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尖意—— by天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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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音想起昨日一把抱住他的情形,耳后微微生热,抬眸看着他:“事未全完又如何,我不是与你同行一路的么?”
穆长洲眼神定了定,手臂不觉将她抱紧,轻轻抵住她鼻尖:“我早知你与我是一路人。”
即便刚开始她是被他绑着走上了一条路,但他们殊途同归。在她每一次助他时,每一次与他共同涉险时,就知道了。
直到她让他千万别反,她坚守府里不退,已完全确信,他们确实同行一路。
再到如今,身心与共……
屋门外传来几阵脚步响动,舜音都听到了,手轻轻推了推他,该起来了。
穆长洲唇边又慢慢牵出笑意,终于松了松手臂,拥着她起身,拿了她衣衫过来,给她披上。
胜雨领着侍女在外面等了许久,屋门才终于打开。
一群人立即进入,送入梳洗热水,朝食清汤,还有一碗温热的汤药,谁也没有多看,仿若已习惯。
临走时,胜雨才瞄了两眼舜音,看来夫人昨日刚回时的气已全消了,忍着笑走了。
舜音拢了拢衣襟,坐在桌后,理着带回来的折子,里面夹着那张佛笺,全都收了起来,才觉出饿了,瞥一眼穆长洲。
他拂过身上袍衫衣摆,立在屏前,目光看了过来,若有似无地与她一触,自觉地走近,先端起那碗药喝了。
昌风忽走来屋外,高声报:“夫人,天刚亮就有信送到,是专程给夫人的。”
舜音刚喝了两口清汤,闻声看去,穆长洲已放下药碗,走去门边,取了那封信。
他看了一眼信封,回头说:“无疾写来的。”
舜音立即起身过去,接过来拆开,迅速看了一遍,抬起头:“我父亲的旧案大概有结果了,他来信问我凉州情形如何,若我无法再去长安,便晚些再来信告知我详细。”
这么久了,终于等来这一日,她一时竟找不出想说的。
穆长洲大概也猜到了,连日落雪,近日才好走一些,这封信也在此时才送到。他转头看了一眼外面日已高升的天,朝外吩咐:“备车马,我与夫人稍后要出去一趟。”
昌风称是,快步去准备了。
舜音看他:“去哪里?”
穆长洲说:“去了就知道了。”
城中积雪早被扫除一净,百姓往来,铺肆全开,不如往日喧闹,但大街渐已恢复如常。
张君奉和胡孛儿忽然接到总管命令,一个自官署赶出,一个从城防处赶来,各自领了几个兵卒,携带锹镐,在东城门下碰头,又齐齐往前赶。
胡孛儿问:“今日发这么正式的命令唤我们来做什么,还带着这些,这不是眼睛才刚好?”
张君奉道:“我如何知道,必然是重要之事了。”
胡孛儿瞅瞅他:“你莫不是因为知道有个姑娘爱慕你,就啥也不知道了。”
张君奉白他一眼:“再胡扯,小心我用官威压你!”
胡孛儿这才闭了嘴。
二人一路无话,渐渐到了地方,还未下马,听见一阵马蹄声响,同时转头,远处车马齐来,一群弓卫在后护行。
穆长洲跨马在前,未携弓,也未带刀,只穿了一身素净袍衫,脸色却沉肃,似完全回到了往日,又与往日有些不同。
后方跟着马车,驶近后停住。
舜音从车中出来,挽着披帛,站定时看了一眼面前,一眼看见东寺的大门,不禁转头看向马上:“怎又来这里?”
穆长洲下马,走近说:“昨日离开时并未想过眼睛会恢复得那么快,既已能完全看见,那要先处理一件要事。”说完他朝胡孛儿和张君奉颔首。
二人抱拳,下马领了带来的兵卒,先行进了寺中。
穆长洲回头,手在舜音腰后一按,带她往里走。
舜音跟着他走入,瞥见寺中角落里站着三两兵卒,才知也不只是他在这里时才会有兵卒在此守着,好像一直都有。
里面仍旧冷清,一路走入,再一层层步上台阶,又走到那间佛殿前,胡孛儿和张君奉已领着兵卒候在一旁。
穆长洲站在殿外空地上,缓慢扫视一圈寺中,忽然说:“这里,其实原来是武威郡公府。”
舜音陡然怔住:“什么?”
胡孛儿愕然地睁大双眼,不明所以地朝左右看了看。
张君奉在旁默然不语,他还以为穆长洲再不会提起旧事了。
舜音忽而想起了令狐拓那日的话,说他偏在此处就任。
当时他回:“此处就任才更合适。”
此时才明白,原来是因为这里本就是郡公府。
难怪这里始终如此冷清,僧人寥寥,连树木看起来都是新种几载的模样……
穆长洲转过身,面朝向殿前右侧竖立着的一座舍利塔,下令:“掘开。”
胡孛儿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朝后面的人挥手。
白石筑成的舍利塔一人来高,被刚化去的雪水带去了灰尘,一群兵卒拿锹携镐过去,敲开厚厚的底座,掘出坑来。
下方并不难挖,很快就露出石板,石塔被推倒,“轰”一声倒地,掀起尘灰。兵卒揭开石板,淡白冬阳照下,几只石匣叠放其间,仿若重现天日。
穆长洲静立一瞬,掀衣跪下:“父亲,大哥,三郎,四郎,我和音娘来见你们了。”
舜音默默看到此时,心口猛地一震,才知那几只石匣里装的是什么,走近两步,缓缓跟着跪下:“原来你当时让我拜此处……”
穆长洲点头。
祭祖那日,他让她朝这里拜一下,她只当此处朝东而立,是借此祭奠了自己的亲人。
如今才知,他早已让她祭拜过家人。
张君奉和胡孛儿也接连跪下,顷刻兵卒跟着跪了一地。
远处的诵佛声仍断断续续,若隐若现,似毫不关心这里曾流过多少血,尘封了多少事。
穆长洲的目光落在石匣上,沉声说:“我本以为这里再无开启之日了。”
当初他带着人将被草草掩埋的尸骨掘出迁坟,埋来了此处,其实也只是郡公和三个兄弟的头颅,其余人连尸首都没留下,全随郡公府的大火一燃而尽。
梁通符和刘氏始终心虚,入主总管府没两年便下令于此处废墟上修建一座佛寺,美其名曰是在河西弘扬佛法。
甚至还在落成之日,让他亲自来参加开光。
而埋骨之处,也在他的监视下,修建了这座舍利塔。
这么多年过去,他已习惯在此处走动也能无动于衷,甚至漠视处之了。
手指忽被轻轻一握,穆长洲回神,看向身侧,舜音淡着脸,眼眶却已隐隐泛红,手正握在他手上。
他喉间一滚,才发现自己手指很凉,反抓住她手紧握住,拉着她站起身。
“传我口令,原总管梁通符、其妻刘氏,通敌叛国,妄图自立,引敌围城,挑动战事,谋害武威郡公府,屠杀百姓,即日布告十四州。”穆长洲一桩一桩下令,“刘乾泰与其家眷押解入朝,交由朝中处置。”
张君奉起身领命,这算是他继任总管后的第一道命令了。
穆长洲看着石匣,冷了声:“此处遗骨安置入佛堂,拆了原来的总管府,为郡公府建祠。”
胡孛儿听到此时才算明白当初前后诸事,顿时拔地起身,抱拳应命。
石匣被小心取出,送入里面的佛殿。
穆长洲没有进去,站在殿外,仍握着舜音的手,声低许多:“我眼不能视物时,见了官员,他们之中应有人看出我有异,但河西稳定,各州并无异动,可见我多年安排没有白费,至少河西内部都还服从我这新总管。”
舜音看着他脸:“你是故意的。”难怪当日会突然现身,向官员们透露他受伤之事。
穆长洲垂了下眼,如同点头:“此次西突厥可汗也受了伤,还不轻,何况吐蕃很快就会带回我安然无恙的消息,短日内他们不会轻举妄动,河西会安稳一段时日。”
舜音只觉他如在安排,盯着他:“你想说什么?”
穆长洲看着她:“此番我应能陪你同去长安了。”
凉州的冬日漫长寒冷, 年关过后,也依旧寒风凛冽,看不出开春迹象。
好在不再落雪, 天气晴好,路早已畅通无阻了。
一早, 天刚亮起, 舜音站在前院廊上, 身上披上了厚厚的披风。
面前是一群垂首听命的斥候,个个穿着便行的厚实短衣。
舜音低声吩咐了几句,抬高声说:“可以走了。”
斥候们齐齐抱拳,脚步轻而迅速, 趁着天还未全亮,依次朝外离去。
舜音转过身,看向前厅。
很快,昌风引着军医从厅内走了出来。
军医背着医袋过来,朝她见礼:“总管夫人可以放心了。”说完告辞离去, 看模样已是彻底轻松。
穆长洲紧跟着从厅门里走出, 一手理着袍衫襟口,眼朝她看过来
舜音说:“看来是全好了。”
他走近说:“这些时日你一直让我静养, 岂能不好?”
舜音不禁听出弦外之音, 这阵子至少没让他再浪荡,确实是“静养”,看了看左右,轻声说:“那也是为你好。”
穆长洲笑了下,低低问:“你的事也做好了?”
舜音点点头:“斥候已派出去了。”
派出去的斥候会朝两面而去, 往西突厥和吐蕃方向打探,观望两面动向, 如此才好放心上路。
穆长洲说:“那便走吧。”
舜音跟上他脚步,一同往外。
前日已送了信往长安,今日便是出发之日了。
府门外已经备好马车,昌风送完了军医,手中捧着一件厚披风送来。
穆长洲刚接过来披上,张君奉和胡孛儿骑马赶了过来。
“总管和夫人要去多久?”张君奉来不及下马就道,“我们担着军务,可撑不了太久。”
穆长洲回:“能快则快。”
此行往长安,他将军务交给了张君奉和胡孛儿,民政则交给了陆迢和官署,眼下看来,都还稳妥。
胡孛儿大嗓门地提议:“不若带上我,也好护行?”
穆长洲看他一眼:“不必了,你就守着凉州。”
胡孛儿还没再说,就见他伸手,托着舜音的手臂,亲手将她送上了车,眼神一直注视着她,就如黏在了她身上似的。
才算是反应过来,刚才那话怕是嫌自己碍眼,还是算了。
穆长洲坐上马背,手抬一下,示意启程。
马车立即驶动,趁着天色尚早,悄然而去……
出城一路往东,寒风由刀割一般的凛冽,渐渐转为可以忍受的寒凉。
按舜音之前去长安的路线走,比走官道要难行许多,不少荒郊野路,常要换马。
好在他们过往外出行事也一直这样,早已习惯,由此便省去了许多时日。
等风里终于能感觉出一丝春意时,队伍早已直入中原多日,停在了一间驿馆外。
舜音从马上下来,走入院落时说:“这一段好似也不是我走过的路。”
穆长洲下马,朝她看来:“是我当年入长安读书备考时走过的路,没想到还有再走之时。”
舜音眼神轻轻动了动,故意转开了话:“到哪里了?”
穆长洲说:“泾州。”
那离长安已经很近了,过了泾州便能直往长安。
舜音转头走去厅前廊上,忽有一丝近乡情怯之感,久等的结果就要到了,反而不敢去轻易触碰。
腰上被轻轻一揽,穆长洲已贴近,声低在她右耳边:“你若心急,我们便尽快出发,少在此处停留。”
舜音摇一下头:“不用了,已经很快了。”
穆长洲的手忽而抽走,站直身。
舜音往前看,驿丞匆匆走来,殷勤地朝他们见礼拜见,眼中带着新奇,尤其是对着穆长洲时,大概是太久没见凉州官员入中原了,何况这回来的还是凉州总管。
驿丞赶紧请他们入厅中用饭休整,又安排人为他们准备上房。
院内还有其他人,三两往来官员,一行传信差役,个个都在朝他们见礼,一边悄悄往他们身上瞧。
舜音走入厅中,在案席间坐下,瞥一眼穆长洲:“还好走的是捷径,若一直走官道,沿途皆是官驿,不知要被这般看多少回。”
“让他们看好了。”穆长洲挨着她坐下,说得似不在意,却往她身侧挡了挡,遮了她身影。
饭食热汤都送了上来。
舜音吃着饭,耳中隐约听见外面传入马蹄声,看过去时被他身影挡了大半,看不见什么,也没在意。
没多久,先前的驿丞又走了回来,恭敬道:“有鸿胪寺官员自长安而来,刚得知总管携夫人来此,派人来传话,想要拜见夫人,不知总管夫人是否应允?”
舜音往外扫一眼,想必刚才那阵声音就是派来传话的人了:“哪位鸿胪寺官员?”
穆长洲直接问:“姓什么?”
驿丞答:“姓虞。”
舜音瞬间了然,那便是虞晋卿了,他怎会离开长安,往此处而来?
眼前的手一按,搁了筷,穆长洲牵唇,不轻不重笑了一声:“让他来吧。”
舜音看过去。
穆长洲迎着她视线说:“我陪你见他。”
虞晋卿坐在马上,就停在离驿馆不远的官道上,身披一件绿绸披风,吹着早春寒风,默默等着消息。
泾州是长安往凉州的必经之地,他一路而来,本就是要往凉州去的,只不过途径此处打算入住驿馆,意外得知了凉州有贵客前来的消息,才暂停下来,先行派人去求见。
派去的人已打马而回,在他跟前报了两句,说可以去见了。
虞晋卿拍了拍马,朝驿馆而去。
只片刻便到了驿馆外,有两个带弓护卫候在院门外,如在等候。
虞晋卿下马近前,两个弓卫抱了抱拳,请他入内往里。
他缓缓走入,绕过前厅,到了后面客房处,看见了一间小厅外站着的纤影。
舜音襦裙外穿着檀团纹样的圆领厚衫,颈边围了一圈绒领,黛眉朱唇,双眸黑亮,脸被衬得愈显清冷濯艳,肩搭披帛,挽在臂间,朝他微微点头施礼,直接入了一旁小厅。
虞晋卿视线落在她身上,好几眼,才跟着走去。
小厅外,穆长洲站在柱旁,看着他进了小厅里,沉眉扫去一眼,没有跟过去。
虽说了陪她来见,但还不至于当面守着,只在此听着动静。
虞晋卿在此关头忽来求见,必然有事,否则他也根本不会这么容易让其来见。
小厅内,虞晋卿站定,向舜音见了礼。
舜音坐去上首案后,抬手请他就坐,问:“虞郎君出现在此,是要往何处去?又因何要来见我?”
虞晋卿没坐,仍只站着,目光似有些发怔:“我本就是要往凉州去求见封女郎的,听闻了如今凉州的变化,恭贺女郎,已是凉州总管夫人。”
舜音看他两眼,忽觉他神情憔悴,没了往日的清逸之态,整个人似受了打击般,忍不住说:“有什么要事需要不辞辛劳地亲往凉州见我?”
虞晋卿反问:“女郎此去长安又是为何?”
“为我封家之事。”
他愣愣道:“料想也是如此……”
舜音隐隐觉出什么,脸色稍肃:“虞郎君莫非正是因此事来见我的?”她想了想,“此事当不归鸿胪寺管,劳烦不到虞郎君,你也不必抛下职务远走这趟。”
虞晋卿眼神发木:“我已不必在意什么职务了,本也要没了。”
舜音微微诧异,忽然想起先前去长安时匆匆一面,他说过以后恐难有机会再见,当时就已察觉他古怪,此时细想,更觉有异,偏又要在此关头特地赶往凉州去见,理着思绪问:“虞郎君像是出了什么事,难道出的事,恰与我封家有关?”
虞晋卿像是僵了僵:“还不知封女郎……对封家的事是如何看的。”
舜音淡淡说:“我父亲毕竟官至兵部尚书,有能力前后铺排构陷他的,绝非泛泛之辈,也绝非只有一人,必然牵扯多人,但背后领头的,定也位高权重。”
说到此处,她突然明白过来,脸色骤冷,抬眼看来:“那人与虞郎君有关?”
虞晋卿脸上一白,似是难以启齿。
舜音慢慢站起身来,与他有关,且位高权重能撼动到她父亲的,只有一个。
“那人是宋国公?”
虞晋卿似已说不出话来。
舜音心底却一点一点清晰起来,她记性太好,连过往他无意中说过的话也都记了起来。
“我记得当初在秦州见到虞郎君时,你与我说凉州拿回闲田之事传入了长安,你要往西突厥去查看情形,遂与我母亲同行照应。还说当时有西突厥使臣赶往长安见了宋国公,或是心有不甘,想借他便利上达圣听,但宋国公卧病,早不问政事,没有插手……”她冷冷说,“想必那个西突厥使臣,就是贺舍啜了。”
所以贺舍啜设伏她时是在中原与河西的交界之处,身上还穿着汉袍,正是刚自长安而来。
虞晋卿竟往后退了半步,脸上已彻底了没了血色:“女郎知道的远比我要多……”
他确实知道得不多,甚至在封家旧案被重查时,也没想过太多。
直到上次在长安相见,虞家已被查上,他见她时才没了往日模样。
“家父真的已远离朝堂了,”他喃喃道,“圣人过往这些年就在重整朝堂,偶尔会有官员调动,家父当时已有心不问朝事,近一两年来,朝中更是频繁调动人事,他已完全不问政事,我也因此远离京城数月,回来后你就……远嫁了。”
他抬起头,憔悴地看着舜音,似难以置信,“圣人明明也还礼遇虞家,我还被委任过巡边使,又任职鸿胪寺……我实在想不透,此事怎会忽然与我父亲有关……”
舜音心底越冷,反而越平静:“怕是正因圣人偶尔调动官员,让宋国公忧心了,才会选择及时自保远离朝事,也让你远离京城。你又怎知圣人频繁调动人事不是早有察觉?委任你为巡边使,让你任职处理边关藩务,又不是刻意试探?”
虞晋卿睁大双眼,周身冰冷,脑中忽而忆起曾经。
那日他的父亲宋国公忽然将他叫去,说自己将要不问政事,远离朝堂,让他去一趟山中道观,资捐观中,好为家中求福。
他依言而去,却听闻有贵女隐居于观内,悄悄去看,才发现了舜音。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这是缘分,是他无意中见到了舜音,后来还与父亲提过只言片语,言辞间可惜她本为尚书之女,却孤寂独居道观山间。
宋国公却问他,她都与他说了些什么。
自然没说什么,她一直为人冷淡,并不在他面前多言。
宋国公没问出什么,此事也就过去了。他也以为那只是父亲的随口一问,早抛诸脑后。
直到如今封家的事牵扯到他父亲头上,他才明白,哪有什么缘分,那本就是他父亲特地的安排。
是有意让他去结识舜音,甚至有心让他去试探她口风,看她知道多少封家旧事,封家又是否还有心再为其父翻案。
现在听她所言,愈发想通前后,也许真是圣人的动作让他父亲察觉,担心封家的事有所揭露,才刻意搭上了他与舜音的相遇。
舜音眼已不看他:“虞郎君还能出长安,想必是还没牵连到你了。”
虞晋卿似要点头,却又似无力:“我也走不了多远,本就不该擅离都中,之所以想赶去凉州,是想当面向女郎解释……”
“解释?”舜音声冷如冰,“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虞晋卿立即抬头:“我父亲也是出于无奈,他亲口与我说,是因为封尚书太过强硬,一向主战,未免太让百姓吃苦,他是想与周边和睦,才主导弹劾了封尚书,却也没想害他至此……”
舜音又看了过来,竟冷笑了一下:“一定要这般开脱么?”
虞晋卿的话戛然而止。
舜音说:“我父亲从不嗜杀,但也从不畏战,若这世上面对强敌环伺,连敢战之心都没了,哪来你父亲口中的和?宋国公就不能大方承认自己的私心?就不敢承认他是为权为利谋害忠良?”
虞晋卿在她眼神里又退两步,险些难以站稳。
舜音想起过往,心底紧紧扯起,再不想多看他一眼,转身往外走。
虞晋卿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忽而上前,伸手抓了她的衣袖:“我还有话……”
舜音止步:“你的父亲逍遥到了今日,你的家人也还好好活着,还有何话好说?”
虞晋卿看着她的脸,看不出一丝神情,甚至连厌恶也没有,仿若对他没有半点情绪,明明近在眼前,却如远在天际。今日之后,血海深仇,他的痴心妄想,都是一场笑话。
紧紧攥着她衣袖的手指一根一根松了,他往后几步,屈膝跪倒,声已低下:“没什么,我对女郎……总管夫人只有自责愧疚,再无他言。”
舜音抽回衣袖,没看一眼,走了出去。
虞晋卿如有所觉,这大概真是最后一面,忽又起身,直到门边,一手扶住门框。
门外站着男人的身影,就挡在门前。
穆长洲看着舜音走过,才走了过来,垂眼看着他:“仇人之子就在眼前,她还能如此已算客气,你可以走了。”
虞晋卿如在解释:“我只觉对她有愧……”
“伏罪就够了。”穆长洲沉声说,“她的以前与你无关,有我在,将来也与你无关。”
虞晋卿面色如纸,再说不出话来。
他已转身走了。
上房的门半掩,穆长洲推门而入,看见舜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身影,如已入定。
他缓步走近,看着她发白的侧脸,想说什么,又知道说什么都无用,伸出手臂,自后抱住了她。
舜音一顿,似才回神,忽而转身,手臂一把搂在他颈边。
穆长洲看见她泛红的眼埋入自己胸口,喉头一动,抱她更紧。
长安已是春意渐显, 日照朗朗,惠风和畅,城中树木芽绿枝抽。
都中百姓却无人关注春景, 几乎人人都被近来的传闻吸引了注意——
一朝国公、兵部尚书,竟被另一位国公构陷至家破人亡的地步, 时至今日才真相大白。
直到此时, 百姓们似乎才回忆起来, 这都中曾经还有过一个封家……
几声早钟悠悠回响,封无疾已在官驿之外徘徊许久,时不时就朝远处大路上张望。
自收到他阿姊的来信,他就隔三差五地来此等候, 推测这一两日就该到了。
快到午时,终于看到跨马而来的一行队伍,一群护卫,个个弓挂马背,毫不张扬。为首二人, 并马同行, 直往此处而来。
封无疾立即迎上前几步,一眼看到他阿姊罩着披风坐在马上的身影, 一旁是袍衫凛凛的穆长洲。
“穆二哥。”封无疾上下打量他, 想起他如今已是凉州总管,眼神都微妙许多,张口便问,“你先前出何事了?我阿姊上次来长安,那么着急就赶回去了。”
舜音勒马停住, 看一眼穆长洲,抢先接话说:“没什么, 不必问了。”
根本不想再回想当时。
穆长洲看她一眼,下了马,附和说:“嗯,没什么。”
封无疾看了看二人,忍着没再问,再看舜音,脸色已有些凝重:“不知阿姊此来听到风声没有,仇人已揪出来了……”
舜音从马背上下来,淡淡接话:“我已知道了。”
封无疾一愣:“知道了?”问完才看到她冷下的脸色,确实像是早就知道了,不禁看一眼穆长洲。
穆长洲在旁没说什么,轻招一下手,身后队伍已先入官驿中去安排。
舜音没提已见到过虞晋卿的事,问:“眼下事情如何了?”
远处人声鼎沸,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封无疾道:“阿姊若愿意,也可以亲自去看看。”
舜音毫不停顿,手又抓住缰绳:“那再好不过,现在就走。”
往宫城方向,光宅坊内人声鼎沸,百姓们快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一个挤一个地引颈张望,偶尔夹杂一两声愤怒喝骂。
左右千牛卫引两列禁军,持戈按刀,自宫城一路整肃而来,中间是一辆一辆的囚车,数量之多,竟有三四十辆,排成了一条漫长的队伍。囚车中的人有的正值壮年,魁梧如武将;有的已老迈,瑟缩成一团。
最后车中的人最显眼,一身贵重的紫袍,摘去了冠帽,发髻散乱,两鬓斑白。
乍一看周身,会觉其颇有气度,甚至能想象出平日里他那双眼有多锐利,充满精明,然而此刻那张褶皱横生的脸却已泛出青灰,眼神呆滞出将死之态。
那是宋国公。
舜音在人群后方站着,冷眼看着那里。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此人,料想也是最后一次。往日她父亲很少提及此人,她记得最清楚的也只是他们大概是同时承袭爵位,怎会想到,这样一个看起来无冤无仇的人,竟然暗地里谋划布局着将她父亲铲除。
“他们罪名已定了,但圣人重视,近来将他们全都提往宫中,又亲自审问了多日,直到今日才结束,之后便会昭告天下为封家结案了。”封无疾在她身旁小声道,“赶在了阿姊返回之时,也许是父亲和大哥有灵,正想让你看到这幕……”
舜音眼看着那些人一个一个在面前经过,右耳仔细听着他的叙述。
这里的人,有的是当初任职灵州的官员,逼迫老妪远赴长安以死状告她父亲战时虐杀;有的是朝中官员,附和上奏弹劾,施压朝中;有的是守关的武将,私下打开关口,放入贺舍啜的大股兵马,伏击他们前去搜罗证据的队伍,害她大哥殒命……
一个都不无辜。
周遭嘈杂,封无疾压着声,说到后面,言辞恨恨:“他们竟说,都怪父亲惯来主战,还劝圣人要广探四方,掌握各方情形,是在怂恿挑拨战事,才对我们封家下手!”
舜音盯着最后一辆囚车过去,语气轻而嘲讽:“又是这番说辞,难怪能藏这么久,已将自己标榜成为国为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