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风月—— by温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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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她才是做错事的人,而他不过是追寻本能,解放天性罢了。
梁家劲继续劝说,实际是他自己也想下楼透一口气,“现在没胃口,等我拿上来你就知道饿,饮料要什么?冻柠檬可不可以?”
“梁家劲。”她忽然间抬起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直到看得梁家劲都愣了神,不知她忽然间如此郑重是要做什么。
“嗯?”
“你们预备几时收网?”
“什么?”梁家劲还未转过弯,思绪仍然停留在陆震坤的警告语境之下。
“我问你和你背后那位长官,打算几时抓陆震坤?”
话刚出口,她就目睹梁家劲的脸瞬间煞白,眼神也从空洞转成紧张与慌张,他立刻四处查看,甚至拉开入户门确定走廊无人偷听,才走上前,蹲在燕妮身前,抬头冷肃地看着她。
“燕妮,我记得我之前同你讲过,你一不小心一句话就会害死我,害死很多人,你到底明不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陆震坤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样,道上的人谁不怕尖东坤?他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不是靠谈谈情,讲讲话,陆震坤还有另一张脸,燕妮,但愿你永远都见不到他可怕的一面。”他越讲越激动,声带几乎都随之颤动。
他舔一舔嘴唇,接下去说:“这种话,以后都不要再提。你的事情我还没有上报,如果你再这样口无遮拦,那我就只能向上面打报告,申请调离,从今以后梁家劲人间蒸发,再没有人能帮你。”
燕妮本就彷徨无措,当下被他强调事情的严重性,便愈发慌张,哪还有从前的冷静从容?眼看满眼晶莹,颤颤巍巍落下眼泪,类似于电影情节,当下就应当由男主角将她揽入怀中,两人感情迅速升温,干柴烈火,此夜不眠……
然而梁家劲不敢。
他甚至于连她的手都不敢碰,他只能看着她,试图用眼神安慰,“不过你也不要怕,陆震坤对你应该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谁稀罕他的真心?谁想要他的心?”燕妮因这几句话大受刺激,猛地用手背擦去眼泪,吸一吸鼻,仰头看天花板,“他吃错要的,自以为是,自说自话,我根本对他没兴趣,他以为他是谁?又认为我是谁?给钱我就卖?真当我是鸡?我就想杀了他,梁家劲,我当时就是想杀了他…………”她咬住牙,忽然间表情狰狞,形似地狱恶鬼,“我记起来了,子弹打偏,只穿透他肩膀,流点血而已,死不了…………梁家劲我现在真的好后悔,我当时为什么不能稳住枪,一枪打爆他的头?现在想起他的脸我就恶心,恶心到想吐,想再杀他一次,梁家劲你听不听得懂?你明不明白?”
他怎么会明白?
男人自盘古开天地以来都只能与男人共情,在他看来,陆震坤英俊多金,阮燕妮貌美无依,正正好凑成一对,虽然手段略微过火,但目的达到,以陆震坤的为人一定不会亏待她,她则可以拿钱走人,去过她计划中的光明人生。
然而燕妮眼里只有恨,一场强迫的情事,留下的不仅仅是她大腿与手腕上久久不散的淤青,还有她原本灼灼燃烧的希望与自尊,都在他侮辱性的言语和动作里灰飞烟灭。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股恨,这道伤。
“梁家劲,我帮你。”她低头看着梁家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讲。
香江风月35
梁家劲也被抽走魂,中邪一般只剩空落落一双眼,朝着燕妮的方向,看她,又不像在看她。
多半他也无法理解,一场失败的情事,一段不愉快的男追女,怎么会牵扯出如此滔天的恨,深到宁愿将自己卷入无穷无尽的麻烦事。
他认为燕妮被愤怒冲昏头脑,一时冲动才说出口,根本没想过后果,仍然是小孩子脾气,一时一个样。
他于是拍一拍燕妮手背,站起身来说:“我去给你买宵夜,你等一下,吃饱了我们再说。”
“我想喝一杯。”燕妮提出。
梁家劲仍然当做没听见,“好的,一杯冻柠檬。”
说完转身出门去。
燕妮独自留在房间里,混沌灼热的头脑渐渐清醒,也开始认为自己刚才过于冲动,游走黑白两道的卧底哪有那么好当?陆震坤霸王硬上弓,她赠他一颗子弹,也算公平。
当然,如果他要报复,那又得另算一笔账。
她从沙发上起来,默默站到客厅朝南处,唯一一扇小窗面前,也是在一扇狭窄拥挤的窗外,他发现了梁家劲的秘密——他的摩斯密码,她自鸣得意,以为可以以此拿捏一个男人,但显然低估梁家劲的忍耐力。
燕妮靠着窗吹风,眼前浮现起最后一刻陆震坤错愕惊惧的脸,到这一刻她才领会,原来陆震坤也怕死,同凡夫俗子也没区别。
他说他中意她,就当是恩赐,而她应当对此感恩戴德,并且迫不及待献上身与心。
男人的自信从来不必培养,全系性别天赋。
她仍然懊悔,那一枪应当更稳,打碎他内脏,令他卧床三个月才够本。
没有错,她亦拥有性别天赋,那就是睚眦必报,绝不吃亏。
再过十分钟,梁家劲提一只白色塑胶袋再次出现在他十尺见方的小公寓内。
楼下热炒店的咖喱炒乌冬锅气十足,一开盖立刻溢出满屋烟火气,迅速把两个人从生与死的惊心动魄,拉回柴米油盐人世间。
“燕妮,先吃,任何事都等吃饱再谈。”梁家劲递上一双拆开的筷子,仍在试图开解她。
而燕妮的日本料理还未落肚,就被拖走,去同陆震坤缠斗一夜,早已经饿到前胸贴后背,于是用冻柠檬佐炒乌冬,吃到满头热汗才放下碗,心满意足地含住杯底最后一块冰。
吃饱喝足,恨意也随之减半。
然而梁家劲有自己的算盘,他双眉深锁,低头拨动打火机,发出一段清脆声响,一瞬间蓝色火焰跳跃在他双眉之间,似人类贪婪的欲望。
“燕妮,陆震坤不是你想得那样简单,她同你见过的任何一个古惑仔都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我没发现他有三头六臂,或是外星特使。”难得,她竟然有心情开玩笑,可见“吃饱”对人类而言多么重要。
是谁说有情饮水饱?
简直天方夜谭。
梁家劲深吸一口烟,让尼古丁在两片肺叶里为所欲为,这才叹着气说:“你认为的任何一种古惑仔应当做的事,他现在都不做。”
“那他做什么?做善事?做礼拜?唱圣歌?”
“他放贷,利滚利,钱生钱,所有脏事都扔给下一级做,他早就做好随时抽身的准备。”梁家劲用大拇指挠了挠眉心,无不烦恼地说,“他如果贩D、走私、杀人、抢劫反倒好抓,卧底都用不上,早五年法官会就判他九百九十九年监禁。但他亲口同我讲,那些事都太低级,孙达光同雷耀东抢破头去贩D,简直是低B,被警察抓住命都没有,还讲什么未来?他既要钱,又要稳,还要光宗耀祖做人上人。抓他,实在太难。”
燕妮不解,“既然他不犯重罪,那派你来做什么?看电影还是亲自采风?”
梁家劲被问到无奈,深深看她一眼,继续说:“陆震坤所谓的金融生意做得很大,大到你没办法想象,但是你想过没有?几十亿港币从哪里来?陆震坤有能力赚这么多他还会在兴义做事?早就去选港督,进议会,四处演讲拉票做政治明星了。燕妮,你在教堂听过他讲话,陆震坤绝对有做政治家的实力。”
“所以呢?你接近他是为了调查钱从哪里来?”
“我原本在商业罪案调查科做事。”那时多风光,每日西装革履,行走于资本大鳄之间,仿佛真当以为自己成为“人上人”。烟只燃烧过半,就被梁家劲掐灭在垃圾桶里,他低着头,愁容满面地说下去,“陆震坤放贷的钱来的不干净,有兴义各位退休养病的大佬,也有海外不知名人士,钱从地下钱庄绕一圈再到他手上,洗得干干净净再放出去,他有‘尖东坤’的名号,从来不怕收不回利。我的目标也不是他……”
“那是什么?”
“是他手上那本账。”
香江风月37
梁家劲满面愁绪,会议已经将他带回四年间无数艰难困苦,点滴心酸,仿佛清早闷头灌一杯浓缩咖啡,从口腔到胃肠都苦成一片。“好多次我都以为接近目的地,但又无数次落空。陆震坤比我遇到的任何人都谨慎,甚至我们想用其他方式抓他,再逼他交出记录,换自由身都没有机会下手。不过燕妮,我刚才认真想过,如果你肯帮忙,也许会是新希望。”
“叫我去偷账本?”她尚未明白,何时何地,她的身份已经从复仇女神转变为卧底神偷,变化之快,简直让人应接不暇。
“不一定。”梁家劲重新点起一根烟,眉心的皱痕始终未散,迟早要成为永久性竖纹,“只要一点点线索就可以,我们一定会想办法去找,尽量不把你牵扯进来。”
“你在陆震坤身边卧底四年都没发现,凭什么认为我去就一定有希望?”
“人人都有弱点。”梁家劲深吸一口烟,低头望住茶几那片斑驳脱落的角,怔怔说,“也许你会是他的弱点,不过你不答应也没所谓,事情总要有人做,做不完天也不会塌…………”
话到此处,梁家劲疲态尽显,满眼颓丧,似乎已然对“匡扶正义,抓贼立功”毫无期待。
燕妮仔细想一想,右手手指在暗红色茶几面上胡乱地划,慢慢显现出一个“陆”字,她与他结孽缘,似两根无头绳,越缠越紧,越紧越乱。
终于,她长舒一口气,开始询价,“所以……事情做成,对我有什么好处?”
梁家劲说:“抓住陆震坤,替你出一口恶气,从此摆脱骚扰,仍不够好?”
“我需要钱。”燕妮强调,“我需要干干净净的钱,你明白我在讲什么?”
梁家劲当然明白,他立刻保证,“我会向上级申请特殊资金,当然,也有资源为你写推荐信,保证让你成功去英国念书。”
“听起来不错……”她挑眉,嘴角带着并不友好的笑。
梁家劲感受到她的讽刺,选择沉默。
“但是我还需要时间考虑。”她站起来,长长伸一段懒腰,又不自觉打个呵欠,精神状态已恢复正常,“我要去冲凉,今晚只能现在里这里住,阿劲,你仍然可以提反对意见。”
梁家劲说:“我去替你拿毛巾。”
“找一套换洗衣服给我,多谢。”她好心提醒。
梁家劲点点头,两人都当之前的谈话从未发生过,沉默与忙碌中弥散着天然的默契。
差佬同古惑仔,卧底与账册……
燕妮赤裸身体,站在莲蓬头下享受热水的亲吻,脑中不断闪现出今晚谈话的关键词,想得久了,竟然莫名其妙发笑,真当自己在演黑帮电影,还要哀叹一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拜托,现在什么年代?悲情英雄早已经不流行。
等她洗完澡,脑中仍然没答案。
只好躺平,闭眼,去梦中找出口。
而梁家劲就躺在客厅沙发,一根接一根抽着烟,仿佛一根接一根烧着他的愁与恨,彻夜不眠。
第二天,燕妮照旧去上学。
感恩上帝赐她一颗坚硬心脏,狂风海啸都无法阻止她准点走进教室。
只是到现在,下课时间仍然有三五位怀春少女向她打听,陪她领奖的那位英俊男子,是否已有女朋友,如果侥幸没有,那么一定请燕妮帮忙介绍。
燕妮一律答应,收下无数张写满联系方式的纸条,转头塞进书桌,任无数少女春心自生自灭。
到放学时,她才开始茫然,因着实不知该去哪里。
于是在走出校门时决定搭巴士,回梁家劲的小公寓再躲一夜。
但才出校门,就遇到阮益明穿得人模人样,一身社会成功人士打扮,站在一辆白色奥迪车旁,远远朝燕妮招手,“乖女,爸爸接你回家,怎么样?开不开心?”
燕妮仰头看他,冷冷对住他那张过于热情的脸孔,“开心谈不上,意外倒是真的。谁叫你来?陆震坤?”
阮益明谄媚的脸僵在半道,令他整个人看起来越发滑稽可笑,他伸手拉住燕妮,似乎唯恐她当街逃跑,“陆先生讲,你如果不愿意回榕树湾,可以让我送你去宁波大厦,但是梁家劲的家不能再去。”
“我凭什么听他安排?”
“燕妮,算我求你。”阮益明大约已向陆震坤拍胸保证,必定完成任务,当下在人来人往中为了逼燕妮就范,他拥有下流招数三千,任意一招都能让她从此在同学当中抬不起头。
果然,他低声说:“要不要爸爸下跪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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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头痛犯了,整个人处于崩溃状态,好痛苦,感觉脑袋随时要爆炸。
香江风月 38
父女相处十七年,阮益明太清楚燕妮的软肋,根本不必使劲,只轻轻一捏,她便只能低头就范。
大约是陆震坤又许诺他一台新车,或是一张支票,买他如此尽心尽力卖女儿。
燕妮习惯如此,既不愤怒,也不委屈,她只是平静地看着阮益明,问候他,“新车开得怎么样?还顺手吗?”
阮益明故作矜持,“马马虎虎,几十万的车还能怎样顺手?”转过身走在前面,不忘十分绅士地为燕妮打开副驾驶车门,“听说你比赛又拿到奖学金?陆震坤陪你领奖?”
“你都已经知道,又何必来问我?”燕妮坐上车,鼻腔内顿时充斥着浓得发腻的檀香,她偏过头看窗外,并不想与这位久未谋面的亲生父亲产生过多交集。
可惜阮益明不放过她,他满心欢喜无处诉,表演独角戏也甘愿。
“其实我都没想过会有这一天…………”
他由衷地、竟然带着九死一生的庆幸去感慨。
燕妮不应声,他便自说自话,“从前欺负我,给我白眼的人,现在见到我开新车,戴劳力士,个个都叫我大佬,笑嘻嘻问我去哪里发财,哈哈,去哪里发财?不都是靠我两个女?但也有我一份功劳,毕竟没我这份优秀基因,你两个怎么能长成今天这个样?”
“哪个样?”燕妮按捺怒火,忍不住问。
“男人都中意的哪个样咯。”阮益明掌控方向盘,打个弯,奥迪车便驶入他们都熟悉的海味街,街市尽头即是鱼龙混杂的宁波大厦,“你同你阿姊,一个红玫瑰,一个白玫瑰,哪个男人不动心?不过我是没想到,陆震坤要两朵花都采,要我讲,你阿姊比你更懂伺候男人,你还未长大,想法多,又天真,不过一人有一人口味,正巧陆震坤就中意你这一杯茶,燕妮,爸爸劝你抓住机会,为自己多打算,趁年轻,能捞一笔是一笔,这世界样样都假,只有Money的真心永不变。”
他讲起大道理来一段接一段,仿佛已是后现代哲学家,正握住方向盘做车内演讲。
燕妮却问她,“这世界样样都假,那父女情有没有一分真?”
话问出口才后悔,这一句话里话外都显露出她对自己与阮益明之间单薄亲情的卑微仰望,她想起阮益明从前教诲,两人之间的,谁抱希望谁先输。
那么她与阮益明之间,一定是她先落败。
好在阮益明当下脑中全是吃喝玩乐,根本没时间细想回味,他随口反击,“当然有一分真,否则我不会花时间劝你见好就收,见钱就捞,十八岁就为自己三十八岁做好准备。燕妮,女人青春才几年?读书可以等到二十五岁三十五岁再读,但是等你到三十五,人老珠黄,你同陆震坤面对面相遇他都不会看你一眼。再退一步讲,凭陆震坤那副好皮囊,燕妮,你睁大眼,多少女人主动献身?你同他在一起,还有钱拿,你也不亏。”
“抱住怎么办?他是我姐夫。”
“哇,宝珠不知比你清醒多少,出门前还叫我问候你,劝你不要耍小孩子脾气,要早点想通,早点回家。”阮益明越讲越是得意,更忍不住夸赞宝珠,“这才是大婆气度嘛,你今后结婚,也要同你阿姊学,女人够大度,男人才够大方。”
燕妮望着窗外倒退的风景,冷笑,“听你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
阮益明笑,“爸爸同你讲的,句句都是真心话,你去剑桥都学不到的真经。”
车停在宁波大厦楼下,来来往往人群中,夹杂着几句印度口音,称赞“靓车”,令阮益明虚荣心膨胀,似饮酒过量,快乐似神仙。
“我就不上去了,钥匙你还有吧?”
“就这样走了,不怕我下车再逃?”
阮益明笑一笑,对燕妮偶然间的天真表示宽容与欣赏,“不要紧,陆震坤搞得定。”
燕妮疑惑,“为什么你们个个都对陆震坤那么有信心?”
阮益明说:“因为我是过来人,而你还年轻。”
“你还幼稚”四个字未能讲出口,是怕任务完成时节外生枝。
燕妮转过背,提上弋书包,带着满腹郁气下车。
回到1703房,屋内仍是老样子,旧电视与旧冰箱,还有破破烂烂旧沙发,每一处细节都在讲述他们的贫穷与脆弱。
只有燕妮觉得安心,终于回到熟悉的空间。
她呆坐在沙发上,头脑放空,仿佛一只人形木偶。
不知过去多久,她才恍如梦醒一般在茶几上发现一只文件袋,好奇心驱使下拆开,内有一片黑色录像带,两面翻开都未发现任何记号。
她内心打鼓,焦虑不安,在屋内来回绕了两圈之后,终于咬住牙,打开电视与影像机,放入录像带——
果然,厚重的玻璃屏幕上闪现出她惊惶的脸,她举着枪的手颤抖,人也颤抖,透过屏幕向站在屋中央的她传递着那一刻的绝望与痛苦。
到后来,枪响,陆震坤捂住肩膀倒地,她仓皇逃跑,只留下半片染血背影。
录像很短,只有她举枪到逃跑的片段,就连她从陆震坤腰间抢枪的段落都省略,根本就是要叫她去背一级谋杀,从此在监狱里过下半生。
她恨,恨得牙关打颤,恨到发誓一定要杀了陆震坤报仇。
但当下,她除了恨,竟无能为力。
一段三分钟录像播到头,电视机屏幕上就只剩下闪烁不停的雪花。
燕妮意识不清,不知道自己在屋中央站立多长时间。
直到她双腿发麻,脚底疼痛,才因身体的警报声被拉回现实。
她抬头,墙壁挂钟正指向夜晚十一点。
她许愿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噩梦,但现实兵不允许她逃避。
咚咚咚——
背后传来急促敲门声。
她拉开门,隔一层铁门,望见一位着黑色上衣,带鸭舌帽的中年男子,正等不及地原地踏步,“喂,小姐,你的外卖到了。”
“我的外卖?”
“是哦,你不开门我就放门口咯,等我走你自己拿,我还赶时间送下一家。”话还在嘴里,打包带已经扔到地上。果然,马不停蹄,转身就走。
燕妮满头雾水,等走廊空寂,才拉开门,将白色塑胶袋提进房间。
拆开之后真是外卖。
是叉烧包、虾饺、三明治配冰咖啡。
知道她今晚在宁波大厦的人只有陆震坤同阮益明,阮益明她太了解,将三岁的她仍在家中饿得去喝自来水也没所谓,哪里会管她今晚吃不吃饭?
因此答案只剩陆震坤。
她抿一口冰咖啡,零度冻饮冰透骨节。眼中再度浮现前一刻钟陆震坤赠与她的大礼,恐惧与后怕顷刻间爬上心头,从前对未来的憧憬都变成茫然,她想起梁家劲的话,陆震坤远比她想象中可怕。
到如今她才上第一课。
当下吃也吃不下,只好反锁房门,回到她熟悉又简陋的单人床上,盯着天花板上车灯折射的影,不敢睡——
怕噩梦缠身,纠缠不醒。
她睁眼到天亮,不出意外获得两只乌青色熊猫眼圈,多半让人以为是临近期末,好学生在家头悬梁锥刺股,熬夜读书做最后冲刺。
就连孙家栋见到她都忍不住建议,“燕妮,是不是可以适当为自己减压?你明明已经很优秀,可以稍微松一口气。”
松一口气?
生活与她而言从来没有“松一口气”这类选项,她只有不断向前冲,不断努力跑,比所有人都坚韧,才能以常人速度爬向目的地。
因此即便昨夜翻江倒海、心乱如麻,今早她照旧准时到校,决不允许自己迟到一分钟。
她于是低头整理课本,避开孙家栋真诚的眼,“人最擅长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有一就有二,懒惰无止境。”
孙家栋愣了愣,回答:“有时候做人也没必要太认真…………”
你当然有资本“不认真”——
燕妮的思想越发偏激,简直要成为愤世嫉俗的失败中年人,好在她及时打住,再抬头时已经藏起不耐烦,以平常心问孙家栋:“找我有事?”
孙家栋如梦初醒,一面解释,一面去掏背包,“哦……就是……就是上次演讲比赛拍的照片,你同你大哥的合影…………我都已经洗出来,我见你大哥好像很在意,就……就加急做出来…………技术有限,拍得不好,请你多见谅…………”
一只黄色信封放在燕妮书桌上。
孙家栋紧张却又期待,仿佛劳动课上刚刚上交收工作业的小学生,一双细长的眼里亮晶晶,充满期待。
可惜燕妮只是瞥一眼信封,淡淡说一句,“多谢。”礼貌地击碎他的少男春梦。
“底……底片我也放在里面,有需要可以再洗。”
“好的。”
“那……那我先走…………”
燕妮坐在原位,透过走廊窗户望住孙家栋单薄瘦削的侧影,感慨小白兔一样的孙家栋要如何去同陆震坤斗?
毕竟那才是真正的野兽。
连她也是他的盘中餐,根本无处逃。
她收起信封,叹一口气,仍然不知未来几何,脑海当中只剩下茫然情绪,如同大海逃生,一日比一日多一重绝望。
熬到放学,燕妮习惯独来独往,照旧孤身走到校门口。
不出所料,熟悉的宾士车在老位置等。
阿忠穿一身整齐标志的西装衬衫,体体面面站在车旁,如平常一样和她打招呼,“二小姐,学校偏远,陆先生差我来接你。”
“他还说什么?”
“陆先生说,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那我要回宁波大厦。”燕妮想也不想就答。
阿忠亦半点不介意,应一声好,便礼貌地为燕妮拉开车门。
宾士车缓缓启动,阿忠专心开车,燕妮坐在后排,心思全乱。
她只感觉身边似天罗地网,无论她往哪个方向尝试,到最后都要绕回原地。
而陆震坤似乎也十分享受这类猫捉老鼠的游戏,他如今宣告退休,正无所事事,有十二万分耐心陪她玩下去。
于是她长舒一口气,下决心一般,同阿忠说:“算了,回榕树湾。”
阿忠偷偷从后视镜里瞄她一眼,除却一个好字,其余的仿佛什么也不会说。
漫长的四十分钟过后,车终于停在榕树湾别墅内。
燕妮下车,鼓足勇气,再做第一百零一次心理建设,告诫自己四处乱套不如勇敢面对,这才满心焦灼地走进大门。
不料迎上来的只有阮宝珠。
她肚子里的孩子眼下已有五个月,已经开始显怀,为她营造出十足母性,而她亦是有子万事足模样,见谁都笑盈盈,好相处。
当下她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未察觉,平平常常同燕妮打招呼,“这几天出去露营好不好玩?今晚只有我们两个吃饭,稍微冷清点,你想吃什么?我叫厨房单独做。”
燕妮藏着惊讶,不自觉抬头望二楼看,最终只看到空荡荡走廊,一切都如宝珠所说,出了她们两姊妹,谁都不在家。
她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一口气,整个人瞬时间松懈下来,只剩疲乏,就连吃饭都睁不开眼,恨不能睡死在餐桌上。
吃完饭回到房间,燕妮沾床就睡,神志都陷入混沌,同昏迷也没区别。
只是睡到午夜口渴,生理反应吵醒她,催她爬起来找水喝。
一开床头灯,却被床尾单人沙发上一道沉默身影吓得魂飞魄散。
他穿一件深灰色针织衫,一条暗蓝的休闲裤,头发似乎刚刚洗过,正软踏踏贴在额前,整个人脱去往日戾气,仿佛一只人畜无害的小宠物,让人心软。
陆震坤望着燕妮的惊恐表情,无不讥讽地说:“你放心,我现在身上带伤,有心无力,你大可以放心大胆继续睡。”
他建议她放胆去睡,她建议他立刻走人。
燕妮松一口气,就当他不存在,照原计划下床,绕过他,去书桌旁倒水,再端住水杯走回床头。
她木着一张脸,行尸走肉一般,从头至尾不讲话,如此表现,让特地深夜潜行,想来观赏她瑟瑟发抖,嘤嘤哭泣的陆震坤极其不满。
戏不开场,他等不及自己喊开幕,“怎么?不想见到我?”
“你说呢?”燕妮反问。
陆震坤抬一抬眉,冷笑,“看见我没死,是不是好不开心啊?阮小姐。”
她照样没表情,眼皮都不肯动一下,用全身心表达对他的不屑,“你说怎样就怎样,你的地方当然你话事。”
“嘴硬。”他设想她一定已在背后偷偷流干眼泪,吃遍绝望与挣扎,才在人前强装倔强,“送你的影片你看过了?没看够我这里还有很多部,可以供你去全校分发。”
他不再拐弯抹角,眼下话语里全是赤裸裸的威胁,就连天父原谅都不肯说,仁慈的誓言早就被抛到脑后。
燕妮握住水杯的手僵在半空,她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陆震坤那张恶魔一般的脸上挪开,以免控制不住怒火,抬手就把玻璃杯往他头顶上砸。
“你想怎么样?”她等他开价。
而陆震坤终于从燕妮脸上捕捉到一丝变化,无论是喜还是怒,起起伏伏总好过一张死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