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敌她,晚来风急—— by起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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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罚去庄子上的不止温殊色,还有他周邝。
周夫人知道后,觉得周家的脸都被他丢光了,不顾他屁股还烂着,当日让人抬走,也送去了城外。
温家二娘子,他听过,也见过。
确实美貌天仙。
但也不能因她长得好看,就能将屁股墩上掉的那块肉给补回来,更不能磨灭他受得这场活罪。
尤其是那日他挂在屋檐上,听到的那几声如同银铃般的“咯咯”笑声,怎么也挥之不去。
“我一个大男人去报复小娘子,显得心胸狭隘,失了风度,这笔账先且算在她头上,等她将来出嫁,我找她夫婿去,非得撕下他一层皮不可。”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来明儿的亲事,及时住嘴,往后两家成了亲戚,这事儿还真不好办,但让他一笑泯恩仇又不甘心,扭捏半天,才勉强道,“要不是看你面子上,我非得……”
受伤那日周邝穿的是浅色衫袍,屁股墩挂了彩后,如泼了朱砂染料,极为醒目。
想来都疼。
谢劭并非没有同情心,“不用给面子,我谢家娶的是温大娘子。”
言下之意,他尽管放心找温二娘子讨债。
周邝迟疑地看了他一眼,回想起当时吃亏的不只是自己,倒明白了,凑过去问了一句,“谢兄,你也怕狗?”
见谢劭落在他脸上目光突然盯住不动,逐渐疏淡,预感不会讨到好。
果然,“原本念你素了一月,连口酒都没喝上,特意在醉香楼订了个雅间,如今看来,你是不稀罕了……”
醉香楼的雅间,一套吹拉弹唱,陈酿佳肴下来,少说也得百两银子。
但跟前这位谢三公子财大气粗,不仅养了整个谢家,还是中州各商家公认的肥羊。
前仆射辞官之时,皇帝为犒劳他为朝廷做出的贡献,赏黄金五万两,其母族阮家又乃扬州第一香料大户。雄厚的家产,比他靖王府还富有。
有钱可使鬼,而况人乎。
“掌嘴。”周邝装模作样地拍了一下自己脸颊,及时赔罪,“明日贵府喜事,我保准热闹……”
外面突然一声“三公子”传了进来。
谢劭转过头,推开手边的直棂窗,头上的玉冠微偏,谢家老夫人跟前的家仆就差把脑袋挤了进来,一脸慌张,“老夫人病了……”
换做平常新娘子出嫁,单是沐浴换衣,梳妆打扮,便要花去大半日,如今紧迫起来,一个时辰也能搞定。
新娘子换了,嫁妆得移交。
听说大夫人身边的婢女过来送清单,祥云赶紧出去接,人刚到跟前,对方将那单子往她怀里一塞,眼尾挑起下巴高扬,“礼单上列的是一百二十八抬,可二娘子也清楚,老夫人只许了六十四抬,委屈二娘子自个儿重新列一张吧,东西大夫人已派人抬至前院,再劳烦二娘子差个人去清点,免得事后生出什么误会,罪过又落在咱们大房身上。”
要不是自家娘子得了便宜,祥云真想将单子招呼到她脸上。
大娘子为了六十四抬嫁妆,平白丢了婚事,怪谁?
年后二爷捎回来的一批箱匣,谁不知道是给大娘子准备的嫁妆,可个个都把娘子当成了取不尽的金山。
老夫人寿辰,大夫人为表自己的孝心,当着中州一众内宅贵妇的面,自个儿揽了孝名,说要给老夫人腾个院子避暑,转头就找上娘子,张口倒容易,“大夫人已差人把屋子打扫干净,二娘子添些陈设摆件儿就成。”
腾出来的院子是给老夫人用,添也应该,娘子愿意。
大夫人的人前脚刚走,大少奶奶跟前的婢女又到了。
进屋端了一盘干瘪瘪的糕点,说是大少奶奶亲手做的,“奶奶明儿打算回一趟娘家。”
因二爷和三公子常年不在家,钱财自然都落到了娘子手上,这样的情况她见多了,一听便知是何意,“大嫂缺什么?”
丫鬟朝她蹲了个礼,神色委屈又可怜,“大公子随大爷去东都已有半年,大奶奶默默忍着孤寂,信件里也只报喜不报忧,从未同他开过口,今儿奶奶说想回娘家瞧瞧,奴婢一收拾才察觉,大奶奶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未置办。”
不过几样首饰,温殊色并非吝啬之人,让她随便挑几样。
她倒不客气,一口气挑了三匣子。
东西刚搬回去,二嫂嫂的人也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温殊色坐在罗汉榻上,拿着二爷捎回来的单子,正打算把挑走的东西补上,闻言将单子往榻上一拍,来了火气,“统共就这么些东西,个个都来要,我给谁?他们那眼睛还挺会长,只看得到金银,瞧不见旁的了,上回父亲回来,脸上正脱着皮呢,他们是一点都不心疼,还有我哥,再这么黑下去,将来怎么找媳妇儿。”
“既然都想要,也省得他们再跑一趟,祥云,你把嫁妆都分了,每个屋里送三箱,余下的换成现银,咱自己拿来花。”
逼急了,娘子能是个好惹的主?
老夫人屋里的吃穿用度,都是温殊色亲自过眼,没有一样马虎。
二爷捎回来的金丝楠木正合适。
娘子当日便让人将东西搬了过去,事后也同大夫人禀报过,都收拾妥当了,大夫人要是有心去看上一回,能察觉不出端倪?
还有大奶奶、二奶奶拿去的那些首饰,心头就没有过怀疑?
不过是都觉得娘子有的是钱,能榨多少是多少。
大喜日子,还是娘子的大喜之日,闹出生分不好,祥云忍住气,一把夺住单子,回头点了几个人一块儿去前院清点。
大娘子嫌六十四抬少,娘子不嫌。嫁过去后,凭二爷在中州的产业,娘子自个儿就是个活嫁妆。
祥云刚走,曹姑姑进了屋,身后带着一位仆妇。
两人进去,温殊色已坐在了喜床上,听嬷嬷临时为她补课。
“温婉柔顺,孝敬长辈,相夫教子……”云云之类,温殊色一句都没听进去,见曹姑姑来了,似是见到了老夫人本人,一双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她。
当年二夫人的模样,曹姑姑还记得,二娘子倒是像二爷更多一些。
瓜子脸樱桃嘴,眉心间的花钿勾出底下一双黑眸,这世间的灵动仿佛都装在了里头,靡丽的嫁衣如在美玉上镶嵌了一道华光。
刻在她身上的明艳,看得见的在流动。
本就是个美人坯子,被老夫人娇养多年,满身福气浸透了骨子里,举手投足都带着娇贵。
这番望过来,饶是曹姑姑看了,也觉得自己仿佛造了天大的孽,忙上前柔声安抚,“老夫人看人一向很准,今儿宁愿背负骂名,也要将这门亲事给二娘子争取来,娘子就安心待嫁,可别辜负了老夫人的一片苦心,旁的东西,老夫人也拿不出来。”回头将身后仆妇叫上前,“往后晴姑姑就跟着二娘子了。”
晴姑姑也是老夫人身边的老人,看着温殊色长大,有她跟着,老夫人才放心。
先前大公子和大娘子已经见过面,温家突然换人,还是有几分风险,但只要拜了堂,生米煮成熟饭,谢家的人只能接受。
就怕中途出了岔子,不好收场。
知道指望祖母改主意,是不可能了,温殊色认命,开始交代,“我屋里那梨木柜里还有几盒龙涎和浓梅香丸,你拿给祖母,她喜欢自个儿制香,我全都留给了她。”
其他的……
上回不该卖的都卖了,平时也没个存货,还真没啥了。
搜肠刮肚一阵,想了起来,“车上有我在庄子里摘的几框新鲜樱桃,还没来得及给她呢,嬷嬷记着,别坏了。”
曹姑姑心口有些发酸,“娘子放心。”
温殊色不再说话。
先前没有任何预兆,亲事突然降临在自己头上,说嫁就嫁,只剩下了茫然和恐慌。
渐渐冷静下来,意识到自个儿当真要嫁人了,似乎才回过神,开始有了新娘子出嫁前该有的忐忑和恋恋不舍。
母亲在她最需要依赖的年岁撒手人寰,祖母见她哭着要娘,夜里便一直搂着她,给她讲故事。
人前祖母一脸肃然,府邸上下无人不怵她,只有对着她时,才会笑容满面。
儿时,大伯母和几个堂哥有事不敢对祖母开口,常借她来用,祖母心里虽知道,但没有一回不给她涨面儿。
事后祖母同曹姑姑说,“她能把我当成了炫耀的资本,是我该高兴。”
她便是在这样的纵容之下长大,意外地没长成祖母希望的模样,反倒养出了一身谁也不服的倔劲儿。
每回见到祖母被气得不能言语时,她都暗自发誓,一定要把身上的毛病都改了。
可做起来……实属太难。
祖母向来疼她如命,她怎会不知道祖母的苦心,宁愿坏了自己几十年堆砌起来的慈母名声,也要让她嫁个好郎君。
这回,她断不能再让她生气。
缕缕酸楚如同一道弦扯住她心口,越理越乱,不知道自己该去想哪样,又该做哪儿,呆呆地看着不断流走的时光,终于没有坐住,忽然起身,提起裙摆便朝着老夫人院子里冲去。
身后曹姑姑和众人齐齐反应过来,忙追上,“娘子……”
温殊色充耳不闻,凤冠上细碎的流苏珠子晃荡在她眼前,碰出“叮铃铃”的响声,她双手提着裙摆,脚步如风。
身后一串人跟着。
正院外寂静的长廊,再次传来动静声,先前敞开的直棂门扇已紧紧闭上,屋子里没有半点灯火,唯有渐渐亮开的青色天光。
温殊色的脚步停在了门前。
曹姑姑追上,轻声劝道,“时辰紧迫,娘子还是回吧,老夫人歇下前,特意交代过娘子不必过来……”
话音刚落,温殊色往后退了两步,膝盖笔直地跪在门槛外,提起声音道,“祖母,孙女儿来给你跪拜了。”
老夫人正坐在圈椅内出神,闻见声儿,立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孙女不听话,常常惹祖母不高兴,今日我同祖母磕头赔礼,是孙女不孝。”温殊色弯身磕头,头上的凤冠碰在青石板上,“噼里啪啦”脆响。
老夫人嘴角动了动,颤颤巍巍地抬步,走向门口。
身旁丫鬟搀住她,“老夫人,慢些。”
“孙女儿马上就要嫁人了,心头舍不得祖母,想过来看一眼。”声音顿了顿,“我走了后,祖母要好生照顾身子,我已经在菩萨面前许过愿,愿祖母身体安康,长命百岁,佛祖定不会欺我。”
半夜的时光眨眼就过,日出卯时,旭日东升,一道天光猝不及防地当头落下,长长地铺在门口的踏道上。
光线穿过直棂门扇,白蒙蒙的光束映入屋内,老夫人的视线被那片光刺得模糊,脚步急忙往前,“缟仙啊……”
前院突然响起了连片的炮竹声,声如雷鸣,震在人心尖上。
“姑爷来了。”
都知道那炮竹声是何意,个个手忙脚乱,曹姑姑一把扶起她,“娘子,耽搁不得了。”
温殊色被活活地拽了起来,身后的仆妇替她整理起嫁衣。
曹姑姑一面将遮面的团扇递到她手里,一面嘱咐道,“娘子记得,千万别乱瞧,团扇拿稳好生挡住面容,头尽量低着,莫让人认出来。”
一行人拉着她往门口而去,上了穿堂对面的长廊,温殊色再度扭过头。
身后的门扇不知何时被打开,金灿灿的晨光正照射在门扇内老夫人的脸上。
温殊色鼻尖蓦然一酸,唤了一声,“祖母……”
曹姑姑也瞧见了,怕老夫人受不住,赶紧将她拉走,“娘子走吧。”
前院的爆竹声,延绵进来,半天不见歇停,众人吊起来的心一直悬着,落不下来。
温殊色浑浑噩噩地被带着往前,抬脚跨出正屋门槛时,轻声问曹姑姑,“以后我还能回来吗。”
丝丝柔柔的声线儿,简直要人命。
曹姑姑终于理解老夫人为何不要她跪拜,费力挤出了一道笑容,“二娘子是嫁人,又不是上刀山,两日后便能回门。”
温殊色似乎安下了心,转过头,手持团扇遮面,低头不再乱瞧。
以防万一,老夫人特意从大姑娘身边调来了一个贴身婢女跟着,和晴姑姑一左一右,替她挡了两旁的视线。
温殊色的婢女祥云,则被安排在了后面输送嫁妆的队伍里。
温殊色同大娘子两人本就同岁,身形相差又无几,再加上凤冠上的珠串流苏和手中团扇,外人看来,形同雾里看花,不故意凑近瞧,根本瞧不出来。
院子里的装扮,昨儿都准备好了,温殊色出了院子后,不绕长廊,走的是穿堂,红绸从内院一路铺到了门口。
看热闹的宾客一堆挤在前院,曹姑姑在前引路,晴姑姑和婢女紧紧地护着温殊色,不给人靠近的机会。
谢家接亲的队伍已经到了一阵,安静地候在门外,贴着吉祥符的两扇府门此时大大地敞开,炮竹声一过,外面并没有想象中的哄闹。
曹姑姑本想瞧瞧姑爷今儿的英姿,抬眼望去,却看到了张陌生的面孔。
那张脸过分的英俊,金冠绯衣,高高的个头脊梁挺直,骑在马背上,不言也不语,神色露出了几分懒散的倦怠,甚至称得上张扬。
不是谢家大公子?
谢大公子曹姑姑见过,哪里有这番扎眼,不由怔了怔,回头与身后同样呆住的晴姑姑面面相觑,一时弄不清楚状况。
这时立在那位公子马匹前的小厮走上前来,正巧这当口几道唢呐声,盖住了众人耳朵。
只有离得最近的曹姑姑,听清了那小厮的解释,“大公子今儿临时接了一桩急差,怕误了吉时,让三公子先且过来代接娘子回府。”
原来是那位三公子。
倒是名不虚传,清隽是清隽,性格也不是个平易近人的主。
人都有个着急忙不过来的时候,尤其是在衙门里当差的,有个紧急事,实属情有可原。
兄弟代劳接亲的事例也不是没有。
自己这头做贼心虚,哪有心思去怀疑人家,曹姑姑反倒松了一口气,来的不是大公子,认出来的几率更小。
“有劳三公子了。”曹姑姑客气地回了礼,同身后晴姑姑使了个眼色。
晴姑姑见她如此,多半也猜出来了是谢家哪位公子过来代接,身子微微往前一挡,同旁边的婢女搀着温殊色,上了门外的花轿。
马背上的谢劭,压根儿没望这边瞧。
等人一上轿子,马头一调立即走人。
轿子都快走出巷子了,温家大爷才慌慌张张地追了出来,一面还在整着自己的衣帽,知道自己来迟了,忙将手里的一卷画册交给了正要上马车的祥云,“这是东都闹市的挂画,你拿给殊色,大伯没能相送,对不住她。”
接亲队伍离开温家,走上大路,铜锣唢呐声跟在马匹之后,越吹越响。
从谢家出来,谢劭的脸上便无半分高涨之色,此时一双耳朵快被吵聋了,人既已接到,打算抄近道回府。
勒缰掉头,马蹄刚踏出半步,及时被一旁的安叔堵了去路,“三公子……”
谢劭眉头微拧,头上的金冠被明艳的光线闪出了一道耀眼的金光,神色却灿烂不起来,相反露出一丝不耐,“还要怎样?”
安叔没去看他,虾腰垂目,“依规矩,三公子得带着新娘子绕城……”
也不知道是哪个祖宗兴出来的规矩,谢劭不买账,“今日外面风大,别把新娘子冻着了,先回去吧。”
晴空万里,哪里来的风。
安叔挡住他去路,纹丝不动,“三公子,老夫人气儿还没喘过来呢。”
似乎知道这招能治住他,见他半天没再出声,安叔才抬起头,嘴角扯开冲他一笑,“新人受到祝福,才会美满幸福。”
硬抢来的亲事,配有哪门子的美满。
谢劭偏头咬牙,权衡一番到底没让脚下的马蹄子从安叔身上踩过,转过身,拉着一张脸上了长街。
大酆百年间数次动荡,头顶上的主子换来换去,遇上贤主还能过几日安心日子,要是个镇压不住的,时常被叛军逼宫,百姓也得跟着颠簸流离,家破人亡。
当今圣上的皇位,虽说也是从自己侄子手上夺来,但在位已有二十余载,天下太平。江山稳固,朝廷安稳了,地方百姓也过上了优渥日子。中州凤城靠近西夏,商贸发达,城中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分别从护城河内引入了五六条水域,贯通全城,人口由建成最初的两万余人,到如今的十倍增长。
人一多,便喜欢凑热闹。
城中但凡有点名望的人户家逢上喜事,必然会引起一番议论热潮,谢温两家,在中州凤城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两家成亲,前来观望的人群自然不少。
从东角城门进来,有一条牛街,名为乐市,商贩来往不断,随地可见贩卖着各种丝绸、新奇玩意的摊贩,时常从早闹到深夜,灯火不灭。与之并行的另一条街,之间相隔半里,被称为桥市,靠近靖王府,酒馆与茶楼居多,光顾者多乃本地显贵,也是凤城大户人家红白事的必经之路。
接亲的队伍一到,街头两边不断涌入人头。
桥市的地段珍贵,阁楼瓦市之间没有半点浪费,紧挨在一起,阁楼挂了一片彩旗,标识着自个儿的铺子名号。
温家二爷主业虽在福州,这些年在凤城置办了不少产业,除了主打的海产,便是茶楼。
今儿东家的大娘子成亲,茶楼的伙计早便盼着了,成堆立在茶楼门口,打算等姑爷一到,起起哄,热闹热闹。
远远见一身绯色的新郎骑马而来,个个扭着脖子,盼星星盼月亮将人盼到了跟前,还没来得及闹,又齐齐愣了神。
马背上的那人,再熟悉不过,只要这条街上的人,谁不认识他谢三公子。
一伙计先回头疑惑问同伴,“我记得大娘子许的是谢大公子,没错吧?”
“我也记得是。”
“我也是。”
“怎么是谢家三公子?”
人都从跟前走过了,众人也没能得到答复,见后头新娘子的轿子来了,都是本家人,没那么多顾忌,一人上前拽了大娘子的丫鬟秋莺,将她拉过来,匆匆问,“大娘子许的是三公子?”
秋莺袖口被拽住,脚步一顿,突然听到大娘子的名字,心头直发慌,“说什么糊涂话呢,大娘子许的自是谢大公子。”生怕被瞧出来,转头跟上晴姑姑,实在没忍住,轻轻地碰了她一下,悄声问,“姑姑,轿子怎么还走到市上了?”
晴姑姑也有些闹不懂,按理说,谢三公子只是接人,没必要走这一遭。
转念又一想,“必定是姑爷今儿有事,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总不能让新娘子立在门槛外等着。”
秋莺赞同地点头。
晴姑姑看了她一眼,提起了醒,“别打马虎眼,盯仔细了,万不能让人看出端倪。”
再回头瞧向身旁的花轿,直棂窗内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甭管外面有多热闹,连个角儿都没掀开。
温二娘子的性格,众所周知,只要她不乐意的事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回倒听话。
晴姑姑丝毫不敢松懈,绷紧了精神跟着队伍。
队伍走完桥市后,拐过一条长巷,逐渐慢下,不久后,花轿停在了一扇气派的“将军门”前。
当年谢仆射辞官回到中州凤城的老家,除了五万两黄金,皇帝还赏赐了这座府邸。
踏道乃垂带踏道,有七阶,比温家的高了四阶,踏道之上,两侧矗着两根朱漆圆柱,圆柱后才是大门。
大门有三道门扇,中间的两扇门装在正间脊桁之下,再往上便是门匾,匾上写着“谢府”二字。正门两旁还各有两扇带束腰的门板,门档则有半个孩童一般高。
晴姑姑头一回到谢家,一眼瞧去,心头无不震撼。怪不得老夫人不要名声,也要把二娘子推进来。
这才是货真价实的高门。
府门上挂着的两串炮竹一点,“噼里啪啦”炸上了天。
对方的嬷嬷早已候在了门前,轿子停稳,上前来接人,晴姑姑顾不得规矩,等那仆妇扶起帘子的功夫,先一步走到了桥门口,朝温殊色递出了胳膊。
温殊色自来坐不了马车,顶多半个时辰脑袋便会犯晕,谁知坐上轿子更厉害。
一路抖过来,抖得精神气儿都没了,脚跟落地如同踩在云朵上,天晕地旋。
脚下没稳住,身子往一边倒,手中的团扇也偏了偏,晴姑姑吓出一身冷汗,及时一把扶稳,“娘子,再撑会儿。”
秋莺的心也提到了嗓门眼上,忙背身挡住对面的嬷嬷。
曹姑姑昨儿夜里将她从大娘子身边要过来时,便同她打了招呼,说这回的事情要搞砸了,就把她卖了。
她哪敢马虎。
两人的心都系在温殊色身上,完全没注意到谢劭已先进了府门,走的是正门内那条只有新郎官儿和新娘子才能踩踏的红绸。
抬脚跨过门档,新娘子进了门,断没有娘家仆人再送的道理,怎么着都得交人了。
晴姑姑松手前向温殊色确认,“娘子可站得稳了。”见她点了下头,长松一口气,又嘱咐道,“娘子团扇千万要挡好。”
对方的嬷嬷再次上来接人,晴姑姑只能退到一边。
跨火盆,再跨马鞍……
晴姑姑和秋莺悬着心,跟着温殊色一路紧随,快到前院大堂了,终于见到了新郎官儿,一身绯色婚服,手里拿着一段红绸,背对门口而立。
大公子总算赶上了。
晴姑姑心下一喜,随即眉头突然又锁住,总觉得那身影有些熟悉。
正欲再往前看个明白,身旁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几个仆妇,左右架住她的一双胳膊,热络地道,“是温家姑姑吧?路上辛苦了,咱先去后院歇息,喝口茶水……”
晴姑姑没反应过来,客气地道,“多谢了,不过是几步路,今日是大喜之日,哪会辛苦。”
对方却不容她拒绝,拉着她硬往外拽,“新娘子都送到府上了,姑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今儿夜里还有得姑姑忙呢,先歇歇脚,喘口气,轻松片刻。”
晴姑姑被强硬拽出来,神色愣住,再瞧旁边的秋莺,和自己一样,也被人拽住拉了出来。
晴姑姑这才感觉到了不妙,心头最先想的是二娘子莫非暴露了,慌张地回过头,这时立在前头的新郎官儿正好转过身。
谢三公子?!
他不是代接亲的吗?
怎么回事……
晴姑姑瞪眼张大嘴巴,脑子一片空白,惊愕地看着谢三公子从嬷嬷手中接过红绸,另一端塞到了她家二娘子手里。
一道晴天霹雳,劈得人魂儿都没了。
晴姑姑脱口而出,“二……”嘴才张开,身旁一丫鬟立马往她嘴里塞了一块糕点,“姑姑饿了吧,先吃块糕点,垫垫肚子。”
“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傧相那响亮的声音钻进耳朵,晴姑姑腿脚一软,被糕点噎得双眼发白。
到了这时,大抵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心中暗呼苍天大地,观世音菩萨啊……
当真是人心难测,心眼子一个赛一个,这不是流沙地下挖坑,自个儿把自个儿埋了吗。
温殊色脑子里的晕厥还没完全平息,但内心敞亮,明白开了弓的箭没有回头之路,万不能白费了功夫,强打起精神,照着姑姑嘱咐,手中团扇紧紧贴着面儿,丝毫不知自己的姑姑和丫鬟已被堵了嘴,对面的新郎也同自己一样,换了个人。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三拜结束,温殊色没有新娘子的紧张,只有完事后的解脱,已拜过堂,大公子即便想反悔也无用。
身上的担子瞬间松了八成,先前听祥云说大公子好看,但每个人对美的审视不一样,万一正好是自己欣赏不来的……
心念一动,手上的团扇下意识地移开。
还没来得及看清呢,旁边几名仆妇忽然涌上,扶住她胳膊,仿佛也在害怕她被瞧出来一般,带着她转了个身,匆匆往后院走去。
谢府的前堂和后院,以一道垂花门隔开,同样的朱漆门板,与大门的将军门样式不同,有垂柱装饰,门前檐柱悬在门檐下两侧,柱头部位雕刻出了彩绘花瓣,五彩绚丽,巧工精美。新妇入门走的也是铺成红绸的穿堂,两边的环廊上,则倚着众多看热闹的女眷。
吵吵闹闹的说话声入耳,温殊色不敢再乱瞧,低头盯着脚下方寸之地,曾几何时,她也曾是其中一员。
隔壁明家长子娶新妇时,她去了,因瞧不见新娘子的面容,很是惆怅。
暗自决定等自个儿当上新娘子了,定要从团扇下露出半边脸来,让大伙儿尖叫轰动一番。
可惜,不如人愿……
今儿她要是把团扇取下来,别说热闹,恐怕要落得一个千山鸟飞绝,鸦雀无声的场面。
坦坦荡荡地活了十七年,头一回做亏心事,心头“砰砰”乱跳,当真尝到了见不得人的滋味。
耳边的声音莫名聒噪,脚步加快,也没数自己跨了到底多少个门槛,脑子里的晕厥渐渐褪去,越来越清醒。
引路的嬷嬷终于没再跨门,领着她往左手边拐了个弯,上了抄手游廊。
“奶奶,当心脚下。”
四周安静,温殊色微微偏过头,长廊的左侧下,有一道青瓦白墙,墙体顶部砌出一个一个的灵纹小窗,成排相连,能瞧见里面绿油油的芭蕉,人刚靠近,芭蕉丛中突然一阵窜动,飞出几只五颜六色的鸟雀,清脆的鸟鸣声不绝于耳。
待从边上进入院子后,鸟鸣声愈发清晰了。
大公子喜欢养鸟?
温殊色突然回忆起那日几人前来见明婉柔时,谢三公子手里还提着个鸟笼子。
后来……鸟笼子好像丢了,鸟也飞了。
温殊色抿住唇瓣,极力压住想要上翘的唇角。
人生在世,及时行乐,这是她一贯的形事作风。看吧,眼下这般紧张的局面,她居然还能乐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