:“赐座。”
舜音起身,迅速看去一眼,年轻的帝王端坐案后,身上明黄袍衫,眉目清朗,周身温润,面前香炉轻烟,堆着层层奏折。
她想起穆长洲说过,圣人与他同龄,确实是与他一致的年纪,忽而没来由的想,倘若他未曾转武,兴许身上那股温雅会更明显,可能也是这般气质。
恍了个神,又连忙打住,她觉得自己想得有些远了,退去侧面案后坐下。
“封尚书之女。”帝王声音清和,目光朝她这里看来,“你封家旧案未结,想必你当初远嫁凉州,就是为此而去了。”
舜音听得不甚分明,只能小心去看他口型,不防他第一句竟是这个,顿了顿:“是,臣女……罪臣之女封舜音。”
帝王却并未说什么,隔一瞬,道:“旧案总有结清之时,朕自会还封尚书清白。”
舜音这么多年第一次听到明确的清白二字,手指几乎一颤,才垂首:“谢陛下。”
轻微的一声响,是帝王合上了一份奏折:“既如此,该说凉州之事了。”原本的清和之声忽多了几分冷肃,“朕未召见西突厥来使,只问你,凉州到底出了何事?”
舜音心神一凛,自袖中取出一份册子,双手呈上:“原凉州总管与其妻刘氏私通外敌,已然认罪。”
门边小步走近一名内侍,轻巧取了那份认罪文册,迅速送去帝王面前。
纸张翻阅声轻微,帝王手指捻着册子,口中问:“就这样?”
舜音起身,又敛衣跪下:“请陛下允许进献舆图。”
帝王似顿了顿:“你要献舆图?”
“是。”舜音说,“这是我此行最紧要之事。”
帝王招了一下手,内侍立即高声宣:“准奏。”
外面跟来的胜雨将两只沉沉的匣子交出,两名内侍接过,一前一后走入,捧着躬身送去上方,又揭开匣盖。
帝王身影微动,抽出一只卷轴,展开,放下,又抽出另一卷。
无人敢出声,只有皇袍衣袖轻响,年轻的帝王耐心非常,手指拨动,几乎每一卷都看过了,按住最后一卷,他才道:“这是河西十四州的防务舆图。”
舜音瞥见他温唇口型,谨慎回:“是,这是河西十四州最精密的舆图,如今尽数护送入都,献与陛下。”
帝王问:“是凉州行军司马让你来献的?”
舜音喉间发紧,捏住衣摆:“是。”
“凉州行军司马。”帝王语气意味不明,如在确认,“就是当年高中进士,后来犯下重罪,又一步步在凉州高升至今的行军司马,穆长洲?”
舜音手指捏得更紧:“是。”
帝王似在斟酌,忽道:“你可知来长安进献舆图是何意?”
舜音沉了沉心,手指一松,朗声说:“原凉州总管府私通外敌,强推胡俗多年,隔绝中原,妄图自立。凉州行军司马穆长洲已举兵,驱逐反贼,掌控凉州。如今入都进献十四州舆图,今后河西十四州送归汉土,再无隔绝,百姓永为国民!”
向长安献舆图,自然是代表归顺。
她缓口气,声稍低,垂首俯身:“请陛下准许他升任凉州总管。”
殿中忽而死寂,如同一瞬间凝滞,四下静得仿佛能听见紧促的呼吸声。
舜音手指松了又握,心间在一阵阵紧跳,右耳边不敢错过一丝声响。
她不知道帝王会作何所想,也不知道能否被相信。
漫长的沉静,时间也在一点一点流逝。
直到一声突兀响声,她悄然看去,案头香炉微倾,龙涎香撒了一地,帝王骤然起身走出案后,竟往外快步走来,几步之后,又忽然停住。
“所以,他成功了?”
舜音倏然抬头:“什么?”
几乎顾不得失态,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帝王又走近几步,上下打量她:“朕曾觉得,你嫁给他太可惜了,因为他早已不是身在明处之人,眼里只有目的。”
舜音愣住,如坠雾里。
“听封校尉说,观望河西防务所得,皆是你冒险探来,是你一直悄然藏匿凉州,暗行密事。”帝王缓声,“但其实,他才是那个隐伏凉州最深的人。”
舜音右耳如有一声闷响,心口一堵,愕然无声。
右耳里,听见帝王又说:“且是自愿的。”
西北大风呼卷, 瞬间被疾行而过的马蹄声踏碎。
如风掠过的快马轻骑不过数百,后方却紧追而来了大部的西突厥骑兵。
荒原漫漫无际,穿着灰白胡裘的西突厥骑兵自天际扑来, 灰茫一片如铺天盖地的沙尘,眼看就要追进射程。
前方数百凉州轻骑皆黑皮软甲, 持槊带刀, 本是一直在往凉州方向, 却陡然转向,折返回去,策马俯身,快如离弦之箭, 直袭向大部一侧,长槊疾刺而出。
惯常的出其不意,但后方追来的大部兵马不够轻便,先头人马反应过来时就已来不及。
侧方被一下被冲开,马槊挑出一片缺口, 猝不及防打乱了西突厥骑兵冲来的阵型, 一时后方急追而来的大部都来不及勒住,挤踏不断。
而如利剑刺入的凉州轻骑却已迅速合拢。
队伍里一声沉沉的下令:“退!”
快马轻骑如风, 随令而动, 直冲而过又调转方向,随即奔向荒原深处。
一个时辰后,山背避风之处,轻骑已远奔到此处暂停。
胡孛儿蹲在马下,喘着粗气, 抹把脸:“军司拒绝了那群狗贼,这次他们可不会再像举兵那夜一样轻易就退了。”
穆长洲立在半坡有风处, 凝神听了听动静,回身说:“他们可汗已受伤,我们轻骑快马,直绕后方再挫其一回,逼其撤退。”
胡孛儿听得眼一亮,又迟疑:“那万一再遇上他们大部回援该如何?”
“还能如何?”穆长洲一手牵马,翻身而上,“杀出去。”
一旁兵卒已自马背上取下他的弓箭递来。
穆长洲接住,转头又道:“他们此番定会尽力杀了我,你们追随我左右要时刻留意,谨防被围。”
胡孛儿跟上马,瞪眼道:“军司为何这么说?”
穆长洲冷笑一声,目光远望出去:“觉得你有用时,可以留你一命,既不肯合作又牵连着往事,自然要除去了。”
什么往事?胡孛儿云里雾里,顺着他目光望出去,却只看见山外风吹尘烟弥漫,远处是看不见轮廓的凉州城。
蓦然顺风送来一阵号角声,离得太远,缥缈虚浮的像是来自天外。
众人顿时戒备,全部扭头西望。
胡孛儿反应过来,急道:“糟了,听着像是吐蕃攻来的号角,果然两边合谋好的,怕是那些吐蕃狗贼已往凉州进犯去了!”
穆长洲凛着眼,手中缰绳一振:“立刻走!”
胡孛儿赶忙用力挥手。
所有人悉数上马,轻骑列成一纵,疾驰再出……
凉州城,四方城门外的军营都已调动,正奔马不息,兵卒纷纷赶向各处城门和关口。
西城门下,除去奔忙的凉州兵马,却还列阵着数千甘州兵马,齐齐整整,似刚被调来不久。
令狐拓打马自西城门内出来,身上已重新罩上银灰铁甲,手里拿着佩刀,看见自己手下这些熟悉的兵马,不禁一停。
张君奉自远处军营方向打马而来,匆匆停住,朝他抱拳:“军司早已吩咐过,凉州随时要做好被进犯的准备。眼下甘州、肃州兵马已全部被凉州接管,按照军司命令在本州严防关口,特地调来这四千兵马,交由令狐都督率领。”
令狐拓眯眼道:“他居然真让我继续领兵。”
张君奉眼下正忙,无暇顾及太多,皱了皱眉道:“我知道令狐都督对当初的事不知内情,我也并不全然知晓,但我追随军司多年,至少知道他在做什么。他至今所做的事,与你也没什么不同。”他忽一顿,严肃道,“只怕不止,军司做的,还要更多。”
令狐拓脸上神情不定,只看了他一眼。
忽闻一阵号角声,张君奉脸色突变,立即转头望向城头高喊:“快!击鼓传讯!备战!”
令狐拓不禁转头寻声,那是吐蕃的号角声,竟如此嘹亮,瞬间就传出去极远,必是大军压近。
“现在知道为何要让你领兵了?”张君奉飞快说完,当即打马回城,一路高喊,“传军司命令!拱卫凉州!”
令狐拓看他奔远,回过头,已见远处凉州兵马奔走,如早就做好了安排一样,由副将们率领着,绕城四处而去。
甘州兵马中,一名手下副将驰来,急切又犹豫地等着他的吩咐:“都督……”
令狐拓握着手里的刀,忽然想起穆长洲放他时说的话:“只要你还记着自己是河西旧部,职责还在河西就够了。”
他确实不在乎自己信不信他,要的也只是必要时,自己领兵在此,拱卫凉州罢了。
又一阵号角响起,故意一般,张扬地宣示着大军压来的意图。
城内隐隐传出百姓们惊疑不定地询问和奔跑。
令狐拓听着那阵号角声,低哼一声,自言自语一句:“果然我就是你的一枚棋子。”
身边副将没听清,赶紧问:“都督吩咐什么?”
令狐拓转头朝向号角声响起的关口方向:“我说要尽河西将兵职责,即刻全出,随我抵挡吐蕃!”
说完扬手抽出刀,带领全部兵马,疾奔向号角声方向……
薄日隐云,天色灰暗了一层。
会盟地后方几十里外,山脚之下,一队西突厥兵马正在奔忙,急切地准备护送受了伤的可汗返还。
手持弯刀的兵马在旁小心防卫,可汗被从一圈简易围帐中扶出来,身上只简单包扎了一下,带血的胡袍尚且没来得及换下,又被左右扶着,送上铺着厚厚毡布毛毯的马背,小心抓住马缰,便要远去。
骤然风紧,一支百来人的凉州轻骑如影一般突兀自侧面冒出,顿时马蹄隆隆,直冲而来。
防卫的西突厥兵马大惊失色,立即喊声不断,催促可汗急行。
轻骑已至,直扑他们尾端,趁着先手,突进就挥刃,瞬间斩杀数人。
防卫队伍更加骇然,本以为他们会被大部追击围剿殆尽,不想竟然还能反过来袭击后方,原本就一心护送可汗快走,此刻更是急中生乱。
只这瞬间,侧面又冒出数百轻骑,为首的人乌袍烈马,张臂引弓,迅如疾风,却稳然不动。
防卫的西突厥兵一眼看到那身影就已惊慌大嚷。
一箭射出,直飞向队伍里伏在马背上的可汗。
左右西突厥兵皆扑近挡去,中箭摔落下马,可汗躲过一劫,马却已受惊,仓惶奔出,队伍更乱。
几声急切的突厥语,是可汗忍着伤在大喊护卫。
杀来的凉州轻骑里,却又传出几声突厥语的高喊:“凉州援兵来杀可汗了!凉州援兵来杀可汗了!”
护卫的西突厥兵愈发混乱,就担心接下来真再现身而来另一波凉州轻骑,匆忙往后赶,几乎要将可汗层层围住。
可汗伏在马背上,颠簸奔出,仍大怒着喊了几句突厥语:“杀了他!杀了姓穆的!”
西突厥兵马顿时退得更快,一边有兵急切吹响传讯号角。
快马而来的凉州轻骑又再度合拢,穆长洲勒马收弓,扬手一抬,并未再追。
胡孛儿抓着刀拍马冲来,大笑道:“军司教的那几句突厥语真是好用,他们倒像真信了咱们有援军来杀那老可汗了!”
穆长洲说:“先别高兴,这是传令的号声。”
胡孛儿笑容顿时没了。
穆长洲转过头,凝神去听来处动静。
可汗队伍送出的那阵号声早已远去,他们之前悄然绕来的方向,却已有大部兵马的马蹄声滚滚震踏而来。
胡孛儿很快听见,急急忙忙道:“他们大部果然回援了!”
穆长洲冷眼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迅速说:“回去两人,故意散播可汗已退的消息,余下人马随我拖着这支大部。”
胡孛儿连细问都顾不上,立马应声,点了两人,叫他们即刻往另一侧绕路,飞奔回凉州。
“走!”穆长洲扯马转向,飞快驰出。
余下人马一瞬即动。
渐暗的天际线下,浮动一层沙尘飞烟,马蹄声赫然接近。
一直在试图追击他们的西突厥大部寻声而来,终于又赶上了他们,横向拉长队形,一眼看去几乎蔓延得无边无际,越近却越收紧,朝轻骑队伍包围着直扑而来。
胡孛儿眼见架势不对,奋力拍马大嚷:“快!快!”
马蹄急踏,几乎用尽全力在甩开四面而来的合围。
穆长洲策马在最前,忽一挥手,带头冲向侧翼,驰去的刹那猛然坐直,飞快搭弓引箭,一箭射出,又立即抽刀,俯身疾冲。
顿时众轻骑都跟随他冲去。
薄弱的侧翼被刀锋撕开一角,合围未能成功,双方却已交锋。
兵戈碰撞,西突厥兵马张狂嘶吼着席卷上来,疯狂缠咬向队伍前端。
穆长洲纵马挥刀,身侧黏上来的两个西突厥兵落马,敌兵竟不管不顾,仍不要命一般朝他冲来,仿佛眼里没有别人。
“往外!”他下了令,扯马扬蹄回身,刀挥未止。
立时轻骑都全力冲大撕开的一角,奋力往外。
敌兵疯了一般往前推进,即便挥杀了同伴似也不在意,忽又冲出另一支人马,纷纷抽出弯刀,带出刀鞘里一阵淋漓汁水。后方还有张弓欲射的西突厥弓手,抽出的箭簇上也带着滴答汁水。
穆长洲眼神扫到,脸色忽沉:“快!”
胡孛儿刚要继续带人往外冲杀,斩杀了几个西突厥兵,却见所有敌兵都直扑前方而去,扭头一看,他们全都奔着军司去了。
竟然真如他当时所言,是要杀他的架势,猛然反应过来那先前老可汗传讯的号声是什么,定是叫这群大部不顾一切杀了军司了,难怪他们都跟疯了一样!
眼见那乌袍烈马的身影被团团围住,几乎是人马叠撞地黏着那一处,仿佛早知他擅射,皆是以命贴身围堵,几乎留不出一点射距。
胡孛儿记着他吩咐,连忙大嚷:“快杀破一角,绝不可被围!”说完一把夺了身旁轻骑手中的长槊,奔马冲去,用尽猛力挑开一个西突厥兵,心焦大喊,“军司!”
陡然眼前破开一角,层层围堵在那里的突厥兵马如被生生撞开,三两突厥兵身首异处摔马落地,里面黑马扬蹄,一跃而出,马身披血,马背上的人已直接杀了出来,左手长弓沾血,右手横刀鲜血淋漓。
“走!”穆长洲一声令下,马已奔出。
胡孛儿马上跟着大喊:“冲!快冲出去!”
剩余轻骑立时合拢,槊在外围,刀在内围,如一支密不透风的整体,趁着军司一下杀出的空隙,彻底冲出,迅速奔去。
大风呼啸着吹去血腥气,受损的西突厥大部拖滞着,又转向朝他们追来。
胡孛儿在马上将长槊抛还给身边轻骑,拎着带血的刀回头张望,喘着粗气道:“军司,他们还在追,速度慢了不少,真是被拖住了!”
话说完,往前奔马更快,却觉那阵风里的血腥气重了许多,他不禁又转头往前看,忽然看到穆长洲背上乌袍被割开了几道口子,露出了里面隐约的软甲,不确定问:“军司受伤了?”
穆长洲驰马未停,声音略低:“走,尽快解决,尽快返回凉州。”
胡孛儿立时闭嘴,打马更快。
所有轻骑再不停顿,直拖着追来的大部冲向更远……
长安的延英殿里,光线悄然转暗。
舜音早已被允许起身,站在殿中许久,却仍然怔着。
“知道此事的只有朕与他两人,你是第三人。”帝王的声音清晰平静。
她一动不动,早已忘了言语。
直至面前递来什么。
舜音眼睛看去,内侍躬着身,双手托着一只锦袋,送到了她眼前。
帝王仍站于前方:“这是当初凉州与中原还未彻底隔绝之际,穆长洲借驱逐的中原探子带回的,从那之后,两方便再无消息往来,直到你又再入凉州。”
舜音眼神不禁落去锦袋上,只看到细密的织纹,却不知里面是什么。
稍一停,帝王接着道:“他曾说过,若有一日他自己回来复命,便将此交还于他,若他不能回,这便该另做用途。只是没想到,最后来向朕献舆图的,竟然是他的夫人,那应交给你。”他手稍抬。
内侍立即将锦袋托高送上。
舜音接过那只锦袋,终于寻回声来:“谢陛下告知。”
帝王又打量她一遍:“我该谢你。”他甚至没用君王自称,随后才又朗声肃色道,“回去吧,朕会尽快下诏。”
舜音按礼垂首告退,出了殿门,往外而行,心思却依旧在翻涌不停。
胜雨跟了上来,几名内侍也追随而出送行,她全然没有在意,耳中和心底都还反复回想着殿内的话语。
天黑时分,封无疾在官驿的长廊上伸头张望,眼见着几匹赶来送信的快马出了院门离去,扭头终于看见一辆马车自宫城方向驶来,停在了院门外,随行的还有几名内侍,连忙迎去。
“阿姊!”他兴冲冲地凑去车前,“真是好消息,阿姊入宫还没回来,圣人的口谕就到了,看来你入宫见驾十分顺利!”
舜音从车里下来,似刚回神:“什么好消息?”
封无疾道:“方才来了几个快马传讯的宫人,过来叫官驿好生安排,准备着人去召穆二哥入都来见了。这自然是好消息,想必是要当面册封了,阿姊只要在此等候着穆二哥入都就好了。”
舜音想起帝王说过要尽快下诏,确实很快,手却捏住了袖中那只锦袋。
封无疾借着院中灯火才看出她脸色有些不对,好似发呆一般,奇怪道:“阿姊怎么了?”
舜音忽然想起什么,西突厥也派了人来,只是未曾受到召见,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还有吐蕃……
她立即回身,对跟来的几名内侍道:“请代为转达圣听,边防未稳,恐有变化,请圣人尽快下册封诏书,我需尽快赶回。”
内侍皆是得令而来,当即应下,纷纷离去。
封无疾却已愣住:“阿姊何意,你不过刚到一两日罢了。”
舜音转身往客房走:“不能再等,我必须尽快回去。”
她要带着册封诏书赶回,越快越好……
天就快黑了,凉州城早早宵禁闭城,百姓们全都关窗闭户。
城外西南关口处,早已燃起火把熊熊,兵马未歇。
吐蕃兵马密密麻麻,已进攻了关口好几次,甚至还分出部众兵马绕往别侧,试图翻山越河攻入。
凉州兵马几乎已全部调动,四方城门军营尽出,将整座城团团绕住,游走四处,不断击杀抵挡侵入的小股敌兵,还要支援关口,更要防范随时可能出现的西突厥大部。
张君奉率兵守在关口城上,又抵挡了一次吐蕃兵马的进攻,忽而老远听见两人快马在四周奔走高喊:“西突厥可汗已退!西突厥大部已退!”
关口外的吐蕃兵马进攻迟缓了些许,但仍未停,不断有箭雨往关口城上射来,只是谨慎了许多,并未强行死攻,像是多了一丝迟疑。
张君奉甩一下抡弓太久发酸的手臂,往后退两步,转头问后方四处打探的骑兵:“可见有西突厥大部往凉州而来?”
后方骑兵高声回:“没有!”
那就是与喊话一致了。张君奉一听就知是穆长洲的安排,当即催促周围守兵都跟着高喊。
一时间四处都是威慑喊声:“西突厥可汗已退!西突厥大部已退!”
喊声不退,厮杀也未停止。
关口严密紧闭,一阵阵火油泼下,引火而去,顺着山道烧出一片焦糊味,烟气弥漫,挡住了吐蕃兵逼近的马蹄。
直到天色完全黑下,喊声仍在,吐蕃敌阵里陆续游走出去的兵马接连返回,似是带回了消息——仍未等来西突厥大部。
关城之上,张君奉终于看见那些穿着皮裘、系着毛带的吐蕃兵马开始后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