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在远远眺望终点线——
陆震坤的眼却只盯住兴义话事人,管什么“命由天定,一九九三的红港,卖鱼佬的儿子也敢讲将来一定出人头地。
初见时简直“电闪雷鸣”。
陆震坤意外受伤,燕妮不去演“美救英雄”,却摁他伤口,逼他道歉。
陆震坤乖乖说“Sorry”。
燕妮夸他“Good Boy”。
通篇和气生财。
谁都没料到,最后他拔枪抵她额头,她登船头也不回。
他输到口袋叮当,她目标不改,奔向既定轨道。
唯有香江亘古不变,水波中摇曳港城的风与月。
宁波大厦十七楼再度传出哀嚎声。
邻居个个习以为常,各自摘菜、饮茶、打老婆,照旧忙得脚不沾地。
“阮先生,我好好同你讲你不听,偏要逼我们动粗。”山鹰长一只鹰钩鼻,一对绿豆眼,正握住小刀在阮益明脸上滑动威胁。
阮益明皮肤白,身体瘦,似许仙。
一对眼珠紧跟山鹰的刀,滴溜溜转,“大佬,有话好好讲,这个月手头紧,下个月一定还。”
“下个月?下个月你就还得起了?”山鹰一抬手,牛仔马甲上的铆钉便齐声放歌,丁铃当啷不知多热闹。
顺带露出胸口那张《猛虎下山》,恰好猛虎一只眼挂在他左边胸上,衬得猛虎眼有流波,栩栩如生。
“下个月一定还的起!”阮益明惊惧交加,下半身不自觉收紧,唯恐当场尿裤子,“上礼拜在星歌汇交到新女友,是台湾寡妇,比港女大方,下个月我一定连同这个月的利息一起还,大佬……劲哥,大人大量,再宽限半个月…………”话讲完,一双桃花眼转而盯住沙发上低头抽烟的男人,“劲哥办事辛苦,不如……不如我叫燕妮邀你饮茶?”
梁家劲生得斯文,皱起眉像律师阅卷,哪像古惑仔?
他当然不理阮益明,“坤哥讲过话,下个月再不还钱,斩你一只手。”
阮益明高声保证,“还还还,一定还!”
梁家劲又讲:“这段时间再让我在赌场见到你,见一次打你一次。”
阮益明摇头,“不敢不敢,劲哥,我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再也不去赌…………”
半生都烧在赌桌上,注定一世也不得好死。
但他吃软饭成瘾,职业素养是看人脸色,因梁家劲不讲话,他于是得寸进尺,试探讨好,“劲哥,燕妮中期考门门拿A+,还在温书…………”
挤眉弄眼,阮益明同“新一代”歌舞厅的老鸨公用同一张脸。
梁家劲眉头一动,打算起身,门外却有调笑声由远及近,终于闯进1703——
男的宽肩窄臀,女的丰乳细腰,两具身体如藤蔓一般缠绕在一起,急不可耐。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香水味,连同男性荷尔蒙。
动物到了春天都要发情。
人自然更高级,根本不必等到春天。
梁家劲站起来,他身高一百八十公分,令宁波大厦里压到眉头的屋顶,显得更像矮人居。
可怕的是,来的人更高,踮脚就要撑破楼板。
“坤哥。”
古惑仔立马变乖乖仔,个个都有礼貌。
陆震坤黑色寸头,五官锋利,左眼角下一道细细的疤,微光下溯回行文,透出一股野劲。
只不过他此刻放松,愉悦,正要尽情放纵。
陆震坤与动物也没区别。
他揽住火辣女郎走向卧室,也不知是和谁交代,“借张床。”
梁家劲刚想起身阻止,但来不及,陆震坤已经推开门——
阮燕妮戴耳机温书,一面听“前尘如耀恨烟花,刹那间涌上再飘下”,一面读横波与纵波模拟理论,顺带从抽屉底部摸出一包半空的哈德门香烟。
门一开,她仿佛一只受惊的南燕。
她望见一位身形高大的男人,一个人占住一张门。
他眼底漆黑,轮廓精巧,可见上帝不公,造他时分明比旁人多用十二分心意。
陆震坤也停下。
原因简单明了,全因她美丽。
白衣黑裙,简明朴素的女高校服也因她变身华裳。
从发顶到脚尖,毫无缺陷。
“唇红齿白”四个字在她面孔上演绎成极致,黑亮的眼遇到谁都有一段情要诉,殷红的口唇更是攒着露珠的新鲜樱桃,谁不想咬一口?
陆震坤更不能免俗。
他身旁女郎都瞪大眼,下巴脱臼,迟迟收不回去。
陆震坤顷刻间偃旗息鼓,兴致全无。
正好梁家劲出现,局促地站在他身后,“坤哥——”
梁家劲目光闪躲,欲言又止,仿佛是抄作业被抓包的小学生。
陆震坤再看一眼阮燕妮,刻意带着不屑的语气,“阿劲原来中意学生妹,早说啦,明天就叫‘滚滚红尘’那班人穿学生装上工。”
梁家劲却说:“只是朋友。”
陆震坤给梁家劲面子,不再纠缠,拍一拍梁家劲肩膀,半玩笑半警告,“我说怎么只有这只公鸭的钱月月难收,原来如此。”
梁家劲不敢解释,低头沉默。
陆震坤带着女伴转身走,没跨出一步又折回来。
这次走到燕妮身边,高大的身躯将她笼在他的倒影里。
他闻到一缕栀子香,干干净净,毫无杂质。
继而伸出手,捏起她别在左胸上的校牌,“精粹中学。”
全港第一的中学,名人辈出,又是私校,全年学费四万,需楼下阿婆去餐厅洗一整年的碗。
他低头,同燕妮说:“吸烟有害健康。”
阮燕妮后退一步,一双眼满含警戒,盯住他,像一只受惊的兔。
陆震坤笑一笑,忽然间恶从心起,转头同梁家劲讲:“阮益明没钱还债,正好拿他女儿抵,父债女还,天经地义。”
梁家劲为难,“坤哥……”
阮燕妮却说:“谁的债谁去还,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眉眼倨傲,根本没把陆震坤放在眼里。
他刚才消散下去的意兴,这会儿全都汹涌上浮,
他足够高,一低头就能穿过阮燕妮的衬衫领子,窥见未够成熟却也如蜜桃一般的新鲜粉嫩的乳,还有少女雪白的脖颈和她锁骨之间一颗浅棕色小痣。
他喉咙发紧,胸口发热,正克制。
“你不去,我就斩他一只手。”
“建议你斩右手,正好有利他戒赌。”她讲起话来慢悠悠,不疾不徐,不卑不亢,仿佛一班凶神恶煞古惑仔,在她眼里都是后生。
“你够胆量,以为我不敢?”
“我怕你不敢。”
“燕妮!”梁家劲出声提醒。
阮燕妮却当没听见,继续说:“不过我先提醒你,阮益明吃软饭,手短脚短就彻底没人要,一分钱都赚不到,到时你的赌场、高利贷,要损失一大笔。”
“你在教我做事?”他皱起眉,低气压,连梁家劲也头皮发麻。
只可惜燕妮是初生牛犊。
“古惑仔的事情我不懂,你想听磁力波理论,我倒是可以开课。”天真幼稚美好,不知是装还是浑然天成。
陆震坤只觉得可笑,“妹妹仔,你信不信,我有一万种办法逼你开张做生意?”
“那我只有去死。”她讲完,面色不改,“不过我想,你也不想为一万八千块惹官非,到时候律师费都不止十万八。”
陆震坤笑:“威胁我?”
燕妮说:“是建议。”
气氛僵持,梁家劲出声缓和,“坤哥,燕妮还小,不懂事,你…………”当然是求他给几分薄面。
陆震坤盯住阮燕妮,眼神犀利。
看了许久,最终一笑了之,“聪明人就应该好好对阿劲。”
谁也不知道他想什么,竟然面带微笑,满意而归。
但陆震坤在卧室停留太久,傻子都能看出端倪。
于是山鹰尾随他出门,“坤哥,公鸭还有一个女,波霸来的,人又靓,够成熟,在洪氏电影跑龙套…………”
正巧,兴义年初注资影视公司,秦四还叫他去做男主角。
拍电影有什么好?做猪做狗三千块,表面再风光,上桌照样先敬茶。
他没兴趣。
人去屋空,阮益明连滚带爬逃出1703,声称要“勤勤恳恳,返工搵钱”。
梁家劲不动。
阮燕妮的卧室如同一只火柴盒,放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已经严丝合缝,紧紧挨挨令人无法呼吸。
梁家劲坐在阮燕妮床边,掏出烟来,用烟蒂反复敲打着烟盒,“不是说戒了?怎么还在抽?”
燕妮却说:“你呢?不是说不再见我,怎么又来了?”
梁家劲不答话。
燕妮笑起来,眉与眼都绣着春日的光,她蹲下身,仰头看梁家劲,勾起嘴角,“你还是爱我。”
多么笃定,她得意得像一只自雪地里满载而归的小狐狸。
可是梁家劲偏偏吃这一套。
玫瑰,一定是带刺才诱人,令人无数次想要伸出手,却又无数次因为“刺”而收回。
可是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
阮燕妮深谙其中之道,谁信她才十七岁?
有人的天赋音乐,有人的天赋是数学,她的天赋则是拍拖。
即便她与梁家劲之间的关系根本算不上男女朋友。
但不要紧,这个便于玩弄。
她坐到梁家劲身边,捏着他手里的香烟,说:“我不见你,你就来教育阮益明?”
“不是。”
“真的?”她微微弯腰,一双眼似寒星闪耀,映照出梁家劲被窥破心事的窘迫。
“不是。”
“嘴硬。喂,你认不认识孙家栋?”
梁家劲不讲话。
燕妮继续,“我的同学,你们这位坤哥,我见他在校门口同孙家栋打招呼。咦?难道是他私生子?”
梁家劲面色为难,“你不要乱猜,坤哥才二十九,哪来跟你一样年纪的私生子?”
“那孙家栋是谁?”燕妮紧追不舍。
梁家劲顾左右而言他,“你饿不饿?我带你去楼下吃面。”
“还是兴记?”她撑住下颌,摇头,“没兴趣,我还要温书,明早有大考,你觉得无聊,可以去找阿珊,我打赌她在对面已经偷偷望门缝三十次,祈祷看见你背影。”
“燕妮——”
“快去拍拖,不要打扰我读书。”她一心往上爬,要荣誉毕业,要去剑桥牛津,目的明确,不为任何人停留。
只不过人吃五谷,阮燕妮也要为学费发愁。
但无所谓,她恃靓行凶,本港有大把痴男心甘情愿排队为她花钱。
梁家劲走出1703,在走廊低头抽烟。
他实在懊恼,三个月前不应当犯那等幼稚错误,一转背被燕妮抓到把柄,一失足成千古恨,从此都受十七岁少女操控。
可他一面懊悔,一面又庆幸——
仿佛阴差阳错,丘比特对他网开一面,给他机会做她的裙下臣。
想到燕妮,梁家劲一双狭长凤眼忍不住往对面瞟,果然门缝开了,走出一位短衣短裤,手提垃圾的圆脸女人。
她怯怯看着他,又不敢出声搭讪,扭扭捏捏走进电梯。
这就是阿珊。
燕妮不爱他,还有阿珊爱他,红港六百万人,多得是静待消弭的荷尔蒙。
1703内,阮益明、阮宝珠两人彻夜不归,燕妮反而睡得更加安稳。
天一亮,鱼市掀开,人声鼎沸,熙熙攘攘,鱼的腥同人的腥一并迸发,臭气溢出街道,催得上班族要就地飞奔——
燕妮没说谎,也没必要说谎。
到校就开始考试,一直考到下午四点半。
礼拜五,校门口照例听一辆黑色宾士车,系三年前的老款式,很快淹没在精粹中学门口的庞大车队,根本不起眼。
她沉默地上车,换一张脸,冷若冰霜,同满头白发的精英男士说:“Uncle陈,不是说好不来接?”
被称作Uncle陈的男人,拉一拉西装下摆,企图遮住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
年轻不再,全靠手上这只金表陈列信心。
陈说:“正巧今天路过。”
燕妮语气生硬,“我不接受下一次。”
陈努力讨好,“你放心,我保证没有下一次,最近功课难不难?吃的还好吗?”
“不难,考试简单,只是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身边个个都苦着一张脸,仿佛一发声就要掉眼泪,怎么能不闷?
她甚至祈祷世界末日,地心爆发,无趣的人一起完蛋才好。
陈很欣慰,“这也像应子,无论怎么玩,课业门门都是A,可惜中途放弃,不然一定到伦敦做律师。”
又是应子——
年少轻狂是应子,中年遗憾也是应子,十天半个月总要同“应子”一起回味青春,仿佛能令他一头早衰的白发刹那回春。
黑色宾士车缓缓开动,司机已经关闭双耳,并不在意后座讯息。
陈与燕妮之间间隔三英寸,他时刻保持风度,从不过分靠近,“晚上想吃什么?”
燕妮答:“不知道,谁会为吃花精力?书都来不及读。”
“意大利菜?”
“侍应生太会抢风头。”
“法国菜?”
“有够无聊。”少女似乎天生厌世,对于成人世界的一切都能用“无聊”二字打发。
陈耐心十足。
任何人面对燕妮都会有好脾气,谁让她用眉眼轮廓为男人编织梦乡?
个个都要俯首称臣。
陈提议,“沙田新开一家台湾餐厅……”
“谁要去吃大杂烩?”
“是眷村菜,南北杂糅,贵在新奇。”陈全力推销,燕妮见好就收,不远万里奔赴沙田。
路上,燕妮只需冷冷坐着,当一座玉石雕像,就足以拿满出场费。
到沙田,也是为了避开社交圈。
Uncle陈并不想在欣赏年轻应子的同时,遭遇老朋友。
这是他独有的欢乐时光。
只是没想到,这次遇到“老朋友”的会是燕妮。
进包厢的路只有两人宽,她走在陈身后,与陆震坤狭路相逢。
他这次不带女人,只跟两个后生仔,以壮声势。
其实燕妮认为大可不必,他单独一人,气势已然如洪水猛兽,打手带的再多,不如他亲自瞪一瞪眼,撸一撸衣袖。
他两个,双双没停留。
聪明人惯于装傻,此乃生存本能。
走进“南京路”包厢内,Uncle陈点足十道菜,更有甚,径直称呼她为“应子”。
一时叫“应子”饮茶,一时又叫“应子”喝汤,“应子”忙得应接不暇,好似再打一份侍应生兼职。
搵钱不易,“应子”都想掀桌递辞呈。
气氛窒息,燕妮打算藏到屋檐下抽一支烟。
可惜未算好时机,遇到从洗手间绕路回来的陆震坤。
陆震坤盯住她,燕妮收起烟。
他轻蔑道:“你出来做这种生意,阿劲知不知道?”
“你猜。”她恬不知耻。
陆震坤对此极其不屑,“所以讲龙生龙凤生凤,鸡生的,还是鸡。”
不过是为了生存,谁比谁高贵?
燕妮不喜欢浪费时间,她低下头,转身就走,她要为下学年的四万块学费发愁,没心情同他闲话。
总算熬到九点,燕妮声称还有功课要完成,央求陈送她回家。
陈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应子,你不记得我两个约定好,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你要叫我启明。”
“启明,你不要耽误我时间。”她微微皱眉,天都要为她下雨。
陈启明立刻答应,“是是是,读书重要,应子,我马上送你回家。”
走出餐厅,还要殷情地为她撑伞,仿佛当真回到十七岁少男,把恋爱当成天大事来谈。
燕妮刚刚上车,忽然听见餐厅传来一阵叫骂声,继而是混乱,一群古惑仔冲出来又奔进去,半分钟过后,一个血乎乎的人影窜餐厅,径直走向陈启明的宾士车。
“血人”拉开车门,一把扯下司机,坐进驾驶位,一脚油门——
伴着轰隆隆的气门声,还未关上后车门的宾士车如箭一般飞驰而去,闷头扎进红港的迷离夜雨。
只留陈启明与司机两个在原地傻呆呆,不知所措。
幸好燕妮已经系上安全带,才不至于被陆震坤脚下的加速度甩出车门。
车在沙田的偏僻巷道内左歪右斜,很快,一个拐弯,右车门随惯性紧紧关上。
陆震坤双眼猩红,肾上腺素随血液一同发热,仿佛一只杀到兴头的野兽,完全不受控。
听不到尖叫与呼救,他望向后视镜。
唯一的乘客却在看风景,丝毫不把他这位“劫匪”放在眼里。
“你打算去哪?”燕妮问。
“春田剧院。”那大概是整个红港最老的剧院,可追溯到四十年前。
她以为早已经荒废,没料到还在开门营业,就是不知做的是哪一类生意,总之不会是看电影、唱粤剧。
“你确定你能开到目的地?”
他侧腰带伤,鲜血淋漓。
“叼你老母,你再出声,信不信我把你扔出去?”
“扔我?你不一定够力气。”她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又或是早就无所谓生或死,人生只求“过把瘾”。
陆震坤气结,伤口的疼痛也令他狂怒,“等阿劲知道你出来做鸡,你只剩死路一条!”
“你也说是等,看你够不够命等梁家劲知道咯。”
他再想反驳,腰上的伤口却不允许。
他气结,手臂握不住方向盘,车身擦着铁马差一点撞进商铺。
燕妮说:“不如我来开?”
陆震坤不讲话。
她继续建议,“否则五分钟内巡警就要到场,至于台湾餐厅那班人……现在没人追,你再撞两回就不知道了。”
人在屋檐下,他没得选。
陆震坤快速停车,再从车内挪到副驾驶。
阮燕妮坐上驾驶位,陆震坤没忍住,质疑说:“你够不够年龄领驾照……”
话还未讲完,就被一记底板油轰得与车座行贴面礼。
她一路疾驰,眼看就到春田剧院,却偏偏在百米之外停下。
当下夜色寂静,四处无人。
只头顶一盏老旧路灯,打得黑色车漆都泛黄。
“你想怎么样?”陆震坤皱眉问。
燕妮回过头,双水汪汪的眸子清澈见底,仿佛时时刻刻与他脉脉含情。也难怪梁家劲同这位宾士车车主都拜倒在她门下,她拥有一双世间最无辜的眼。
“道歉。”
“开什么玩笑?”
“陆先生,我建议你为你刚才说的话道歉,否则我预计大家都不会开心。”她拉上手刹,慢条斯理地与鲜血直流的陆震坤讲条件。
“痴线,让我道歉,你等下辈子!”说完,撑住上半身就要走。
然而还未拉住车把手忽然感到腰腹一阵剧痛,痛得撕心裂肺、浑身颤抖。
一回头,是燕妮随手拿起车内一只皮革香烟盒,摁在陆震坤伤口上。
她表情和善,甚至嘴角仍带一丝笑,“道歉——”
“叼……啊啊啊啊啊……OK,OK,对不住…………”
“我是谁?请问你对不住的是哪一位?”
燕妮加大力度,施加酷刑,陆震坤痛到浑身无力,忍不住大喊:“对不住,阮小姐!”
“不要紧,谁不会犯错呢?我代替万能的主宽恕你。”她粉白面庞露出和善的笑,顺带还要伸手摸一摸他下颌,称赞道,“GoodBoy。”
陆震坤气到七孔生烟,几乎要当场暴毙。
他死死盯住她那张玫瑰似的脸,发誓一定要让她后悔投胎到人间。
但现在他鲜血直流,被拿住命门,根本没有反击之力,只能暗暗咬牙,“我顶你个肺……”
然而被风纪老师抓个正着,“又不乖,等待再加五分钟。”她索性挂P档驻车。
陆震坤气到血流加速,失血更多,很快身轻如燕,飞入云层,即将面见上帝,他别无选择,只能咬紧牙关把姿态放低,直至低进尘埃里,“对不住,阮小姐,我向你道歉。”
燕妮笑起来,真像一朵玫瑰开花,“这次好真诚,我都要被你感动,愿主保佑你,阿门——”
一起车,油门踩到底,宾士车咆哮着冲出路口,陆震坤再度被惯性甩向椅背,撞到眼冒金星。
在他咽完最后一口气之前,车终于停在春田剧院门前。
顶住最后一段力气,他推开车门,跌跌撞撞往剧院走。
燕妮却也把宾士车敞开门扔在路边,尾随陆震坤走进一片漆黑的春田剧院。
陆震坤显然是老客,一推门,立刻有店长上前接待。
只是当下的“接待”系一把捞住他,大喊,“家珍,家珍!阿坤受伤!快去手术室!”
原来是一间地下诊所。
一位穿真丝睡袍烫大卷发的女人从黑暗的底色里透出来,仿佛一片叶,徐徐飘到陆震坤身边。
“阿坤,你怎么样?”她的红色指甲在黄色灯下格外耀眼,她同店长一左一右,架住陆震坤往所谓的手术室走,口中不停念经,“你现在的身份,为什么还要同他们硬碰硬?字头里后生仔数不完,你不会叫他们去?我的劝你从来不听,现在又满身血到我这里来,真是要被你气死!”
好似老母亲唠叨青春期反叛的宝贝儿子,听得人双耳滴油,满脑袋只剩一个“烦”字。
燕妮跟在后方,都忍不住想建议她闭嘴。
但好在她美艳如红姑,一张明朗似火的脸,令她那老尼念经似的行为,也显得可爱起来。
燕妮闭紧嘴唇,沉默地跟上去。
直到麻药生效,开始缝针,店长才发现她,“你是哪位?”
“我?我是阿坤的……”她瞥一眼手术台上皱眉望天的陆震坤,察觉他正刻意避开她目光,于是微微一笑,转身坐在一张折叠凳上,“我是阿坤的老师。”
“老师?”店长同“红姑”都没一个相信,陆震坤有老师?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阮燕妮拥有特异功能,永远能把假话讲得比真话都真。
她点一点头,露出诚挚眼光,“我教他社交礼仪,不信你问他。”
“红姑”绑纱布的手都停下,盯住陆震坤,“阿坤,个妹妹仔是谁?”
陆震坤捏紧拳头,根本无心解释。
他不想讲,根本一个字都不想提。
车内发生的事情他连回想都怕再度气到爆血管,更何况是告诉第三人?他尖东坤的名号还要不要?讲出来,从此之后个个都要笑他是懦夫,被个妹妹仔逼得低头道歉。
她正盯住他,一双眼水雾朦朦,时时刻刻含情脉脉,仿佛在同他谈恋爱,然而实际他两个互相厌憎,恨不得杀死对方。
经历一段激烈斗争,他几乎咬牙切齿,“她是阿劲女朋友。”
“红姑”松一口气,手上的动作继续。
店长双肩放松,点一根烟,徐徐抽起来,“我已经打过电话,阿劲马上带人来。”
陆震坤不讲话,眼睛却不受控地看向阮燕妮,谁知她站起身,一个动作就将他吓得心跳漏拍——
她在他眼里根本就是精神失常,癫佬来的。
可她不但站起身,还要慢慢向他靠近。
陆震坤的身体不自觉后仰,他都怕她发疯——
然而她只不过走到他身边,伸手沾他腰腹上的血,随手抹到自己的校服裙上。
很快,她变身成遭逢大难模样。
陆震坤皱眉问:“你搞什么?”
阮燕妮答:“化个妆,迎接我男朋友咯——”
她根本不在乎谎言被戳穿,或是心机被揭开,她仿佛日日夜夜都在玩游戏,永远不知道疲惫。
陆震坤在心底为梁家劲默哀,转念又开始想,应当如何报复眼前这位绝世癫佬。
他要令她心甘情愿下跪求饶。
可惜“红姑”出声,打断他脑中翩飞的复仇梦,“是赵五差你去见台湾人?”
陆震坤按住伤口,走下手术台,并不去答“红姑”的话。
“红姑”知他对在场所有人都有所保留,忽而心尖一片涩,对他两个之间自以为的情深义厚倍感失望。
但她很快又被“依恋”同“爱护”两种情绪湮灭,紧紧贴住陆震坤,“你要多休息。”
陆震坤不耐烦,“我要开酒!”
“红姑”于是委屈收声,默默跟随陆震坤走到吧台,为他倒上一杯马提尼,再默不作声地走回手术室。
陆震坤独自饮酒,企图借酒精厘清今晚过程。
二十分钟过去。
“燕妮!”梁家劲匆匆赶来,进门第一时间关心在角落孤芳自赏的阮燕妮。
谁不感叹爱情真伟大?
“红姑”在一旁看到双眼发红,嫉妒满腹。
她痴痴眺望她的浪子陆震坤,日盼夜盼等他回头。
而浪子却在思索,赵五爷为何突然要置他于死地?他明明已经赵五之间达到平衡,相互牵制又相互需要,没必要突然破局。
除非发生新变数。
梁家劲全心全意关注“女朋友”,果然见到她一身狼狈,便只敢关心她身体,“燕妮,你怎么样?”
阮燕妮答:“我没事,一点刮擦。”
梁家劲于是松一口气,抽身关注顶头上司,“阿坤,你没事吧?”
陆震坤望他一眼,仰头将玻璃杯里的马提尼通通倒进胸腔。
清脆的,是杯底砸向吧台的碰撞声。
陆震坤讲:“没死就是没事。”
梁家劲两撇浓黑的眉紧紧纠缠在一起,愁容密布,“台湾人我提早探过,大家都当旅游光观,一团和气,怎么会突然动手?我到现在都没一点头绪。”
陆震坤手心向天,“要杀我的人从屯门排到维多利亚港,我怎么会知道?”
顶灯奢华,水晶吊坠佐以五彩红蓝灯,光线被撕成碎片之后逐一散落在他下颚角上。
梁家劲又问:“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
陆震坤不讲话,反而朝燕妮的方向一抬眉,“先处理你的小女朋友。”
梁家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角落当中浑身染血的阮燕妮,恍若一朵被碾碎的刺玫瑰,一番挣扎过后,花瓣上还遗留着对方掌心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