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敌她,晚来风急—— by起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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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是自己人,“嘱咐陈浩,万不能留活口。”
“殿下放心,元相已有交代。”
至于剩下那位谢家三公子,自己的人马搜了两日,他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半点痕迹。
可靖王既然要皇上来接人,说明人定还在他南城,“继续加派人手搜。”他还不信搜不到,甭管他藏在哪儿,都要揪出来,不惜一切代价。
南城地广物博,人口众多,山脉水域无数,人要真心想藏匿其中,怕是一时半会儿也搜不出来,且也没必要去搜。
裴元丘出声道:“想他现身倒不难。”目光看向太子,“陛下的人前来接应,殿下敞开城门便是。”
他又不是真能飞天遁地,人到了城门口,还怕他跑了不成。
太子沉默片刻,比起假传圣旨,落下被废的下场,还有什么可在乎的,抬头看向裴元丘,“裴大人放心,只要令郎不与孤添麻烦,孤不会为难他。”
“殿下仁厚,臣多谢殿下。”
心绪太乱,太子无心与他再谈,一挥手,“下去吧。”
从太子府上出来,夜风一刮,裴元丘背后一片冰凉,快步出了太子府,刚回到自己的房间,便见门口站着王氏身边的仆妇。
不知她来为何,裴元丘脚步顿了顿,缓缓上前,“夫人回来了?”
那仆妇对他俯了俯身,垂目道:“夫人知道大人这几日忙,说她就不回来打扰大人了,想在王家多呆几日。”
什么意思,裴元丘岂能听不出来。
自从他上回去了一趟凤城回来,王氏对他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闹了几回,直接回去了娘家。
王氏同右相的夫人乃亲生姐妹,她那一回去,不仅王家的人知道,元相也知道,估计如今都传到皇后娘娘耳里了。
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话,等着他如何收场。
裴元丘不说话,仆妇又道:“夫人说,王家三奶奶娘家有位远方亲戚,刚生下来了一位男婴,孩子的父亲已经去世,孤儿寡母活不下来,裴大人要是得空,她让人把孩子抱过来,让大人过过眼……”
他与王氏成亲多年,王氏一无所出,娶她本就是高攀,又不能养妾。但跟前总不能没有子嗣,年轻时王氏还想了不少法子,往自己身上使劲儿,见彻底无望了,便动了领养的念头。
他有亲生的儿子,何须去领养。
“让夫人好生照看自己。”不顾那仆妇脸色如何,裴元丘推开房门进了屋。
门一关,裴元丘面色便露出了疲惫,盘腿坐在蒲团上,身边小厮替他倒了一杯茶水,“大人不必忧心,公子没事。”
昨夜搜山,裴元丘自然知道几人还在山谷底下。
他谢三的命固然重要,也不能赔上自己唯一的儿子。
端起茶杯,仰头灌入喉咙,一抬头,便看到了跟前案上摆的一块牌位,那是自己的第一位结发之妻。
算是槽糠之妻。
自己离开凤城的那年,家中几乎揭不开锅,临走之前,他与自己的妻子道别,“等我赚钱回来。”
可这天下有本事的人太多,他被埋没其中,手中无权无势,哪里有那么容易立脚。
当过挑夫,卖过苦力,所赚来的钱财却是寥寥无几,后来无意之间得了王氏的青眼,从马奴一跃成为王家的女婿,谁不心动。
人这一生,到死不过是黄土一捧,唯一能留下来的,便是流传给子孙后代的祖业。
于是他抛妻弃子,攀上了高门,一心想要光宗耀祖,这些年也不负所望,坐上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为裴家攒下了基业。
可惜不如人愿,膝下再无子嗣,只剩下了当初被自己抛弃的儿子。
即便他不认自己,自己也别无选择,得为他做打算。
天下人都知道,皇上也只有太子一个儿子,生母贵为皇后,将来的江山必然是他的囊中之物。
不知从何时起,局势却悄悄地发生了变化,直至今日,靖王进宫,便彻底颠覆了他心中的推想,倒是有了另外的打算。
庆幸没将自己的儿子也拉进来。
真有一日,皇帝改了主意,太子失宠,靖王上位,他裴家依旧还有希望。
自己这头也不能有半点松懈,未来的事情谁也料不准,他没谢道远那么傻,紧要关头最忌讳的便是沉不住气。
谢家的那位三公子必须得除,“选几个可靠之人,把人先引下山。”
裴卿手里的刀一路抵着姑娘的脖子,进了对面山头的农舍。
农舍的门被推开,里面一位中年农夫回头见到这阵势,吓得跪地连连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几人奔波至此,只为找个安顿之处,并无恶意,闵章先进去打探一圈回来,同谢劭点了下头。
谢劭上前走到男子跟前,态度客气,“出门路过此处,借个地方歇歇脚,还请大叔行个方便,腾出几间屋子,再备些吃食,银钱我照付。”
明晃晃的刀子都抵在人脖子上了,他能不答应吗,农夫颤颤巍巍地道:“好汉要是不嫌弃,请吧。”
裴卿这才松开了手上的刀。
姑娘得了自由,忙站到一边,脸上的恐惧并未退去。
周遭就这么一家农户,裴卿也早猜到了那姑娘不过是个普通百姓,力气倒是挺大,胳膊上的一刀不浅。
把人让到屋内,农夫立在门槛外,客客气气地道:“各位好汉先坐会儿,灶台上有茶水,先解渴,我这就去给各位备吃食……”
此处虽是农舍,但不可不防,裴卿走在最后,转身跟了出去。
没走几步,农夫突然扭头盯着还站在那迟迟不敢上前的姑娘,呵斥道:“愣着干什么,哑了又不是聋了,还不去给几位好汉收拾屋子。”
姑娘慌忙点头,匆匆往前,被裴卿吓了一路,一双腿早就软了,不慎跌在了地上。
农夫看得鬼冒火,冲上去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人往上提,嘴里咒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养你有什么用,杀千刀的死丫头……”
正要拽着她的头发往前拖,转头便见一把刀抵在脖子上,农夫脖子僵住,脸色都变了,“好,好汉有话好说……”
“放手。”裴卿目露憎恶,“某生平最为憎恨欺负妇孺之人,畜生鼠辈不过如此。”
农夫急忙松手,“放,我放……”
在荒郊野外度过了几日,总算有了安顿之地,太子的人虽说暂时找不上来,同样他们也打听不到山下的消息。
算日程,王爷应该到了东都,不出意外,今日就便会派人来南城接应。
消息一出来,太子必然会坐不住。
从进东洲后,太子不惜布不了天罗地网,到最后靖王却还是躲过了他的千军万马,从他眼皮子底下到了东都,太子怎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他们的处境只会比起之前更糟。
连圣旨都能假造,以太子的性格,会不惜一切代价对自己赶尽杀绝,即便南城所有的城门打开,他们也不见得能安全。
城门不能走。
唯一安全的,是走王爷同样的路,进暗道入东都。
他能想到,王爷也能想到,如今赌的便是皇上对他谢家的态度,若皇上相信他谢家,明日之内便会派出一队人马从后山接应。
只要熬过明日,便能知道结果,如今众人要做的,便是养精蓄锐。
深山的农舍太简陋,统共就三间房,农夫占了一间,姑娘一间,余下只有一间空房。
为了更大地利用到空间,到了晚上,温殊色主动抱了一床褥子去了外屋,躺在一堆干草上,把房间让了出来。
裴卿身上的伤不轻,尤其是被姑娘砍的那一刀。
那姑娘许是从未见过生人,今日突然见到有人上山,手里还带着刀,心慌之下,先发制人,才砍了裴卿的胳膊。
谢劭替他清理完伤口,涂上了魏允的金疮药,正包扎着,裴卿突然凑近低声道:“我都看见了。”
没头没脑的话,谢劭没听明白,抬眸一扫。
裴卿一副看穿了一切的表情,见屋里几人都睡着了,又朝屋外瞧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告诉了他一桩辛秘,“其实谢兄不必自吹,你之前说的那些话,不瞒谢兄,咱们三个就没一个人信,没碰过小娘子就没碰过,这也没什么丢人的,横竖如今有了嫂子在,又不会跑,一回生二回熟……”见谢劭眉头慢慢地蹙了起来,脸色有些不对了,赶紧一口气说完:“看得出来,谢兄是头一回亲嫂子,哪有人像谢兄那么粗鲁……”
“啊——”话还没说完,胳膊的伤口便被谢劭毫不手软地捏住,疼得眼泪花儿都冒了出来,咬牙求饶,“谢兄,谢兄饶命……”
谢劭手里的白纱狠狠一系,裴卿再次吸了一口凉气。
谢劭转身推门出去。
屋外的小娘子抱着被褥睡得正香。
好不容易有个干爽的地方能躺着,终于能把自己的腿脚展开,即便是干草,温殊色也觉得舒服。
人还在梦里,突然被人打横抱了起来,以为又是遇到了追兵,瞌睡顿时醒了一半,“郎君……”
还没回过神呢,便听耳边“砰”一声,郎君踢开了旁边的一道门,接着进屋把她往屋里的竹椅上一放,再去床上,一把提起早已被吓醒的农夫,一路拖拽,又回到了刚才的房间。
又是“砰”一声,里头的裴卿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他突然把手里的人往跟前丢来,“正好,晚上你看着,别让他耍花招。”
可怜农夫连鞋子都没穿,稀里糊涂地被他从被窝里提起来,扔到了这儿,再看到裴卿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吓得缩成了一团,连连道:“好汉,我可什么都没做……”
裴卿额头两跳,一脸发绿。
温殊色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呆呆地坐了片刻,便见郎君去而复返。
还没来得及问他一声到底怎么了,郎君又弯下身,连人带被褥一道抱起来,放在了跟前的床榻上,“睡觉。”
这回温殊色总算明白了。
当初在谢府,他要是拿出这等抢床的本事,哪里还有自己什么事。
第64章
生死面前不讲究,她之前那些挑三挑四的毛病,这一趟全都治好了,先前觉得那干草堆也能将就,但如今换到了房间,好歹有个床,自然更好。
感激地看向床前的人,冲他一笑,“多谢郎君。”
瞌睡被打断,脑子还昏沉着呢,不知道什么时辰,月亮都睡了吧,太困,继续闭上眼睛。
过了一阵没察觉到动静,又挣扎着撑开一条眼缝,见郎君还立在床边,疑惑地问他,“郎君怎么了?”
该怎么开口呢。
毕竟在谢府,两人从未同过床,不知道会不会被拒绝,谢劭摸了一下鼻尖,委婉地提醒她,“隔壁人有点多。”
她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该主动把自己留下来。
温殊色脑子昏昏胀胀,应了一声,“确实多。”捂嘴打了个哈欠,“郎君睡吧,不要说话了,我好困。”
他怎么睡,合着他还能站在这儿睡吗。
谢劭觉得自己今夜要是不挑明,他可能真就没地儿睡了,双手负于身后,姿态上给自己撑起了威风,说出来的话却没有半点底气,“我能一起躺下吗?”
温殊色一愣,他费这劲儿把人丢出去,自己抢了个床来,他不就是要睡这儿吗。
“当然可以。”不太明白他什么意思,看了一眼床榻里面,反应过来,是不是自己占了他的位置,问道:“郎君是睡里面还是外面?”
“都行。”
温殊色心头嘀咕,这郎君怎的出了一趟门还变客气了,想让自己挪一下位开口便是,何必费这半天口舌,这大晚上的,他就不困吗。
往里挪了挪,给郎君留出了足够的地儿。
农夫的床,还挺软。
多半是那姑娘铺好的,枕头和褥子还有一股皂角的清香味儿。
今儿白日日头大,她见姑娘在搓褥子,也借了皂角把昨日那身衣衫洗了,再用撑杆晾起来,晒在院子里,很快便干了。黄昏时又问姑娘讨了一桶水,关上房门,让谢劭在外帮忙盯梢,把发丝和身子都洗了一遍,用的也是姑娘的皂角,这会子抱着从姑娘屋里分出来的被褥,周身清清爽爽,极为舒坦,只想睡觉。
感觉到郎君已经躺在了身边,温殊色再次闭眼,“睡吧。”
终于得偿所愿,把闲杂人等关在了外面,与小娘子睡在了一起,平躺在一个枕头上,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片刻过去,竟毫无睡意。
睁开眼睛,偷偷往旁边瞟了一眼,小娘子侧身正对着他,脸挨在他的头侧,不过五指的距离,应该是睡着了,一动不动。
两人成亲以来,好像还是头一回同床共眠,一路上虽说抱住搂过背过,但与此时的感觉完全不同。身后有追兵,只顾着逃命,容不得他生出杂念。如今脖子上暂时没悬着刀了,多余的心思一股脑儿地往外冒,越想越兴奋,简直要思之欲狂。
但能怎么办,小娘子已经睡着了,再多的心思只能压下去。
强迫自己闭眼,但眼不见心并没有安静。
到了晚上,山上有些凉,很快感觉到了身上的凉意,转头去找被褥。
床里侧倒是还有一床农夫用过的被褥,但他不想盖,小娘子身上裹着的这一床就挺好的,离自己又近,且还有一股淡淡的皂角香,被她裹在身上,看上去又软又香。
身上越来越凉,实在扛不住了,伸手去牵了牵,小娘子没动。
生平头一回像做贼一样,也不敢去看小娘子,慢慢地从她身下一点一点地拉出了一角被褥,终于搭在了自己的胸口。
胳膊枕在脑袋后,心口砰砰跳得更快。
皂角的清香被被子底下飘如鼻尖,愈发浓烈,除此之外,还有一股被小娘子体温晕染出来的幽香。
喉咙一滚,颇有了一种山雨欲来抵挡不住的自暴自弃,试想夜黑风高,房门紧闭,身边还躺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他要不干点什么,不就枉为男人吗。
明儿指不定会被裴卿如何嘲笑。
管不了那么多了,侧头过去,面朝着小娘子,轻声唤她:“温二……”
夜色中,只模糊地见到小娘子的眼睫垂下,并没有应答。
偷亲一下也行,怎么着也算干了点事,但在这之前,还是打算先君子,无论她听不听得到,图的是个心安理得,于是又道:“现在没人了。”
下巴勾起来,正寻着该从哪儿下嘴她才不会醒来,或是醒来了,也不会被吓到。
还没等他磨叽出来,只见跟前小娘子紧闭的两排眼睫,突然打开,不顾他一脸惊慌,幽怨地道:“郎君你到底要不要亲?”
她都闭眼等了他这么久了,真的很困。
郎君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怔住了,迟迟没有反应。
温殊色再也没了力气陪他耗着,无奈翻身转了个方向,背对着他。
人刚转过来,身上的被子便猛地被掀开,一只胳膊搭在了她腰上,手掌贴着她的小腹,用力往外一拉。
背心撞在他胸膛上,温殊色心下一惊,忙睁开眼睛,郎君已经撑着身子,单膝跪在了她上方,居高临下凝视着她。
一双黑眸沉静深邃,夜色中乍一看,犹如一头豺狼虎豹,紧绷的身体里仿佛蕴含了惊人的力量。
心口突突跳了起来,想起上回,突然有些害怕,他这番架势,今夜该不会把自己的嘴亲肿吧……
没等她多想,郎君的唇毫不犹豫地落了下来,覆盖在她的嘴上。
温殊色深吸一口气,抓住底下的褥子,做足了准备,然而……片刻过去,没有预想中的气势汹汹,也没有预想中的狂风卷巨浪。
郎君的唇瓣轻轻地在她的唇上一下又一下地啄着,刚碰上便松开,再啄再离。
温殊色突然有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块一碰就碎的豆腐,让他不敢下嘴。
他一欺上来,她的心便吊了起来,还没来得及落下,他又松开,犹如挠痒痒,半天没挠对地方,瞌睡都被驱走了大半,实在是受不住折磨了,主动伸手搂住他脖子,把他正准备离开的唇瓣一把压下来,嘴儿紧紧相贴,只听“啵——”一声,痒痒终于挠到了正中心,小娘子舒坦地吸了一口气,再也不想折腾了,轻轻地把郎君从身上推开,拉起被他掀开的被褥往身上一盖,懒洋洋地道:“好了,郎君睡吧,我头都被你闹疼了……”
被她推开的郎君,仰躺在了枕头上,双目空洞,神色惨败,颇受打击。
黑暗中紧咬牙关,心中怒骂,裴卿那头没见识的蠢驴……
旁边裴卿拉开门出来,目光刚往旁边的房间瞥了一眼,莫名有了种想打喷嚏的感觉,及时捂住嘴。
一时喷嚏落下,被拳头堵住,还好没吵到人。
谢劭把那农夫塞进屋后,那农夫便是一副战战兢兢,贼眉鼠眼的模样,实在倒胃。
横竖白日里也睡过一觉,裴卿起身打开门走到了院子,月色被林子里的树木遮挡,淡薄又模糊。
本想去院子前的柴堆上坐一阵,突然听见屋后传来几道涔涔水声,寻声走过去,便见夜色下,一姑娘正抬着胳膊费力地往竹竿上晾晒衣裳。
正是农舍的那位哑女。
不知道身后有人,一回头看到裴卿立在那儿,哑女吓得不轻,往后退了两步,惶惶不安地看着他。
裴卿知道自己的长相不如谢家那位三公子风流倜傥,也没有周世子的贵气,更没有崔家那位富家子弟的温润如玉。
加上白日把刀架在人家脖子上半天,恐怕早就成了凶神恶煞的土匪。
怕把人姑娘吓出个好歹,立在那没动,扫了一眼盆里的一堆衣裳,又抬头看向满竹竿的湿衣,出声道:“都是你洗的?”
姑娘点了点头。
裴卿想起正躺在屋里的那位肥胖农夫,眉头一皱。
哑女却走去旁边屋檐下搭建的灶台上,提着一个瓦罐往土碗里倒了一碗药,小心翼翼地捧在他面前,目光看向他胳膊上的伤。
裴卿一愣,很快猜到了她是什么意思,并没有接。
哑女似乎看出了他的顾忌,把碗送到嘴边,“咕噜”一口吞下,再抬头看他,眼里带了几分歉意。
瞧出来她是在道歉,碗里应该是治伤的草药。
这才伸手接过,仰头一口,碗里见了底,把空碗递给她,“多谢。”
哑女摇头,仓促地笑了一下,碗放上灶头后,蹲下来继续搓衣裳。
裴卿便坐在墙边的谷草堆上,看着她把一盆子脏衣洗完,晾了满满一竹竿,几乎都是屋里那位农夫的衣裳,又问:“你父亲不干活?”
哑女摇了下头,又慌张地点头。
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裴卿看出来了,这农夫压根儿就不是在养女儿,而是在养奴隶。
心中暗嗤了一声,这天下的父亲,不是东西的还真不少。
哑女洗完了一盆衣裳,见他还坐在那儿,对他扬了扬手,双掌叠起来放在脸侧,偏头做了个睡觉的手势。
大抵是在劝他早些歇息。
瞧了一眼天色,确实不早了,正要起来,见哑女转身又走去了灶台后,不由疑惑,“你不睡觉?”
哑女摇头,冲他指了一下跟前的堆柴,从里面掏出一把斧头,一手对着他做了个捂耳朵的动作,又是在催他回去,怕吵到了他。
裴卿没动。
哑女见劝不动也没再管他,忙着干活。
哑女的个头并不高,身体看着纤弱,一双胳膊挥起斧头来,力气倒是不小,灶台上点了一盏油灯,光落在她跟前劈柴的木墩上,瞧了一阵,裴卿的眼前突然恍惚了起来。
哑女的身影慢慢地同脑海里那道熟悉的身影重叠。
裴元丘走时,他才六岁。
一对孤儿寡母,想要讨生活更难,那些年母亲白日替人做工,夜里便和这位哑女一样,劈柴洗衣,常常忙到半夜。
也很纤瘦。
一双手几乎成了皮包骨。
“你是要累死我吗……”突然一道尖锐的声音从耳边刮过,穿透了跟前的黑夜,周围的光亮瞬息不见,变成了一片漆黑的汪洋大海,汹涌的海水猛然倒灌过来,扑在他脸上,堵住了他口鼻。
“宴卓,对不起,对不起……”破碎的哭声拉扯着他,四肢动弹不得,海水肆虐地灌进他的心肺,剧烈的疼痛灭顶而来。
不知挣扎了多久,快到窒息的边缘了,袖口突然被人拉拽了一下。
口鼻之间的海水陡然退开,猛地一口急喘,挣扎回来,灶台上那盏星豆的油灯重新映入瞳孔。
哑女正蹲在他跟前,手抓住他衣袖,惊慌地看着他。
缺失的气息慢慢地回稳,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从身后的谷草堆里爬了起来,嗓音有些嘶哑,“没事。”
哑女忙去灶台倒了一碗水递给他。
裴卿迎头一口饮进,频跳的心口渐渐地平静下来。
蹲了一阵,见他没事了,哑女又对他做了个睡觉的手势,裴卿点了点头。
哑女走回灶台,拿起斧头继续劈柴。
裴卿坐在谷草堆上,看了一阵,终究放下了手里的碗,到了哑女身旁,伸手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斧头,“去歇会儿,我来。”
哑女一脸惊慌,忙伸手去夺,一抬起手,一截胳膊便从袖口中露了出来,只见那胳膊上,密密麻麻全是暗红的伤痕。
裴卿目光遽然一顿,眼皮子跳了跳,一股怒火陡然冒了出来,“那畜生打的?”
不用她说,也知道。
“我不弄死他。”裴卿咬牙,提起斧头便要往屋里冲,身后哑女却拖住他胳膊,死死地拽住。
裴卿回过头,便见哑女满眼哀求地看着他。
再是畜生,那也是她的父亲,不就是和自己一样吗,一阵无力感袭来,便也立在那儿不动了。
哑女趁他呆住的功夫,赶紧夺他手里的斧头,太慌张,不慎把他的一截袖口也掀了起来。
适才擦完身子后,忘了捆绷带,只见手腕内侧,横七竖八的几道小刀伤痕,被旁边的灯火一照,触目惊心。
哑女一愣,愕然抬头。
裴卿神色倒是平静淡然,伸手拉下袖口掩盖住,指了一下自己适才坐着的草堆,“你去那歇着,我睡不着,帮你劈一会儿。”
哑女不知是不是被吓到了,退到了一边,立在他旁边没再动。
一斧头劈下去,裴卿低声同她道:“他下次再打你,你就躲,躲不掉……就求饶吧。”
这是他用母亲的性命,换来的道理。
儿时他性子执拗,没少挨过打,尤其是嚷着要去找父亲,都会被狠狠揍一顿。
慢慢地便成了家常便饭。
每回挨完一顿藤条后,母亲都会后悔,抱着他哀求:“宴卓,娘控制不住,下次娘再这样你就躲,跑得越远越好,别让娘追上好不好……”
他并没有跑,以为只要让她把心口的那股气顺过来,便会平静。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负罪感最终还是压垮了母亲,意识到自己再活下去只会对他造成伤害后,便选择了自缢。
他从未恨过母亲,即便她打他一辈子他也愿意,反倒是没了那样的疼痛后,再也支撑不下去。
所以,他当上了捕头。
他喜欢与人搏斗,喜欢刀子割在身上的感觉。
她不一样,她再待下去,屋里的那位畜生会要了她的命,他能帮她,必不会袖手旁观,“你要是愿意,明日我带你一道走。”
虽说也是刀山火海,但闯过去了,便能重见天日。
把劈开的木柴骑捡起来扔到旁边,转身去看哑女的反应,一回头,却见那哑女的脖子上不知何时抵了一把刀。
裴卿眸子一沉,满脸寒气。
那人把哑女往前一推,冲他客气地唤了一声:“公子。”
此人裴卿认识,裴元丘身边最得力的亲信,冯超。
从裴元丘回到凤城来见他的第一天,便是此人跟在他身边,今夜这番出现,裴元丘想必早已知道了几人的行踪。
裴卿手中斧头不由攥紧,冷声道:“放开她。”
“公子见谅。”冯超并没松手,“若公子能配合,属下保证不会伤害到无辜。”
自八年前裴元丘回来想要将他接到东都起,两人之间的这一场拉锯便一直持续,凤城出事后,越演越烈。自己身上到底流的是他裴元丘的血,逃避不了,迟早都得有个了断,裴卿平静下来,问道:“裴元丘有什么话。”
冯超看了一眼手中哑女,有些为难,裴卿及时出声警告,“你动一下试试。”
冯超不敢得罪他,没有出手却迟迟不动。
裴卿又道:“她是哑女。”见冯超还是不放心,指了跟前的木墩,对哑女道:“你过来,坐着,别动。”
哑女慌忙点头。
冯超这才缓缓地收了刀,一把将哑女推到对面,同裴卿拱手道,“大人让属下来接公子下山。”
这话裴元丘那也将几人堵到林子里时也说过,当日没同他走,如今更不可能。
裴卿一笑,“下山,然后呢?跟着他进王家?不知道他此举有没有经过东都王家那位夫人的同意,要是因我这个曾经被他抛弃的儿子,得罪了王家,丢掉他费尽心机攀来的荣华富贵,岂不是可惜了。”
王氏确实因此事在闹,已经在娘家住了几月,冯超面色有些不自在,很快镇定下来,“公子放心,只要公子肯下山,大人立马送公子出城去东都。”顿了顿,道:“至于公子之后同周世子的来往,他不再干涉。”
裴卿面色一愣,不敢置信,眼中露出的厌恶之色没有半点遮掩,“他裴元丘为了权势,当真无耻。”
他是想效仿谢道远吗。
可惜自己不是谢恒,他还是趁早断了他的痴心妄想。
冯超劝道:“大人一心为了公子着想,还请公子体谅。”
“我不需要!”裴卿突然一声低斥,“当年他丢下我和母亲,怎就没为我们考虑过,孤儿寡母要如何活下去。”